第七章 魂兮歸來
奚秋瀟則是經曆了人生的另一種深重的災難——牢獄之災。奚秋瀟雖然已從企業黨委書記總經理淪為貪汙罪犯,但他畢竟還是個錚錚男子漢。他在入獄之後的心態逐步地平正了,在第一次的律師會見中就通過律師向林蓁蓁提出了離婚的要求,並要求看到林蓁蓁手寫的文字。奚秋瀟的真實想法是自己的牢獄生活畢竟還要兩年多,一是不要連累了林蓁蓁;二是擔心林蓁蓁有什麽意外。林蓁蓁的文字很快就傳了進來:“我們不離婚,我等著你歸來。”看著這幾行字,奚秋瀟立即想起根據嚴歌苓小說《陸犯焉識》改編的電影《歸來》,是的,人不死就會有相見的這一天,總是會歸來的。著名畫家黃永玉在著名作家沈從文的墓碑上寫了他生前的一句名言: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奚秋瀟現在雖然稱不上一個戰士了,但在接受法律製裁之後,他仍然會有人的所有尊嚴、他仍然會被一些人記得、他仍然可以在神性和人性的消長、神性人性和獸性的廝殺中找回自己…
奚秋瀟認真地在監獄接受著脫胎換骨的改造,努力地追趕著年輕犯人的節奏,還在監獄的中秋晚會上唱了一段京劇《三家店》,開始的兩句贏得了陣陣熱烈的掌聲,可惜由於緊張更由於體力不支,奚秋瀟自我感覺沒唱好。這一段是奚秋瀟監獄生活最平靜的日子。不久,奚秋瀟的左腿膝蓋處就開始隱隱作痛了,並逐步發展到整個左腿膝蓋腫大疼痛難忍,走路十分困難了。奚秋瀟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十六年前的舊疾,還是選擇在他人生的最低潮時急劇地複發了。後來在治療中,他得知醫生的判斷這是骨水泥引起的感染,奚秋瀟每天要注射大量的抗生素,最極端的一次,護士在他兩個手上一共紮了十六針,才把針頭紮進靜脈裏。由於大量的抗生素,奚秋瀟失去了基本的食欲,人變得骨瘦如柴了,大小便非常痛苦,生活自理能力也基本喪失了,可奚秋瀟還是頑強的撐著,他沒有在信中向林蓁蓁吐露一個字,他認為他一個人承受痛苦就足夠了,沒必要再讓妻子為他擔心了。
奚秋瀟每天隻想躺在床上,除了強撐著病體做著幾件非做不可的事情以外,他什麽也幹不了了。奚秋瀟是愛清潔的人,洗澡已經不可能了,衣服也已經洗不動了。奚秋瀟想起了章詒和先生在《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一文中,對京劇藝術大師馬連良先生的生動回憶“一手拄棍一手端盆的馬連良…艱難緩慢地走到鍋爐房接了小半盆熱水,對別人解釋說:‘我擦擦汗。’貫大元(京劇老演員)背後心疼地說:‘馬先生多愛幹淨的一個人,兩月沒換汗衫了,’”奚秋瀟知道馬連良的劇團“扶風社”在京劇界有三白的美譽(護領白、水袖白、靴底白),這樣酷愛幹淨的大藝術家竟然有兩個月沒換汗衫了,真是難以想象!相比之下,奚秋瀟感到自己還要稍稍好過馬先生,還能硬撐著每天擦身洗腳。
那天晚上奚秋瀟高燒40度不退,血指標嚴重異常,醫院發了病危通知,深夜值班醫生叫來了各科的主任醫師搶救奚秋瀟。奚秋瀟在迷迷糊糊中聽見醫生說:“心髒好像還可以。”他知道自己已處在病危狀態,此時奚秋瀟左腿劇烈疼痛,已經無法自主起床了,他覺得生命此刻對他已經基本上隻剩下痛苦了,所以對死亡沒感到什麽恐懼、對生命也不再存什麽留戀了…
奄奄一息的奚秋瀟終於被批準暫予監外執行,送到了東昱省骨科治療水平最高的醫院,奚秋瀟此時被診斷為惡性腫瘤,急需截肢才可能保全性命,可是醫院沒有病床,而且,奚秋瀟始終尚存一念——保住自己的左腿。奚秋瀟想到了還擔任著區領導的從林,他告訴自己的親戚想去找從林,親戚的回答是:“你已經沒有朋友了!”奚秋瀟執著地想讓專家為自己再確診一下病情,看看還能否保住這條腿,就不顧一切地抱著僥幸的心理給從林打了電話,從林驚異地問:“你在哪裏?”“我保外就醫了,你在這個醫院有熟人嗎?”“有的,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麽?”“進病房,現在的急救室太擠太亂了,想找專家再為我診斷一下。”“我馬上找醫院的黨委書記,我會讓他負責處理這件事,我自己也會跟蹤這件事,你放心。”在從林的安排下,奚秋瀟很快住進了病房,該醫院的骨科主任親自察看了奚秋瀟的病史和病體,他對剛從加拿大趕來的林蓁蓁說了句:“要趕緊手術截肢,產生敗血症就危險了。”
林蓁蓁無論如何沒想到丈夫會病成這樣,不知如何是好,奚秋瀟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時,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妻子,此時,他已經沒有氣力痛哭嚎啕了,隻能任憑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奚秋瀟已經到了必須依靠大量輸血維持生命體征的程度,這天他正在輸血並昏睡著,諶靜雨帶著鞏瀟雨推開了病房,走向奚秋瀟的病床。林蓁蓁驚異地站了起來,因為他們沒有通知過任何人,即使是從林想來探望,奚秋瀟也讓林蓁蓁婉言回絕了,從林在微信上隻回了一句話:“轉告秋瀟,一定要挺住!”
由於從沒見過諶靜雨,林蓁蓁並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諶靜雨走近林蓁蓁,輕輕地在她耳邊說:“我就是諶靜雨,如果您知道我,就讓我和我兒子看他一眼,如果您不知道我,我現在就走。”林蓁蓁有些激動:“諶靜雨,我知道!謝謝您來看他。”諶靜雨看到骨瘦如柴病入膏肓的奚秋瀟,眼淚奪眶而出:“怎麽會病成這樣?”鞏瀟雨被眼前的奚叔叔的病態也驚呆了,他怎麽也無法相信,一年多前談笑風生的奚秋瀟,就是躺在病床上的這個重病患者,他佇立在病床前,默默地向奚秋瀟傾訴著久藏心中的話:奚叔叔,您一定得挺住!我還要向您請教很多很多問題呢!您對我的所有期望,我都牢記著呢!您一定要關注著我成長啊!
林蓁蓁告訴諶靜雨:“醫生很擔心他的病情,現在嚴重感染還無法控製,這就會時時危及他的生命。他雖然很配合治療,可我覺得他並沒有很強的求生欲望,清醒時,他曾說過一句話‘如果老天爺還給我殘生的話,我這個殘生的主題隻有一個——自我救贖!’我叫醒他好嗎?”諶靜雨竭力安慰林蓁蓁:“哀大莫過於心死,別了,我擔心他醒來後會有些激動,這可能對他身體不利,我還是堅信奚秋瀟的生命力,一定會有奇跡降臨的,我們都會不停地為他祈禱。您能不能出來一會兒,我有幾句話想對您說。”林蓁蓁看輸血還有一段時間,就囑咐護工看護好奚秋瀟,她隨著諶靜雨來到了醫院草坪邊的一條長凳上,鞏瀟雨就站在一旁。諶靜雨看著兒子告訴林蓁蓁:“我兒子見了奚秋瀟一次,就崇拜上了他,這次聽說奚叔叔病了,是特意從美國趕回來的,他醒了,請您一定告訴他,希望能使他開心點。瀟雨,你再上去看看奚叔叔,我們一會兒就走。”鞏瀟雨再次上病房去了。諶靜雨見兒子離開了,回過頭來對林蓁蓁說:“我叫您林老師好嗎?我今天說的這些話,假如,我是說假如奚秋瀟的病情確實不可逆轉了,請您一定轉達給他,這也算是我對他的一個交待。我和奚秋瀟有過很短暫的戀愛,可我們連一次手都沒有拉過,信不信吧,這就是我們農場當年的戀愛,談個戀愛像偷情似的。在我被當時所在排的排長談曉山感情敲詐時,是奚秋瀟見義勇為地保護了我,我們兩人是真心相愛過的。我們排的另一個排長曾經對我和奚秋瀟的關係做過分析,諶靜雨不可能喜歡談曉山,她對奚秋瀟是有真情的,但有多少‘借力’的因素就不得而知了。我可以對林老師發誓,我當時沒有過那種念頭,哪怕是一絲的那種念頭,但事實上,確實是奚秋瀟幫我抵擋了談曉山的感情敲詐。可最後,我還是離開了奚秋瀟,因為我覺得他盡管愛我,但不懂怎麽愛我,而且他的家境橫亙在我們兩人之間,使我覺得我們的結婚不太現實。我知道,這對他的打擊很大,特別是我傷了他的自尊心。可也恰恰從那時起,我感到我真真切切錯過了一個錚錚男子漢,他從沒有來求過我,也從沒用任何語言來傷害過我,他一個人默默地承受了一切。幾年後,當我知道,奚秋瀟還沒有成家時,我自己的婚姻又味同嚼蠟時,我曾經想與他重歸於好,可沒想到被他拒絕了。當時我簡直有些痛不欲生,他約我和妹妹重回了一次農場,當他向我坦露心跡時,我被震撼了,這是一個極有責任感的男人,他告訴我,如果沒有你林老師,他一定會回到我的身邊,可現在他不願讓我們曾經有過的感情有一點點的汙染,更不希望情感償債變成新的情感負債。現在回過頭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奚秋瀟,事實上,他也是在挽救我的婚姻和家庭,是他成全了我現在的幸福生活。所有的婚姻家庭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但婚姻的動蕩、家庭的破碎對人的傷害又確實是相當巨大的。離開農場將近四十年了,我和奚秋瀟一共隻見過三次麵,一次在馬路上相遇又不歡而散;第二次是在學校裏聽他講課,第三次是他和我們姐妹倆一起去了趟農場,今天是第四次,可我今天卻怎麽會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受啊!林老師,您別多心,我並不是認為他這次會挺不過去,而是指人生的無常。這些話憋在心裏許多年了,說出來了,心裏好受多了!最後我想把我母親對奚秋瀟的評價轉達給您和奚秋瀟。我媽媽是個心氣很高的人,上世紀五十年代名牌大學中文係的高材生,做過領導的秘書,當了很多年東昱百貨宣傳科長,沒幾個人能入她的法眼。當年她是竭力反對我同奚秋瀟的戀愛,現在她甚至比我還悔不當初,因為她看到了東昱百貨職工對奚秋瀟的評價,她目睹了我和奚秋瀟分手後,奚秋瀟的為人處事。在參加了東昱百貨新樓的開業儀式後,她與奚秋瀟有過一次長談,回家後對奚秋瀟更是讚不絕口,親筆寫了一篇文字,她將其中的一段抄給了我,我覺得你和奚秋瀟比我更有資格擔當和享受這段文字,現在我想在奚秋瀟耳旁念給他聽,不管他是否還能聽到,但願能給重病中的他,帶去遲到的些許安慰,也能稍稍緩解您護理病人時的心力交瘁,更能當麵向他表達深藏在我心中四十年的愧疚之意和敬重之情,您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嗎?”諶靜雨把一頁紙交給了林蓁蓁。林蓁蓁低頭看著那張紙,不一會兒,一顆晶瑩的淚珠便灑落在了那張紙上…林蓁蓁抬起了頭注視了諶靜雨一會兒,她終於微微點了點頭。
林蓁蓁和諶靜雨走進了病房,諶靜雨輕輕地在兒子耳旁說了句“你到樓下等媽媽一會兒,我有幾句話對奚叔叔說。”瀟雨點點頭,他回頭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奚秋瀟,戀戀不舍地走出了病房。
諶靜雨附身在奚秋瀟耳旁輕輕地深情地一字一句地念著:“有這樣一個小人物大男人,他使滲透著怨恨、憤懣、失望、昏暗的失戀的枯萎之花,硬是結出了灑滿理解、喜悅、希望,陽光的大愛的豐碩之果;將瞬間的擦肩而過,生生地點化成了終生的靈魂付托;將人性世界裏男女間時過境遷的勞燕分飛,神奇地升華成神性世界裏時所縈懷的精神守望,那樣的人,其內心必定具有歲月無法折損的堅不可摧的巨大力量!那樣的情感隻有起點沒有終點;那樣的情感空間上無垠,時間上永恒。在一個女人的眼中,這樣的男人就是頂天立地的男人!奚秋瀟,這些話是我媽媽寫給你的!現在我要對你說的是——你要…一定要等等我們,你一定要等到你的那個貝阿特麗采來,你不是一直想讓她帶領我們遊曆天堂嗎?”
諶靜雨哽咽了,她回過頭去,發現林蓁蓁正好沒在病房,她又一次湊近奚秋瀟的耳旁,一字一句地說道:“奚秋瀟,我知道你憋屈,你甚至不留戀人世了!想聽聽我諶靜雨的想法嗎?這是我冥思苦想寫下的一段文字,你聽聽有沒有道理。你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了,你可能覺得這些事情在以前、在其他人根本算不得什麽事兒,而在你身上竟變成了天大的事情,足以毀掉你的一生!我卻不完全同意這樣看問題,真正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並不是完美無缺的仙人、也不是戰無不勝的超人、更不是不堪一擊的假人,而是不虛美不隱惡不諱飾的有情義有血性有擔當的普通男人,他應該而且必須勇敢地對自己做過的所有事情付出任何代價,承擔一切後果!就像美國影星丹澤爾·華盛頓在電影《伸冤人》中的一句台詞那樣‘你既然求了雨,就要承受泥濘!’奚秋瀟你記著,即使有什麽不測,你也一定要虎死不落架!奚秋瀟,你聽著,我諶靜雨沒有看錯你,當年我說過的那句話最終是被四十年的時間認證了的!這句話就是——我深信我愛過的奚秋瀟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果你聽見了我的聲音,就眨一下眼睛…”話音未落,諶靜雨驚奇地發現,兩顆混濁的淚珠從奚秋瀟的兩個眼角緩緩地流淌了下來……
林蓁蓁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進入了病房,她站在諶靜雨的身後,她也驚奇地注意到了丈夫眼角流淌著的淚水。
諶靜雨臨走前,林蓁蓁將一個U盤交給了她:“這是幾天前,他還清醒時囑托我的,讓我一定設法轉交給你,我正愁怎麽想辦法交給你,沒想到這麽巧,今天你來了。這是他寫的一部小說,裏麵有他自己的一些經曆,好幾十萬字呢,還沒有完成,我也還沒顧得上看。他說他知道,自己有血有肉有靈魂有價值的人生到57歲就已經戛然而止了,他渴望著自己靈魂的早日超度,他一再說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諶靜雨恍然大悟了,這些文字就是自己當年在那塊兩人初戀的聖地,對他提出的要求,沒想到,這個男人真是信守承諾,諶靜雨深信:這幾十萬的文字裏,一定記錄了他們兩人愛情的某些信物見證、一定隱藏著能識別他們兩人特殊愛情的密碼、也一定留下了他奚秋瀟超越生物學意義的生命痕跡。諶靜雨拿著U盤的手在微微顫抖著:“我一定會好好拜讀的,也一定會非常珍惜的,祝他早日康複,你也多多保重!”諶靜雨強忍住淚水,轉身走了出去,心中卻還聲淚俱下地訴說著:奚秋瀟啊奚秋瀟,隻能祈禱神靈保佑你了!瀟雨是個心氣很高的孩子,我就沒聽到過他佩服過誰,可他對你卻是五體投地,還想拜你為師呢,你一定得收下他。這也算是對我們兩人情感的補償和傳承吧!如果你真是痛苦不堪,如果你真想要早走一步的話,那就在天堂門口等著你的那個貝阿特麗采…
諶靜雨“一步一回頭,步步淚水流。”她離開病房,走下樓梯,看見兒子站在院子裏,諶靜雨走近兒子,瀟雨並沒有察覺,他手裏拿著的手機裏傳出的卻是諶靜雨再熟悉不過的奚秋瀟略顯沙啞的聲音:“瀟雨啊,我認為人生必須有三根支柱才會穩定和豐滿。第一根支柱是價值觀念,就是心中內存的真假美醜善惡是非的標準,但這種標準必須是絕大多數人認同的普世價值,而決不能是自娛自樂的自我標準;第二根支柱是思維模式,中國有一個學者說過中國當權者都是皇權思維,老百姓都是革命思維。皇權思維就是君臨天下、皇恩浩蕩、千秋萬代、蔭及子孫;就是神降人間、洗滌靈魂、普度眾生、禍及異端;革命思維就是造反思維破壞思維,就是‘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就是‘狠鬥私心一閃念。’就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就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就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而真正現代化的思維是平等思維、多元思維、立體思維、換位思維、多角思維、客體思維、立異思維、敬人思維、無界思維、義利平衡思維、民本思維、水平思維,等等,我馬上就把我一篇關於思維現代化的論文發給你,供你參考。現代化的思維方式能幫助你逐步完成從無知到有知、從有知到認知、從認知到經驗、從經驗到智慧的升華;第三根支柱是行動能力,成大事者,一定要慎始善終,取法乎上,膽大包天,心細如發,外圓內方,這也是中國傳統文化講的知行合一融會貫通的境界。人生這三大支柱正確的方向和前沿在哪裏,你就應該在哪裏!瀟雨啊,我奚秋瀟人生的所有失敗都應該成為你人生道路上的警示標誌,都應該能夠間接地成就你人生的精彩,這或許是我生命中呈現的另一種意義,也是對我人生的一種安慰和補償…”
瀟雨忽然發現諶靜雨站在自己身後,他轉過身去:“媽媽,你什麽時候來的?都聽到了嗎?奚叔叔說得太精彩了,我是百聽不厭啊!”諶靜雨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見。瀟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凝視著遠方,緩緩地說道:“媽媽,您別太內疚了,您和奚叔叔初戀的夭折,您所要承擔的責任其實是微乎其微的。這些年來,奚叔叔在你心裏,你在奚叔叔心裏,你們倆的心其實並沒有真正分開。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姥姥又補充了一句,沒有婚姻的愛情也許更純粹,我覺得這句話同樣經典。純粹的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媽媽,您應該感到很幸福;媽媽您也別太難過了,我記得姥姥好像對您說過,奚叔叔確實是‘時運不齊,命運多舛’,但他的人生還是有許多亮色的,他從一個貧寒子弟先後成為東昱兩個鼎鼎大名的商業企業的CEO,他硬生生地將自己的生命之花綻放在這片‘無依之地’上至少有十多年之久,這是一件多麽了不起多麽值得自豪的事情啊!還是姥姥說得透徹‘任何一個人,在生前身後,有時花團錦簇,有時荒蕪凋零;有時崇高,有時卑下;有時成了英雄,有時成了醜角。’媽媽,您還記得姥姥最喜歡的那首歌《籬笆牆的影子》嗎?其實姥姥最喜歡的是那極富滄桑感的歌詞,小時候,她就讓我背‘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山也還是那座山,梁也還是那道梁。…隻有那籬笆牆影子咋那麽長。…星星咋不像那顆星星,月亮也不像那個月亮,河也不是那條河,房也不是那座房。…隻有那籬笆牆影子還那麽長,在那牆上邊爬滿了豆角秧。’我猜奚叔叔一定也十分喜歡那首歌詞,真想在他耳旁唱給他聽聽啊!媽媽,奚叔叔在你心中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在我心中也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此刻的諶靜雨早已是淚流滿麵了,她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兒子泣不成聲地說:“瀟雨,你長大了,真長大了…”
瀟雨抬起了頭,手指著住院大樓三樓的一扇窗戶說:“媽媽,您看,那是奚叔叔的病房吧。”諶靜雨茫然地點著頭:“好像是的。”瀟雨感慨地說:“我知道,在奚叔叔的世界裏,精神的時間空間要比物質的時間空間大很多,這小小的病房哪裏困得住奚叔叔的精神啊,他的靈魂此時也許正從窗戶裏飄了出來…”諶靜雨打斷了兒子的話:“這幾天,你姥姥也老是提起奚叔叔,她說,浮士德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靡非斯特,他同靡非斯特的賭賽失敗後,按照約定,浮士德的靈魂應該歸靡非斯特所有,可是上帝還是派天使收回了浮士德的靈魂。瀟雨,你奚叔叔的靈魂歸來時,會有地方安放嗎?”瀟雨望著母親滿懷期待的臉色,一字一句地作出了莊嚴的承諾:“媽媽,我懂您的心思,您放心吧,在你們這一代人之後,奚叔叔的靈魂一定會得到眾望所歸地安放,因為,奚叔叔的精神基因會遺傳給我,這就絕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遺傳所能限製得了的!您給我的名字起得多好啊,瀟雨…”聽了兒子的這番承諾,諶靜雨的眼睛裏閃現出了一種光澤,這還是四十年前,在農場棉花田裏與奚秋瀟初戀定情時才有過的那種光澤…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奚秋瀟躺在病床上忽然感覺病床在緩緩移動了,他大腦深處的一種意識告訴他,他躺著的病床是這間病房的最裏麵,這種意識提醒他,病床不可能移動,在這間病房裏,此刻,過道裏還睡著陪床親屬或護工,不可能有向病房外移動的空間;可另一種意識則催促他趕快離開這兒,後一種意識非常希望病床移動,病床果然出現幻覺般地慢慢飄移了,奚秋瀟周身的痛苦竟然在慢慢消失,隨著病床移動速度地加快,身上的所有痛苦居然奇跡般地消失殆盡了!病床移動速度越來越快,林蓁蓁在後麵緊追著…林蓁蓁的後麵緊隨著的是諶靜雨鞏瀟雨…四十年來,奚秋瀟無數次在夢中與諶靜雨相逢,每次都很美好又很短暫,奚秋瀟總是不願醒來,因為他不願麵對虛幻空靈的諶靜雨,而今天一個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諶靜雨就站在他身邊,而且還帶來了她的兒子,可令人無限痛惜的是奚秋瀟卻還是沒能醒來…
奚秋瀟的病床無情地繼續地快速地移動著,兩旁的人群中出現了任融,也出現了從林,他們都在頻頻地向他揮手致意…再後麵溫珺好像也晃了一下…病床移動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奚秋瀟根本無法仔細看清楚人群,恍恍惚惚之中,奚秋瀟還隱約看到了很像冒菁菁的一個人影,不過這個人影隻是晃了一晃,馬上就被淹沒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了…
奚秋瀟躺著的病床移動的速度已經像汽車一樣逐漸進入高速行駛了,奚秋瀟感受到了患病以來從未有過的通體舒坦,他覺得自己正在失去重心脫離病床慢慢地升騰起來,又慢慢地墜落下去,一會兒又晃晃悠悠地飄了出去…奚秋瀟感到自己升得很高很高…墜得很深很深…飄得很遠很遠…此時,從蒼穹、從深淵、從遠方,幾乎是不約而同如期而至地回響起中國京劇第一坤生孟小冬先生1947年在上海的舞台絕唱《搜孤救孤》中那空靈挺拔蒼涼醇厚的聲音——但願靈魂早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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