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苦澀花季
奚秋瀟出生在夏末秋初的一個十分炎熱的中午,他迫不及待地要來到人世,連到產院都等不及了,掉在了家裏木製的大浴盆裏。兩年裏連續兩個不速之客降臨,既使奚惠屏夫婦驚喜不已,又使他們愁楚萬分。喜的是奚惠屏中年得子的不易,愁的是本已拮據的家境會更加艱難,奚惠屏一個人的薪水難以支撐這個家了。舒招娣幾乎沒什麽文化,隻在1949年後進了個掃盲班,找工作並不容易。舒招娣曾在襪廠當過童工,也差強人意地能算上有一種手藝。可奚家住在東昱的東北角,襪廠大部分都在東昱的西南角,於是他們隻得搬家。舒招娣後母的姐姐當時寡居在西南角,經詢問,一拍即合,皆大歡喜,奚家四口搬了過去。
奚秋瀟的新家坐落在東昱西偏南。東昱在20 世紀20年代後,西方列強紛紛蠶食,建立了“國中之國”的租界,奚秋瀟的家在法租界的南部邊緣。
東昱的石庫門同北京的四合院一樣都是蘊含著建築文化的民居。東昱石庫門的級差也很分明,比較好點的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間;次一點的是幾家合用衛生間和廚房間;更次一點的是沒有衛生間的三層樓建築。底樓是帶天井的客堂間(會客室);二樓三樓是主臥室;一樓半二樓半各有一個亭子間;最次的就是奚秋瀟家住的那種石庫門。總共兩層,底樓客堂間,二樓主臥室,一樓半亭子間,二房東(具有所有權的房東稱為大房東,承租後轉手再出租的房客稱為二房東)自行在二樓主臥室上搭建一個閣樓用以自住或出租,這種被稱為三層閣或假三層的住房,一般隻有十幾平方米,而且斜屋頂的兩麵都很低,最低處1米都不到,樓梯都是土製的,狹小逼仄得大人隻能側身上下。奚秋瀟一家三代五口居住的這一間使用麵積約為14平方米,既是臥室,也是廚房,又兼洗手間。搭了三張床以後,空間就極為有限了。小孩的床緊挨著牆根,床的一頭與斜屋頂最低處的距離也就十幾公分,奚秋瀟兄弟倆“未敢翻身已碰頭”是家常便飯。
奚秋瀟家西牆下是個工廠,這個工廠每天排放著一種嗆鼻的有害氣體,這種未知氣體味道強烈,嗆得人直想咳嗽。後來居民群起抗議,工廠采取的辦法是幫緊挨著廠區的居民家擴大窗戶和增開窗戶。奚秋瀟家享受到了這個待遇,他家朝南的老虎窗(三層閣假三層開在屋頂的窗戶)被擴大了,他家朝西的牆被新開了一扇窗。能夠免費開一扇大窗使奚秋瀟一家竟然喜出望外感激不盡。直到好多年之後奚秋瀟才意識到當年真是愚蠢至極,這不是更快更大量地吸入有害氣體嗎?
隨著人生閱曆的增加,奚秋瀟慢慢地認識到:人和時代隻能保持適當的距離,太近了,這個時代是失真的;太遠了,這個時代是模糊的。而且人和時代的距離,常常不能主動自覺有意識地設定,經常大量地是被動盲目無意識地設定,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遠遠沒有進入自由的境界。還有人和自然的關係,人要生存發展就要向自然索取資源,而自然資源有再生資源和不可再生資源之分,對資源地索取特別是對不可再生資源地索取使人類受到了自然界的嚴厲懲罰。中國人早有“天人合一”的說法,可似乎不那麽信“天”敬“天”,甚至肆無忌憚地改造“天”、征服“天”,當然這裏也不排斥有“即期活命第一”的因素在起作用,奚秋瀟相信他家西麵的那個無所顧忌地向外排放有害氣體的工廠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奚秋瀟後來一直縈懷著一個巨大的疑問:他後來罹患的左腿膝蓋動脈瘤性骨囊腫是否濫觴於此?
奚家朝西的窗戶開好後,奚秋瀟會經常坐著那裏凝視窗外,除了空氣混濁有害外,其實還是別有一番風景的。那時幾乎沒有高樓,一眼望去是各式民居的屋頂,縱橫交錯。陽光燦爛時,露台陽台上掛滿五彩繽紛的衣物床單;陰雨綿綿時,天空中彌漫著水分,朦朦朧朧;寒風呼嘯時,一片蕭瑟;夏日炎炎時,一片生機;尤其是夏天,奚秋瀟會不顧炎熱,耐心地等待著夕陽西下,隨著最後一抹餘暉隱去,露台陽台上各家擺起了板凳桌椅,開始了溫馨的晚餐。晚餐後的露台陽台則擠滿了納涼的男女老少。奚秋瀟視野所及的最高處是廟宇的屋頂,這個廟宇後來就是他就讀的小學。奚秋瀟在這所由廟宇改成的小學裏結束了啟蒙。就是在這個學校裏,奚秋瀟養成了天天看報的習慣,小學中學在傳達室裏看;農場在連部會議室看;在工廠看報被領導批評後,改在廠外閱報欄看;在學校當老師和在企業擔任管理人員後的看報條件大為改善,報紙的種類也大大增加。這一看至少看了45年!
奚秋瀟就讀的小學的旁邊是名為“40間”的一片民居,其實民居遠遠不止40間房屋。這裏雜居著各色人群,大部分是曲喆的鄉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從事剃頭匠、扡腳師傅、浴室服務員、黃包車夫、老虎灶(出售開水的小商鋪,有的前台出售開水,裏屋還是公共浴室)等行業,其中也有不少地痞流氓。這個環境給了奚秋瀟最初的不良啟蒙。在這裏,他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煙;在這裏,他第一次接觸了異性。成年以後,當奚秋瀟知道了但丁與貝阿特麗采的故事後,老是會想起這個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有一個在奚秋瀟聽來是美麗的名字——薛亞娥。奚秋瀟與她同在一個班、同在一個學習小組,兩人平時交流並不多,但奚秋瀟總是偷偷地瞧她,好幾次他發現她也在瞧他,每當此時,奚秋瀟心裏總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有一天下午在薛家複習功課,奚秋瀟第一次來到了薛家。在奚秋瀟看來,薛家好大啊,一間房足有20多平方米。奚秋瀟到時,其他同學還未到,房間裏隻有薛亞娥,奚秋瀟坐了下來,兩人的眼神對視了一下又很快分開,兩人都有些不自然。奚秋瀟隻能以低頭做作業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可一道普通的數學題卻怎麽也解不出來,他抬起了頭,看見薛亞娥正注視著他,被奚秋瀟看到後,薛亞娥臉色泛起一片紅暈。正當奚秋瀟不知所措時,薛亞娥做了一個令奚秋瀟終身難忘的動作:她拿著自己的手絹在自己的臉上嘴上抹了一下後,又直接在奚秋瀟的臉上嘴上輕輕地抹了一下,這個動作使奚秋瀟更無所適從了,他呆呆地望著薛亞娥,不知該幹些什麽。就在猶豫遲疑之間,同學們紛紛來到了,奚秋瀟也不再能幹什麽了,朦朦朧朧中他有些許失落,但心裏卻湧動著一種甜蜜。
奚秋瀟見同學們到來了,為掩飾自己情竇初開的羞澀,他靈機一動看到了牆上掛著的毛澤東和林彪的宣傳畫,於是走上前去站在宣傳畫前久久地注視著林彪。幾個同學也圍過來,眼光都注視著林彪,小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裏都明白在看誰,可沒一個人敢說出來。九一三事件(1971年9月13日,當時的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中共九大通過的黨章明確指定的毛澤東接班人林彪出走境外,在蒙古境內溫都爾汗折戟沉沙)後,中國一部分老百姓有如夢初醒之感。小孩子在大人們的竊竊私語中得知他們經常禱告永遠健康(文革期間有過早請示晚匯報的程序,內容是學習毛澤東的語錄。早請示晚匯報和一些重大活動中經常有一項莊重的儀式就是敬祝毛澤東萬壽無疆和敬祝林彪永遠健康!)的那位林副主席瞬間成了十惡不赦的叛國投敵分子,盡管心中有著很大的謎團,可大人們都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在外麵有任何表示,所有才出現了剛才奚秋瀟和同學圍觀林彪的宣傳畫而誰都不敢明示什麽的奇怪場景。奚秋瀟後來是在一個防空洞裏聽中共中央文件的傳達,在傳達時還把五類分子(文革期間對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的簡稱)都集中看管起來,防止他們乘機生事。奚秋瀟對文件中的16個字印象十分深刻,林彪於1971年9月13日“倉皇出逃,狼狽投敵,叛黨叛國,自取滅亡。”在奚秋瀟十幾歲的心靈中無論如何難以把一個從南昌起義的槍聲、“井岡山上的紅旗、長征路上的草根、延安窯洞的燈火”、“雪白血紅”的東北一直揮師到五指山下萬泉河邊的大英雄、難以把一個寫進莊嚴黨章的毛澤東接班人同這16個字聯係在一起﹍
在那個年代,在不少中國人眼裏,林彪即使還算不上“神”,但與“神”也隻有一步之遙了,所以對林彪的口誅筆伐實質上也是對“神”的褻瀆,這種瘋狂地造“神”虔誠地毀“神”、這種榮辱顛覆善惡無常的神劇昭示著任何一個良知尚存的中國人:這是真正的神嗎?如果一定要牽強附會裝神弄鬼,這也隻能算是人工合成的“神”,從這個意義上說,1949年後經年累月精心設計精心施工造出來的“神”,被無數善男信女的香火終於熏出了斑駁的原形,中國人心目中“神性”的轟毀坍塌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令世人無限痛惜的是:在這個過程中自然神與人工神一起被邊緣化了,不少中國大陸人不再仰望天空了,不再有任何敬畏了!
一天中午,奚秋瀟回家吃午飯,看見弄堂裏有一群人圍著,神情顯得頗為緊張。奚秋瀟走近一看,大家在圍觀地上鋪著的一張報紙,從人群中的竊竊私語中,似乎那張報紙掩蓋的是一條反動標語,奚秋瀟非常想知道那條所謂的反動標語究竟寫了些什麽?人群中一個工人模樣的粗壯中年人大膽地用腳挪動了報紙,用白粉筆寫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映入了奚秋瀟的眼簾:打倒毛主席。五個字明顯是兩種筆跡,前兩個字是一種筆跡,後三個字是另一種筆跡。警察和地區幹部迅速趕來了,地區幹部大聲斥責道:“我用報紙遮蓋著,是誰挪動了報紙?”人群中有人回答道:“誰也沒敢挪動,是風吹動的。”警察不滿地嗬斥:“散了,散了,有什麽好看的!別影響我們取證。”
人群漸漸散去了,奚秋瀟在回家的路上,在吃午飯時,在整個下午課堂上和自修時,腦海裏一直閃回著兩個鏡頭:地上那五個字和人群中竟無一人檢舉揭發那個挪動報紙的人,兩個鏡頭後來又漸漸地化成了一個大大的感歎號:階級敵人就在身邊!弄堂裏學校裏的那些被管製分子的形象不時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奚秋瀟完全沒有料到的是,這一切對他來說僅僅是個開始。以後的幾十年在奚秋瀟的眼中變幻莫測翻雲覆雨,演出了一幕幕“崇高和卑下、可怕和可笑、英雄和醜角的奇妙的混合,顯示出豐富的人物性格和五光十色的社會畫麵。”的政治劇,使他終於逐漸領悟到偉大和渺小、真理和謬誤、光明磊落和陰謀詭計、永垂不朽和遺臭萬年真的隻有一步之遙!
在奚秋瀟看來,他那個花季的苦澀絕不僅僅因為物質生活的匱乏,而是因為精神養料的奇缺,更是因為精神生活中彌漫著毒性。他們自覺接受和被強迫灌輸了真善美精致包裝過的假惡醜;他們的整個花季歲月都是在那個人工合成“神”炙熱的光芒照耀下,他們虔誠信奉和被強製認定的“神”在從神壇上跌落時,竟然還原成了一個陳腐不堪的一個舊道具!他們固有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在瞬間轟毀了!而人性一旦從“神性”的重重束縛控製下掙脫時,蓄之既久,其發必烈,那就距離獸性很近了!
小學快畢業了,奚秋瀟與薛亞娥再沒有過單獨接觸的機會,自然不可能有任何新的動作,這份清新純潔自然的男女之情就這樣無疾而終了,奚秋瀟後悔了好一陣,卻沒有勇氣和膽量去找她。
奚秋瀟進中學後,聽同學說起薛家攤上大事兒了,大薛亞娥4歲的姐姐薛亞芳被繼父奸汙致孕,這在當時確實是很大的事,她的繼父後來是被勞動教養的。奚秋瀟當時慶幸自己沒和薛家有更多的糾葛,薛亞娥的形象在奚秋瀟的心目中也就漸漸地模糊了。
奚秋瀟在小學裏最輝煌的經曆是:他曾被推舉為學校革命委員會委員的候選人(革命委員會是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地方和企事業單位的政權組織形式)。那時學校革命委員會改選,有關部門別出心裁地提出要有學生代表人選,奚秋瀟和另一位女學生幹部有幸入選,在正式選舉中,奚秋瀟落選了,他為此落落寡歡了好一陣。
在小學臨近畢業時,有一幫同學經常圍在奚秋瀟的周圍,這中間有些孩子就已經不太正派,奚秋瀟的老師們很為奚秋瀟擔憂。奚秋瀟小學的最後一個班主任曾對奚的父母和奚本人說過一句話:奚秋瀟將來要麽是很好的人,要麽是很壞的人。奚秋瀟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告別了難忘的小學生活,迎來了更加難忘的中學時代。
東昱石庫門的弄堂是孩子們的天下,尤其是暑假,小孩的24小時中隻有睡覺的幾個小時是在房間裏度過的。這裏是棋類牌類的戰場、這裏是各種遊戲的場地。這天下午,奚秋瀟正在和鄰居夥伴們嘻戲耍鬧,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這是一個粗矮壯實的男青年,一副眼鏡才增添了一些書生氣。“你是奚秋瀟嗎?我是烏老師,你被分到了東昱五中,下周一上午8點到學校,我們先打掃教室。”烏謙疆和顏悅色到對奚秋瀟說道。
烏謙疆在接奚秋瀟這個班前作了大量的工作,他了解到,奚秋瀟組織能力活動能力比較強,是個學生小領袖,他同樣對這句評語印象深刻:奚秋瀟將來要麽是很好的人,要麽是很壞的人。他知道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他要徹底降服這個“王”。被通知參加打掃教室的幾個人都是烏謙疆首先要降服的重點對象,而奚秋瀟則是重中之重。
烏謙疆出生於1947年,是1966屆高中畢業生,被分配在東昱遠郊的農場。三年後,由於20世紀50年代生育高峰期出生的孩子湧進中學,造成中學教師緊缺,由於當時大學還未正常招生,無法正常補充師資,教育係統想出了“近水”解近渴的辦法,到市郊農場招一批文化大革命前的高中生,由師範大學進行短期培訓,分到各個中學補充師資,烏謙疆就是其中之一。
烏謙疆的生身父親是國民黨軍特人員,1949年底拋下嬌妻和不到3歲的兒子匆匆逃離大陸。烏謙疆隨母親改嫁後又有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1978年前,烏謙疆的母親對自己的前夫一直諱莫如深,烏謙疆對自己的生父混沌茫然。烏謙疆是早熟而爭氣的孩子,在小學初中高中他一直是品學兼優的學生,在家裏他是稱職的長兄,母親一直為這個苦命的孩子自豪。現在看到兒子能進學校當老師,她由衷地高興,她認為她可以告慰前夫了,她終於沒有辜負他在匆匆逃離時的重托:即使再難也一定要把孩子撫養成人。
烏謙疆在領著學生打掃教室時,仔細地觀察著每一個他精心挑選的人,這些都是他心目中未來的學生幹部,奚秋瀟和高閩是兩個重點。高閩看上去不如奚秋瀟聰明,組織能力活動能力也稍稍欠缺,但為人沉穩低調,包容性更強。奚秋瀟和高閩住在一個弄堂,雖不在一個小學,但是很好的玩伴。粗壯的奚秋瀟喜歡挑釁瘦弱的高閩,給人的感覺是奚秋瀟常常欺負高閩。
奚秋瀟和高閩所在的是中一6班,這一年級有12個班級,中二年級更是有20個班級。開學不久就要建立紅衛兵組織(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學生中的組織,類似於共青團,組織形式學習軍隊,班級稱紅衛兵排,學校稱紅衛兵團。小學中的學生組織是紅小兵,班級稱紅小兵排,學校稱紅小兵團,同一街道的小學組成紅小兵師。1976年開始紅衛兵中的一部分轉為共青團員,文化大革命後,紅衛兵紅小兵組織逐步取消)。烏謙疆為中一6班紅衛兵排的建立,為紅衛兵排委會,副排長,正排長的人選頗動了一番心思。當時的情況下,班主任完全可以指定人選,烏謙疆反複權衡認為這樣做不完美,他要讓他學生對班幹部的人選心服口服,特別是要讓奚秋瀟有點挫折感。烏謙疆采取了紅衛兵民主推薦和班主任指定相結合的辦法。在民主推薦前,他找了幾個關鍵人物談了話。
烏謙疆第一個找的是高閩:“高閩啊,對排長副排長人選怎麽想的?”高閩想了一會兒:“我聽老師的。”“聽老師的話是對的,你自己也應該有主見啊,你能挑什麽擔子啊?”“老師讓我做什麽就做什麽,聽老師話是不會錯的。”烏謙疆的內心有點矛盾,不聽話的學生他反感,太聽話的學生他輕視:“你認為誰當排長合適?”高閩小心翼翼地說:“孫——雋?”烏謙疆稍稍有點意外:“噢,孫雋,為什麽不是奚秋瀟?”高閩不敢抬頭:“我講不清楚,奚秋瀟也可以。”烏謙疆問他:“會不會投自己一票?”高閩抬起了頭:“投自己票不是驕傲了嗎?我不投。”烏謙疆笑了笑,拍拍高閩的肩膀:“投自己票也不一定是驕傲,自信勇敢也會投自己票啊,我認為你應該投自己一票。”
烏謙疆第二個找的是孫雋。孫雋是個健美的小姑娘,高高的個子,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白皙的皮膚,豐滿的身材,已經隆起的胸脯毫無顧忌地顫動著。“排長當然應該是奚秋瀟,他能力強、有魄力、有五敢精神(中國文革時紅衛兵組織中提倡的敢闖、敢幹、敢造反、敢革命、敢鬥爭的精神)、同學中威信高。”孫雋不假思索地回答烏老師。孫雋的這個回答不出烏謙疆的預料:“孫雋啊,奚秋瀟是不錯,高閩也不錯啊。”孫雋的眼睛不解地看著老師,努力地判斷著老師的真實意思,烏謙疆的小眼睛藏在鏡片後麵也在盯著孫雋。孫雋認為自己猜出了烏老師的想法:“那我也投高閩一票!”烏謙疆對孫雋的靈敏反應非常滿意:“你以後在班級裏要發揮更大作用。”
烏謙疆最後找的是奚秋瀟:“小秋啊。”烏謙疆用了出乎奚秋瀟意料的稱呼,小秋是父母親戚對他的稱呼,烏老師這樣叫他,他倍感親切:“烏老師,有事嗎?”烏謙疆:“是這樣,明天就要民主推薦排委了,你有什麽想法?”奚秋瀟有些不以為然:“我沒什麽想法,隻是推薦的結果同老師的想法不一樣怎麽辦?”烏謙疆成竹在胸地回答:“除非出現特別的情況,我一般會尊重推薦的結果。”奚秋瀟神態輕鬆地像是自言自語:“不大會出現特別的情況吧。”
第二天民主推薦的結果完全在烏謙疆的掌控之中,卻大大出乎奚秋瀟的預料,高閩比奚秋瀟多兩票,奚秋瀟沒投自己的票而投了高閩一票;高閩投了自己一票卻沒投奚秋瀟的票。高閩成了中一6班的排長,奚秋瀟屈居副排長,孫雋當選為排委學習委員。
奚秋瀟心裏有些憋屈,怎麽會少兩票?而且還輸給了從不當回事兒的高閩,他至少有兩天沒理睬高閩,高閩也知趣地回避著奚秋瀟。奚秋瀟還不大敢正麵迎接孫雋的眼神,他覺得真丟人。奚秋瀟更不敢正視烏謙疆,他覺得辜負了烏老師的期望。
奚秋瀟畢竟是個倔強的男孩,畢竟不是個短視的男孩,一個星期後,奚秋瀟恢複如初了。這整整一個星期,烏謙疆沒有找奚秋瀟談話,他等的是奚秋瀟去找他。可他也沒等到。孫雋不僅是排委學習委員,而且還是語文課代表,烏謙疆又是語文老師,孫雋經常在烏謙疆的辦公室,一直未見奚秋瀟的身影,她便提醒奚秋瀟:烏老師很關心你,一直問我你怎麽樣,你好幾天不去烏老師那兒,會讓同學們覺得你有情緒。奚秋瀟覺得孫雋的提醒有道理,很及時。他找到了烏老師:“烏老師,我的票數比高閩少,我沒有思想準備。現在我想通了,你放心,我會配合好他,把班級的各項工作做好。”烏謙疆很高興:“我就相信你會正確對待的,票數能反映部分情況,但不可能反映全部情況。你今後有機會的,看得遠一些。”
後來的事實證明,烏謙疆並沒有哄騙奚秋瀟,沒過多久,他就把奚秋瀟推薦進了學校紅衛兵團,跳過了紅衛兵團幹事,直接當了紅衛兵團委員。就這樣,在中一6班,奚秋瀟是副排長,而在學校,奚秋瀟是紅衛兵團委員,這是烏謙疆自鳴得意的安排。
烏謙疆此時在東昱五中正是如日中天,他剛當選為教工團支部書記,當時學校教師中中共黨員屈指可數,青年教師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共青團員,他這個教工團支部書記可是這些青年教師真正的直接的領導。學校教工的共青團活動非常多,這些活動都是烏謙疆策劃和主持的。他任班主任的中一6班在各方麵工作都走在學校前列,學校的黨支部書記、工宣隊(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從工廠抽調人員組成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占領上層建築,有軍人組成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稱為軍宣隊)隊長指導員、校革委會主任都非常器重看好烏謙疆,現在他離開黨組織的大門隻有一步之遙了,而且他一再得到領導的暗示,入黨後會很快會擔任學校黨支部副書記(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取消了共產黨員的預備期),此時的烏謙疆春風得意,躊躇滿誌。
奚秋瀟成為校紅衛兵團委員後,有了一把紅衛兵團辦公室鑰匙和一把辦公桌小抽屜的鑰匙,奚秋瀟很珍惜這兩把鑰匙,把它看作是級別待遇的標誌。這個辦公室他去得相對比較多,有時甚至是在上課時間,奚秋瀟那時最怕也最討厭學校教導處陳主任的眼光,因為奚秋瀟每次隻要在上課時間坐在紅衛兵團辦公室,陳主任必定會經過必定會轉過頭朝辦公室看一眼,而且必定是在同奚秋瀟的眼神交流後才走開。沒隔幾年,奚秋瀟就開始體味陳主任對他痛徹心扉的關懷、無奈和惋惜,幾十年過後,陳主任的身影目光常常會浮現在奚秋瀟的眼前,荒度青春的痛惜一直伴隨著奚秋瀟的終身。
正當奚秋瀟想在紅衛兵團大顯身手之際,他和他周圍的人發現了他一個不可忽視的障礙,奚秋瀟有比較嚴重的口吃。為了盡早矯正他的口吃,烏謙疆在上課時經常向奚秋瀟提問,經常讓他朗讀課文,這對奚秋瀟簡直是折磨,他經常是大汗淋漓還是說不出口,同學們想笑又不敢,課堂氣氛極為尷尬。奚秋瀟從不服軟,從不向烏老師求饒。有一次,烏謙疆讓奚秋瀟朗讀魯迅先生的雜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口吃的人念魯迅的文章是有些難度的,奚秋瀟結結巴巴地念著,有些字結巴了半天都發不出來,烏謙疆實在堅持不住了,他笑出了聲,然後就是全班哄堂大笑,有的同學笑得前俯後仰,奚秋瀟既害羞又委屈,感到無地自容。害羞的是在女同學特別是有的女同學麵前丟了份,委屈的是烏老師不僅不幫助我還帶領同學笑。更嚴重的是在一次全校大會上,奚秋瀟代表年級發言,他精心準備了發言稿,烏謙疆認真修改了發言稿,看過發言稿的老師一致稱讚稿子寫得很有質量,老師和同學們連奚秋瀟自己都期待著這一次在全校的精彩亮相。
寒假結束春季開學的第二周,全校四個年級的幾千名學生整齊地坐在操場上,輪到奚秋瀟發言了,他緊張地有點哆哆嗦嗦,開局就夠戧,於是越想好好表現就越緊張,越緊張就越結巴,好幾次奚秋瀟停頓了較長時間,“國”了好長時間“國”不出來,“表”了幾次都“表”不出來等等,幾千個學生不知發生了什麽,麵麵相覷。幾百字的發言稿,奚秋瀟念得支離破碎,跌宕起伏,在全校師生麵前出盡了洋相。好多年後,奚秋瀟在電視劇《潛伏》裏聽到了一句經典台詞:“原想露一把臉,結果把屁股露出來了。”他馬上想起了自己當年在東昱五中操場上“露出屁股”的那一幕。自此以後,奚秋瀟痛下決心,必須盡早地徹底地矯正口吃。在烏謙疆的提示下,奚秋瀟用唱歌來矯正口吃並從此迷上了京劇。及時矯正了口吃,這對奚秋瀟的日常生活和職業生涯產生了不可小視的影響。
當時的學校為了加強夜間的安全管理,決定加強值班,除了教工輪流值班外,擬增加幾個學生幹部長期住校值班。奚秋瀟獲悉後努力爭取到了這個名額。能夠順利地爭取到住校名額與烏謙疆的理解和支持是分不開的。重要原因是烏謙疆分到了學校的一間單人宿舍,他已住校了。但奚秋瀟的副班主任明確反對,並和奚的父母取得了聯係,理由是奚秋瀟的各門功課在全班和全年級都曾經名列前茅,現在出現了下降的趨勢,住校會嚴重影響學習。奚秋瀟的父母從猶豫變成了反對,奚秋瀟開始了軟磨硬泡,他漸漸長大以後對家裏的局促逼仄敏感了、難受了,對三代同堂感覺別扭了,他開始不太願意回家了。在奚秋瀟的堅持下,奚的父母退讓了,他開始了三年多的住校生活。三年多的住校對奚秋瀟的學習成績的影響是明顯的巨大的;對奚秋瀟增強獨立生活能力是有益的;在好多年以後,奚秋瀟才意識到三年多的住校中他缺失了極為重要的親情,他同父母家人的相處少了好多年,人的一生中與親人相處的時間是非常有限的又十分寶貴的。盡管相處時也會磕磕碰碰,但血濃於水的親情是不可替代的,缺失的親情是無法彌補的!奚秋瀟竟如此大方地揮霍了這份親情,令人扼腕三歎!
奚秋瀟的住校生活其實也是對自己青春的肆意揮霍。本該如饑似渴地吸取知識的未成年人卻在做一些安全巡邏、陪同訊問、看管犯錯誤學生之類成年人在正常年代也不該做的荒唐事,中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段時空錯亂真假顛倒的歲月,在錯亂顛倒的歲月出現任何不正常都是可能的也是正常的。那時,奚秋瀟每當晚上有任務時都期望這任務能持續到23點後,因為可以報銷1角5分人民幣的夜餐補助,每每到23點以後奚秋瀟就會隨領導和值班老師到學校對麵的小飯館美滋滋地吃上一碗菜湯麵,這對當時的奚秋瀟來說是十分奢侈的享受。
這段住校生活中最有價值最值得追憶的要數奚秋瀟能經常應邀到烏謙疆的宿舍去聽高談闊論,因為那時烏謙疆的宿舍經常是高朋滿座。奚秋瀟所在的東昱五中在1949年前是所教會學校,在20世紀的60年代後期到70年代後期可謂是藏龍臥虎。禹尚郴看上去是極不起眼的曆史老師。他曾因雙手插在褲兜裏,邊上樓梯邊想事情,結果一腳踏空,雙手來不及支撐,身體硬邦邦地摔倒在地,頭直愣愣地敲在地板上,額頭上縫了10幾針,幸好是已經上了樓,幸好不是下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可這位禹老師卻是曆史學家,專治明史,宿舍裏堆滿了書,談起曆史來頭頭是道,如數家珍。1978年後回到了家鄉,成了家鄉的省曆史學會的會長。
談之梁隻是個英語代課老師,連正式編製都沒有。可這位幹瘦的小老頭卻是1956年北京大學俄語係的高才生,精通俄語英語,粗通日語,1978年以後先被借到《漢語大詞典》編輯部,後來談之梁被號稱“中國凱洛夫”(凱洛夫是俄羅斯著名教育家)的著名教育家調到東昱師範大學擔任中文係教授,博士生導師,後來成了中國鼎鼎大名的19世紀俄羅斯文學專家,知名翻譯家。
奚秋瀟經常坐在那裏聽他們神侃海聊,遺憾的是當時他身在寶山並不識寶,他實在無力辯識這些無價之寶。後來奚秋瀟在讀到翁思再先生所著《餘叔岩傳》中總結京劇藝術家李少春先生向京劇藝術大師餘叔岩先生問藝成就時的一段話後感慨良多“李少春本應取得更大的成就,其才能未能得到最有效的開發,猶如一座富礦,隻開發了一部分,未能窮盡其全部礦藏。這無論對於皮黃藝術,還是對李少春本人來說,都是損失和遺憾。”奚秋瀟對自己當年未能“纏住”幾位老師如饑似渴地多多汲取知識的養分而懊悔不已。
多年以後,奚秋瀟盡力對自己年輕時的無知作了彌補,他參加了東昱師範大學的中文專業自學考試,他聆聽過談教授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精彩大課,當談教授眉飛色舞地用俄語朗誦普希金的詩篇時,奚秋瀟深深為無知的時代和時代的無知悲哀。奚秋瀟後來特意選了談教授的選修課,並對談教授的考試方法印象深刻。談教授出了兩張試卷,第一張試卷是100道是非題,內容涵蓋了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方方麵麵,答對得1分,不答不得分,答錯扣1分,第一次考試及格後參加第二次開卷考試,實際上就是寫一篇關於俄羅斯文學的小論文。這種開啟智力而不是僅僅檢查記憶的教學方法對奚秋瀟的書山學海是終身受用甚至對他的職業生涯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奚秋瀟曾到東昱師大去旁聽過談教授講普希金詩歌藝術的課,親身領略了大教授的風采。上課鈴聲響起時,談教授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他隻拿了一本俄文版的普希金詩歌,在這本書中夾了幾片紙,身後跟著一位比奚秋瀟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手中提了個錄音機。談教授開始侃侃而談了,那位助手打開了錄音機,課結束時,談教授告訴大家,這位是我的博士生,今天講課的內容經錄音整理後將發表在下一期的《東昱師範大學學報》上。奚秋瀟對談教授優雅的風度、淵博的學識、瀟灑的舉止歎為觀止!他在心裏實在無法將現在的談教授與東昱五中的那個畏畏縮縮謹小慎微的英語代課教師對上號,後來奚秋瀟終於想明白了,對不上號就對了。這遠遠不是一個人幾個人對不上號,而是整整一代人對不上號,真正的根源是兩個時代對不上號!
奚秋瀟雖然與寶山陰差陽錯,失之交臂,但這段難以忘懷的經曆使他一生敬畏知識,敬仰知識分子。無獨有偶,酷愛京劇的奚秋瀟,在了解了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李少春先生的生平後感到有某些驚人的感應。中國京劇有三大賢之說,指的是清末民初湧現出來的楊小樓,餘叔岩,梅蘭芳等三位京劇藝術大師。李少春誌向高遠,他文要宗須生泰鬥餘叔岩,武要宗武生泰鬥揚小樓,終其一生,文的方麵和武的方麵他都沒能達到餘叔岩楊小樓的藝術境界,但在文和武的綜合上,他很可能是京劇曆史上總分最高的。評論家經常會為李少春歎息,他在餘叔岩這座寶山停留的時間太短了,他錯失了餘叔岩這座寶山。奚秋瀟則有疑惑久久難以釋懷:因為家累或是其他種種複雜的原因,李少春沒有能夠完全遵從餘先生的教導,從餘先生學藝的時間也太短,但李少春先生究竟是不識寶,還是對寶有極高的鑒賞力?自己應該從李先生的不凡經曆中吸收哪些滋養呢?
一天,奚秋瀟接到通知,作為學生代表,他要參加一次重要的談話。談話的內容是:要解放(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對一些特殊人群恢複公民正常權利義務的專用詞)沈仕。
對沈仕,奚秋瀟不僅知道,而且熟悉。沈仕是“現行反革命”,他曾做過什麽反革命的事兒,奚秋瀟沒聽說過,也沒打聽過。沈仕每天被監督勞動的內容主要是打掃學校的男廁所和大操場以及其它雜事兒。學校的宣傳欄是由各年級包幹的,定期要更換,那時的宣傳欄是將宣傳內容用毛筆寫在白紙上,然後貼上牆的,更換時就會產生大量廢紙等垃圾,學生就會找沈仕調製用於貼宣傳紙的漿糊和收拾垃圾。那個時代是“親不親,階級分”的時代,人與人的親疏受階級成份的影響巨大。沈仕這樣的現行反革命,大部分學生是不敢和不屑與他親近的,有少數學生則對他充滿階級義憤,甚至粗暴地對待他。沈仕對所有的人的態度都是一樣標準的:瘦高的身體微微彎曲,頭微微低著,臉微微堆著笑,嘴上微微說著:“好!”以至很長時期,奚秋瀟對沈仕的完整臉龐缺乏清晰的印象。奚秋瀟是對沈仕態度最和氣的學生之一,所以也是沈仕最不怕的學生之一。
談話在嚴肅的氣氛中開始了。學校工宣隊隊長也是校黨支部組織委員成德峰以他濃重的鄉音開口了:“沈仕,對於你的問題,組織上和有關方麵作了詳細的調查,大部分的問題都調查清楚了。這段時間你的態度是比較端正的,表現也是基本可以的。所以經上級批準,準備結束審查,恢複教師資格和教師的一切待遇。想聽聽你的想法。”
沈仕還是沒抬起頭,臉有些微微泛紅,他正斟酌著準確的應答語句。
成德峰身旁的校組織科田老師作了重要的補充:“沈仕啊,要得到解放,還有個前提,你得放棄你的宗教信仰。”
沈仕微微地抬起來頭,一臉驚訝,灰暗混濁的眼神迷離恍惚,久久地說不出話。
成德峰對沈仕的這個態度感到意外:“怎麽了,你還不願意?”成德峰從心裏認為放棄宗教信仰同得到解放相比絕對不在一個等量極上。
深知沈仕為人的田老師趕緊圓場:“沈仕可能沒有思想準備,要不要回去好好想想?”
沈仕頭又低了下去,當他抬起頭時,臉色泛著青色:“我想好了。”
成德峰高興地打斷了沈仕:“這就對了,解放了,你的一切待遇都恢複了,下學期就安排你上課了。那個宗教組織受外國人操縱,選個負責人還要經過外國人批準,這不是幹涉我國內政嗎?”
沈仕頭又低了下去,也不接話,房間裏沉默得有些尷尬。
田老師打破了這種尷尬的沉默:“沈仕,你想好什麽了?”
沈仕還是低著頭,臉色已漸漸恢複了,他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的決定:“我想好了,我不能放棄我的宗教信仰!”
除了田老師,屋子裏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
成德峰怒不可遏,抬高了聲調,加強了語氣:“沈仕,你真是不識好歹,如果是這樣,那我們隻能如實向上級匯報,你也隻能一切照舊!”
田老師在極力轉圜:“沈仕,你真的想好了?要不要回去同家裏人商量商量?”沈仕用很輕但很堅定的聲音作了回答:“真的想好了,不用商量了,謝謝上級!謝謝領導!
看到這一切,看著瞬間的陰晴轉換,奚秋瀟迷惑不已,目瞪口呆。
當天傍晚,奚秋瀟找到了解惑的機會,他大聲地叫喚沈仕:“沈仕,你給我弄一點漿糊。”一會兒,沈仕提著漿糊來了,奚秋瀟見四下無人便輕輕地說:“你怎麽這麽傻啊,先解放了再說啊。”沈仕喃喃地:“你不﹍你不﹍你不了解的!我不能欺騙﹍我不能欺騙﹍”奚秋瀟聽著這些話有點累,總覺得他的話有點怪怪地。好多年以後,奚秋瀟才悟出了沈仕此處省略的是哪兩個字,一個是“懂”,另一個是“主”。這句原話應該是“你不懂的,我不能欺騙主!”
沈仕為了他心中神聖的主,付出了極為沉重的代價,他又繼續苦苦掙紮了整整五年,每月隻有不到20元的生活費;處處是歧視的目光;時時被任意使喚;每天從早到晚幹著最髒最累的活;每天不能多說一句話,更不能說錯一句話;生理意義上僅僅是活著。沈仕一直熬到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才得到徹底平反。沈仕和他的境遇給奚秋瀟極大的震撼,他雖然不太懂宗教,不敢妄議其中的深淺高低。但他深深地敬佩沈仕的人格力量,他深深地慨歎信仰力量的神奇偉大!後來他曾反反複複地咀嚼一部電視劇裏主人公提出的問題:人是活著容易,還是死了容易?
沈仕在徹底平反之後調到了一所大學任教。那時奚秋瀟正忙於補高中學曆,有一次奚秋瀟和幾個同學慕名到沈老師家補課。沈仕家在東昱原法國租界的高檔住宅區,沈仕是在花園別墅的底樓大客廳裏接待學生的。奚秋瀟不敢東張西望,但還是看到了這個客廳足有幾十平方米。奚秋瀟此時看到的沈仕已經完全判若兩人,瘦瘦地身軀挺得直直的,頭抬得高高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清澈明亮,臉色白裏透紅蕩漾著自信的微笑。奚秋瀟等同學向沈老師請教了很多問題,沈仕輕車熟路地解決了他們的所有問題。但敏感的奚秋瀟還是覺察出,沈老師對他們數理化基礎之差十分驚訝,由沈老師來教他們這些學生無異於殺雞用牛刀,奚秋瀟明確地意識到:沈老師已今非昔比,同自己已不在一個階層,因特殊時期結下的特殊緣分應當隨風飄散了。奚秋瀟從此沒再去找過沈仕,也沒再見過沈仕。
1972年初,美國時任總統理查德·尼克鬆到中華人民共和國作了為期一周的破冰之旅,這一周後來被稱為“改變世界的一周”。幾個月後,奚秋瀟家直接感受到了這個變化,奚秋瀟在美國的舅公要來中國探親。
奚秋瀟的舅公就是舒招娣繼母嚴珮珮同父同母的小弟弟嚴溱溱。與奚秋瀟家住在一起的老外婆是嚴珮珮同父異母的姐姐。嚴珮珮嫁給舒阿元後,一直央求丈夫把小弟弟從鄉下接出來,舒阿元拗不過妻子的軟磨硬泡,將嚴溱溱接到東昱,跟著他學當水手,後來舒阿元摔傷了腰,在船上幹不動了,就下了船擺了個海產品的小攤,嚴溱溱就留在了船上。嚴溱溱雖然文化不高,但勤奮好學,踏實肯幹,一步一步當上了船上的二副。1949年,船飄到了美國,嚴溱溱就在美國停留下來,這一停留就停留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與祖國難通音訊,與姐姐姐夫天各一方。嚴溱溱在中美破冰之後的第一時間踏上了省親之旅,因為在他心目中,姐姐姐夫對他有養育之恩,情同父母。
舒招娣在同奚惠屏結婚時,舒阿元夫婦是有疑慮的,奚惠屏比舒招娣年長那麽多,以後女兒會幸福嗎?舒招娣自小就很獨立,父親的懦弱,繼母的強悍,她早就領教夠了,對父母的疑慮並不以為然。舒招娣結婚後,特別是小外孫出生後,父女母女的關係大為改善。小時候,奚秋瀟每周一次到外公外婆家是最開心的,外公會帶著他上公園玩,會買些小零食給他吃,中午在外公外婆家吃飯是莫大的改善夥食。
嚴溱溱當年見過的舒招娣還是個小姑娘,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嚴溱溱對舒招娣表現得很親熱,經常要舒招娣陪他上街,重訪故地。嚴溱溱關心地詢問了舒招娣這些年的生活,舒招娣誤以為遇到了真正體貼她的長輩,口無遮攔地將這些年孤苦伶仃的生活一吐為快,嚴溱溱十分同情和驚訝,回去後就詢問姐姐姐夫。舒阿元夫婦對女兒向弟弟告狀的行為,對女兒糾纏於陳舊恩怨的不依不饒大吃一驚極為震怒,尤其是當嚴珮珮再把過去的經過自己嚴格篩選的恩恩怨怨全盤托出後,嚴溱溱對舒招娣開始變得憤怒和厭惡。
舒招娣不會不感到舅舅態度的明顯變化,她認為母親定說了她許多壞話,於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臉變得很難看,話說的很難聽。嚴溱溱曾表示要送舒招娣一塊進口女手表,進口手表在當時還相當稀罕,舒招娣的工作是三班倒(機器24小時不停轉,工人8小時一班分三班工作)的擋車工,襪機生產單位產品的時間是設定的,襪機空轉就要翹蓋,襪機空轉多產量必定少,又可能損害機器,值班長在巡看時能通過翹蓋的次數輕易判斷出該擋車工的技術熟練程度。根據熟練程度的不同,擋車工分別能負責兩台三台襪機,少數手勢特別嫻熟的擋車工能擋四台襪機,舒招娣能擋三台襪機。熟練的擋車工在駕馭襪機時都能巧妙地平衡並精確地計算出自己寶貴的休息時間,這就很需要手表,可是舒招娣既沒能力也不舍得購買,所以舅舅要送她一塊表,對她說來是喜出望外,求之不得,在她心裏甚至將這塊表看作是遲到的陪嫁。
嚴珮珮對女兒向弟弟告狀的行為餘怒未消,明確表示反對弟弟送手表給女兒。一邊是視若母親的姐姐,一邊是久別重逢的外甥女,嚴溱溱的天平是明顯傾斜的,但他做出了自以為留有餘地的選擇,將手表交給了姐姐,既給了姐姐決定權,又為外甥女得到手表留下了可能。嚴溱溱實際上既不了解自己的姐姐,更不了解自己的外甥女。舒招娣認為你舅舅說話做事出爾反爾;嚴珮珮認為你把承諾過給外甥女的手表給我無疑會惹是生非。舒招娣向母親要舅舅承諾給她的手表,嚴珮珮則表示舅舅真要給你,他自己為什麽不給你呢?你找錯對象了,你應該向舅舅要手表。母女大吵一架。奚惠屏對妻子的心思是知道的,他又以一貫的息事寧人勸導舒招娣:你媽的脾氣你我都知道,算了,自己去買個舊表吧。舒招娣想起了以往的樁樁件件傷心委屈地聲淚俱下,奚惠屏隻能暗暗地尋覓良策。
自以為尋覓到良策的奚惠屏第二天晚上下班後直接去了嶽父嶽母家,他要去幫妻子討回公道,要回手表。卻不料遭到了嚴珮珮的嚴詞拒絕:“要手表,叫她自己來,叫你來算怎麽回事兒?”老實的奚惠屏沒想到嶽母一點不給他這個女婿麵子,一時無語。舒阿元終於打破了沉默:“叫招娣自己來,向媽媽認個錯,這姑娘太要強,從小不肯認錯!”奚惠屏知道自己對妻子的影響力十分有限,想要舒招娣向母親認錯絕對沒門!奚惠屏試圖變通一下:“這樣可以不可以,您把手表先借給我。交給我來處理。”嚴珮珮斷然拒絕了,她簡直認為這個大齡女婿有點愚蠢。
奚惠屏同嶽父嶽母不歡而散,彼此都失去了修複關係的最後機會。在奚惠屏看來:我這個女婿的麵子連一塊手表都不如,從此他在心裏不再待見嶽父嶽母;從舒阿元夫婦看來:這個女婿太不會辦事兒,你關鍵是要做好老婆的工作,不就是向自己父母服個軟嗎?怎麽就這樣難呢?你還自己攪進來,把所有台階都拆掉了;而在舒招娣看來:丈夫把事情辦砸了,他不該輕易地插手,原來父母還可能看女婿的麵子,現在連絲毫的回旋餘地都沒有了。奚惠屏就這樣認認真真辛辛苦苦地辦了件誰都埋怨的事情。
舒招娣為了爭這口氣就是不服軟,最後也沒能得到那塊心儀的手表,隻能自己買了個舊表來爭一口氣。嚴珮珮一直保存著那塊表,自己也沒戴,任它由新表變成舊表,任它由時尚變成過時。他們中間到底誰是最後的真正的贏家呢?
貧窮是這一切恩恩怨怨的真正發源地,而每個人的性格又都有巨大的推力,時代又有自己的慣性,結果是又一次神奇地應驗了曆史合力說。恩格斯分析過,曆史力量是一種合力的結果,就像一個平行四邊形,分力不管來自哪個方向,物體的最終運動方向都不是每一股分力所期望的方向。奚家在20世紀70年代發生家庭內訌的最終結果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是所有人都難以接受的,所有人都吞下了難以下咽的苦果,也在奚秋瀟十多歲的心靈上留下了一道又粗又濃的劃痕:這是奚秋瀟第一次親身感受到的“對外開放”,比中國大地上轟轟烈烈的對外開放早了整整六年;這是奚秋瀟第一次接觸的美國和美國人(奚秋瀟的舅公早已加入美國國籍);一個美國的退休老人拿來的一塊手表竟然如此四兩撥千斤地顛覆了親情,舅公完全沒有想到親情脆弱至此,他是高興而來敗興而歸。如果說貧窮是這一切的真正發源地,那麽什麽是貧窮的真正發源地呢?自己怎樣才能擺脫貧窮的輪回呢?這兩個問題從此常常盤桓在奚秋瀟的腦海裏。
那一年的夏天異常地悶熱,東昱發生了一件轟動全市的事件,一個歹徒偷了輛卡車在市區撞死了一人,撞傷了五人後向郊區逃竄,公安部門一路緊追,不料歹徒見前方有攔截,就掉頭竄回市區,領導向公安部門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不能讓歹徒竄回市區!騎著兩輪摩托的兩個年輕的交通警察英勇地撞向了歹徒的卡車,歹徒被擒,兩名警察受了重傷被送進地區的中心醫院救治。
當時這個事件隻是被作為普通的刑事案件,並沒有引起太大的社會反響,但被當時在東昱的一位重要領導人獲悉後,他作了長長的批示,大大地升華了這個事件,使人們可以從普通的刑事案件中解讀出不尋常的政治意義。於是,全市行動起來,兩名受傷的警察立即被轉到東昱綜合醫療水平最高的醫院,病床底下立即堆滿了當時十分稀缺的西瓜,中國當時最著名的斷指再植專家被立即從北京接來。全市各單位各部門被要求組織學習英雄的壯舉。兩名警察中駕駛摩托車的吳墾恰好是東昱五中的校友,東昱五中恰到好處地利用了這個天賜良機,把英雄請回母校廣泛深入地進行了英雄主義的教育。奚秋瀟幸運地被指定陪同英雄,同吳墾有過幾次近距離的接觸。
吳墾父母早亡,與一個妹妹相依為命。奚秋瀟曾上門慰問過吳墾的妹妹,那是一個清苦的家,那是一個樸實的小姑娘。吳墾曾讓奚秋瀟看過他重傷的右手,撞車後右手斷成三截,吳墾告訴他是聞名全國的斷指再植專家親自幫他接上的。奚秋瀟認真地問了吳墾一個重大的問題:“撞向歹徒時,你是怎麽想的?”吳墾看了看周圍,微微一笑,輕輕地作了非常簡單的回答:“什麽也來不及想!”這同奚秋瀟看過的小說電影,他所長期接受的教育大相徑庭:英雄行為發生前的心理活動呢?英雄行為發生時的豪言壯語呢?後來奚秋瀟了解到,在吳墾的摩托車前有一輛警車,警車見歹徒車迎麵駛來,便讓開了,吳墾就隻能撞了上去。警車駕駛員的解釋是:警車上坐著一位公安局領導。聽到這些情況,奚秋瀟的感覺是怪異的,他一直無法用語言文字來詮釋這種怪異。吳墾不知是因為受傷過重還是因為輸了帶菌的血還是兼而有之,不久就英年早逝了,奚秋瀟聞訊時已離開東昱五中,他為吳墾的離世,更為已成孤兒的吳墾妹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一事件對奚秋瀟產生了不小的刺激,他從小受到的宣傳教育和他近距離接觸到的英雄以及英雄落寞的結局都呈現了巨大的反差,那麽哪一個更接近真實呢?奚秋瀟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
奚秋瀟住校以後,他的家基本上成了他的食堂,清晨回家匆匆吃個早飯,中午放學回家吃飯也是來去匆匆,晚上大多數時間是回家吃飯,也有少數是烏謙疆請客在學校食堂吃飯。奚惠屏過了退休年齡又幹了兩年,有一次發生鼻子出血,又有一次酒後在弄堂裏連摔了三跤,後來又發現兩腿浮腫,這些現象其實都是心腦血管病變的前兆,可惜當時家裏人都缺乏醫學常識都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奚惠屏隻能選擇退休了。
奚惠屏退休以後默默地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務,尤其是買蜂窩煤在當時是件不容易的事兒。蜂窩煤是憑卡供應的,煤店並不每天生產蜂窩煤,哪天生產並不確定,你得去等候。買到蜂窩煤後的搬運又是件難事兒,奚家的樓梯是土製的,大人隻能側身上下,提著蜂窩煤就更難了。奚秋瀟基本承包了家裏的買煤任務,奚惠屏退休後經常偷偷地替兒子完成“艱巨的買煤任務”。奚秋瀟當時真是太不懂事兒,沒有盡全力勸阻父親做他已經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奚惠屏的小妹妹有一次來探望二哥,那時老百姓家沒有私人電話,奚惠屏毫無準備隻能本色應對,以一盤菠菜留妹妹吃飯,臨別時妹妹幽幽地說了句:“二哥,別太苦了自己!”後來奚秋瀟從姑姑那裏聽說這件事後,結實地記了一輩子。在奚秋瀟的心目中,父親退休後像變了一個人,對自己很苛刻,喝了一輩子的酒因病不得不戒了,煙隻抽廉價的牌子,茶隻喝最便宜的茶葉末。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人生的其他任何樂趣了。奚秋瀟隱隱覺得父親這樣做不是無意識的,而是故意的。多年以後,奚秋瀟才認識到:父親這樣做是在為年輕時的荒唐放蕩不負責任懺悔,他在以這種方式救贖自己的靈魂。
中三6班這天上午第三第四節課是語文課,烏謙疆是語文老師,他走進教室時的臉色就有點異樣,他沒有繼續上一次課的內容講下去,而是給學生布置了命題作文,學生們雖然覺得突然,但很快就進入了各自的思考狀態。烏謙疆在教室裏來回地踱步,看上去心事重重。奚秋瀟早就注意到了烏老師今天有些不對勁兒,其他一些比較敏感的同學以及同烏老師比較接近的同學應該也都會有這種感覺。第四節課的後半節課,奚秋瀟發現烏謙疆不斷地在看表,踱步的步子在加快,烏謙疆踱到了奚秋瀟的身後,俯下身在他耳旁輕輕地說了句:“吃好飯,到我宿舍來。”
中午下課後,奚秋瀟回家吃了飯後匆匆趕到了學校,烏謙疆宿舍的窗正對著學校的小操場,奚秋瀟正在小操場上走著,上麵傳來了烏謙疆的急促的聲音:“小秋,你到教室裏去,有同學在等你。”烏謙疆見奚秋瀟的腳步並未停下又加強了語氣:“馬上去!”奚秋瀟有點摸不著頭腦,拐彎朝教室走去,走到教室,裏麵空無一人,他隻得坐下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麽?一直等到下午上課開始,沒人找過他。下午的前兩節是化學課,後兩節是自修課,一切如常。
晚上,奚秋瀟在家裏吃完飯回到學校紅衛兵團辦公室翻看報紙,到21點過後,紅衛兵團辦公室所在的學校辦公樓底樓其他辦公室已經漆黑一片,奚秋瀟聽到了外麵有人敲玻璃窗,抬頭一看是烏老師,他作了個到他宿舍去的手勢,奚秋瀟點點頭,烏謙疆閃身離開了。奚秋瀟隨即起身跟著他,兩人走進了烏謙疆的宿舍。
剛進房門,烏謙疆就關上了門。還沒等奚秋瀟坐定,烏謙疆就神態嚴肅的說:“中午沒讓你來,是因為我發現有人跟著你!”這話讓奚秋瀟嚇了一跳,自己被跟蹤了,為什麽?我沒做過什麽呀?奚秋瀟有點緊張地問烏謙疆:“跟著我幹什麽?我出什麽事了?”烏謙疆按了按奚秋瀟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不是跟你,而是盯著我。小秋,你相信烏老師嗎?”奚秋瀟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相信。”烏謙疆麵色憂鬱地緩緩道出了緣由:現在學校有人認為他同孫雋同學有不正常的關係,正在調查他。烏謙疆給奚秋瀟布置了兩個任務,一是穩住中三6班,班級各項工作不能亂,更不能出現其他同學紛紛出來說烏老師壞話的情況;二是設法找到孫雋,讓她說話謹慎。奚秋瀟神色莊重地接受了老師布置的光榮而艱巨的任務,義無反顧地奔複戰場,他立即趕到了孫雋的家。
孫雋的家在奚秋瀟家的南麵,相隔不過幾十米,但孫家的石庫門是三層樓的,顯得寬敞多了。孫家居住在二樓,敞亮整潔,一套紅木家具凸顯了家底。孫雋的父母同奚秋瀟很熟悉,也有些喜歡他,他們熱情地接待了女兒學校的學生幹部。孫雋的母親是一個美麗的中年女性,孫雋無疑是遺傳了母親的美麗基因。孫母拉著奚秋瀟坐在自己身邊:“小雋這幾天病了。”“是啊,烏老師也很關心她,他正好沒空,派我來看看她,怎麽樣,好點了嗎?”奚秋瀟的眼神移向了幾天不見的孫雋,孫雋一臉病容,她朝奚秋瀟微微搖搖頭,奚秋瀟其實不明白她搖頭的含義,是病沒好呢?還是不讓他對她母親說什麽?奚秋瀟認定了在這裏少說話肯定沒錯。孫母問奚秋瀟:“小雋這幾天好像心事重重,她在學校裏有什麽事嗎?”奚秋瀟眼睛從孫雋轉向孫母:“我沒聽說有什麽事啊,孫雋說什麽了?她能有什麽事呢?”“她才不會跟我們說呢,你幫我們安慰安慰她,她蠻聽你的,在家裏老是奚秋瀟奚秋瀟的。”孫雋嗔怪地望著母親:“媽媽,奚秋瀟可能有什麽事。”奚秋瀟連忙擺擺手:“沒什麽事,就是看看你,天不早了,我走了。”還沒等奚秋瀟起身,孫雋已經站起身朝門外走去,邊走邊說:“那我幫你開樓梯燈,送你到樓下。”孫雋的母親還來不及反應,孫雋已走到了門外,奚秋瀟跟了出去,在門口辭別孫母。在孫家底樓的門口,孫雋問道:“是烏老師讓你來的?”沒等奚秋瀟答話,孫雋連續發問:“你都聽說了?”奚秋瀟輕輕點了點頭,孫雋繼續問道:“你相信我嗎?”奚秋瀟實際上並沒真正理解孫雋要他相信的究竟是什麽?但還是點點頭,孫雋卻不依不饒:“我要你說,你相信我!”奚秋瀟隻能說:“我相信你,也相信烏老師,他讓你說話謹慎!”“他這樣說的?”當時奚秋瀟還有些納悶:怎麽不稱烏老師,竟直呼他的名字?由於天黑,奚秋瀟沒能看清孫雋真正的臉部表情。將近40年後,奚秋瀟在冒菁菁那兒又聽到了對他素來尊敬的某位領導的直呼其名:“噢,他呀!”這個“他”字在冒菁菁口中拉得有點長,奚秋瀟清晰地記得冒菁菁臉上滿不在乎的甚至有點鄙夷的神情,盡管奚秋瀟無法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的直覺是:這是女人對一個在她麵前輕浮過的男人才會有的神情。時空已經穿越了40年,孫雋和冒菁菁的神情不斷地在奚秋瀟的腦海裏跳躍閃回,時空的跨度如此之大,而這兩個神情竟如此地惟妙惟肖,真是應驗了一條真理:曆史不會重複但驚人相似。這到底是女人的悲劇還是男人的宿命?奚秋瀟時時告誡自己:千萬別讓女人在他背後對他有那樣的神情。
奚秋瀟覺得自己出色地完成了老師布置的第一項最艱巨的任務,而穩住中三6班的各項工作,在奚秋瀟看來如探囊取物。奚秋瀟看到烏謙疆宿舍的燈還亮著,顯然老師在等著他的好消息。奚秋瀟向烏老師詳細地匯報與孫雋見麵的一切。但烏謙疆似乎沒認為奚秋瀟帶來了好消息。實際上,烏謙疆想要知道的是:工宣隊和校領導問了孫雋些什麽?孫雋回答了些什麽?但這是烏謙疆認為不能明說的,是需要奚秋瀟自己領悟的,而奚秋瀟恰恰缺乏這種領悟的天分。烏謙疆看來隻能點明主題了:“小秋,你明天爭取再見到孫雋,白天他父母不會在家,你問他,工宣隊問了她什麽?她是怎麽回答的。”奚秋瀟比第一次更莊重地領受了任務。
第二天孫雋仍然沒來上課。第二天下午自修課時,奚秋瀟悄悄地溜出了學校,來到了孫雋的家,他剛進她家底樓的門,便聽到樓梯上有人下來,奚秋瀟聽到了成德峰的粗嗓門,奚秋瀟猛地退了出來,忙不擇路地朝橫弄堂底奔去。石庫門弄堂的直弄堂至少會有一個出口,而橫弄堂唯一的出口就是直弄堂,奚秋瀟慌不擇路沒有逃向直弄堂,那就隻有逃向死弄堂了,他隻能站在橫弄堂底,臉朝著牆壁,橫弄堂一般都不太深,急促的腳步聲很引人注目,奚秋瀟認為自己身手敏捷,實際上成德峰看見並確信了麵壁而立的就是奚秋瀟的背影,但他並沒有驚動他。
奚秋瀟見到孫雋時,孫雋一臉驚訝:“工宣隊成師傅剛走,你被他們看到了嗎?”“沒有”奚秋瀟得意地說:“我聽到他們下來,就躲開了,他們看不見我的。”孫雋看著奚秋瀟,表情有些複雜:“你別再來找我了,你千萬別攪進來,他們不允許我對任何人說什麽,你快走吧!”孫雋不禮貌地將奚秋瀟推出門外,在關上門時說了一句:“奚秋瀟,你要相信我!”奚秋瀟很不高興,自己像是被趕走的,他也不理解你孫雋到底要我相信你什麽?所以這次他並沒有對孫雋有任何相信她的承諾,沒有這個對孫雋看來十分重要的承諾,曾使這個情竇初開的姑娘深深地失望和傷心,也使兩人都為他倆之間許許多多地陰差陽錯而深深地遺憾!
奚秋瀟開始感覺到烏老師遇到的可能不是小麻煩,他向烏老師匯報了在孫雋家的情況,烏謙疆一臉凝重:“算了,小秋,別再去找孫雋了。班級裏的事多操點心。”
成德峰的家到學校步行也就幾分鍾,他是經常住校的,實際上也是替代著其他校領導值夜班。這天晚上,成德峰見到奚秋瀟時,似睬非睬,愛理不理。
烏謙疆的事情在學校以各種版本傳播開了,並且以較快的速度從教工向學生蔓延,學校領導不得不采取必要的措施了。第一個措施是烏謙疆不再擔任中三6班的班主任,一個星期以後,第二個措施出台:暫時停止烏謙疆的語文老師講課資格。這兩個措施在當時對一個教師不啻是當頭棒喝。烏謙疆在東昱五中的境遇一落千丈,絕大多數人是不想理睬他,鄙視他;一小部分人是不敢同他說話。下午下課後,奚秋瀟經常看到烏謙疆一個人蹲在操場上看學生打籃球,一蹲就是幾十分鍾,每當奚秋瀟走近他時,烏謙疆都堅決地用手勢和眼神製止。奚秋瀟就是從那時起開始認識和感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
中三6班新的班主任是苑麗麗,她是學校教工團支部委員,外麵風傳她曾經是烏謙疆的追求者之一。苑麗麗想努力樹立截然不同於烏謙疆的老師形象、努力形成截然不同於烏謙疆的管理風格。苑麗麗重用高閩,疏遠奚秋瀟,對孫雋則不冷不熱,在紅衛兵排委的改選中,孫雋落選了,她的情緒由此一落千丈。
出於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奚秋瀟當時很想知道她和烏謙疆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多年以後他才從心底承認,其實他非常希望孫雋同烏老師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因為他喜歡她,希望她是一個純潔幹淨的姑娘。可他實在想不出除了黨組織以外,還有什麽更可靠的消息來源,而且他從根本上是相信組織相信黨的,他內心裏對孫雋的看法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當烏謙疆在擔任班主任時,班級裏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得罪孫雋,都企圖獲得她的好感時,奚秋瀟是有意識地同她拉開距離,以至於孫雋幾次抱怨他架子大。現在看到她在班級裏形單影隻落落寡歡時,又非常同情她。同情弱者是奚秋瀟的天性,盡管奚秋瀟成人以後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強者,但事實上在奚秋瀟所處的時代所麵臨的社會階層社會關係來看,奚秋瀟從來就屬於弱勢群體,準確地說是個被動的弱者。所謂被動的弱者就是內心很要強、客觀上很孱弱;主觀上不承認弱、不示弱。奚秋瀟是在接近老年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從來就屬於弱勢群體,被動的弱者畢竟也是弱者啊!
奚秋瀟當年對孫雋的同情其實就是弱者與弱者之間的相互同情相互扶持。當然奚秋瀟盡力幫助孫雋也不能排除烏謙疆的因素。奚秋瀟對烏謙疆是心存感激的,他知道他能當上紅衛兵團委員是烏謙疆極力推薦的結果,進中學以來,烏謙疆一直刻意引導奚秋瀟走正道交好友遠離那些沾染不良習氣的人,客觀地說,以後長達四十年間奚秋瀟一直是努力取法乎上的,而奠定這個基礎的首功應當歸於烏謙疆。孫雋其時當語文課代表已經勉為其難了,經常有同學故意刁難她,收繳作業困難很大,新來的語文老師也頗有微詞。奚秋瀟當時認為,如果孫雋的語文課代表也不保的話,她可能會從此一蹶不振,他決心出手相助。奚秋瀟是校紅衛兵團委員,班級副排長,口吃矯正後更加能說會道又身強力壯,在班級裏威信較高,他一聲不響把在孫雋課桌上的薄薄幾本作業本拿到自己課桌上,同學們一看是奚秋瀟在收作業本,很快就乖乖地繳齊了,下課後,奚秋瀟會把一疊整齊的作業本放到孫雋的課桌上。
一天,苑老師把高閩奚秋瀟找去告訴他們,孫雋同桌的男同學不願再與孫雋同桌了,想征求他們的意見,苑老師的意見是讓孫雋坐在高閩旁邊,高閩卻像早已想好了對策,熟練地給了老師一個軟釘子:“苑老師,我旁邊那個同學數學和物理都比較差,是特意調過來,讓我幫幫他的,老師看…”苑麗麗沒想到高閩這麽老實的同學會以這種老練圓滑的方式拒絕班主任老師的意見,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識地看看奚秋瀟。奚秋瀟滿不在乎地說:“讓她坐在我邊上吧。”
從此以後直到孫雋離開東昱五中,他們倆一直坐在一起。有一天,孫雋不知是聽到了什麽還是猜到了什麽,對奚秋瀟正式地道謝:“謝謝你,讓我坐到你旁邊。”奚秋瀟努力做出很瀟灑的樣子:“謝什麽,其實一開始分座位,我就想與你同桌。”不知是一不小心說了真話,還是為了安慰孫雋,奚秋瀟這時說出的這句話,著實讓孫雋的心裏湧動起一股甜蜜蜜和美滋滋的異樣情懷。
這段時間,烏謙疆與奚秋瀟的見麵似乎是地下工作式的接頭,神秘而傳奇。烏謙疆的單人宿舍早已被收回,兩人是通過沈仕傳遞信息的。東昱五中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搭理烏謙疆了,烏謙疆的境遇無限地逼近於沈仕了。那天傍晚17點30分左右,沈仕手提著小漿糊桶走進了紅衛兵團辦公室,隻有奚秋瀟一個人在,沈仕傳達了烏謙疆要與奚秋瀟見麵的時間地點。在沈仕轉身離去的一瞬間,一個怪誕的想法在奚秋瀟心頭一閃而過:這個背影怎麽有點像革命樣板戲《紅燈記》(文化大革命前夕一直到1976年間,在中國京劇和其他藝術類別倡導演現代戲,其中的五個京劇現代戲《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襲白虎團》、兩個現代舞劇《白毛女》《紅色娘子軍》一個交響音樂《沙家浜》被稱之為八個革命樣板戲)裏的李玉和,沈仕手提的漿糊桶怎麽看都有點像那盞紅燈?
烏謙疆和奚秋瀟在離學校不遠的一條僻靜的小馬路上見麵了。奚秋瀟關切地詢問事情的進展,烏謙疆回答了一句:“死豬不怕開水燙。”奚秋瀟覺得烏謙疆的情緒很對立,他說了一些班級的情況,烏謙疆顯然不如過去那樣關心了,他問了句:“孫雋怎麽樣?”奚秋瀟寬慰老師:“烏老師您放心,我在,同學們不大敢欺負她,隻是她有點孤獨,聽說她母親在想法幫她轉學。”
孫雋告訴了奚秋瀟她母親幫她轉學的事,她的內心裏其實是在等奚秋瀟勸阻她轉學,奚秋瀟心裏雖然覺得轉學並非上策,但確實覺得現在的環境對孫雋及其不利,所以他想來想去怎麽說都不好,最終他什麽都沒說。孫雋對奚秋瀟的無動於衷非常失望,很快她就轉學了甚至還搬了家。
在孫雋和奚秋瀟同桌最後一天的最後一節自修課上,兩人沒說一句話,孫雋寫了一張紙條給他,紙條上寫著:你喜歡陸遊嗎?最喜歡他哪些詩詞?奚秋瀟看後想了想,在紙條上寫了幾行字,遞給了孫雋,孫雋看到紙條上寫了陸遊的一首詩“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孫雋看後,隨手在紙條上寫了幾個字,遞還給了奚秋瀟。奚秋瀟看到了紙條上寫了四個字:沒有情調。他笑了,想了一會兒,他又在紙條上寫下了幾行字給孫雋看,孫雋看到了陸遊的一首詞“卜算子·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她想了一會兒,又在紙條上寫了幾個字:這還不是我最喜歡的,你想知道我最喜歡哪一首嗎?奚秋瀟看了紙條,對孫雋點了點頭,孫雋在紙條上寫下了幾個字:《釵頭鳳·紅酥手》,奚秋瀟剛想在紙條上寫什麽,最後一節課下課鈴聲響了,孫雋從書包裏拿出了一張紙條交給奚秋瀟,輕輕地叮囑:“別在這裏看!”
奚秋瀟是在家裏吃飯時才看了紙條,孫雋一行秀麗的字映入了他的眼簾:“你保護了我,我終身感激;你不相信我,我終身傷心!”奚秋瀟一直保存著這張紙條,後來孫雋在終於出嫁時,給奚秋瀟的Bp機上留下了另一句話:我將於茫茫人海尋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徐誌摩。奚秋瀟也一直保留著那段文字,直到Bp機被淘汰,他也沒舍得刪除。
烏謙疆聽說孫雋要轉學,沉默良久才說了一句:“轉學可能對她好點,是我連累他了。”兩人默默地走著,誰也不知道說什麽好。烏謙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奚秋瀟說:“我對不起她!”慢慢地他回過頭語氣沉重地對奚秋瀟再次交待任務:“小秋,如果你能遇見孫雋,就代我說聲對不起她,說我會報答她的!”這句話在奚秋瀟聽來產生了歧義,由此奚秋瀟真的認為烏謙疆同孫雋的關係已經非同一般了,從此之後他就更加回避孫雋了。烏謙疆確實是兌現承諾的,他後來自費留學美國,在自己還相當困難時就想幫助孫雋去美國,通過奚秋瀟等一切關係都未能聯係上孫雋隻能悻悻作罷,而對奚秋瀟想出國自費留學的暗示,烏謙疆卻裝聾作啞未置口否,為此奚秋瀟隻能把失望和埋怨一股腦兒扔給父母,因為是父母極力鼓動催促他去找烏老師的。
烏謙疆和奚秋瀟一路走得很慢,話說得很少,突然從兩人的身後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一個人走到了兩人的前麵,烏謙疆和奚秋瀟幾乎同時脫口而出:“成師傅!”走過去的正是成德峰。在烏謙疆出事以前,成德峰同烏謙疆關係之好,東昱五中大部分教工和部分學生都知道,而成德峰的原則性之強卻隻有少數人領教過,而這次烏謙疆就深深領教了。成德峰自烏謙疆事件發生後就對他形同陌人,同他的幾次談話都咄咄逼人,話鋒犀利。烏謙疆和奚秋瀟同時感到成德峰的不約而至意味著“山雨欲來風滿樓”。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成德峰和奚秋瀟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成德峰首先指出奚秋瀟已經發生兩次有違他學生幹部身份的不當行為,奚秋瀟這才知道上次在孫雋家的橫弄堂裏他並沒逃過成師傅的火眼金睛。成德峰嚴肅地問奚秋瀟:“你到底想幹什麽?你知道烏謙疆犯了什麽錯誤嗎?他犯的不是一般的生活作風錯誤,作為一個人民教師同自己的學生發生這樣的關係其性質是十分嚴重的,行為是非常惡劣的。現在正在調查中,你不僅不向組織如實提供情況,而且同兩位當事人不正常接觸,我們是不是可以懷疑你在他們兩人中通風報信啊?”成德峰的這一番話邏輯清晰言簡意賅,奚秋瀟開始感覺自己是真犯了錯誤,他低著頭一聲不吭。成德峰見狀,稍稍緩了緩語氣:“當然,在今天以前組織上沒有正式找你談話,你是不知情的,可以原諒。現在你詳細告訴我你同烏謙疆接觸的情況。”奚秋瀟內心非常矛盾,在極短的時間裏他要做出判斷做出選擇,他幾乎要在黨組織和烏謙疆之間做一個單項選擇題了,這可真有點難為他了。奚秋瀟抬起頭來,他想好了:“成師傅,我真的錯了,保證以後不再這樣了。以前我不相信外麵的傳言,我不相信烏老師會同孫雋怎麽樣。和烏老師見麵,他就是叫我把班級的事情管好,別讓苑老師為難。到孫雋家是因為她幾天沒來上課了,苑老師也叫我去看看她,孫雋就一直說要我相信她,其他沒說過什麽。”成德峰雙眼緊盯著奚秋瀟:“你沒為烏謙疆傳過話嗎?”在回答成師傅問題前,奚秋瀟有一個很短的停頓,利用這個停頓,奚秋瀟下了一把賭注,他賭的是孫雋不會出賣他:“沒有!”成德峰看著他,臉色漸漸緩和:“好的,成師傅相信你!去吧,班級的事情一定要做好,要配合好苑老師。”
奚秋瀟離開了成師傅的辦公室,下到二樓,他的宿舍就在二樓,他走進洗手間,成師傅也跟了進來,等到成師傅解手完畢,奚秋瀟還站在那裏,成師傅奇怪地問道:“怎麽了,你有病嗎?怎麽這麽長時間?”奚秋瀟臉脹得通紅:“沒有沒有,緊張了就會這樣。”其實這樣的情況過去還真沒有過,可以後卻是經常發生。奚秋瀟每當緊張時就會出現這種障礙,以致林蓁蓁經常嘲笑他有排尿障礙或尿滯留症狀。而每當出現這種狀況時,奚秋瀟都會想起在東昱五中辦公樓洗手間出現的那第一次,他始終沒鬧明白這究竟是生理的障礙,還是心理的障礙,抑是生理心理交互作用後的綜合障礙?
烏謙疆的問題終於有結論了:同學生發生了不應有的戀愛關係,留團察看兩年。烏謙疆在同孫雋的過多接觸中,漸漸忘掉了自己的教師身份,也漸漸地忘記了孫雋的學生身份,愛上了她;孫雋是個單純而有虛榮心的女孩子,她崇拜過烏老師的學識能力、享受著烏老師對她的許多額外關心照顧、陶醉於同學們的羨慕嫉妒恨、品味著成熟異性經常流露的曖昧,恰恰沒能認清師生之情和男女之愛的邊界。在一次她作為語文課代表向烏謙疆這個語文老師的請教後,沒能夠阻止老師的越界。
那是暑假前的一個下午,同學們早已回家,烏謙疆和孫雋還在教室裏。一段時期以來,他倆經常這樣,兩人近來越坐越近,彼此都能感受到異性的氣息。此時的孫雋已是女性特征明顯的姑娘,兩人從魯迅談到徐誌摩徐悲鴻張大千、談到了魯迅和許廣平、談到了徐誌摩和林徽因、徐誌摩和陸小曼、徐悲鴻和蔣碧微、徐悲鴻和孫多茲、徐悲鴻和廖靜雯、談到了張大千三跪李秋君,烏謙疆侃侃而談繪聲繪色,孫雋凝神聆聽漸入佳境,烏謙疆一把抱住了孫雋,在她白嫩緋紅的臉蛋上狂吻,孫雋猝不及防手足無措,烏謙疆見孫雋沒有奮力抵抗,自認為接收了明確地信息,大受鼓舞,兩隻手從撫摸孫雋的脊背到手臂到胸脯,嘴則快速移向她的嘴唇,孫雋開始清醒了,她的雙手努力地推開烏謙疆﹍
誰料隔牆有耳窗外有眼,烏謙疆和孫雋的這一幕被教室一排窗戶對麵民居陽台上的人看得真真切切。要知道在中國大陸20世紀80年代以前,即使在小說電影裏也很難看到男女之情的比較直露的文字語言和鏡頭語言,以至於中國電影第三代導演領軍人物之一、中國電影界南謝北謝(南方上海電影製片廠導演謝晉、北方北京電影製片廠導演謝鐵驪)之一的謝晉為自己導演的《紅色娘子軍》中沒能表現洪常青吳瓊花的愛情情節而深深遺憾。中國文革中的文藝作品特別是所謂樣板戲中觀眾讀者看到了太多的“剩男剩女”,作品中滿是階級情,鮮有男女情。清心寡欲到了令人無法相信的程度。20世紀80年代中國曾有一部電影,反映的是青年修車匠和青年女裁縫之間的戀愛,據媒體披露,拍攝時,兩位演員曾強烈要求導演讓他們能有肢體接觸至少是能夠拉拉手,可是導演堅決不答應,給出的理由是,他要的就是這種朦朦朧朧的意境。可能這位老導演確實是這樣想的,但也有可能是曆經坎坷的他還是心有餘悸,更有可能在是浸潤於中國傳統文化的他對於表現男女之情還是未能徹底擺脫封建禮教的桎梏。不能小視“發乎情,止乎禮。”“男女授受不親”等等對中國人潛移默化的影響。20世紀90年代,中國有一部小說因為有比較直接的性描寫,在國內被禁了整整16年,而私底下卻廣為流傳,一時洛陽紙貴。無怪乎,歐洲走出中世紀是先從以人性反對神性開始的,無怪乎啟蒙時代的文藝作品中有那麽多對人的讚美,而男女之情欲如同食欲一樣恰恰是最基本的人性。
在文藝作品中見不到男女之情並不等於當時的中國不存在男女之情、不存在對男女之情的公開向往和隱秘偷窺。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教室裏竟然能夠看到這一精彩的場麵,陽台上的幾個人都目不轉睛地在注視著教室裏的一舉一動、屏住呼吸在等待著更精彩的高潮出現﹍這些人中間有一個居然也是東昱五中的女學生,而且認識烏謙疆。
20世紀70年代中國大陸的許多中小學與民居都挨得很近,學生又都是就近入學,居民的陽台正對教室、從教室的窗戶可以正麵直視居民臥榻的情形都不值得大驚小怪。可這事兒怎麽就這麽寸呢?因為烏謙疆和孫雋事後都一口咬定這是他們兩人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這回烏謙疆才痛徹心扉地感受到了什麽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什麽是“人要倒黴,喝涼水都會塞牙”。從後來學校黨支部、工宣隊、校革委會反複了解到的事實證明,這次確實是烏謙疆和孫雋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第一次、唯一的一次同第二次或以後的無數次相比隻有量的差異而沒有質的區別,而異性的親密接觸與性接觸、性關係則有本質的區別。從這個意義上烏謙疆真得感謝那位告密者,如果烏謙疆和孫雋的關係繼續發展下去,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對烏謙疆而言,後果那真是不堪設想。
那位女學生看到了烏謙疆的這一幕後,驚詫萬分並且義憤填膺當即去找閨蜜報告,這個閨蜜時任東昱五中的紅衛兵團團長,這位紅衛兵團長準確地判斷出這是一件性質及其嚴重的事件,她立即向工宣隊隊長成德峰作了匯報。烏謙疆立即從東昱五中教工團支部書記,校黨支部校革命委員會校工宣隊確定的重點培養對象開始變成組織審查的對象。烏謙疆和孫雋也從此分別走上了別樣的人生道路,從後來發生的一切來看,怎樣估計這個事件對烏謙疆和孫雋人生走向的影響都不為過。同時這件事也在奚秋瀟的心靈上烙上了難以磨滅的印記:人已經得到的一切都十分脆弱;沒有得到的未來都相當渺茫。
烏謙疆事件對奚秋瀟也產生了不小的負麵影響,部分學校領導認為奚秋瀟的是非觀念有點模糊,在紅衛兵團裏,奚秋瀟明顯受到了冷落,他隻能用反複看樣板戲電影來麻醉自己,當時剛上映的現代京劇電影《杜鵑山》《平原作戰》和老電影《南征北戰》《鐵道衛士》《地道戰》《地雷戰》《奇襲》等奚秋瀟都不知看了多少遍。
不久後出現的兩件事大大改善了奚秋瀟的境遇。第一件事是有關方麵要編寫《東昱省紅衛兵兵課教材》並別出心裁地提出要由學生來編寫,以此充分體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教育革命的輝煌成果。兵課教材共分十講,由東昱當時10個地區各推選一名學生編寫,由學生所在學校改寫,最後由出版社專家定稿。寫作是奚秋瀟的愛好和特長,奚秋瀟在班級、年級、學校的每次發言都是被領導和老師學生公認為最有個性最有水平的。校黨支部宣傳委員衣澤群是筆杆子出身,曾是東昱省的一個地區黨委宣傳部幹部,據傳與在中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顯赫一時的某大人物在一個辦公室工作過。衣澤群對奚秋瀟的寫作水平印象深刻。奚秋瀟曾把一篇名為《中蘇兩黨兩國分歧的由來和發展》的文章作為論文不知天高地厚地寄給了東昱省人民出版社,並榮幸地收到了了出版社編輯手寫的回信,來信熱情地鼓勵了他並婉轉地告訴他,文章中的絕大部分材料都已經公開發表過,請他考慮有無再發表的必要,最後歡迎他繼續為出版社寫稿。當時出版社比較慎重,在給奚秋瀟去信前與東昱五中聯係過,衣澤群接待了他們,這就更加深了他對奚秋瀟的印象。現在衣澤群內心對奚秋瀟目前的處境既同情又擔憂,於是竭力推薦奚秋瀟來承擔,並表示自己會把好關。在衣澤群的幫助下,奚秋瀟作為本地區的學生代表參加了《東昱省紅衛兵兵課》編寫組並承擔第一講的編寫任務。
兵課編寫組被安排在東昱省共青團團省委機關,這幢漂亮的小樓坐落在東昱的鬧市區,是典雅精致的西班牙式別墅,20世紀90年代後恢複別墅原名,團省委遷出,有關部門進行商業開發後變成了高檔會所,在東昱高檔圈子裏享有盛名。奚秋瀟在這幢樓裏寫了兩個多月,他的表現和他交出的由衣澤群把關的第一講初稿得到了好評。不久,中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被宣告結束,那個帶有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鮮明印記的兵課教材出版無望。隻是中國著名作家巴金先生竭力主張建立的“文革博物館”最終未能建立起來,如果建立起來的話,《東昱省紅衛兵兵課》不知夠不夠格進“文革博物館。
多年以後的一天,奚秋瀟在官方媒體上看到過一則逸事:中國著名學者陳寅恪先生的大作《柳如是傳》一直未能出版,在某領導人看望他時,陳先生慨歎:蓋棺有期出版無望,領導人寬慰他:蓋棺尚早出版有望。20世紀80年代,陳先生的《柳如是傳》終於出版了,於是中國文化史上才留下了一代史學大家陳寅恪先生醞釀最久、篇幅最大、體例最完備、最後的一部著作。著名學者吳宓先生對此書有高度評價“藉以察出當時政治(夷夏)道德(氣節)之真實情況,蓋有深意存焉。絕非消閑風趣之行動也。”奚秋瀟看到這則逸事後立即想起了他參與編寫的那篇“文革作品”,他感到十分慶幸,幸好這個“處女作”胎死腹中了,不然自己的麻煩也許會早降臨很多年。
這兩個多月的寫作給奚秋瀟在東昱五中的形象加了不少分,而其後發生的第二件事將奚秋瀟在東昱五中推到了風口浪尖。奚秋瀟在很多場合有很多次把自己這一代戲稱為“文革的最後一代”。因為奚秋瀟中學畢業的那年就是中共宣布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結束的那年,奚秋瀟也是中學畢業時按政策必須分配到農村農場的最後兩屆。
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共產黨提出大中學校畢業生分配的總原則是“四個麵向”(麵向農村、麵向工廠、麵向基層、麵向升學)。由於高等學校統一招生考試沒有恢複,中學生畢業能夠獲得升學的比例隻是廖廖幾百分之一(每一屆被推薦升學的隻有1到2名,而一屆學生總數少的幾百名,多的上千名)。根據每個家庭中已分配工作子女的具體去向,確定應屆畢業生的分配政策是分成幾檔:本市硬檔(全民所有製企事業單位)、本市軟檔(集體所有製企業)、本市培訓(工廠辦技工學校)、外地工礦、外地培訓、本市市郊農村農場、外地農村農場等。此時東昱五中的紅衛兵團長曹碩穎是個女同學,曹碩穎在小學裏曾與奚秋瀟共同被推薦為學校革命委員會委員候選人,她後來當選為學校革命委員會委員,是個很早熟很能幹的姑娘。曹碩穎在家是長女,按當時的分配政策有彈性的,可根據家庭情況靈活掌握,可以分配在本市技校,也可以分配去市郊農村農場。東昱五中當時希望曹碩穎作為紅衛兵團長能帶頭上山下鄉,在學校年級裏產生示範效應,曹碩穎和她的父母則不願意分配到農村農場。在校方和曹碩穎雙方意見相持不下的關鍵時刻曹碩穎生病了。東昱五中紅衛兵團長較長時間的病假成了一條不脛而走的新聞,應屆畢業生中議論紛紛,指責學校幫曹碩穎“開後門”,其他更多學生則在失望中觀望,學校領導教師既失望無奈又有些惱怒,隻能口頭指定奚秋瀟為校紅衛兵團代理團長來勉強維持學校紅衛兵工作,奚秋瀟就這樣被時代的風浪卷帶著度過了中學的最後時光。
為了改變畢業生上山下鄉運動像在高原煮開水總也煮不開一樣的局麵,學校專門請了此時已擔任北方省某農場黨委書記的校友來添一把火。這位學長高奚秋瀟四屆,在廣闊天地的4年裏,他確實是大有作為的,從一個農場職工成長為農場的黨委書記,成為北方省農墾係統的一麵旗幟和知識青年到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的光輝典範。這位學長作報告時高談闊論神采飛揚,產生了明顯的轟動效應,他對奚秋瀟這位小學弟顯然很感興趣,極力鼓動奚秋瀟到他的農場去並斷定他會成長得非常快,一番鼓勵一番承諾說得奚秋瀟熱血沸騰,當即表示要跟他去。
奚秋瀟向苑老師提出了想到北方農場去的想法,苑老師表麵上鼓勵了一番,暗暗卻吃驚不小,按政策奚秋瀟隻需到東昱省的農場,有必要到幾千公裏以外的冰天雪地去嗎?苑老師向負責應屆畢業生分配工作的校領導衣澤群作了匯報,衣澤群聽了苑老師的匯報,久久沒說一句話,他看著等待他答複的苑老師:“讓我再想想。”
第二天,衣澤群給了苑老師圓熟老練的答複:學校支持奚秋瀟的想法,但改變政策規定的分配去向,學校要征得學生家長的同意。苑老師準確地領會了衣澤群的答複,瞞著奚秋瀟拜訪了奚秋瀟父母,奚秋瀟父母的意見是堅決反對。父母的態度使奚秋瀟陷入了尷尬的境地,要報名去北方農場,學校必須要奚秋瀟父母的正式同意,而奚秋瀟父母軟硬不吃就是不鬆口,奚秋瀟對此一籌莫展。時間是解決疑難雜症的最好辦法。那位學長等了奚秋瀟足足1個多月沒見動靜,隻能失望地先回了北方。
奚秋瀟的那一腔熱血終於慢慢地冷卻了下來。幾年以後,在一個偶然的場合,奚秋瀟聽到了北方農場那位學長的情況,他作為文化大革命中的“三種人”(文化大革命時期在中共黨內追隨“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造反起家的人、幫派思想嚴重的人、打砸搶分子)正在接受審查。奚秋瀟著實倒抽了一口冷氣:自己好險啊!他慶幸衣澤群、苑老師和父母幫助自己躲過了一劫。
按照既定政策,奚秋瀟被分配在東昱農場。在東昱五中的最後幾個月,表麵上,奚秋瀟有條不紊地開展著紅衛兵團各項工作,有力地配合畢業生的分配工作,並且早早地作出了上山下鄉的榜樣,但內心卻是翻江倒海很不平靜。以往幾年,每屆畢業生中都有1至2名推薦升學的名額,奚秋瀟同宿舍比他高一屆的同學被推薦到東昱第二醫科大學學習法語培養目標是外交官,學校幾位領導都明示隻要有一個推薦名額非奚秋瀟莫屬,可惜到他這一屆,推薦政策被取消了;學校轉而推薦他去參軍,並向區武裝部領導正式介紹了奚秋瀟,武裝部領導對這樣的人選也挺滿意的,表示隻要達到體檢的最低標準一定會被批準入伍,結果體檢發現奚秋瀟的嗅覺功能很弱,當兵的夙願也成了泡影。奚秋瀟這才想起有一年夏天他在學校宿舍睡覺,辦公樓要用煙熏的辦法滅蚊,誰都沒在意宿舍裏還有人,下麵的門窗緊閉開始煙熏,奚秋瀟被熏醒時隻見房間裏煙霧彌漫,他已經非常難受了,急忙逃離房間,後來半夜裏幾次拉肚子,第二天發起了高燒。那時沒有冰箱,夏天家裏的食品,父母都先品嚐過才放心讓奚秋瀟吃,因為他對“餿”極不敏感,奚秋瀟從沒想到嗅覺功能障礙會對他的前途產生重大的影響,他隻能認命了。為了顯示自己在命運麵前的強悍,他背著父母悄悄地遷掉了戶口;他在學校宿舍一直住到最後一夜;在赴農場的那天他堅決地拒絕了父母的送行。
這是一個春雨瀟瀟的早晨,奚秋瀟穿上了平時舍不得穿的在當時很時尚的嶄新雪白的白跑鞋,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人生的新旅途,在車啟動時,奚秋瀟看見了雨中一頂舊傘下的父母,他們還是來送行了﹍
成德峰一直把這批學生送到了位於海邊的東昱農場,在臨回東昱時特意找到奚秋瀟:“小秋”這是成德峰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稱呼奚秋瀟。不久,成德峰就回了工廠,再不久就讓兒子頂替進廠,自己提前退休回老家了,再後來他兒子也調走了,奚秋瀟去工廠找過他,沒有人能告訴他成德峰的去向。人生的聚散就是如此地倉促如此地偶然。成德峰關懷地告訴奚秋瀟:“你在學校的表現我們都對農場領導說了,你好好幹吧!”
奚秋瀟踏著那雙被農村泥濘染成泥漿色的白跑鞋送走了成師傅,也送走了他的難忘的中學生活,迎來了更加難忘的更加艱難的農場生活。同宿舍的職工們都在興致勃勃地鋪床,打開行李,相互認識了解,是一片喧嘩嘈雜。而奚秋瀟什麽也沒做,一聲不吭地躺在靠近門的床鋪上想心事:他想起了父母,他想起了自己堅決不讓父母送行的不通情理;他想到了烏謙疆,他此時無法清晰地分辨出烏老師對他人生走向的正負影響;他想起了孫雋和孫雋的那張紙條:你保護了我,我終身感激;你不相信我,我終身傷心;不知怎麽薛亞娥的形象在奚秋瀟心中也忽閃了一下…
第三章 青春變異
東昱農場坐落在東昱的東南方位,這一大片原是鹽堿灘塗,圍海以後變成了農田。以農場場部為中心向北六個連隊,向南六個連隊。奚秋瀟被分在了七連,就在場部的南麵。七連是全農場最大的連隊有300多名知青職工,另有幾十名農場職工原是當地農民,農場建場時征了他們住宅和自留地,使他們幸運地成了拿工資的農場職工。整個東昱農場都是建在臨海的第二條海堤的東麵,第二條海堤實際上已經是當時挺不錯的鋪著煤屑的公路。這條海堤向東到第一條海堤至少有五公裏,這一片就是農場的耕地。
七連的宿舍區緊貼著第二條海堤,從海堤走下去是一條鋪了薄薄一層煤屑的泥路,左邊第一排房子是炊事班食堂,食堂也兼室內禮堂,隻是沒有一張桌椅,八個出售飯菜的窗口似乎從食堂建成後就從未打掃過。食堂後麵是淋浴間,隻是從不供應熱水。第二排是二層樓房自南向北依次是連部辦公樓和農場已成家的老職工宿舍,第三第四排房都是一層的泥房;右邊第一排是最新建築,二層樓房,是知青職工的最高檔宿舍,第二第三第四排也是一層的泥房。每間泥房約30平方米,坐西朝東,進門左麵四個疊床,右麵三個疊床,西和東各有一扇窗,窗下各按了張小桌子,各有一個凳子。除了進連隊的那條煤屑路以外,所有的都是泥路。奚秋瀟被分在連隊右首第三排泥房的自南而北的第二間,進門左麵第一個疊床的下鋪是奚秋瀟所在的二排生產排長談曉山的鋪位,他的上鋪沒安排人。知青職工隻接到了分在哪一個房間的通知,而沒有接到分在哪一個鋪位的通知,所以提著行李一進房間就爭搶鋪位,自上鋪而下鋪;自裏屋而門邊,喜歡上鋪是因為幹淨,爬上爬下對男青年不是個事兒。奚秋瀟沒心情也不屑去搶鋪位,他最後得到的是門邊的下鋪,整個宿舍都在鋪床,唯有奚秋瀟斜躺在還未鋪好的床上,看著自己那雙已成泥漿色的白跑鞋,望著門外的泥濘,心裏反反複複地回響著一句話:這就是我要呆一輩子的地方嗎?
當時的農場是國有的產業,場部以下仿照軍隊的編製稱為連、排、班,連部建有中共的支部,連部還有連長副連長,這兩者合稱兩委會(連隊黨支委會和連隊革命委員會)是連隊的最高權力機構。按照當時的政策規定,連隊兩委會的正式成員都是定幹(不能調回東昱省市區工作的幹部,沒有成為定幹的知青職工理論上都有若幹年後調回東昱省市區工作的機會)。每排設政治排長和生產排長各一人,分別負責排的政治思想工作和農業生產工作,班長其實大部分就是宿舍的室長,也有兩個宿舍組成一個班的。後來,為了讓奚秋瀟兼任排長,奚秋瀟所在的七連進行了改革,每排設排長一名,政治副排長和生產副排長各一名。
第二天一早談曉山就召集全排出工了。二排是七連新組建的排。以往有新職工來連隊都是分散編入各排,連領導認為這些新職工很快融入了集體的同時老職工的一些陋習也照單全收了。這次七連想嚐試組建新職工排,隻有兩名排長是老職工。政治排長是蔣欣之,生產排長是談曉山。蔣欣之是個瘦弱的女性,也是七連的女才子。她出身於書香門第,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中學教師,如果不是畢業分配“一片紅”(中學畢業生全部分配到農村農場),以蔣欣之的學習成績,考上大學應該不成問題。蔣欣之以她的家境人品才識在農場順風順水,很快就從班長副排長到排長,現在受命組建新排,無疑是領導對她寄予厚望。蔣欣之小心翼翼地在工作順利與不成為定幹之間尋找到了平衡點。她的不二目標是盡快離開農場調回東昱。談曉山出身於工人家庭,家境清苦。他是以自己對任何領導的百依百順卑躬屈膝、以自己在領導麵前持之以恒地刻苦勤奮踏實才一路走到今天的。現在的他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抬抬頭伸伸腰甩甩手踢踢腿了。
談曉山讓全排按照班排好隊,他開始講話了:“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農場職工了,農場職工同學生最主要的區別是什麽呢?學生主要是學習,農場職工主要是農業生產。這個農業生產同學生的學農有本質的不同,學農是擺擺樣子的,是玩的,而你們從今天開始的農業生產是實打實的,既要種也要收,而且有產量指標的。你們可以對我說做不來,但不可以說做不動,做不動你隻能對醫務室醫生說,我隻認醫務室病假條;你們可以對我說做不好慢慢學,但不可以說我不做這個,不做那個,安排你們做什麽就做什麽。今天我們的生產任務是棉花田除草。除草沒有什麽技術難度,想方設法保住棉苗除掉雜草,而不要倒著來。我說完了,蔣排長有什麽要說的麽?”談曉山顯然對自己的邏輯清晰的講話洋洋得意,對自己不經意間自然流露的幽默暗暗驚喜。在談曉山講話時,蔣欣之一直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此刻她搖搖頭表示沒什麽要補充的。
二排職工整齊的隊伍向田頭進發了。二排的棉花田一壟一壟整齊地由西向東延伸至海堤,海堤外便是滔滔不絕的海洋。隊伍走到棉花田頭,談曉山大聲說到:“每人一壟,散開!諶靜雨你跟著我。”
奚秋瀟埋頭在棉花田裏除著草,不一會兒就腰酸背疼,要麽是草未除盡,要麽是連棉花苗一起除掉了。“奚秋瀟,你怎麽把綿苗都除掉了,把草都留下了,你是不是剛才聽反了?”他身後傳來了談曉山不滿的聲音。談曉山走到奚秋瀟身邊拿過他手中的鋤頭做起來示範。在奚秋瀟眼裏,談曉山手中的鋤頭在棉花苗四周靈動自如,雜草紛紛應聲倒下,棉苗株株雖搖搖晃晃卻屹立不倒。奚秋瀟隱隱意識到自己的農場職業生涯將會比自己想象的要艱難得多。
此時此刻,時間在奚秋瀟心目中幾乎是停滯的,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收工,他感到全身上下哪兒都不逮勁兒,再看看同事,早晨還雄赳赳氣昂昂的整齊隊伍此刻變成了頭耷拉著、手下垂著、腳拖動著、有人扛著鋤、有人拖著鋤的散亂隊伍,談曉山幾次想整理隊伍都被蔣欣之阻止了。奚秋瀟跟在隊伍裏麵機械地挪動著腳步。
中午吃飯了,不少職工都有從家裏帶來的辣醬鹹菜等,所以隻到食堂買了飯,奚秋瀟沒要家裏準備任何東西,他到食堂買了飯,菜隻有一個品種就是卷心菜(其他地方也稱為包菜),奚秋瀟同卷心菜的特殊結緣從此開始了,以後的幾年基本天天如此、頓頓如此,以至於離開農場後的一段時間裏,奚秋瀟每每想到卷心菜腸胃就翻江倒海。
奚秋瀟到農場不久正是三夏(夏收麥子夏種早稻夏管棉花)。當時東昱地區農村還是一年三季(早稻晚稻麥子)。種稻先要育秧,做秧板田的時候還是早春季節,赤腳踏進水田寒意刺骨。稻穀撒在秧板田上後,需要加蓋塑料布以保暖,每當晚上風雨交加吹翻塑料布時都要去緊急加蓋,不然會凍壞秧苗。在十多天時間裏,要收割麥子脫粒打包;要深翻麥田讓泥土鬆軟,然後放水;要從秧板田裏拔秧苗移植到水田;要在棉花田裏除草撒農藥。
那一天是4月30 日,連部規定完成三夏任務的排可以放假一周回市區,有些已完成三夏任務的排接到通知後,三五成群興高采烈地回東昱了。奚秋瀟排裏還有最後一塊未插秧的田,談曉山宣布:什麽時候插完秧什麽時候放假。職工們紛紛摩拳擦掌,拔秧的拔秧,挑秧的挑秧,插秧的插秧,到後來未插秧的田越來越小,談曉山把插秧慢的全部換了下來,奚秋瀟沒被換下來,當奚秋瀟插完最後一棵秧時,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水稻田裏靜悄悄!奚秋瀟和他的戰友們踏著落日的餘暉第一次回家探親了。當時從七連到公共汽車站步行要一個小時,許多女職工都是坐在農民的自行車後座上趕去乘車的,奚秋瀟則一直是步行的,一個小時的步行對他不算什麽,他不舍得花錢。
奚秋瀟回到家時已是滿天星鬥,母親上夜班去了,父親燒了一砂鍋紅燒肉款待兒子,奚秋瀟一口氣吃了半砂鍋的紅燒肉,他太缺葷腥了!可他當時沒想到的是:豬肉在當時是憑票供應的,這半砂鍋的紅燒肉得吃掉家裏多少定量,他的老父親得為這半砂鍋紅燒肉吃多少天的菠菜啊!
這次休假是奚秋瀟去農場後的第一次休假,而實際上奚秋瀟離家赴東昱農場距今隻有17天,這17 天卻實實在在地把18歲不到的奚秋瀟推向了對他說來相當嚴酷無情的社會。走上社會的奚秋瀟開始感覺到家的溫馨,盡管這個家仍然局促在三層閣樓上,當他結束短短一周的休假要趕赴農場時,心中對這個家充滿了戀戀不舍。
回到農場後那天傍晚,奚秋瀟剛吃完晚飯,談曉山便找到了他,用奚秋瀟從未見過的客氣的語氣告訴他蔣排長找他。奚秋瀟第一次走進了蔣欣之的宿舍。蔣欣之的宿舍在第四排泥房,第四排泥房也是朝東的第一排房,從這裏一眼望去:近處是七連的蔬菜田,遠處在春夏秋冬分別是一壟壟的麥田稻田棉花田油菜田蠶豆田,極目遠眺可以清晰地望見海堤。奚秋瀟是在早春時節到農場的,這個節氣的東昱農場空氣非常濕潤,經常是細雨紛紛水汽蒙蒙,每每看到這樣的景色,他都會想起烏謙疆在語文課上抑揚頓挫地朗誦過的韓愈的千古名句:“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蔣欣之宿舍的麵積與奚秋瀟的宿舍差不多,但隻有兩張床,由於不是疊床,蚊帳支得高高的,蚊帳裏麵的空間要大不少。整個房間顯得幹幹淨淨空空蕩蕩。蔣欣之坐在自己床上,她對麵床上坐著一個男青年。“奚秋瀟,來來來,坐在這兒。”蔣欣之熱情的招呼奚秋瀟坐在兩張床之間的一個板凳上:“邵奮霖,這就是奚秋瀟。奚秋瀟,這是連隊黨支部副書記兼團總支書記邵奮霖。”奚秋瀟禮貌地站了起來,邵奮霖也欠了欠身,揮揮手示意他坐下。
邵奮霖既瘦又黑顯得比奚秋瀟年齡要大許多,他上下打量著奚秋瀟,奚秋瀟也不知說什麽好,有些不自在。蔣欣之說話了:“邵奮霖,你盯得奚秋瀟都不好意思了。”邵奮霖笑了笑。蔣欣之問道:“奚秋瀟,到農場這些天感覺怎麽樣?”奚秋瀟恢複了自然:“慢慢適應了。”“像我這樣弱女子都能適應,你個身強力壯的大小夥子怕什麽?但一定要吃得起苦,幹活要細心。大家對你反映不錯的,堅持下去。”蔣欣之對奚秋瀟是提醒指導鼓勵寬慰多管齊下。
通過這些天,奚秋瀟已經大體上看了出來,在二排真正掌控全局的是不露聲色的蔣欣之,出頭露麵指點江山的是談曉山,背後出謀劃策定奪江山的才是她蔣欣之。蔣欣之似乎隨意地問了句:“你當了多少年紅衛兵團長?”奚秋瀟更正道:“我沒當過團長,隻是團長不在,我代替做了些事情。”蔣欣之笑出了聲:“對對,是代團長。聽說你很會寫文章?還參加過東昱省紅衛兵兵課教材的編寫?”“很會寫真談不上,我隻是喜歡寫寫,那個兵課我隻是寫了第一講。”蔣欣之覺得這樣的對話過於嚴肅和正式了,於是岔開了話題,同奚秋瀟聊起了中外文學,奚秋瀟明顯感覺到蔣欣之看的書比他多得多。奚秋瀟有一個特點,他看的書不多,但消化吸收能力極強,融會貫通能力極強,恰當運用能力極強,所以一席交談之後,蔣欣之和邵奮霖的感覺是奚秋瀟有點文化。蔣欣之最後問了一個問題:“你對連隊共青團工作現狀有什麽看法?”奚秋瀟稍稍想了想:“這裏大部分是青年,農閑時業餘時間很充裕,團工作的空間相當大,可以建立各種興趣小組,例如電影觀摩評論、中外文學名著選讀、革命歌曲欣賞、簡明中國史世界史、農業科技知識等等吸引團員青年參加,這樣既可以豐富職工業餘生活,又便於加強職工管理。”奚秋瀟滔滔不絕地談著他的想法,他所不知道的是:這其實是邵奮霖受命對奚秋瀟進行的一次非正式考察,對這次考察的結果,邵奮霖十分滿意。
幾個月後,奚秋瀟在他18歲生日的當天向連隊黨支部莊重地遞交了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申請書。在他遞交了入黨申請書的幾周後,七連召開團員大會,邵奮霖不再兼任連隊團總支部書記,選舉新一屆連共青團總支部委員會,奚秋瀟以高票當選為七連共青團總支部書記。奚秋瀟一時成了七連的風雲人物,由於農場職工95%以上是青年,而且共產黨員人數極少,七連隻有八名黨員,黨支部委員就占了五名,所以連隊團總支書記在許多職工看來就是準連隊領導。奚秋瀟到東昱七連隻有幾個月,很多職工都還不認識他,所以在奚秋瀟出現在連隊宿舍區時,經常有人在他身後指指點點,奚秋瀟當時對此感覺相當良好。
奚秋瀟在當選為連隊團總支書記以後,在二排裏同蔣欣之談曉山的關係開始變得微妙起來,蔣欣之和談曉山都是團員,從團的係統,奚秋瀟是他們上級的上級(排有團支部),而從行政係列看,奚秋瀟在排裏沒有職務,蔣欣之談曉山是奚秋瀟無可爭議的領導。在一段時間裏,他們三人之間的關係是正常的平衡的,彼此遵守著各自的規矩相安無事,然而不久,這種平衡就被諶靜雨打破了。
諶靜雨諶靜雯是姐妹倆,諶靜雨年長兩歲。諶靜雨畢業分配時按政策應該是到農村農場,可以是外地的農村農場,也可以是東昱遠郊的農村農場,她沒有服從分配在家裏閑了兩年。在這兩年裏她承受了原來學校和居住地區甚至是父母單位施加的種種壓力。在妹妹靜雯分配時這種壓力陡增,由於諶靜雨不服從分配沒有到農村農場,她妹妹就麵臨著分配到外地農村農場的命運,幾經權衡,諶家和有關方麵想了個折中的方案,姐妹倆一起到東昱農場。
諶靜雨的家庭是“陰盛陽衰”的家庭,父親是襪廠的機修工人,母親是東昱著名企業———東昱百貨公司宣傳科科長,在單位有“冷豔科長”之稱。家中排行諶靜雨居中,上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湊巧的是哥哥和弟弟相貌更像父親,性格也更像父親“訥於言而敏於行”;三個女兒相貌更隨母親,性格也更隨母親能說會道精明強幹。諶靜雨諶靜雯到農場後勞動積極,待人熱情隨和,尤其是諶靜雨處理人際關係圓熟得體,姐妹倆的人緣相當不錯。奚秋瀟同姐妹倆隻是打打照麵,隻是覺得談曉山對諶靜雨特別關心,在農田裏幹活兩人總在一起,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職工們也紛紛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奚秋瀟的感覺是談曉山對諶靜雨有意,而當時農場有過後來被認為十分荒唐的不通人情的規定:男女職工之間不準談戀愛。這實際上也是神性對人性的壓抑,正因為這樣,奚秋瀟對談曉山的看法有了後來自認為是不通人情的變化。
進入秋天後,棉花已經長得蠻高了,在長長的棉田壟裏幹活,人會被淹沒在密密的棉花杆裏,有時半天也幹不完一壟,談曉山經常把自己和諶靜雨分在同一壟棉田裏幹活,職工們和奚秋瀟都清楚:這是談曉山刻意精心的安排,隻是覺得這種刻意精心的痕跡過於鮮明。職工們的議論也傳到了蔣欣之和邵奮霖的耳中,他們也隻是婉轉地提醒談曉山,談曉山可能是覺得自己已經羽翼豐滿,也可能是愛情的巨大力量,對蔣和邵的提醒置若罔聞,依然故我。談曉山在領導心目中的印象和在職工中的威信都開始變化,諶靜雨在二排的人際關係開始變得微妙起來:同談曉山走得近的少數職工自以為拎得清不敢太接近諶靜雨了;走不近談曉山的大部分職工則主動疏遠諶靜雨。在出工和收工的路上,諶靜雨要麽和談曉山走在一起,要麽和妹妹走在一起,偶爾會與蔣欣之走在一起,在幹活時基本是和談曉山在一起。
七連在這天中午就宣布放假了,奚秋瀟因為團總支的會議走得晚了,他離開連隊走上海堤時,天色已昏暗,他正急匆匆地趕路,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一看是諶靜雨姐妹:“你們還沒走啊,在等人嗎?”諶靜雯有些著急地回答:“沒有,隻有一輛自行車,我們沒法一起過去,想再等自行車,等得耽誤了,天暗下來後,走過去又害怕,你和我們一起走吧。”奚秋瀟看到了一個當地農民推著輛自行車在等客,他朝奚秋瀟大聲招呼:“三斤糧票去嗎?”這個海堤的東麵長著高大濃密的蘆葦,沿著海堤得走一個小時,兩個女孩確實有點不安全,奚秋瀟正在想如何是好時,諶靜雨看到了他的猶豫:“靜雯,別麻煩奚秋瀟了,正好有一輛自行車讓他早點走吧。”奚秋瀟爽朗地笑了:“你誤會了,我看到你們了,怎麽能撇下你們自己走呢?我是在想你們還有行李,要不要一個人拿著行李跟自行車走?”姐妹倆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於是姐姐讓妹妹,妹妹推姐姐,最後決定都不搭坐自行車一起步行。
奚秋瀟幫她們提著行李一起朝車站走去。那個農民失望地喊道:“兩斤糧票去嗎?”諶靜雯調皮地回答:“一斤糧票去嗎?”諶靜雨拍了妹妹一下:“別跟人家開這種玩笑,他真答應一斤糧票了,你怎麽辦?”“那我就檢到便宜了!”諶靜雯回頭對奚秋瀟說道:“奚秋瀟,要不要叫奚書記啊,我覺得叫奚書記有點怪,叫奚秋瀟你不會不高興吧。”奚秋瀟也不甘示弱:“高興不高興的,你也叫了兩聲奚秋瀟了,我看還是繼續叫下去的好。”諶靜雯哈哈大笑,諶靜雨也被逗樂了。諶靜雯問奚秋瀟:“那你怎麽這麽快就上當團總支書記了,你有關係嗎?”諶靜雨拉拉妹妹,奚秋瀟看到了,他毫不在意地坦然答道:“我沒什麽關係的,我父親是食品雜貨店退休職工,我母親是襪廠的三班製工人,隻有一個哥哥還在讀技校,你說我會有多硬的關係呢?一定要說有關係,那可能是學校把我介紹得比較好吧。”諶靜雨岔開了話題:“你是哪個中學的?”“東昱五中”“東昱五中我知道,那你一定住學校附近吧。”“我就住在謝橋,學校的後門斜對著弄堂口。”諶靜雯插話了:“那離我家挺近的,我們住在湯家灣。”
聽到諶靜雨住在湯家灣,奚秋瀟感到了一份親近感,湯家灣距離他家也就幾百米,小時侯他每星期去外公外婆家必定經過:“怎麽這麽巧。湯家灣我太熟悉了,到我外公外婆家的必經之路,小時候我每星期都經過。”天已經完全黑了,農村沒有路燈,四周漆黑一片,風吹蘆葦發出的聲音一路伴奏著他們三人。
農村走慣夜路的人都知道前方的路是黑的你就大膽朝前,前方的路泛白光了你要當心,不是水灘就是水溝河流。三人就這樣走著,諶靜雯感歎到:“幸虧遇到奚秋瀟,走夜路真的好害怕。”諶靜雨問奚秋瀟:“你不太愛說話嗎?”奚秋瀟:“我是有點怯生的,我過去口吃很嚴重的。和熟悉的人在一起,我話還是不少的。”諶靜雨姐妹都笑了,諶靜雨非常喜歡奚秋瀟的這種自然、本色、坦誠:“你看過不少書吧,看你發言時一套一套的。你記性挺好的吧,能記那麽多東西。”奚秋瀟:“我記性是挺好的,那也僅僅是對我喜歡的而言,數理化就不行了。”“你學校的學習成績應該不錯的吧。”奚秋瀟歎了口氣:“曾經不錯,中二年級時,我五門功課得到過499分,你知道那1分是怎麽被扣的嗎?作文裏活動的‘活’我寫草了,變成說話的‘話’了,三點水潦草成言字旁了,語文老師就是班主任,他就狠狠扣了我1分,但即使沒有滿分,我仍然是年級第一。後來我住校了,脫課多了,興趣也變了、偏了。數學老師當時堅決反對我住校,還到我家做我父母的工作。”諶靜雯好奇地問道:“你幹嘛要住校啊,住在家裏多舒服啊。”奚秋瀟想了想:“我家太小了,我和哥哥都長大了,睡在一個床上挺擠的,三層閣樓兩頭低,起床經常會碰到頭,嗨!不說了。”奚秋瀟連忙換了話題:“我中學有幾個老師太棒了,談老師1956年北大俄語專業畢業的,精通俄語英語,對俄羅斯文學如數家珍,禹老師是曆史專家,宿舍裏堆滿了線裝書,一肚子曆史掌故,我班主任是語文老師,是1966屆東昱省重點中學高中畢業生,我經常在他們的宿舍旁聽高談闊論,真是受益匪淺啊,現在是沒有這種機會了!”諶靜雯告訴奚秋瀟:“我姐姐也特別喜歡文學,你們為什麽不多談談呢?”諶靜雨解釋道:“我媽媽是大學中文係畢業的,她指導我看了些書。唐代詩人你最喜歡哪個?”“李商隱!”諶靜雨欣喜地輕聲說:“我也是!”“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諶靜雨也吟誦著:“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奚秋瀟沒想到諶靜雨對李商隱的詩也能脫口而出,他脫口吟出了自己最喜歡的“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諶靜雨心裏湧起了一股異樣的情感:“這首詩挺美的,我沒看到過。”奚秋瀟吟起了全詩:“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廖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遠路應悲春睕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當緘劄何由達,萬裏雲羅一雁飛。”在這個本來十分寂寞的路途中,能夠有人一起吟誦唐詩,對奚秋瀟這個物質生活相對貧困精神生活相對富裕的人來說,本身就已經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而能夠打動諶靜雨這樣漂亮而又矜持的姑娘,使奚秋瀟心中升騰起一股自豪感,他深深地感激烏謙疆談之梁禹尚郴等中學的那些啟蒙老師。
不知不覺中已到了公共汽車站,當時東昱省會的公共交通就是電車和汽車,行駛在市區的公共電車汽車以阿拉伯數字表示某某路,行駛在郊區的公共汽車用漢字表示某某線。從東昱農場的汽車站要換兩條線路的汽車,一條線要行駛95分鍾,另一條線路需行駛60分鍾,然後再換乘市區公共交通。
他們三人已經能看到車站了,諶靜雯高興地說:“這麽快就到車站了,奚秋瀟,以後休假我們就一起走吧。”奚秋瀟連連點頭:“好啊,好的。”諶靜雨則較為冷靜:“真要一起走也是不容易的。”奚秋瀟當時並未完全理解諶靜雨的意思。然而以後的事實卻被諶靜雨言中了,即使加上奚秋瀟和諶靜雨熱戀的時段,奚秋瀟在農場的三年時間裏,再也沒有同這姐妹倆在休假時同行過。諶靜雨和奚秋瀟後來每每念及此事,都深深慨歎必須珍惜當下,都切切實實地對“可遇不可求”感同身受。
此時的遠郊公共汽車乘客稀少,諶靜雨姐妹坐在一起,奚秋瀟坐在她們的後排,諶靜雯想讓奚秋瀟坐她姐姐的身邊,奚秋瀟心裏是求之不得,但看到諶靜雨沒有態度,隻能擺擺手示意別換了。汽車一路顛簸,奚秋瀟在閉目養神,諶靜雨拿著一小包話梅轉過頭來示意他拿來吃,奚秋瀟搖搖手:“我不喜歡吃零食的,謝謝!”諶靜雨的手並沒有縮回去:“我不會讓你白吃的,吃了以後要你幫我做件事。”奚秋瀟小心翼翼地拿了一顆話梅,他盡量不讓自己的手接觸到其他話梅,這個細微的動作讓諶靜雨注意到了,她很滿意地被逗笑了:“農民沒這麽講究的。”說著給了奚秋瀟一張紙一支筆:“把那首詩抄給我,車上光線行嗎?”“暗點倒沒關係,就是我的字寫得很差,別掃你的興,好在你欣賞的是李商隱的詩,而不是我的字。”諶靜雨笑了,笑得很美。從這一刻起,奚秋瀟一直最喜歡的就是諶靜雨的微笑,此時他的心裏也很甜。
奚秋瀟將李商隱的那首詩用盡可能端正的字跡抄給了諶靜雨。諶靜雨反複吟誦著:“真美,真美!”諶靜雨稍等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將筆和紙塞給奚秋瀟:“還記得什麽千古名句,再抄給我。”奚秋瀟說:“讓我想想。”諶靜雯站起身來走到後排拉了奚秋瀟一下:“還是換個座吧,大家都不累。”奚秋瀟看著諶靜雨,諶靜雨微笑不語,奚秋瀟起身坐到了諶靜雨的身旁。他努力地想了一會兒,又抄了一首詩。“寄黃幾複 宋黃庭堅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國不蘄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煙騰。”諶靜雨看著詩愛不釋手:“太好了!”她用手指著詩中的兩個字:“你看,雨和溪,是巧了,還是你有意的?”奚秋瀟確實是無意的,因為他喜歡的是“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他隻能如實相告:“是巧了。”他又不甘心地補充了一句;“所有的緣也都是巧的。”諶靜雨沒有接奚秋瀟的話,隻是美美地瞧著奚秋瀟:“我也挺喜歡宋詞的,你不喜歡嗎?”奚秋瀟:“我也喜歡,可詞‘掉書袋’更多,更晦澀。”“什麽是‘掉書袋’?”“典故用得太多就叫‘掉書袋’”“你最喜歡哪些名句,都寫在上麵。”奚秋瀟有點覺得像是在接受考試,他心裏很想考個好成績。他把頭靠在座位上,極力搜索著記憶中的佳句:“你是喜歡婉約的還是豪放的?”“你寫吧,你寫的我都喜歡!”奚秋瀟認為自己聽懂了諶靜雨的這句話,他在紙上寫了他所記得的幾個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辛棄疾;十年生死兩芒芒,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蘇軾;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薑夔。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秦觀。奚秋瀟把紙遞給諶靜雨:“我現在就能記起這麽多了。詞挺長的,記不全,你喜歡的話,我以後再抄給你。”諶靜雨看著看著,像是突然醒悟過來了,抬起頭認真地問道:“你給我看的好像都是情詩情詞?”奚秋瀟還沒來得及回答,後排的諶靜雯插了一句:“姐,奚秋瀟這是故意的。”奚秋瀟深感這對姐妹在柔弱外表下的伶牙俐齒,奚秋瀟隨機應變能力較弱,此時他隻有招架之功:“我以為你不會喜歡金戈鐵馬的,那就談陸遊吧,梁啟超說他‘篇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諶靜雨得意地甜甜地說了一句:“我其實就是喜歡情詩情詞。這些都是古代的,現代比較好的有沒有,比如徐誌摩。”奚秋瀟老實坦白:“我不太喜歡新詩,對徐誌摩不熟悉。我一直認為白話詩表現感情缺乏朦朧美。現代作家中鬱達夫的格律詩寫得比較好。烏老師曾給我看過一首鬱達夫的詩,我來背背看。”奚秋瀟心中默念著,諶靜雨一直在看著奚秋瀟。奚秋瀟想起一句在紙上寫一句:“不是樽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鬱達夫”諶靜雨由衷地說:“‘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寫得好極了,你的記性真好!”
中年以後的諶靜雨在浙江桐廬旅遊時,見到了鬱達夫1931年題於桐廬嚴子陵釣台祠堂高牆上的這首詩,與丈夫兒子照完相後,她反複地看著牆上的詩,心中久久不能平靜,她站在牆下,一定要讓兒子以牆上的詩為背景,為她單獨再照一張相並再三囑咐兒子要照全照好。兒子挺納悶的,桐廬有這麽多景點,老媽為何對這詩牆情有獨鍾呢?莫非老媽和這首詩有故事?
整輛汽車上的大部分乘客包括諶靜雯都在昏昏欲睡,唯有奚秋瀟和諶靜雨兩人竊竊私語、談興正濃。奚秋瀟問諶靜雨:“你喜歡曆史嗎?”“喜歡曆史人物曆史故事,可知道的太少了。”奚秋瀟感歎地說:“過去隻知道學曆史就是背朝代,背曆史人物曆史事件,是禹老師為我打開了曆史窗口,讓我能看見了一些奇異的風景,可惜跟他學的時間太短了!”諶靜雨:“講點有趣的故事給我聽聽吧。”奚秋瀟:“知道李鴻章嗎?禹老師告訴我李鴻章曾經鼓勵和支持孫中山反對清政府,可他自己不願參與,你相信嗎?還有曾國藩是當時唯一有能力推翻清政府的人,也是當時少有的認定清政府大勢已去的智者,可他還是竭力維護清政府,這絕不是‘好’於‘壞’的簡單幾個判斷能解釋清楚的,我們知道的還是太少了。”諶靜雨瞪大了雙眼似乎在聽天方夜譚。奚秋瀟一邊在搜索記憶,一邊說:“我給你寫幾句我印象比較深的曾國藩的名言吧。”他在紙上寫下了兩行字“誠無悔,恕無怨,和無仇,忍無辱。輕財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寬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諶靜雨看著看著臉色一片虔誠。平心而論,以奚秋瀟諶靜雨當時的閱曆和理解能力,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些警句的內涵和張力,但從中確能感受到世界之浩大、知識之無垠、自己之渺小。奚秋瀟還在自說自話:“還有,禹老師講的兩段話對我觸動很大。胡適講過:有兩點可以衡量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一是這個社會對婦女的態度,另一個是這個社會中的人怎樣度過業餘時間。”諶靜雨驚歎道:“這兩點講得太精彩了!還有一段是什麽?”奚秋瀟:“知道中國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嗎?他在四十年代就說過:中國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翻身,要等人命貴於財富;人命貴於權位;人命貴於機器;人命貴於一切。隻有等到那時,中國才站得起來。我開始還不太理解陶行知先生的這段話,現在越來越感到振聾發聵。”
短短幾年以後,奚秋瀟就感到他當時的認識還極為膚淺,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才倍感陶先生見地深刻和禹老師教誨的良苦用心。
此時的諶靜雨已經從內心深深佩服奚秋瀟的博學,覺得同他在一起特別有趣。諶靜雨的頭靠在座位上,她覺得和奚秋瀟已經沒有陌生感了,能不能用相見恨晚現在還不敢說,隻是彼此的交流變得越來越輕鬆越來越投機:“能不能說點輕鬆的?可不可以問一個私密一點的問題?”奚秋瀟:“沒什麽不可問的,我的經曆太簡單了,家庭也簡單。”“有沒有女同學追求過你?”這個問題是奚秋瀟沒想到的,他不懂得女孩子對這個問題的在乎程度,也不了解女孩子提出這個問題時的心境。奚秋瀟直言相告:“沒有。”“對你有好感的有沒有?”奚秋瀟實際上不想談這個話題,他喜歡談他所擅長的文史,所以他簡要地對諶靜雨講了烏謙疆孫雋的事和他盡力保護孫雋以及孫雋留下的那張紙條。諶靜雨聽後不容置疑地對奚秋瀟說:“她對你是有情的,你辜負了她!”奚秋瀟的回答是:“我不同意,她對我感激是有的,情還談不上,再說烏老師這麽在乎她,我在中間算怎麽回事兒呢?”諶靜雨的眼裏流露了一絲柔情:“你應該更多地保護好她,她會感恩你的。”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諶靜雨輕輕地問道:“人家會覺得我在和談曉山談戀愛嗎?”奚秋瀟略一思索:“會的。”諶靜雨緊接著問:“我想知道你會認為嗎?”“我…也認為過。”奚秋瀟有意把‘過’字念得很重很清晰。諶靜雨說了一句像是久經思考的話:“別人我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希望你不要認為我會同談曉山談戀愛。”奚秋瀟聽了這句話顯得興奮:“是嗎?”諶靜雨的臉上看上去有點嚴肅:“怎麽,不相信我,要我也寫一張紙條:‘你保護了我,我終身感激;你不相信我,我終身傷心!’嗎?”奚秋瀟對女性在這方麵的敏感毫無經驗、對諶靜雨這麽短時間裏就能一字不差地重複孫雋紙條上的話驚歎不已:“我相信,我一定相信!”諶靜雨滿意地笑了。
奚秋瀟告訴諶靜雨:“我學寫過格律詩,可寫不好。給烏老師看過,烏老師說魯迅先生說過:所有好詩都讓唐人作完了,後人大可不必再作詩。”諶靜雨也深為歎服:“我媽媽也經常說中國的唐詩宋詞太了不起了。”“還有元雜劇明清小說也了不起,‘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但我現在看法在變,是談之梁老師為我打開了一扇窗。我說句有點厚古薄今崇洋媚外的話,我覺得中國文學近現代不如古代,中國文學整體不如俄羅斯德國法國英國文學。”諶靜雨確實有點驚訝,奚秋瀟還在自言自語:“但丁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果戈理陀斯陀耶夫斯基契珂夫雨果莫泊桑狄更斯…”奚秋瀟忽然想起了什麽:“我講一個故事給聽吧,這是談老師講的故事。在托爾斯泰的故鄉亞斯納雅·波良納流傳著一個美麗的傳說,童年的托爾斯泰跟隨哥哥玩,到了一個地方,他哥哥說這裏的地底下埋藏著一根綠杖,上麵提示著人類怎樣才能找到幸福。年幼的托爾斯泰虔誠地相信了,他一生都在他不朽的小說裏尋找著這根綠杖,並留下遺言死後就葬在埋有綠杖的地方,現在這地方已成了全世界托爾斯泰迷的聖地…”奚秋瀟說得陶醉,諶靜雨則聽得入迷陷入了遐想:她覺得奚秋瀟比她媽媽知道得更多,視野更開闊,更有味道…。平時感覺要開很久的汽車,今天很快就到站了,奚秋瀟和諶靜雨都感到意猶未盡。
奚秋瀟與諶靜雨姐妹的家在同一方向,所以乘上了同一路電車。奚秋瀟家在諶靜雨家的前一站謝橋站,後一站就是湯家灣站,電車到了謝橋站,奚秋瀟沒有下車,諶靜雯大聲叫道:“奚秋瀟,你過站了!”奚秋瀟解釋道:“我家在兩個站中間,謝橋站下,我從前弄堂進去,湯家灣站下,我就從後弄堂進,差不多。”諶靜雨則微笑不語,她猜到了奚秋瀟想幹什麽。
電車到了湯家灣站,奚秋瀟執意要送諶靜雨姐妹到家門口,諶靜雨想要推辭,諶靜雯則把行李給奚秋瀟:“姐,你們不是還有很多話沒說完嗎?再說說!”奚秋瀟和諶靜雨確實都感到彼此都有很多話想說,但他們卻沒再說一句話。奚秋瀟默默地把姐妹倆送到家的後門口同她倆道別,諶靜雨望著奚秋瀟的背影直到拐出弄堂口,諶靜雯輕輕地推了姐姐一下:“姐,別看了,叫他到家裏來玩嘛。”奚秋瀟盡管克製住沒回頭,但這是他幾年來最開心的一天,他認為他可能找到了一個關心他懂得他的女性了。
諶靜雨的母親周絲芬正在焦急地等待著兩個女兒,不時地往窗口張望,她看見了兩個女兒同一個男青年一起回來。第二天她婉轉地問了諶靜雨,諶靜雨把自己對奚秋瀟的真實感受毫無保留毫不掩飾地告訴了母親,周絲芬的感覺是女兒可能是愛上了這個小夥子,周絲芬決定先要多了解了解奚秋瀟和他的家庭,但她沒有把她心裏的決定告訴諶靜雨。
這個休假裏,奚秋瀟並沒得到諶靜雨的邀請,他在失望中很快度完了假。回到農場後一切還是照舊。奚秋瀟開始尋找一切機會關注諶靜雨,可談曉山具有更大的權力更高的熱情,他和諶靜雨兩人還是一如既往旁若無人地一起幹活,有說有笑。奚秋瀟同諶靜雨說話的機會原本就微乎其微,可不知是源於自尊還是出於嫉妒,他有時竟還故意放棄這種不痛不癢不鹹不淡的機會。奚秋瀟的內心出現了一種難言的苦楚隱痛,他下定決心用忘卻諶靜雨來鎮痛,用遠離諶靜雨來撫慰。
這是一個天空中充滿陰雲的早晨,因為談曉山休假了,蔣欣之帶著全排出工,在排隊時,諶靜雨拉著妹妹等了一會兒,奚秋瀟發現姐妹倆在向自己靠攏,走到棉花田,蔣欣之沒像談曉山那樣具體安排,職工們一人一壟自願組合,諶靜雨將諶靜雯朝前輕輕一推,自己就與奚秋瀟在同一壟棉花田裏了,這是諶靜雨難得的自由選擇機會。
這一切奚秋瀟都看在眼裏,可心裏卻很不是滋味,他談曉山不在,你諶靜雨才能自己選擇,我可不是什麽替補隊員,我也不是什麽棒槌。奚秋瀟就是這樣性格的人,往好了說是眼裏揉不得沙子,像魯迅評價劉半農的那樣:淺是淺了點,可是清澈見底;往壞了說就是缺少城府,什麽都寫在臉上。他終其一生都沒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都沒學會揀人喜歡聽的話說,隻會說自己認為正確的話。
奚秋瀟隻顧自己幹活,沒有主動說話。諶靜雨隻能沒話找話:“奚秋瀟,有人說你當了團總支書記架子大了,不大理睬人了。”對這句話,奚秋瀟有點敏感:“是嗎?是人家說的還是你說的?”諶靜雨看著奚秋瀟的嚴肅啞然失笑:“看你這一本正經的樣子,還男子漢大丈夫,就是我說的不可以嗎?”兩人的第一回合,奚秋瀟完敗。奚秋瀟被噎得無言以對:“我看就是你說的。”諶靜雨笑著說:“我承認現在是我說的,但你嚴肅下去,別人也會說的,有必要那麽嚴肅嗎?放鬆點!”奚秋瀟勉強地笑了笑:“好,放鬆點。”諶靜雨:“聽說你文章寫得好,還寫過《東昱省紅衛兵兵課》。”奚秋瀟鬆弛了些:“是的,學校推薦的,我寫了第一講,也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諶靜雨真誠地說:“我寫文章總覺得很累,你以後教教我和靜雯吧。”奚秋瀟也認真地傳授了起來:“我記得我老師講過一句經典的話,文章不是學會的,而是寫會的,多看多寫就會好點。”諶靜雨看著奚秋瀟,當奚秋瀟也看諶靜雨時,諶靜雨低下了頭。兩人一時無語,默默地鋤草。諶靜雨看到奚秋瀟自顧自地幹到了前麵又找到了話題:“你慢點啊。奚秋瀟你平時喜歡看些什麽書?”奚秋瀟回過頭來:“比較喜歡曆史書文學史書,小說看得不多。”“那你最喜歡中國哪一位作家。”奚秋瀟脫口而出:“魯迅!”“為什麽?”“魯迅最深刻,深刻到有點刻薄,但讓人震撼!”諶靜雨認真地追問:“舉舉例子。”奚秋瀟想了想:“在《狂人日記》裏隻用‘吃人’兩個字就概括了封建製度,在《孔乙己》裏隻用‘站著喝酒的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一句話寫活了一個典型。”諶靜雨凝視著奚秋瀟,奚秋瀟對經典作品經典性的簡練精準概括,使諶靜雨對他更加刮目相看,心中再次湧起了莫名的感覺,諶靜雨沉默了,奚秋瀟也沒再說話。兩人各自幹著自己手中的活,想著各自的心事。
兩人都自顧自默默地在鋤草,諶靜雨看了看奚秋瀟終於說出了心中的不滿:“奚秋瀟,你對我就這麽沒話說嗎?”奚秋瀟抬頭看著諶靜雨說了句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話:“你對誰都有很多話要說嗎?”諶靜雨沒想到奚秋瀟會說出這句話,她驚訝的眼神直視著奚秋瀟,慢慢地眼睛微微紅了,但她努力地控製著沒讓眼淚流出來,輕輕地回了句:“噢,原來你是這麽看我的。”說完她低下頭繼續鋤草。奚秋瀟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也隻能低頭鋤草。一直到收工,兩人都沒找到合適的言語交流。
在以後幾天的農田裏,諶靜雨再也沒有有意地靠近奚秋瀟,但奚秋瀟發現她同其他職工一起時還是有說有笑。談曉山休完假後,諶靜雨在農田裏又失去了大部分自由,基本上還是談曉山和諶靜雨在一起幹活,兩人話題好像還挺多,有時幹活由於與他倆挨得近,奚秋瀟有意無意能瞥見他們熱烈談話的身影,偶爾奚秋瀟的目光也會同諶靜雨的目光極為短暫地相遇。
一天奚秋瀟蹲在宿舍門口吃晚飯,當然依舊是卷心菜重複,諶靜雯拿著一個碗走到奚秋瀟前,把碗裏的菜倒在他碗裏,奚秋瀟看到的是鹹菜肉絲,這在當時可是稀罕的美味佳肴,奚秋瀟抬起頭剛要說話,諶靜雯調皮地輕輕說了句:“我姐逼著我來的!”在這之前,諶靜雨曾讓諶靜雯來過幾次,叫奚秋瀟去她們宿舍吃飯,奚秋瀟都婉拒了。幾個比較要好的職工在一起吃飯,這在當時的農場是一種風氣,談曉山就是在蔣欣之宿舍吃飯的。奚秋瀟望著諶靜雯的背影,心裏卻想著諶靜雨的身影。“奚秋瀟,鄭溫樺叫你到他辦公室去,現在就去。”蔣欣之趴在前排宿舍的後窗朝奚秋瀟喊著。
奚秋瀟知道鄭溫樺,他是七連黨支部委員兼民兵連長,是東昱農場重點培養的青年幹部。奚秋瀟去農場的前一年,東昱省出台了一個政策,從市區各單位抽調了一批幹部以帶隊幹部的名義來到各農場幫助工作,來到七連的帶隊幹部老丁原是大學後勤處的科級幹部,老丁來到後不久就被任命為七連黨支部書記,邵奮霖此時正擔任連團總支書記,老丁非常器重邵奮霖,邵奮霖年初剛入黨,五個月後就越過鄭溫樺擔任連黨支部副書記,與黨支部另一副書記、連長王間益幾乎平起平坐。王間益和鄭溫樺對此都頗有微詞,黨支部另一個委員是分管後勤的副連長皮三囡,皮三囡和鄭溫樺正在暗戀中,之所以還不明戀,就是這兩個年輕的“定幹”都心存僥幸,隻要不結婚總還是有回東昱省市區工作的希望。
奚秋瀟走進了鄭溫樺的辦公室,鄭溫樺是個壯碩的青年,皮膚黝黑,五官端正。鄭溫樺熱情地招呼奚秋瀟:“奚秋瀟來來來,最近好嗎?”奚秋瀟坐在他對麵:“挺好的,現在團的各個興趣小組正在醞釀,參加的人很多,接下來要組建各團支部。”鄭溫樺高興地說:“很好啊,聽說你挺有水平的,能寫能說,前途無量。找你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黨支部已經研究過你的入黨申請,也作了政審,現在發現了一個情況,你知道你叔叔曾經是右派嗎?”奚秋瀟吃驚不小:“叔叔的情況同我也有關嗎?我們沒有什麽來往啊。”鄭溫樺拍了拍奚秋瀟的肩膀顯得很親熱:“按現行政策,對你入黨會有些影響,你要有思想準備,接受組織的考驗,我也會向農場黨委再反映反映,你千萬不要有思想情緒,不能影響工作,有什麽困難找我。”正說著,王間益走了進來,王間益四十開外年紀,是從部隊轉業的當地人。鄭溫樺招呼著王間益:“老王來了,王連長也對你很關心,奚秋瀟你也要多向連長匯報匯報工作。”奚秋瀟站了起來,王間益按了按奚秋瀟的肩示意他坐下:“叔叔的情況別背太大的包袱,關鍵是自己的表現,一定要做好共青團工作,還要熟悉關心農業生產。入黨的事要相信組織,組織上會處理好的。小鄭你今後要多關心小奚。”
奚秋瀟從鄭溫樺辦公室出來心情很不好,他沒有想到叔叔會連累到自己。奚惠屏的大弟弟,也就是同哥哥爭婚房的那位是東昱一所著名中學的體育教師,20世紀50年代初的工資每月就超過100元人民幣,在1957年的整風中,他對學校黨支部書記幹預體育教學提出了批評,後來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這些情況奚秋瀟隱隱約約聽父親說起過,現在奚秋瀟卻因此而被黨組織無情地拒之門外,使他深感迷茫失望痛苦。從小學開始,確切地說從堅持讀報開始,奚秋瀟一直是關心政治的,可如今他對他所關心的政治感到困惑不解,他開始覺得他根本不懂他所關心的中國政治。
自那次棉花田對話以來,奚秋瀟同諶靜雨沒再單獨說過一句話,姐妹倆隻要有好一點的菜,諶靜雯都會分一點給奚秋瀟,可奚秋瀟連感謝她的機會都沒能找到,特地到諶靜雨的宿舍去肯定不妥,他一直在等待向諶靜雨道謝的機會,白天也想到她,晚上想到她的時候就更多了,奚秋瀟不得不承認他可能已經愛上諶靜雨了,可他隱隱覺得諶靜雨是在有意回避他。奚秋瀟開始為那天對她說的那句生硬的話後悔不已。
那天的農活是移栽油菜,這是一個必須兩人搭配的農活。一般是男女搭配,因為移植油菜秧有一種專用工具,先要用這種工具將帶泥的油菜秧整塊挖出來,再用這種工具在泥地裏鑽一個洞,然後將帶泥的油菜秧整塊移植進去,挖秧鑽洞是個力氣活,一般的女職工是難以勝任的。所以正常的分工就是:男職工用工具挖秧鑽洞,女職工把整塊油菜秧放進去把土抹平。奚秋瀟拿著工具在鑽泥土,身旁卻沒有人放油菜秧,他回頭看,諶靜雨姐妹正走來,諶靜雨走近奚秋瀟視而不見,徑自走了過去,諶靜雯笑了笑走向奚秋瀟,兩人搭配幹了起來。
諶靜雯笑嘻嘻地問:“奚秋瀟,你為什麽對我姐不理不睬啊?”奚秋瀟有點意外:“怎麽是我不理不睬她,是她不理不睬我啊。”諶靜雯頭也沒抬:“反正你們倆蠻有勁的,我也搞不清是她不理你,還是你不睬她。我知道的是:她心裏想著你。如果你不想她,她就虧了!”諶靜雯的輕輕的幾句話,在奚秋瀟的心裏泛起了陣陣漣漪,準確地說是叩開了他從未開啟的情門。後來奚秋瀟曾告訴過諶靜雨,他這個男人當時的心情正是像南唐詞人馮延巳《謁金門》裏的千古名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剛滿18歲的奚秋瀟晚上有時竟然失眠了,他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他相信諶靜雯不會騙他,可他見到諶靜雨時,她的表情卻更嚴肅了,嚴肅得近似高傲,迎麵看到他時,她也是毫無表情目中無人。奚秋瀟所看過的所有書,所聽到的所有戀愛故事都無法給他答案,他隻有等。所以多年以後,當他聽說冰心老人曾對一位青年女作家說過:“有些事是不能強求的,愛情你不要找,你要等”時感慨不已。
邵奮霖先後找到了蔣欣之談曉山奚秋瀟,征求二排團支部書記的人選。談曉山極力推薦諶靜雨,在蔣欣之奚秋瀟麵前,邵奮霖問了談曉山和諶靜雨的關係,蔣欣之的回答有些模棱兩可,奚秋瀟的回答是:主要看諶靜雨本人是否能勝任,不必太顧忌外麵的傳言,兩人交往過多,有主動被動之分,粗糙輕易地判斷對誰都不公平。我認為現在的二排,諶靜雨擔任團支部書記最合適。奚秋瀟態度的傾向鮮明,邵奮霖也基本同意。在奚秋瀟走出辦公室前,邵奮霖似乎不經意地說了句:“也有人說其實你同諶靜雨關係挺好的。”奚秋瀟回身剛想解釋什麽,邵奮霖裝了個怪臉,揚揚手示意他無需解釋。
在二排舉行的團員大會上,諶靜雨以高票當選為團支部書記。二排是最後完成團支部改選的。奚秋瀟在當晚召開了團支部書記會議布置了迅速啟動青年興趣小組的事宜,決定先行成立五個興趣小組:鹽堿地土壤改良目標糧過千斤棉過百(年畝年產糧食超過1000斤,棉花超過100斤)攻關小組;合理密植攻關小組;中外文學名著欣賞小組;中國史世界史學習小組;電影欣賞評論小組等,前兩個小組擬邀請連隊和農場場部的老農民擔綱,後三個小組奚秋瀟準備自己主持,邊學邊講。
團支部書記會議結束時,諶靜雨有意留了下來。奚秋瀟沒有抑製欣喜的神情,諶靜雨看著他的神情,也讀懂了他的神情,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奚秋瀟,我知道是你竭力推薦我擔任團支部書記的,可我不領你的情。工作我會盡量做好,但一有機會,你最好另請高明,因為我不願意在你直接領導下。”諶靜雨看來是有備而來的,一席話說得像一發發連珠炮彈,根本不給奚秋瀟解釋接招抵擋的任何機會,說完她就轉身走了,把奚秋瀟晾在了身後。當她背向奚秋瀟時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奚秋瀟看著諶靜雨的背影隻能搖頭歎息。
諶靜雨確實說到做到,團支部工作認真負責,但從不與奚秋瀟多說一句話,在奚秋瀟主講文學曆史影評時,諶靜雨從不缺席,凝神聽講,而當奚秋瀟的目光掃視到她時,諶靜雨都會下意識地低下頭轉過頭。
七連的團員青年興趣小組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得到了農場團委多次地表揚和推廣。有一次還十分榮幸地請到了十二連的帶隊幹部著名詩人電影編劇來主講詩歌寫作和欣賞,這位帶隊幹部1976年後是東昱電影製片廠負責電影文學劇本的副廠長,再後來成了主管電影工作的重要負責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後期,北平曾發生一起轟動全國的大學女生受辱事件,受中共地下黨的派遣,這位詩人曾以同鄉的身份造訪了女生的家庭,他參與披露的內幕,使這一事件產生了很大的政治影響,這是奚秋瀟和他的夥伴們一不小心第一次同名人的不期邂逅。
在二排出工時,談曉山依舊努力地將諶靜雨安排在自己的身邊,諶靜雨仍然同他說笑如常。一天在水稻田裏幹完活時,奚秋瀟覺得兩腿奇癢無比,他知道這是蚊子肆虐的結果。在農場裏廁所和水稻田是蚊子最猖獗的場所。有一次奚秋瀟晚上去大解,幾分鍾時間,整個臀部被饑餓的蚊子群起進攻,留下了幾十個腫塊,用手摸一下,全身都會起雞皮疙瘩。赤腳下水稻田最怕螞蝗和蚊子,太陽一落山,蚊子像聽到集結號一樣浩浩蕩蕩出征了。蚊子居然能穿透人腿上沾的厚厚的泥土吸食到獻血,並留下腫塊和奇癢。每每此時,奚秋瀟都會想起烏老師向他推薦過的魯迅先生文章裏關於蚊子的一段話:“如此者三四回,我於是憤怒了;說道:叮隻管叮,但請不要叫。然而蚊子仍然嗚嗚的叫。這時倘有人提出一個問題,問我‘於蚊蟲跳蚤孰愛?’我一定毫不遲疑,答曰‘愛跳蚤!’這理由很簡單,就因為跳蚤是咬而不嚷的。默默地吸血,雖然可怕,但於我卻較為不麻煩,因此毋寧愛跳蚤。在與這理由大略相同的根據上,我便也不很喜歡去‘喚醒國民’…早上起來,但見三位得勝者拖著鮮紅色的肚子站在帳子上;自己身上有些癢,且搔且數,一共有五個疙瘩;是我在生物界裏戰敗的標征。…我於是也帶了五個疙瘩,出門混飯去了。”
二排收工的隊伍已朝前走了,奚秋瀟一個人坐在田埂上,腳伸在水溝裏洗腳,洗掉泥後的雙腿星星點點滿是小腫塊,他正用雙手“且搔且數”,疙瘩遠遠不止五個,奚秋瀟顯現出了“生物界裏戰敗”後的頹喪。走在隊伍最後一個的諶靜雯回頭看了看,邊轉身走近奚秋瀟幸災樂禍地說:“奚秋瀟,就是要讓蚊子叮死你,太壞了!”奚秋瀟一邊給她看腿上的腫塊一邊說:“對我至於那麽深仇大恨嗎?”諶靜雯看到他腿上密密麻麻的腫塊調皮地笑了:“你不管我姐了?”奚秋瀟有點委屈地說:“你叫我怎麽管她,她對我愛理不理的,我有什麽資格管她?怎麽管她?”諶靜雯失望地說:“你真不懂她,過去有那麽多人追她,她都無動於衷,唯獨對你…”諶靜雯吞吞吐吐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奚秋瀟,想了一會兒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你可千萬別對我姐說是我告訴你的,她想你想得晚上都睡不著覺了!”諶靜雯的這句話像一股高壓電流一樣刺激得奚秋瀟從田埂上一躍而起,他的臉上泛著紅光,一字一句地告訴諶靜雯:“告訴你姐,我也一樣!”諶靜雯聽後高興地蹦蹦跳跳追趕二排隊伍去了。奚秋瀟此時已確信諶靜雨心中是有他的,他也知道諶靜雨一直是在敷衍談曉山,他隱隱意識到諶靜雨可能希望他給予她明確地強有力地支持,而這正是奚秋瀟不願意的,他不想讓人認為是他從談曉山那裏搶走了諶靜雨。
當時的東昱農場糧食作物是一年三季,兩季稻一季麥。水稻田裏人工插秧是個有一定技術難度的體力活,對腰部和手指都有不小的考驗,腰部考驗自不待言,整個插秧過程都不能直起腰來;手指的考驗是因為如果機耕翻土不到位,防水時間過短,泥土就板結,插秧時秧很難插進泥土裏,秧就會漂浮在水麵,而要硬插,就得依靠手指力量,時間一長,手指甲都會後翻甚至脫落,而手指長時間浸泡在水中,皮破血流那更是家常便飯。可是諶靜雨卻對插秧情有獨鍾,她確有插秧天賦,她插的秧不僅排列整齊間距得當亭亭玉立,而且速度很快。開始插秧時,她仍然被安排在談曉山社身邊,可不一會兒,就把談曉山遠遠地拋在了後麵。插秧同其他農活不同,無法等待,要等待就隻有直起腰來,在水稻田裏,直起腰來無疑是昭告天下:我在休息。於是,諶靜雨理直氣壯地把談曉山甩了。談曉山插完一排秧後,看到諶靜雨在另一排中已插完三分之一了,他隻能搖頭興歎,隻得放棄緊追諶靜雨的企圖,索性退出插秧了,就站在那裏一邊扔秧,一邊吆五喝六,幹起了指揮別人插秧的本職工作來了。
盡管臉上掛滿了汗水泥水,諶靜雨卻還是一臉興奮,她對緊挨著她身邊插秧的奚秋瀟說道:“我就喜歡插秧,自由真好!”奚秋瀟聽了這句話,心裏是五味雜陳:“真是難為你了,一定得想個徹底解決的辦法才好啊!”諶靜雨感激地看了奚秋瀟一眼:“慢慢想辦法吧,最好不要傷了和氣。隻要你能理解,我就什麽也不怕了!”
奚秋瀟清晰地認識到,為了使諶靜雨能盡早擺脫談曉山的糾纏,他必須出手相助了。正在奚秋瀟苦思冥想一個兩全之策時,農場團委的一個通知成了天賜良機。農場團委擬組織各連團總支書記團支部書記辦通訊寫作培訓班,為期三個月,其中第一周在農場場部,其餘時間都在東昱師範學院學習,這種機會在當時的農場絕對是美差。奚秋瀟當時在農場共青團係統是知名人物,與農場團委書記很熟,於是在征得了團委書記同意後,又努力說服了邵奮霖,決定由諶靜雨代替他參加這個培訓班。
當諶靜雨在培訓班報到後,看到學員都是農場共青團各單位的書記時,她很快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妹妹在那天晚上就已經告訴了她奚秋瀟說出的那句她一直在等待著的話。她真正感動的不是奚秋瀟讓給她兩個多月在東昱家裏的機會;也不是奚秋瀟在創造機會盡力幫她提高寫作水平;而是深深明白奚秋瀟試圖幫她化解談曉山戀愛攻勢也罷感情敲詐也罷的良苦用心;更是清晰地感受到奚秋瀟內心深處對她的濃濃愛意。這份感情對於諶靜雨來說是極其珍貴的,這不僅因為是她的第一份感情,更是因為這份感情內蘊含著一股強大的力量,足以使她抵擋初戀時種種走音雜音的幹擾,得以保持男女之愛的主旋律的純正優美。
談曉山也很快知道是奚秋瀟讓給諶靜雨到東昱師範學院培訓的內情,這在談曉山看來無疑是下了一道戰書,從此,談曉山正式開始把奚秋瀟視之為情敵了。
蔣欣之畢竟是個明白人,她曾對邵奮霖做過分析:諶靜雨是不會看上談曉山的,談曉山追諶靜雨那是單相思;諶靜雨先是不敢後是不願得罪談曉山;奚秋瀟對諶靜雨同談曉山的交往是不屑的,當他知道諶靜雨是在敷衍談曉山時,他動情了;諶靜雨對奚秋瀟是動了真情的,但這裏有多少是“借力”的因素就隻有天知道了。所謂借力就是借奚秋瀟之力抵擋談曉山的愛情攻勢。蔣欣之的分析基本是到位的,隻是這個分析是她在得知奚秋瀟和諶靜雨已經分手後做出的,難免有以結果倒推緣由之嫌。奚秋瀟的出現,確實使諶靜雨有勇氣也有力量抵擋談曉山的淩厲攻勢,但沒有奚秋瀟,諶靜雨會不會接受談曉山呢?這個假設也確實是個愛情難題。人類往往會忽略自身的巨大局限,其實有很多自身的難題是永遠無解的,正像哥德巴赫猜想一類的難題,正因為至今未解開,所以才有無窮的魅力。至少在當時,20歲的諶靜雨對18歲的奚秋瀟的感情是純的而不是雜的。
三個月的小別,於奚秋瀟和諶靜雨都是漫長的。那時的通訊手段單一,農場對職工的戀愛是明令禁止的,所以兩人隻有彼此在等待中揪心煎熬。而許多年後,當奚秋瀟和諶靜雨在各自曆經感情滄桑之後,才倍感當年那種揪心煎熬的等待其實是很幸福的,可惜隻是稍縱即逝的幸福!
由於初戀的滋潤,諶靜雨結束寫作培訓班回到農場時顯得容光煥發。這天的農活是摘棉花,隊伍走到棉田前,談曉山在安排著大家:“一人一壟,自由組合。”他的話音未落,諶靜雨有意抬高了聲音搶著說道:“今天我要向奚秋瀟書記匯報匯報工作。”邊說邊走到奚秋瀟身邊,絲毫沒有去關注談曉山的表情,談曉山一時緩不過神,蔣欣之輕輕地把他拉進了另一壟棉田。
奚秋瀟從沒這麽長時間這麽仔細這麽近距離打量過諶靜雨,他發現她比他平時的感覺要美得多:身材適中,皮膚細嫩,一雙大眼睛明亮清澈,微笑時兩腮會浮現兩個小酒窩和整齊潔白的牙齒,嘴不大但兩片嘴唇豐厚,她的鼻梁筆挺,這是奚秋瀟最自慚形穢的也是最羨慕最喜愛的,似乎一切在諶靜雨的身上都顯得那麽和諧得體平衡,與奚秋瀟後來遇到的一些女性相比,諶靜雨美得清澈幹淨耐看。
諶靜雨調皮地打斷了奚秋瀟的凝神注目:“看什麽,沒見過嗎?”“是啊,三個月不見了,你氣色很好。”諶靜雨關切地問道:“睡覺好點了嗎?”奚秋瀟心中潮起一股暖意:“好多了,你呢?”“我嘛,天天一覺睡到自然醒。”奚秋瀟把自己布兜摘到的棉花往諶靜雨的布兜裏倒:“你到底是怎麽想的?”諶靜雨笑得很甜:“你想過我比你大兩歲嗎?”“想過,這沒什麽。”“你父母那兒呢?”奚秋瀟自信地回答:“這是我自己的事,他們絕對不會管的。”諶靜雨得意地說:“我就相信是這樣,我媽還擔心呢。”諶靜雨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在家裏,我和小弟弟最要好,可他最終是會離開我的,要是有一個永遠在我身邊的小弟弟,那該多好啊!”諶靜雨美麗的眼神看得很遠,臉上蕩漾著喜悅。奚秋瀟說得慢而動情:“我隻有一個哥哥,還曾經有過一個弟弟,可他不到一歲就夭折了,我一直想有個姐姐或妹妹,如果有一個能終身相伴的姐姐,那該多好啊!”
諶靜雨深情地注視著奚秋瀟好一會兒,才靦腆得說出了藏在心中好久的話:“我查過詞典了,你那個‘瀟’的意思是水深而清,還可以形容小雨,我挺喜歡的,我以後就叫你‘瀟’好嗎?”“好啊,那我稱你‘靜’還是‘雨’呢?”諶靜雨向前方望了一會:“都可以,不過我更喜歡‘雨’,如果你叫我‘靜’,我就喚你‘秋’;你稱我--雨,我就呼你——瀟!”諶靜雨是個性格內向的姑娘,能這樣回答說明她內心已相當鬆弛,這是一個年輕純潔的女性認為已完成了付托終身大事後才可能出現的鬆弛。奚秋瀟的心中也已是春潮起伏難以平息:“好了,春雨瀟瀟,那多有詩意啊!”諶靜雨被逗樂了:“哎,我問你《安娜·卡列尼娜》扉頁上的‘申冤在我,我必報應’到底是什麽意思?”奚秋瀟:“巧了,在學校我也請教過談老師,他告訴我這是《聖經》裏的話,意思是隻有我上帝才有資格審判罪人,善惡必有報應。安娜是有罪的,但不該由比她更有罪的人來評審她。”奚秋瀟的這個回答使諶靜雨聽得入迷,在寫作培訓班裏幾個同學討論過這個問題,誰也說不清,她就知道奚秋瀟能說得清,她很有些自豪,更有許多甜蜜。
十二年後,在漢城奧運會上獲得男子100米冠軍的加拿大運動員本·約翰遜,因體檢中查出服用了興奮劑而被取消了冠軍資格,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約翰遜是有罪的,他周圍的人更有罪!”奚秋瀟看到這條新聞時,眼前頓時浮現出當年在海堤下的棉田裏諶靜雨問他“申冤在我,我必報應”時的一幕一幕。
此刻,諶靜雨和奚秋瀟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凝神遠眺,東麵的大海極目無際海天一線;西麵的落日將餘暉的燦爛毫不吝嗇地灑在了沉浸在初戀中的諶靜雨和奚秋瀟身上,像是給他倆披上了金紅色的風衣;在奚秋瀟的眼裏:潔白點點的大片棉田似乎隻剩下諶靜雨娉婷嫋娜的身影;在諶靜雨的眼中:空曠無邊的田野上似乎也隻剩下奚秋瀟頂天立地挺拔敦實的身軀。諶靜雨驚歎:“真美啊!”奚秋瀟緊接著說道:“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諶靜雨感歎道:“你還能用什麽美麗的詞句來描繪此情此景?”奚秋瀟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一定有!”沉思了好一會兒:“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諶靜雨眼眶有些濕潤了:“瀟,多少年後你還會記得今天嗎?”奚秋瀟的小眼睛也紅了:“雨,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今天的…”
奚秋瀟沒有食言,他終其一生都記得那一天,而且記得非常非常結實。隻是他一直在慨歎當時太年輕,隨口說出了浮士德臨終的那句話:“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這是不是預示著某種不祥之兆呢?隻有18歲的他,當時實在是太年輕了……
同樣剛滿20歲的諶靜雨,在棉花田裏初嚐了愛情的無比甜蜜,可她無論如何沒有料到在這短暫的甜蜜之後,接踵而至的竟然會是長時間難以名狀的苦澀和無奈。然而即便如此,諶靜雨在以後的人生旅途中,始終將她和奚秋瀟兩人在那片棉田裏愛情盟約的份量看得很重很重,這個重量直逼一個愛情十字架的重量……
奚秋瀟和諶靜雨終於相愛了。到農場一年後,農場職工的月工資按規定晉級,絕大多數職工的月工資是24元,由於奚秋瀟和諶靜雨兩人表現優異,他們的月工資雙雙調到27元,這真可以說是喜上加喜。可是在當時的特定環境下,由於兩人的性格,更是由於奚秋瀟根本不懂得怎樣談戀愛並忠實地恪守農場不能談戀愛的紀律,兩人的愛情有些苦澀。在農場兩人為了避嫌,很少在一起,甚至連說話的機會都不多,隻有在共同回東昱休假時,諶靜雨會到奚秋瀟家來坐一會兒,在奚秋瀟家那樣的環境裏,根本就不會有青年男女談戀愛的感覺和氣氛。奚秋瀟也會到諶靜雨家坐坐,諶靜雨家的居住環境比奚家稍好些,諶靜雨的父母兄弟姐妹總是會給他倆留出單獨相處的時間和空間,可無論是在奚秋瀟家還是在諶靜雨家,兩個熱戀中的人竟然真的隻是止步於坐坐和聊聊,不論是當時還是以後,人們都很難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都無法理解這一切!惋惜也罷!痛悔也罷!慶幸也罷!怨天尤人也罷!都實實在在無法改變這種宿命!
更令人可惜的是奚秋瀟從未充分利用他倆單獨相處的寶貴時間和空間來提升他們的感情;更令人可歎的是奚秋瀟每次去諶靜雨家都是兩手空空的;更令人可悲的是奚秋瀟從未想到過男女間的適度肌膚相親是愛情的內容和必不可少的表現形式,他隻懂得語言交流,他隻認為他們已相親相愛,接下來的一切憑慣性就能完成;更令人可憐的是諶靜雨這個正值豆蔻年華的情感豐富的姑娘的初戀歲月僅僅隻是沉浸在中外文學中外曆史之中,朦朦朧朧的渴望始終像“從來銀漢隔雙星”那樣,可望而不可及,奚秋瀟一直是近在咫尺,可又像是遠在天邊。奚秋瀟在生理上應該正處於對異性極易衝動的階段,可緊挨在諶靜雨身邊的奚秋瀟,卻更像老成持重的謙謙君子,諶靜雨感覺到自己是在“戀”,但無論如何感覺不到有“熱”。奚秋瀟在生理上心理上都不是早熟的,一直到他18歲,他對異性的感受基本來自母親。迫於生計也由於粗線條的性格,舒招娣能給兒子的隻有溫飽和沒有肢體疾病,是諶靜雨讓奚秋瀟生平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來自異性的情感關懷,他天真地以為這種情感關懷一經萌芽就會自然生長而無需陽光哺育雨露滋潤。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神性高於一切的時代烙印?有多少是囿於中學時代烏謙疆孫雋事件的陰影籠罩呢?
奚秋瀟也從未邀請諶靜雨出外逛街吃飯看電影,這是絕對不能以家境貧寒來為自己開脫的,往好了說是幼稚懵懂,往壞了說就是吝嗇委瑣。所有這些肯定不是諶靜雨所渴望的愛情,寶貴的時間就這樣被肆意揮霍著。諶靜雨和奚秋瀟相愛的起點是比較高的,令人無限痛惜的是這個起點實際上就是頂點。
由於中學時代烏謙疆、談之梁、禹尚郴等老師的影響,奚秋瀟對文學曆史有著濃烈的興趣;由於父親的影響和矯正口吃的需要由京劇現代戲到京劇傳統戲,奚秋瀟對京劇有著強烈的愛好;由於烏謙疆事件對奚秋瀟的負麵影響,奚秋瀟常常購買早場和學生場的廉價電影票,在電影院排遣心中的苦悶困惑客觀上培養了對電影的摯愛;著名電影編劇到連隊的講課,大大刺激了他本已存在的強烈的文學創作欲望,奚秋瀟不知天高地厚地開始寫電影文學劇本,他為自己定了一個指標,一年寫一部電影文學劇本。
從此開始,除了開會和必須的工作,奚秋瀟的全部業餘時間都用在了寫作上,他寫完了三個電影文學劇本,全部由諶靜雨謄寫在標準的文稿紙上。多少個夏夜,諶靜雨手臂上塗上驅蚊劑,腳上穿著高統雨靴,渾身上下滲透了汗水,額上的汗水由於根本來不及擦經常會滴在文稿紙上;多少個冬夜,諶靜雨穿上了全部的冬裝還直打哆嗦,手指僵硬得必須不斷地揉搓才能把字寫端正,這一切奚秋瀟都看在眼裏疼在心頭。這些電影文學劇本後來都由電影製片廠作了退稿處理,當時的退稿處理還比較認真,保存完好的文稿還附有一封退稿信。奚秋瀟雖經數次搬家,一直精心地保存著這些文稿,他其實並未高估這些劇本的價值,他無比珍惜的是滲透著諶靜雨心血淚水汗漬的一行行字跡,他不懂這算不算是諶靜雨留給他的唯一的不可複製的DNA。
奚秋瀟對電影的狂熱一直持續到他作出了了一個後來隻能付之一笑的決定: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導演係並勇敢地參加了在東昱省戲劇學院的初試。初試的內容有兩項:文學百科知識口試和小品表演,奚秋瀟得到的小品題目是:在接到了電影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的同時又接到了母親病重的電報。
奚秋瀟在參加初試後匆匆趕回了農場,他給父親布置了到戲劇學院看複試名單的重大任務。複試的名單上,奚惠屏反反複複也找不到奚秋瀟的名字,奚秋瀟的電影導演夢由此破碎!後來奚秋瀟獲悉這一屆北京電影學院招收的學生中有攝影係的張藝謀,導演係的陳凱歌、田壯壯等中國第五代的電影精英。更令人痛心的是這次考試竟然是奚秋瀟參加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高考,他糊裏糊塗地又心高氣傲地錯失了這個時代可以給予他這一階層的巨大的珍貴的機會。
當時東昱農場的糧食作物一年三季的生產方式囿於當時的農業科技水平和人多地少的現實,有一定的現實合理性,但曆史局限性同樣明顯:既大大透支了土地,也大大透支了人的體力。其他主要作物是棉花油菜蠶豆等,播種蠶豆在當時主要是改善土壤質量,蠶豆成熟之後除了一小部分給食堂供應職工外,大部分則作為肥料就地翻掉。種蠶豆在農場是個很輕鬆的農活,一人一袋蠶豆一壟地,把這袋蠶豆播種完就可以收工。一般是一把鐵鍬在泥地裏挖一小洞放進幾顆蠶豆即可,而且蠶豆基本不需管理,生命力極強,蠶豆花期極短,但紫色的花瓣鮮豔奪目。可是有些調皮的男職工會找到較偏僻處挖一大洞,將整整一袋蠶豆全部倒進去,然後找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覺,待等差不多收工時假裝腰酸背疼的樣子混進收工隊伍。因為播種時很難在每壟地上做好標記,所以難以查明每一壟地的實際播種者,隻有靠排長的巡查和職工的相互監督來維持正常的蠶豆播種作業。
水稻是熱帶糧食作物,它的生長尤其是灌漿需要炎熱的氣候,根據東昱地區的氣候。早稻的收割不能太早,否則生長期不夠,而晚稻的播種又不能太晚,必須在立秋前播種,如果天氣太涼,會抑製稻秧的生長。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所以在每年的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的立秋這段時間稱作“雙搶(搶收早稻,搶種晚稻),而同期棉花生長也處在關鍵期,需要及時除草噴灑農藥除蟲,還要搶管棉花,所以也有“三搶”的說法。到七月下旬,每天要關注早稻的生長情況,隻有早稻基本成熟而且天氣好就立即開鐮收割早稻,一年中最忙最苦最累的“雙搶”開始了。
每天淩晨3:30分連隊鍾聲會準時地無情地敲響,排長們會到每間宿舍敲門,而且要敲到確認每個人都醒都起床才罷休。半小時後就會出工。先去水稻秧田拔秧,必須在烈日當空前完成拔秧,並將一捆捆秧苗豎插在水田裏,如果秧苗根部被太陽曝曬秧苗就廢了。接下來就是插秧,人工插秧對人的腰是很嚴峻的考驗,農場職工的腰肌勞損同挑擔插秧不無關係。
諶靜雨和奚秋瀟都是插秧高手,插秧的速度兩人不相上下,插秧的質量諶靜雨更勝一籌。諶靜雨插的秧筆直挺立相間距離規整,插秧筆直靠的是腿部朝後移動必須基本在一條直線上以及插秧時與上一顆秧的前後左右距離地把握;挺立靠的是手勢嫻熟以及手指間配合、手指用力得當、秧插入泥土時深淺適度。由於諶靜雨同奚秋瀟插秧速度相近,所以即使第一次插秧兩人不在一起,從第二次開始,兩人基本都是相挨著插秧,談曉山對此早已無可奈何,其他職工也無可厚非,因為他們靠插秧手藝贏得了寶貴的機會。兩人插秧時話雖不多,但眉目傳情,心靈默契。
早晨9:30分,連隊食堂會送來點心;12:00左右會送來午餐; 15:00左右又會送來點心;18:00左右則是晚餐。農忙尤其是“雙搶”季節,夥食的品種質量會有明顯地改善提高。麵向東麵大海的東昱農場土地東西向的居多,地處東昱省城區遠郊的東昱農場空氣質量優良,當時人們也還沒見識過霧霾,在“雙搶”的那些日子裏,在那些天高雲淡晴空萬裏的日子裏,職工們每天會在麵前從海麵上迎來一絲亮色一抹紅光,然後是冉冉升起噴薄欲出的一輪朝陽;每天會在身後送走金紅色的火球滿天燦爛的晚霞,然後是一片餘暉一地背影。農村的蚊子好像同太陽有過約定,“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太陽剛剛結束一天的辛勤照耀,蚊子就會急不可待地匆忙上陣亂舞,“雙搶”季節最早收工也要21:30分以後,所以蚊子的飽餐是有絕對保證的。
職工們收工後最怕停電停水,一身的泥漿隻能到河裏去匆匆地洗了。那時職工們早晨起來經常會發現腿上昨天的泥還未洗淨,新的一天就接踵而至了。在拔秧插秧的間隙要抓緊早稻的脫粒,假如稻穀潮濕再不及時脫粒就會爛掉。每次脫粒,奚秋瀟都會站在脫粒機的喇叭口(稻穀進口)前,負責將稻穀塞入喇叭口,因為整個脫粒的進程都係於這個喇叭口,隻要它不停,後道工序就停不下來。脫粒機放在打穀場上,電源在倉庫裏,隻能拉個接線板,接線板與脫粒機有一段距離,由於稻穀有些潮濕,脫粒機卡住了,奚秋瀟就讓人去把脫粒機電源插頭拔了,用手伸到脫粒機裏麵清理卡住的稻穀,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清理,比較遠的地方手夠不著,於是頭也伸了進去,就在此時,奚秋瀟耳旁忽然刮來一股“嗡”的聲音,奚秋瀟的頭本能地往回縮,手也跟著縮了回來,一刹那,脫粒機竟然由慢而快轉動了,奚秋瀟倒抽了一口冷氣,全身冰涼,好險啊!如果卡在脫粒機裏的稻穀再少一點;如果奚秋瀟的耳朵同他的鼻子嗅覺失靈一樣聽覺失聰;如果…奚秋瀟實在不敢繼續想下去,他奔過去大聲責問插上脫粒機電源的職工,他哭喪著臉:“我聽到有人叫插上的啊。”奚秋瀟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頓,可還沒等他動手,那個小夥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顯得十分地傷心和委屈,奚秋瀟隻能拍拍他肩膀:“算了,別哭了,總不能讓我向你道歉吧!”他說完回過頭去看到諶靜雨一臉慘白。
東昱農場在收割了晚稻撒上了麥苗以後,有一段農閑,這是一段極為寶貴的戰前休整,接下來就是農曆年中最後一場硬仗——興修水利(開河挖河)。有新開挖河流的,也有拓寬加深老河道的,拓寬加深老河道的工程難度更高。那時幾乎沒有任何機械,全靠人工手挖肩扛。老河道晚上結冰,白天冰融化後一片泥濘,別說挑著重擔,就是空手走路也會左搖右晃。通常的組合是:男職工挖泥,女職工挑泥。男職工手下這塊泥的大小同該男職工與挑泥女職工的交情有某種神秘的聯係,所以在分組時千萬不能把有疑似戀愛關係的一對分在一組,聰明的女職工通常會在衣兜裏裝幾塊糖,以便在關鍵時刻“賄賂”挖泥的男職工。奚秋瀟就曾親眼看到談曉山給諶靜雨的泥塊比給別人的明顯大,諶靜雨挑著擔子踉踉蹌蹌的步伐讓奚秋瀟為之心疼,但又奈何談曉山不得。
各小組之間劃線為界承包,無論是新開河還是拓寬加深老河道,開挖以後,一個小組的進度越快,他們的出泥量就會越少,因為開挖拓寬河道不可能直線往下挖,直線往下挖必定會塌方,開挖時必須要有一個坡度,在上麵的幾公分差距到下麵就會被放大許多倍,泥方量實際上會很大。任何一個小組做得越慢,承擔的泥方量就越大,而路卻越窄,工程進度就會更慢,如此循環。所以所有的小組都不敢絲毫懈怠。但小組之間勞動力和技巧的差距畢竟是客觀存在的,在工程的最後時刻,就要集中精兵強將在落後的小組搞會戰,奚秋瀟和諶靜雨每次都會出現在會戰第一線。諶靜雨在奚秋瀟挖泥時有意說:“你給我的泥塊千萬不能比別人小,否則你跳進這條河裏也洗不清。”奚秋瀟頭也沒抬:“那也千萬不能比別人大,欺負人的事我還從來沒做過,尤其是暗地裏欺負女人的事,虧他還是個男人!你悠著點!”諶靜雨深情地回了一句:“你也是!”在那個天寒地凍又挑戰年輕人體能極限的場合裏,兩人的互相牽掛和一顰一笑顯得特別溫暖。
那年是拓寬加深老河道,蔣欣之被借到場部做文字工作去了,談曉山被王間益臨時抽到連部開河指揮部,連部指定奚秋瀟臨時主持二排工作。早上到工地時,老河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大部分老職工對拓寬加深老河道都有經驗,脫了鞋襪赤腳走下冰冷的河道,因為太陽出來後,薄薄的冰很快會融化,穿著鞋走路都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更別說挑著擔。如果穿著鞋經常是一腳陷下去,腳出來了,鞋卻出不來。
奚秋瀟看見新職工浦月芳穿著高雨靴踉踉蹌蹌地走下河道,趕緊過去囑咐她脫下高雨靴,浦月芳執意不肯,奚秋瀟無奈地苦笑了。隻好跟在她後麵。浦月芳終於挑起了裝有泥塊的擔子,右腳邁出了第一步,這一步已經陷進泥裏了,左腳艱難地邁出了第二步,又陷進泥裏了,人開始搖晃了,當她費力地拔出右腳時,大家看到的是浦月芳潔白的腿和腳,高雨靴則牢牢地紮在淤泥裏,緊接著浦月芳的潔白的腿和腳重重地陷在了旁邊的泥裏,浦月芳已經失去重心了,差點跌倒,緊跟在後麵的奚秋瀟快速托住了她肩上的擔子,浦月芳的左腳也拔出來了,其結果與右腳如出一轍,浦月芳又冷又痛又羞又恨,淚水奪眶而出。奚秋瀟用輕輕地又堅決地語氣說道:“不能哭,一定要哭隻能到後麵去哭!”浦月芳放下擔子赤著腳一路哭著逃離了工地。
當時在農場水利工地裏有個慣例:不許哭,因為有一人哭聲就會引來一片哭聲。那就不像是水利工地,而像是追悼會會場了。中午連隊食堂送飯來了,職工們紛紛拿著自己倒扣在泥地裏的碗,碗口全是泥土,沒地方可洗,小河裏也全是泥水,打飯的食堂職工視而不見地把飯菜倒在帶泥的碗裏,每個人吃飯時都學會了從碗中間吃,避開了一圈碗邊,奇怪地是當時拉肚子或因此得其他病的人確實不多:究竟是因為職工年輕天生免疫;還是由於“不幹不淨,吃了沒病”;或是當時當地總體生態環境優異使然,大家都不得而知。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浦月芳來到了奚秋瀟的宿舍,交給他一封電報:“外公病亡,速歸。”奚秋瀟示意她坐下:“怎麽樣,兩隻腳還可以嗎?”浦月芳低著頭答非所問:“肩膀都破了與衣服粘住了,內衣都脫不下來…”奚秋瀟輕輕地歎了口氣:“怎麽辦呢?大家都一樣。你想請假回東昱?”浦月芳點了點頭,奚秋瀟看到她眼淚已經掉下來了:“農場有兩個時段一般是不批假的,一是‘雙搶’,二是開河。”奚秋瀟想了一會:“這樣吧,現在離工程結束大概還有十天左右,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是明天回去,給七天假,七天後必須趕回來;第二是再堅持五天,給你十天假,你看怎麽樣?”浦月芳抬起了頭不滿地回答:“外公去世了,還不讓回去,怎麽這樣不近人情?”奚秋瀟驚訝地望著浦月芳,職工一般不敢這樣頂撞他,他的聲音也大了些:“是我不近人情嗎?外公已經去世了,你晚幾天去會有多大影響呢?如果你急著要回去,七天假還來不及處理事情嗎?工程這麽緊張,大家都一樣非常疲勞了,你不知道嗎?缺一個勞力,泥方量就要分攤在眾人頭上。”浦月芳見奚秋瀟生氣了還是有些害怕的:“那…我再做五天吧。”
當天晚上浦月芳同宿舍也是中學同學的田琮珍找到奚秋瀟告了密,田琮珍與浦月芳是同學也是鄰居,她告訴奚秋瀟:浦月芳的外公幾年前就去世了。這個信息使奚秋瀟吃驚不小,通過偽造外公的第二次去世來騙取假期逃避艱苦的開河,這樣的做法讓他大開了眼界。
第二天在工地上吃午飯時,奚秋瀟一反常態地坐到諶靜雨姐妹旁邊。諶靜雨用奇怪地神情望著他:“怎麽,你不需要以身作則了嗎?”奚秋瀟看著諶靜雨的右肩:“你的肩膀疼得厲害嗎?”還沒等諶靜雨回答,諶靜雯搶著回答了:“我姐棉毛衫都脫不下來,上麵全是血。”“那你呢?”諶靜雯:“我好一點,我姐總是把輕的擔子換給我,有時我也逃走休息一會兒,姐從來不休息。”奚秋瀟向諶靜雨投去欽佩的目光:“好姐姐!”諶靜雨把自己碗裏的肉撥一點給奚秋瀟,奚秋瀟連忙把碗縮了回去,一塊肉掉在地上了。諶靜雨用嬌嗔的眼光看著奚秋瀟:“你看,你看…”奚秋瀟憐惜地看著地上的那塊肉,歉疚地笑了:“浦月芳謊報外公去世騙取假期,影響很壞。”諶靜雨表情平常地說:“我聽說了,你想怎麽處理?”奚秋瀟:“當然要嚴肅處理,還要舉一反三加強教育,否則將來有人會學樣。”諶靜雨看了看奚秋瀟,轉過頭看著工地,緩緩地說了一句話:“你最好不要讓這件事在她一生中留下陰影。”奚秋瀟久久地盯著諶靜雨,他驀地發現她的側影也很美!
奚秋瀟聽了諶靜雨忠告,他利用開河工程結束後的休假,對浦月芳作了一次家訪,趁浦月芳出外買東西時,奚秋瀟婉轉地告訴他父母,以後千萬別再拍這種電報,千萬別在孩子麵前故意作假,哪怕是為了孩子,這件事到此為止,我不會再對浦月芳提起這事兒,你們提不提怎樣提請慎重考慮。其實奚秋瀟當時僅是比浦月芳年長一歲的孩子,他原是想借題發揮大張旗鼓地在職工中進行一番教育的,是長他兩歲的諶靜雨的一句話點撥了他,使他如醍醐灌頂般地清醒起來。
很多年後,奚秋瀟偶然看到了一位思想家的一句話:你所做過的一切,都將像影子一樣永遠跟隨著你。他驀然想起諶靜雨說過的那句話“你最好不要讓這件事在她一生中留下陰影。”奚秋瀟從內心深處深深感激當年諶靜雨對他的及時提醒,他一激動給諶靜雨發去了一條微信:“好人不少,真人不多。那是張愛玲的由衷感歎!還記得當年你為浦月芳求情的那句話嗎?‘你最好不要讓這件事在她一生中留下陰影。’”過了許久,諶靜雨回了一句話:“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奚秋瀟知道這是一本書名,講中國才女林徽因傳奇一生的。林徽因先後同三個中國名人徐誌摩金嶽霖梁思成產生過情感漣漪和情感波瀾,最後同梁思成廝守一生。這三個男人在各自的領域裏,可都是獨領風騷的一流才子。奚秋瀟同諶靜雨從未談起過林徽因,此時,諶靜雨一定是讀了這本書之後有感而發,那麽,她是在感慨什麽呢?
七連青年職工有一個興趣小組是農業科技攻關項目,內容是改造鹽堿地實現糧過千斤棉過百的宏偉目標。奚秋瀟對此有著強烈的興趣,他向許多老農民和農業專家請教,他們一致認為最現實最有效的辦法是在鹽堿地上鋪一層河泥,河泥是一種有機肥料,對改善土壤質量大有裨益。在開河結束春節休假完回到農場,奚秋瀟帶領大家幹了近兩個多月,把七連周圍的小河流基本掏了個底朝天,在實驗地上鋪了薄薄一層黑乎乎的河泥,切實改善了土地的有機構成。一年以後,這塊實驗地上終於在東昱農場第一次實現了“糧過千斤棉過百”的目標,奚秋瀟的心中充滿了成就感。
蔣欣之結束了在場部的工作,回到了二排,奚秋瀟臨時主持工作的使命完成了,那天在蔣欣之宿舍,奚秋瀟在向蔣欣之交接工作,談曉山也在場,奚秋瀟講完之後,故意趁蔣欣之在場,說出了憋在心裏很久的話:“今天兩位排長都在,我向談排長提個意見,請以後在安排工作時盡量對所有職工一視同仁,千萬不能有遠近親疏。”談曉山不甘示弱:“奚秋瀟,你這話要講講清楚,我哪裏不一視同仁了。”奚秋瀟對談曉山的態度早有準備:“你照顧個別人我就不說了,最近,你對諶靜雨就有點故意刁難,我親眼看到了,開河時,你每次挖給她的泥塊都是特別大,偶爾幾次很正常,每次都比別人大就有點不正常了,要麽是對她特別好,刻意培養她;要麽是對她有成見,故意為難她。”蔣欣之聽到奚秋瀟說出了諶靜雨的名字,心想大事不好,連忙把窗戶關了起來。果然,談曉山的嗓音高了八度:“你現在以什麽身份來對我說話,是以諶靜雨男朋友的身份,還是別的?”奚秋瀟的嗓門也不低:“我是以七連團總支書記的身份和你說話的,諶靜雨是二排團支部書記,你談曉山是共青團員,這個身份可以嗎?”還沒等談曉山反應過來,奚秋瀟繼續發揮了:“如果你不認這個身份也可以,我還被連部指定主持了幾個月二排的工作,這個身份與你相當嗎?如果你一定要扯到什麽男女朋友,我覺得你更是掉價,如果你認定我是諶靜雨的男朋友,那你是個男人就來找我算賬啊,過去不是講決鬥嗎?普希金不就是死於決鬥嗎?幹嘛去為難一個女人呢?”談曉山站了起來:“你以為我怕和你決鬥嗎?”奚秋瀟冷笑了一聲:“談排長,你又錯了,我說的是過去講決鬥,我講你別去難為女人,這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事。但現在是什麽時代,我們決鬥,你把女性放在什麽地位呢?她是一件東西嗎?她是戰利品嗎?誰勝就歸誰嗎?你有這種思想,還配得上談自由戀愛平等戀愛嗎?”談曉山完全沒有想到奚秋瀟的一張嘴會這麽厲害,蔣欣之見狀連忙出來轉圜:“好了好了,大家都是開玩笑的,農場一般職工都不允許談戀愛的,更談不上決鬥,談排長分配工作也有一定的難度,每個人處在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件事情都會千差萬別,所以有些不同看法很正常,我們以後多溝通。奚秋瀟是連團總支書記,在二排也是一個比較特殊的職工,看來,我們三個人今後要多通氣,免得被動。”這一席話軟中帶硬,貌似公允,實際上是在為談曉山說話,因為在二排日常工作中,蔣欣之更多的是依靠談曉山,談曉山越是賣力,她就越是省力,她的唯一目標是盡快離開農場,而離開農場的本錢是二排的各項工作不能拉下,奚秋瀟內心裏對她這種拉偏架頗為反感。對蔣欣之的態度,奚秋瀟早有思想準備,但他沒有和她計較,一方麵他不能四麵出擊,更重要的是他略微了解蔣欣之同邵奮霖的關係,蔣欣之對邵奮霖非常隨便,這種隨便基本上就已經達到了一個女性對一個一般性的男性追慕者那樣的程度。奚秋瀟覺得對談曉山,他該說的能說的都已經說了,應該適可而止了但還是要撂下了一句重話:“蔣排長既然這樣講了,我可以到此為止,但如果他將來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的話,我們就要到王連長,到老丁那裏掰扯掰扯了!”談曉山盡管有些心虛,但嘴上還是挺硬的:“隨便找誰,我還怕你嗎?”奚秋瀟轉身走了出去,把兩個排長晾在了那裏。
奚秋瀟為諶靜雨兩肋插刀的事很快在七連就傳得沸沸揚揚,大多數了解真情的職工都對奚秋瀟豎起了大拇指,都對談曉山嗤之以鼻。這件事的正麵效應是談曉山從此不再敢在明麵上為難諶靜雨了;諶靜雨從心裏真正覺得奚秋瀟是一個靠得住的有責任擔當可以倚靠的男人。這件事的負麵效應是奚秋瀟等於是間接地昭告全連:奚秋瀟和諶靜雨在談戀愛,更重要的是這個負麵效應的衍生物很多,這些衍生物的殺傷力很大,大到足以毀滅奚秋瀟諶靜雨愛情的程度。因為就諶靜雨和奚秋瀟兩個人而言,他們向對方獻出的確實是一顆完整純潔的心,他們的愛情是結實的。然而,愛情與婚姻的距離其實就是愛情與生活的距離,這段距離的長與短、這條道路的平坦與曲折、這條道路上的“交通狀況”等等等等,所有這些,就遠遠不是諶靜雨奚秋瀟兩個人就能夠駕馭得了的
奚秋瀟在七連共青團總支書記的崗位上幹得風生水起不亦樂乎,而七連領導班子內部卻暗流洶湧。邵奮霖曾三番五次要求奚秋瀟列席連隊兩委會,團總支書記列席領導班子在農場各連是一種約定俗成。奚秋瀟卻幾次婉拒了,他的理由是:要麽以正式成員出席,列席就免了。奚秋瀟不懂的是列席是進領導班子的半級階梯,他拒絕列席實際上就等於自己把自己關上了進班子的大門,邵奮霖對此隻能幹著急,他又不能明說此中原委,而邵奮霖的政治對手卻是樂觀其成。
那天晚上已近11點鍾,奚秋瀟近來睡眠質量大大上升,正在呼呼大睡,連隊黨支部書記老丁把他推醒了:“快穿上衣服到連部來。”奚秋瀟懵懵懂懂地套上了衣服,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快步走向連部。連部會議室裏氣氛有些異常,農場黨委委員衛琳狄也在,老丁,王間益,邵奮霖在座,鄭溫樺和皮三囡不在。
奚秋瀟在農場場部的會議上見過衛琳狄,衛琳狄是四十開外年紀的幹練女性,在場黨委分管安全保衛和基層工作,據傳已上報擬提拔為黨委副書記。今天晚上的這陣勢看得奚秋瀟一頭霧水。衛琳狄是認識奚秋瀟的,她一看見他就熱情地招呼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小奚坐下。這麽晚召集大家來是因為發生了重要的事情。”衛琳狄主持會議使這個會議的層次迅速提高了:“鄭溫樺對皮三囡實施了粗暴的行為,有強奸的嫌疑。”衛琳狄字斟句酌的話更增添了些許神秘:“現在事情還在調查之中,大家要保密。在調查過程中,鄭溫樺所擔負的工作要暫停,由於民兵治安保衛工作一刻也耽誤不得,經連隊兩委會討論並報場黨委同意,由奚秋瀟同誌兼任七連的治安保衛工作,代行民兵連長職務。會後老丁同誌要向小奚好好交待。”奚秋瀟注意到,與會者中王間益的臉色最難看。會後,老丁一行送衛琳狄回場部,臨上車前衛琳狄手按著奚秋瀟的肩膀親切地囑咐:“小奚啊,千萬不要辜負組織的重托,好好幹,我們都會支持你的!”奚秋瀟此時有點臨危受命的莊重:“放心,老衛,我會努力做好的。”
回到連隊辦公室後,老丁匆匆囑咐了奚秋瀟幾句,就把王間益拉到了隔壁。奚秋瀟見邵奮霖的氣色也不太好就問道:“怎麽回事啊?”邵奮霖雙眼直瞪奚秋瀟,半天沒說一句話。奚秋瀟起身想走,邵奮霖終於開口了:“奚秋瀟,你的擔子很重啊,民兵治保工作在農場是十分重要的日常工作,工作量很大很瑣碎很細致,做好了是應該的,做壞任何一件事都會被迅速放大,所謂100﹣1=0就是這個道理。而稍有不慎就會釀成滔天大禍。我這話可能有點危言聳聽,但話糙理不糙。民兵治保這一攤工作過去是鄭溫樺的獨立王國,民兵排長治保委員也都是他挑選培養的,你要接過來難度會很大,你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聽了邵奮霖的一席話,奚秋瀟才開始感到他所接手的民兵治保工作可能是個燙手的“山芋”。
從那天深夜開始,奚秋瀟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東昱農場七連政治紛爭的漩渦,以連隊團總支書記的本職兼任了連隊民兵治保工作,他要負責民兵的訓練、夜間的巡邏、調解職工的糾紛、防盜反盜,連隊開大會放電影他要帶人巡邏,防止有男女職工躲在宿舍發生什麽事。甚至夏天連隊停電停自來水,職工隻能到河裏洗澡,奚秋瀟一定要站在河邊打開手電筒,以手電筒的光束為界大聲喊道:左邊女職工,右邊男職工。有奚秋瀟拿著手電筒照著,少數男職工才不敢越界,大多數女職工才敢放心安心地洗澡。
奚秋瀟是一個對別人對自己要求都非常嚴格的人,而且是不怕苦的人,當時以他的身兼數職是完全可以脫離農業勞動的,但他隻要有時間就在二排勞動,當然這裏多少也有可以多看見諶靜雨的因素。
那年的夏天大雨一場接著一場,職工隻要早上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就會興高采烈,因為又迎來了休息天。已經下了三天雨了,職工宿舍裏一片歡呼。王間益則愁眉不展,大糞船已經停了三天了,每天都要付錢啊,看著天氣毫無轉晴的任何跡象,於是連部決定冒雨搶運大糞。
大糞船停泊在第一條海堤西邊的河邊,從糞船上朝上斜搭了一塊木跳板到河岸,職工挑著兩個滿滿的糞桶先要在跳板上爬坡,由於天下著雨,也由於糞桶的外溢,跳板非常濕滑,肩上是重擔,腳下又直打滑,一不小心就會掉到河裏。上到河岸,可田埂上泥地裏更滑,腳上根本找不到支點,好不容易挑到了目的地,走下水田,腳就深深地陷進泥田裏,兩個糞桶就重重地掉翻在水田裏,糞水泥水就會四下飛濺。挑糞的職工摔在田埂上,掉在水田裏司空見慣,根本已經無法分清滿身濕透的是汗水泥水還是糞水。奚秋瀟緊緊地跟在諶靜雨姐妹的身後,諶靜雨姐妹從田埂走下水田時還是雙雙摔倒了,被糞桶裏的糞水濺了一身,諶靜雯大聲哭了,奚秋瀟攙起了姐妹倆,等她們站穩後再把糞桶放在她們肩上,糞桶裏的糞水隻有小半桶了,奚秋瀟心疼地看著她們,他清晰地見到諶靜雨的眼眶裏也滿是水,分不清是淚水雨水還是糞水。
這天奚秋瀟聽到了一個他不想聽到的消息:諶靜雨要調到四排任副排長。諶靜雨能升職,奚秋瀟當然高興,但調到另外一個排,兩人的見麵機會就會更少,不僅宿舍離得遠了,出工收工都不在一起了,奚秋瀟決定找邵奮霖刺探軍情。邵奮霖既不肯定也不否認,隻是告誡奚秋瀟別打聽,現在的連隊對這類打聽很敏感也很反感,你奚秋瀟現在身兼數職,樹大招風,一定要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邵奮霖給奚秋瀟看了十二連帶隊幹部著名詩人電影編劇寫給他的一段文字:夫忠直之迕於主,獨立之負於俗,理勢然也。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三國魏李康《運命論》奚秋瀟似懂非懂地抄錄了這段名言。
諶靜雨很快就從二排搬走了,由於邵奮霖的提醒,奚秋瀟不敢去幫她搬行李也沒能去送她,心中卻充滿了遺憾寂寞惆悵,並結結實實地記了幾十年。奚秋瀟在擔任國有企業總經理黨委書記後,每當他班子裏的副總副書記助理調任,他必定率領班子成員集體將他(她)們送行到新單位,這樣做可以讓離開的幹部切身感受老單位的溫情和自己為人處事的成功;可以讓新單位掂量出新人在老單位的份量,從而盡可能減輕新人初來乍到的焦慮。他必定會將痲省理工學院第九任院長康普頓的名言:“當你離開每一塊營地時,它都應該比你初到時更加美麗。”送給即將分別的同事共勉。奚秋瀟將此舉看作是人與人之間難得的情分緣分,他認為人生的聚散是很有些神秘色彩的,一時一地一情一景都具有偶然性,幾乎不可能還原複原,必須及時珍惜、及時享受、及時放棄、及時回味。
正如邵奮霖提醒奚秋瀟的那樣,連隊的民兵治保工作是經常地大量地繁雜地瑣碎地,奚秋瀟實際上的業餘時間已非常有限。上班時間事情好像並不多,那就要參加勞動,收工後想休息了想做自己事情了卻總會來事兒。這天晚上22:30以後了,奚秋瀟處理完工作後剛睡著就被值班民兵推醒了。“周雲敏到現在還沒回宿舍。”奚秋瀟意識到遇上一件擔心的棘手的事情了,他隻能立即起床。
周雲敏是三排女職工,近來經常很晚才回宿舍,紛紛傳言她在和當地小學的代課老師談戀愛,如果屬實這在當時是非常嚴重的事件,當地人與農場女青年談戀愛被認為是“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行為,這幾乎已經是犯罪了(當時的中國大陸還沒有《刑法》《刑事訴訟法》)。
奚秋瀟和值班民兵在會議室裏分析了情況,又叫來了三排排長,確認了沒批準過休假給周雲敏,那樣的話,她在這個代課老師家裏的可能性就很大,奚秋瀟決定再等等,已經過了零點了,還是未見周雲敏回宿舍。奚秋瀟分別向連隊分管領導邵奮霖和場部值班室場部公安派出所值班作了匯報,一致決定由七連民兵先前往代課老師家尋找,場部派出所還表示馬上會與當地派出所溝通。
從東麵大海向西有兩條海堤,東昱農場就在這兩條海堤之間。第二條海堤向西就是當地人民公社的管轄地。第二條海堤向西下去50米開外有一條小河,過了小橋向左一拐有幾間坐東朝西的小屋,代課老師的家就在南麵的第一家。奚秋瀟一行遠遠就望見裏麵還亮著燈,他們走近後仔細觀察了地形,門是朝西的,東麵臨河有窗,南麵也有窗,在東麵窗的縫隙裏隱隱可見蚊帳,奚秋瀟囑咐在東窗守候的民兵緊盯著蚊帳,在南麵窗戶前也安排民兵守候。一切安排就緒後,奚秋瀟去敲門了,敲門後裏麵的燈居然滅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代課老師開了門,這是一個幹瘦的農村青年。奚秋瀟自報家門:“我們是東昱農場七連的民兵,我們連隊的職工周雲敏是否在你家?”代課老師的神色有點緊張:“不在,不在。”奚秋瀟看著他,代課老師也看著奚秋瀟,兩人的目光對視著,心理在較量著﹍代課老師的目光開始變得柔和,臉上堆起了笑容:“你們…要不要到屋裏坐會兒。”奚秋瀟沒有客氣推門而入,這是一間30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隔為兩間,前屋10平方米左右是餐廳兼灶間,後屋是臥室,臥室裏家具簡單,一張支著蚊帳的床上依稀可見淩亂的被褥,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衣櫥。奚秋瀟覺得他們幾個人也沒地方可坐,就站在那裏,他在等東窗守候民兵的消息,他看到門外的民兵就走了出去輕輕地問道:“看到什麽了?”民兵尷尬地搖搖頭。奚秋瀟無奈地回到臥室。代課老師摸出了香煙要給奚秋瀟,奚秋瀟擺擺手拒絕了,代課老師自己拿了一支煙,可點了幾次都未點著,奚秋瀟看在眼裏,心裏明白了幾分。忽然,奚秋瀟聽見了異響,聲音來自衣櫥,回頭再看衣櫥,衣櫥的門在輕微晃動,奚秋瀟問道:“這門怎麽會動?”代課老師拿著煙的手抖得明顯:“是風,風…”奚秋瀟笑了,這個解釋太過愚蠢了,他慢慢地走到衣櫥邊猛地拉開衣櫥門,周雲敏蜷縮在衣櫥裏瑟瑟發抖,奚秋瀟迅速關上了衣櫥門回頭對代課老師說:“趕快讓她穿上衣服,別凍壞了,你們一起跟我們到七連去。”
奚秋瀟將代課老師和周雲敏帶到了連部後立即向場部和連部作了匯報,場部派出所的警察迅速趕來了,連夜對代課老師作了訊問,也給周雲敏作了筆錄。代課老師對與周雲敏發生性關係供認不諱,但堅持認為是正常的戀愛關係,周雲敏也承認了他們之間的戀愛關係。警察嚴厲地責問代課老師:“不能同農場知識青年談戀愛你不知道嗎?不僅是談戀愛還發生性關係,性質已經是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你得吃不了兜著走。”代課老師的臉色由白轉青轉紫。
訊問結束時已天色微明,奚秋瀟剛想打個盹,與周雲敏談話的女民兵來告訴他:“周雲敏不見了。”奚秋瀟嚇了一大跳:“她情緒很不好嗎?”“沒有啊,開始隻是哭,後來還睡著了。”奚秋瀟追問:“你們不讓她睡覺嗎?”“讓她睡的,就是覺得她睡著了,我才回了趟宿舍。”奚秋瀟連忙布置尋找,女民兵提醒奚秋瀟:“會不會到那兒去了。”奚秋瀟明白那兒指的是什麽,他起身就和幾個民兵直奔那兒——代課老師的家。遠遠地就看見周雲敏正坐在代課老師家門前洗衣服,這衣服顯然是代課老師的。奚秋瀟一行啼笑皆非,又把她帶回了連隊。
第二天,奚秋瀟通知了周雲敏的父母,在周雲敏父母匆匆趕到農場後,奚秋瀟把周雲敏交給了趕到農場的周雲敏父母,囑咐他們先把女兒帶回東昱休息幾天。這個代課老師後來被撤銷了代課老師資格送去勞動教養了。
當看到周雲敏清晨坐在代課老師家幫他洗衣服的那一刹那,奚秋瀟心裏像受到了重創:周雲敏根本沒想要我們任何保護啊!我們到底做了些什麽呢?奚秋瀟當時虔誠地認為他所從事的民兵治保工作是神聖的正義的;是保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是保護職工尤其是女職工的;他率領民兵的這次“捉奸”是成功精彩的。可是眼前的這個場景深深地刺激了奚秋瀟,他有些迷惑了,他究竟是在保護女職工還是在殘忍地扼製女青年初開的情竇?他究竟是在保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還是在扮演某種封建衛道士的角色?他究竟在促進人和社會的進步,還是在頑固地維護神性對人性的控製,甚至是在做某種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事情?
離開農場以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奚秋瀟經常會想起這起“捉奸”事件,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時代的變遷,當年的自豪和成就感已經蕩然無存了,奚秋瀟深深感到了當年的愚昧和無奈,心中充滿了歉意和懺悔,他反複地吟誦雨果在《九三年》裏的一句話:在絕對的革命之上,還有絕對的人道。知識青年尤其是女知識青年是需要保護的,但這種保護不可以任意放大無限延伸,更不可以肆意踐踏憲法和法律賦予每個人的自由。代課老師和周雲敏都是單身,他們有自由相愛的權利,他們無疑是那個時代的受害者。奚秋瀟在“捉奸”事件中無疑是個施害者,而從更廣闊的時代背景看來,奚秋瀟又何嚐不也是一個受害者呢?在特定的意義上,捷克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有句話說得十分深刻:每個受害者同時也是施害者。
諶靜雨調離二排以後,尤其是奚秋瀟接任連隊民兵治保工作以後,兩人的休假時間難以同步了,連隊集中休假時,奚秋瀟一般都要在連隊值班,他隻能要等到連隊休假結束之後才能抽空休假。這年五月中旬,奚秋瀟回東昱休假了。回到家裏的第二天,就接到了諶靜雨的傳呼電話。那時,家中的私人電話是門第的象征,一般的工人家庭甚至是一般的幹部家庭都不可能有私人電話,所以石庫門的弄堂口都有公用電話亭,公用電話亭的傳呼工作在當時也是個美差,是居委幹部行使權力的象征。
奚秋瀟打通了諶靜雨家的傳呼電話:“雨,你怎麽也回來了,家中有什麽事嗎?”因為諶靜雨她們休假剛回農場,奚秋瀟有點擔心她家裏是否出了什麽事,電話那頭傳來了諶靜雨銀鈴般的笑聲:“沒有,人家好久沒見到你了,想你了,不可以嗎?”奚秋瀟鬆了一口氣,心中湧起了一陣欣喜:“我也時時刻刻在想你啊!”“那你今天有什麽事嗎?”“你回來了,你就是我所有的事。”“那你下午到我家來吧。”“好的,再見!”奚秋瀟放下電話心情好極了,是近些年從沒有過的好心情,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午,他興衝衝地趕到了諶靜雨的家。
諶靜雨的家也是那種和奚秋瀟家差不多的石庫門,樓下有個獨用廚房,這在奚秋瀟看來已是十分羨慕了,她家在二樓,在當時稱作過街樓(兩幢石庫門中間連接的建築),朝南的窗戶正對著馬路,朝北的窗戶對著弄堂,按現在流行的說法,勉強也算得上是一種板式結構住宅。這個過街樓是狹長的,足有30多平米,靠北的窗戶下放著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朝南的窗戶下放著兩個舊的布沙發,中間有個小的木質茶幾,四周放著一些家具,雖不奢華,但看上去十分整潔。在奚秋瀟看來,即使靜雨的哥哥參軍在外,她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居住條件也並不怎麽寬敞,奚秋瀟的感覺是他們家可能還有一間房,否則兩張床怎麽也睡不下啊。諶靜雨沒說過,奚秋瀟也不便問。
奚秋走進屋時,隻有諶靜雨一個人在沙發上等他,她的氣色很好:“你吃了飯就可以來了,怎麽到現在才來。”“我怕你們家有午睡的習慣。”諶靜雨嗔怪地看著他:“我明天就要回農場了,你還磨磨蹭蹭的。”奚秋瀟驚異地說:“就兩天嗎?怎麽這麽急呢?”“剛休完假,哪有假期啊,我是請事假出來的。”奚秋瀟頓時感到諶靜雨此行就是來看他的,一股暖流從心頭湧起,向全身發散,他真想擁抱一下諶靜雨,可不知是否合適,他隻能呆呆地望著近在眼前的戀人,不笨拙的嘴裏卻吐出的是笨拙的語言:“你這樣真叫我感動得不知怎麽表達才好。”諶靜雨看著奚秋瀟不知所措的樣子,有點被逗樂了:“你不是挺能說的嗎?不會是又口吃了吧?”奚秋瀟真誠地告訴她:“靜雨,雖然我們難得見麵,可我們明確了關係之後,我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心裏麵特別地踏實,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踏實,你相信嗎?”“我當然相信!”諶靜雨的頭靠向了沙發:“不然,你怎麽會找談曉山決鬥呢?”“你都聽說了?”“你怎麽也不跟我商量商量,這麽衝動,不像是你的性格。”奚秋瀟轉過身去朝著諶靜雨,他實在是想多看看她:“看到他對你使壞,我憤怒極了;看到你挑擔的吃力樣子,我心疼難受極了!我知道跟你商量,你一定會攔著我,我隻是想告訴他,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有什麽衝著我來!”諶靜雨頭靠在沙發上眼睛微閉:“可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做等於是向全連宣布你在和我談戀愛,並且很可能被誤解為是從談曉山手中把我搶去的,這對你是會有傷害的;還有你考慮過沒有,談曉山同王間益的關係,這次恐怕你徹底得罪老王了,聽說這個人是不能得罪的。”奚秋瀟不得不承認諶靜雨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你說得有些道理,可為了你是值得的!”諶靜雨回過頭用美麗的眼睛注視著奚秋瀟:“你真那麽愛我嗎?不會是僅僅像對姐姐那樣對我吧。”“當然要超過姐姐的,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這一切,姐弟倆是不可能做到的。”諶靜雨一動不動地深情地望著奚秋瀟,奚秋瀟甚至能感覺到諶靜雨呼吸的氣息和輻射過來的熱量,奚秋瀟的臉慢慢地迎了上去,兩人本來就坐得很近,現在諶靜雨的高鼻梁幾乎就要貼到奚秋瀟的肉鼻梁了,房門忽然被推開了,兩人迅速調整各自的坐姿,諶靜雨的姐姐進來拿東西了,她朝奚秋瀟點頭招呼了一下就出去了。奚秋瀟和諶靜雨對視著,兩人的臉都紅紅的,諶靜雨的眼睛閉上了,嘴唇微微開啟了,奚秋瀟知道此刻自己應該做什麽,他用比剛才快得多的速度想去吻諶靜雨的嘴唇,可是門又一次被她姐姐推開了:“靜雨,小奚在這兒吃飯嗎?”奚秋瀟還沒等諶靜雨回答:“噢,姐姐,我不在這兒吃,謝謝!”這時諶靜雨和奚秋瀟都已經知道姐姐兩次進門都不是巧合,而且姐姐很可能是“奉旨行事”,兩人隻得冷靜了下來,奚秋瀟恢複了以往在她家裏正襟危坐的姿勢:“你在四排還好嗎?”諶靜雨顯然有些掃興,她再次把頭靠在沙發上:“還可以,但總是一個外來戶,隻能處處小心,髒活累活隻能搶在前,七連也不是隻有一個談曉山。”奚秋瀟還沉浸在剛才的情景中,所以沒有完全理解諶靜雨一番話的意思,尤其是最後一句話,奚秋瀟實際上並沒有聽懂,可恰恰是這一點後來使他們兩人產生了很大的誤解。
奚秋瀟寬慰著諶靜雨:“胥峙峰可能很快就會調回市區,連部怕沒人能管理好四排,有讓我兼任四排排長的考慮,老丁向我吹過風,我真來了,你處境就會好了。”諶靜雨像是也聽到過這個傳言:“你真來了,怕是要把我調走了,你想領導會把我們倆放在一起嗎?”“我會竭力爭取的,要把你調走,我就不去四排了。”諶靜雨搖搖頭:“這恐怕是既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啊!”奚秋瀟不得不同意諶靜雨的看法:“是啊,隻怪我沒本事,一個小小的棋子隻能是被人挪來挪去。”諶靜雨用手推了奚秋瀟一下:“好了,別不高興了,這次我請假是值得的,你說的這些話我都記在心裏了,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身體,有大的事情想法和我商量一下,千萬別衝動,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想得周到。和你在一起時間過得真快,天都暗下來了。”奚秋瀟也是深有同感:“是啊,我也一直有這個感覺,總有說不完的話,可時間過得太快!在連隊有什麽事,讓靜雯來找我,明天什麽時候走,我來送你。”“明天…吃過午飯吧。”奚秋瀟站起身來:“那我明天吃過午飯就來,我走了。”奚秋瀟怕諶靜雨要送他就快速地離開了她的家。
諶靜雨在窗口望著,她看到了奚秋瀟的身影,一直看著,突然,諶靜雨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快速奔下樓去,穿出弄堂,去追奚秋瀟,奚秋瀟並沒有走多遠,諶靜雨趕上了他,從背後推了他一下,奚秋瀟轉過身來見是諶靜雨大喜過望,差點就想把她擁進懷裏,可當時的馬路上很少會有如此浪漫的舉動,奚秋瀟隻能克製住衝動:“我剛才心裏還在想,你送送我該有多美啊!”“那你跑這麽快幹嘛呢?”“心裏是想讓你送,可還是舍不得你送啊,兩天從市區到農場打個來回,真夠你累的!”諶靜雨爽朗地說:“沒事,心不累!”兩人有說有笑地朝奚秋瀟家走去。
奚秋瀟家與諶靜雨家步行也就十分鍾左右的時間,諶靜雨把奚秋瀟送到了家的後門口,奚秋瀟問她:“上去坐會兒嗎?如果家裏沒有晚飯我們出去吃。”諶靜雨搖搖頭:“不了,媽媽還等著我呢,我還得給她一個請事假的理由呢,你上去吧,問候你爸媽,我走了。”諶靜雨給了奚秋瀟一個甜甜的微笑,回頭就走了。奚秋瀟望著諶靜雨的背影,一直到這個背影拐進直弄堂,忽然奚秋瀟想起了什麽,就追了過去,很快追上了諶靜雨,也在她背後輕輕推了她一下,諶靜雨回過頭來笑了:“我就知道是你,怎麽了,忘了什麽事嗎?”“沒有忘什麽事,隻是天黑了,我還是送你回去吧!”盡管是在在弄堂昏暗的路燈下,諶靜雨還是讓奚秋瀟看到了她燦爛的笑容,諶靜雨這樣的笑容是最能迷住奚秋瀟的,所以她此刻的這個笑容奚秋瀟一直記了好多好多年…
奚秋瀟和諶靜雨一路上像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可是偏偏卻默默無語,幾乎是相依在一起走到了諶靜雨的家弄堂口,諶靜雨終於開口說話了:“幸虧,我們兩家住得近,不然今晚我們就都別睡覺了。”奚秋瀟動情地緩緩地說了句話:“雨,今天是那天在農田裏我們說了‘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以來我最開心的一天!”諶靜雨輕輕地回應道:“我也是,因為我好像看到你的心了,女人看到了男人的心,她也就放心了!”諶靜雨和奚秋瀟不約而同地想吻別,身後卻適時傳來了周絲芬的聲音:“靜雨,我一直在等你,噢,小奚,吃飯了嗎?要不,在家裏隨便吃點?”奚秋瀟和諶靜雨兩人的身體隻能有些扭曲地僵持在那裏,奚秋瀟有些尷尬地回答:“周老師,您好!不了,我回去了,靜雨,明天,我來送你!周老師再見!”周絲芬禮節性的回應:“再見,小奚,常來家玩!”
第二天剛吃了午飯,奚秋瀟就趕到了諶靜雨的家,家裏的門鎖著,奚秋瀟隻能在周圍閑逛,半個小時後再去看還是鐵將軍把門,已經是第四個半小時過去了,還是老樣子,奚秋瀟很是納悶,在弄堂口徘徊時遇見了諶靜雨的姐姐:“小奚,你怎麽在這兒呢?靜雨上午就回農場了,她沒告訴你嗎?”奚秋瀟驚訝地說:“她告訴我是下午走的呀!”
奚秋瀟告別了諶靜雨姐姐,失望地走在回家路上,他不明白諶靜雨為什麽要提前走,走著走著,奚秋瀟恍然大悟了,他記起來了:昨天,諶靜雨的回答是:“明天…吃過午飯吧。”奚秋瀟一拍大腿:我這個人真是在這方麵太粗心了,諶靜雨是怕彼此傷感才有意沒要我送。後來奚秋瀟想在諶靜雨那裏得到證實,諶靜雨則是微笑不語,可奚秋瀟認為自己還是找到了答案,這就是那個時代的那部分人的那種愛法,後人盡可以評頭論足莫衷一是,但絕對不應該沒有一絲敬意!
奚秋瀟從心底裏對諶靜雨請事假兩天在東昱省市區和農場打個來回專程來看他十分感動,他當時僅僅認為是他為保護諶靜雨不惜同談曉山決鬥的行為感動了她,從而使他們的戀愛關係得到了鞏固和升華,奚秋瀟的心裏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踏實。可惜,這一次他又出現了一個大失誤,他沒有真正讀懂諶靜雨風塵仆仆趕回東昱見他的全部含義。
在談曉山強烈的攻勢下,當諶靜雨左推右擋身心疲憊時,是奚秋瀟適時地給予了她更強有力的支持,用他厚實的身軀保護了諶靜雨那孱弱的身軀,使她初嚐愛情的清甜;而在這種初戀想要結出某種果實時,諶靜雨遇到了來自家庭世俗和自己內心的遠大於談曉山之類曾給過她的壓力,用心力交瘁寢食難安來形容毫不過分。一方麵是源自於人性的神聖的清純的理想的愛,另一方麵是源自於動物生存的現實的俗,這兩方麵都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卻又是常常難以兩全的。指天發誓的男女情愛,在柴米油鹽的蠶食下不堪一擊窘態畢現落荒而走的事例在現實生活中並不鮮見,對此諶靜雨是清楚的。而且這次諶靜雨所受到的最大壓力恰恰是來自於她最敬愛的母親,她從來不曾懷疑過母親對她的愛會摻有任何的雜質,所以她不得不認真思考自己的選擇到底是否正確?這種思考是極其痛苦的甚至是有些殘酷的,她實在是太需要得到來自奚秋瀟強有力的支持和海誓山盟般的承諾。從某種意義上講,諶靜雨得到了這種力量,可惜在農場那樣的環境下,由於兩人缺乏及時的溝通,這種力量的持久性是遠遠不夠的,世俗的力量畢竟要持久得多也強大得多。從這個意義上講,奚秋瀟同諶靜雨之間陽光燦爛般透明的初戀沒能結出豐碩誘人的果實,確實是折射出了一個時代的巨大缺憾!
鄭溫樺來東昱農場已經五年多了,他在中學時代就是紅衛兵幹部,表現突出,當時的七連由黨支部副書記連長王間益主持工作,他非常喜歡鄭溫樺風風火火的性格和踏實苦幹的作風,不到1年鄭溫樺就入黨了,王間益還親自做了他的入黨介紹人,入黨不久就被增補為連隊黨支部委員並被任命為連隊民兵連長,成為七連同時也是東昱農場炙手可熱的青年政治新星。皮三囡比鄭溫樺晚到農場1年,皮三囡身材欣長豐滿,五官端正,雖不是雙眼皮,但眼睛大而明亮,尤其是皮膚生得細膩白嫩。鄭溫樺在幫助王間益接收新職工時已經注意到這批新職工中的美人皮三囡。在王間益鄭溫樺的關心幫助下,皮三囡進步也很快,基本上複製了鄭溫樺的成長軌跡,一年多就成了黨支部委員副連長分管連隊生活後勤。在王間益的政治藍圖政治謀劃中的上策是:自己擔任黨支部書記,鄭溫樺是連隊黨支部副書記的最佳人選;中策是:假如農場黨委沒有讓自己擔任黨支部書記的意圖,王間益就會竭力推薦鄭溫樺擔任黨支部書記,他可以接受仍然擔任原職的安排,因為無論是政治還是業務鄭溫樺都離不開他;王間益沒有想到過下策,因為他認為不太可能。可偏偏出現了這種不可能:王間益“以副代正”(以副的職務行使正職的權力義務)主持七連工作幾年了,農場黨委既遲遲不下達對王間益黨支部書記的任命也不任命鄭溫樺為黨支部書記,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帶隊幹部老丁(王間益鄭溫樺背後稱他是大學裏燒飯幹部)被任命為七連黨支部書記,邵奮霖後來居上,被老丁伯樂識馬精心嗬護精心培養反超鄭溫樺一躍成為連黨支部副書記,帶隊幹部的帶隊期限是兩年,老丁扶植邵奮霖接自己班的意圖路人皆知,這就不能不引起王間益鄭溫樺強烈的政治反彈。在七連的盤麵上,王間益掌控著農業業務全連財務和各排生產排長;鄭溫樺掌控著民兵治保工作和各排民兵排長;皮三囡掌控著後勤采購蔬菜班長;邵奮霖兼任連隊團總支部書記時掌控著青年工作和各排團支部書記,由奚秋瀟接任團總支部書記後通過奚秋瀟掌控共青團工作和青年工作;老丁名義上是一把手,實際上隻能掌控邵奮霖,至多能掌控半個皮三囡。這種盤麵的穩定性可想而知,老丁和邵奮霖不管是出於對中國共產黨事業的忠誠,還是出於為自己仕途清道,都急於尋求突破,而最佳突破點無疑是皮三囡。
1996年,奚秋瀟讀到過中國著名學者王元化先生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南宋中興四大家之一楊萬裏的一首詩“眾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水日夜喧。等到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並說胡適曾以此詩賀獄中的雷震六十五歲生日。王元化在文中寫道“當時,胡適引用此詩來祝壽是寓意遙深的。詩中所說的雖是景物,卻正好表達一種看似弱小,卻終將排除重重險阻的不屈精神。我讀此詩時,感到一股深沉的暖流在胸中升起,為之感動不已”。奚秋瀟讀完文章後,心情也久久難以平息,竟然想到當年老丁和邵奮霖可能是讀過楊萬裏詩歌的,不然他倆何以積聚如此的勇氣和力量來掃蕩政治障礙和政治對手呢?
鄭溫樺近來對皮三囡的愛情攻勢是異常猛烈的,不僅是作為農場的“定幹”他們有公開戀愛的自由,更是由於鄭溫樺粗獷外向火熱急躁的性格。皮三囡雖然對鄭溫樺的粗魯頗有微詞、對鄭溫樺的淺薄稍嫌不滿,但她很喜歡鄭溫樺的雄壯、很喜歡鄭溫樺的直爽、很喜歡鄭溫樺的大氣。兩人很快陷入暗中的熱戀,之所以公開出雙入對,是因為彼此都“尚存一念回故鄉”(調回東昱市區)。
邵奮霖的出現和介入使得鄭溫樺皮三囡的戀愛變得複雜起來。邵奮霖少年老成所表現出來的深沉穩重、邵奮霖勤奮讀書所流露出來的文化滋養、邵奮霖銖銖較量所顯示的細致體貼,在皮三囡看來是別有洞天的,她對邵奮霖由傾慕而生情誼再生愛意。
邵奮霖對皮三囡先是退避三舍後是順其自然然後是刻意表現最後是大獻殷勤。這個三角關係的背後都各有高人在指點迷津推波助瀾,鄭溫樺一方是王間益,邵奮霖這邊是老丁,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勢均力敵難分高下。
在一段時間裏,皮三囡因從兩個追求者中各取所需而洋洋自得。但不久,皮三囡先是因麵對兩個追求者頻繁出擊分身無術而躊躇不決;後是因窮於應付兩個追求者特別是鄭溫樺咄咄逼人的愛情攻勢而痛苦不堪。經常會發生鄭溫樺與皮三囡正談得甜言蜜語時,邵奮霖在外推門;皮三囡與邵奮霖聊得眉來眼去時,被鄭溫樺破門而入。皮三囡幫邵奮霖洗床單衣服後會下意識地到鄭溫樺那兒幫他拆洗被褥;皮三囡的桌上剛收到鄭溫樺的點心,緊接著邵奮霖會送來她最喜歡吃的牛肉幹。
當時的農場自然空間是很大的,可農場職工之間的人際空間又是實在太小了,距離太近了。所以,不少曆經滄桑的人都曾深深地慨歎:所有的罪惡都是對距離的侵犯;所有的拋棄都是對距離的放大。給我安全的是距離,給我憂愁的也是距離。人與人之間隻能保持合適的距離,因為隻有適當的距離才會產生真正的美,因為自然美的構成要素無非就是:比例、色彩、線條、光線等,這些都同距離密切相關。太遠了人物依稀、景象朦朧、色彩模糊、混沌淩亂;太近了瑕疵畢現、缺陷放大、比例失調、形象失真。所謂“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很可能就是距離失當造成的。人與現實也必須保持合適的距離:太近了很容易庸俗市儈錙銖必較;太遠了則可能虛幻縹緲異想天開。
鄭溫樺邵奮霖皮三囡之間的三角關係明顯突破了男女自由戀愛自由選擇的排他規則、粗暴侵犯了人與人之間的正常距離、肆意拋棄了真誠忠誠的做人底線,實際上他們都是在畫地為牢自食其果。
從邵奮霖這邊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他的心是被蔣欣之俘獲的,蔣欣之的文化素養家庭背景是他十分仰慕的,感到不足的是蔣欣之相貌平平,但為了能身登蔣家這樣的門庭,他願意做出“郎貌女才”這樣的犧牲,可惜即使他願意做出這樣的犧牲,而且很快入黨提幹一躍成為連隊黨支部副書記,仕途一片光明,而蔣欣之在這個敏感問題上卻表現出了高超的太極神功,既不答應也不拒絕,有意讓大家都明顯感覺邵奮霖是在追求蔣欣之,而蔣欣之卻向邵奮霖一再表示父母年邁,需要自己近前盡孝,調回東昱省市區是最大願望,你邵奮霖真有心,那就助我一臂之力,我和你明確了戀愛關係,你的定幹身份就會影響我調回東昱。回到東昱後,一切都好說,說到底,真有緣分,農場離市區也不算太遠。這番話聽來也入情入理無可厚非。邵奮霖雖然在心中隱隱感到如果蔣欣之一個人調回了東昱省市區,他倆的緣分就懸了,但還是割舍不下蔣欣之的才情和她的高貴的門第,所以兩人就這麽維持著。
老丁來到七連不久,就清晰地看出了蔣欣之心中的小九九,他直言告訴邵奮霖,蔣欣之在與他虛與委蛇,別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和感情,皮三囡比蔣欣之更適合他,人也長得漂亮多了,家庭情況也不比蔣欣之差,父母都是幹部。當邵奮霖顧慮鄭溫樺的因素時,老丁向邵奮霖透露了皮三囡向組織匯報的思想,皮三囡對鄭溫樺並不十分滿意,覺得他有些粗魯。老丁的感覺是皮三囡對邵奮霖印象挺好的,隻是覺得他似乎已經與蔣欣之確立關係了。老丁話裏話外的意思非常清楚,邵奮霖領會得非常明白,這既是領導對自己戀愛婚姻生活的無微不至的關心,也是領導對七連政治大局的高超謀劃,老丁如果完全掌控了皮三囡,不僅是掌控了七連的生活後勤,更是掌握了七連兩委會的絕對多數;而如果王間益掌控了皮三囡,則結果完全相反。在這個意義上,皮三囡同誰確立戀愛關係,就已經不再是個人生活的小事,而是關係到七連政治盤麵的大事了。邵奮霖是老丁一手栽培起來的,而且老丁兩年以後一定會離開農場,他現在做的這一切都是在為邵奮霖做政治清道夫,邵奮霖不會連這點政治常識都沒有,任何想要從仕途飛黃騰達的男人或女人,個人的戀愛婚姻從來就不是純粹感情的事兒,他乖乖地服從了“組織”的精心安排。
從鄭溫樺那邊看,他同皮三囡戀愛得好好的,忽然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你邵奮霖不僅搶了我的連黨支部副書記職務,還要搶我的心上人,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你不是有蔣欣之嗎?這未免欺人太甚,無論從個人感情男人麵子還是政治角力(像王間益講的這將會直接關係到在七連誰更有話語權)都絕對不能將皮三囡拱手讓渡。事實證明,男女之間那點事兒一旦引入競爭機製,當事者的危機感頓時就會強烈起來。
那天,農場放假了,職工們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邵奮霖還沒有走,他知道皮三囡值班,邵奮霖告訴皮三囡想到她宿舍去坐坐時,皮三囡的回答是,我要到場部辦點事,你高興就等著我,等不及就算了。邵奮霖表示一定等著她。其實皮三囡到場部沒任何事情,她隻是擔心出現鄭溫樺和邵奮霖同時到她宿舍的尷尬局麵。正如皮三囡所料,鄭溫樺回東昱前到她宿舍找過她,還等了她一段時間,見天漸漸黑了,怕趕不上末班車才失望地離去了。
空蕩蕩的七連宿舍區,除了少量老職工宿舍和值班室的燈光外,一片漆黑,邵奮霖此刻有些後悔了,連部宿舍區就他和皮三囡在,值班室就在樓下,他邵奮霖不值班又沒回東昱,怎麽都有點怪怪的,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進了皮三囡的宿舍。
皮三囡隨意斜躺在床上:“這麽晚才來,你今天趕不上回東昱的末班車了。快把門關上。”邵奮霖原不想關門,她這麽一說,就隻能隨手關上了門,皮三囡指著床邊的凳子:“坐這裏吧,吃飯了嗎?”“吃過了。”皮三囡笑了:“邵奮霖,你緊張什麽呀?”“我沒緊張啊。”邵奮霖話雖這麽說,但確實感到自己有些不自在。皮三囡:“我看你同蔣欣之在一起時,有說有笑的,很隨便的。怎麽和我在一起總是很拘束呢?是不是還想著蔣欣之呢?要是這樣,你對我直說,沒關係的。”這幾句話說得邵奮霖更不自在了,說心裏話,和蔣欣之在一起,話題更多,而且邵奮霖沒有心裏障礙。按說,皮三囡文化素養口才都遠不及蔣欣之,可就是覺得不那麽自在,唯一的解釋是他還在乎皮三囡同鄭溫樺的關係,或者說得更直率一點,就是他不願同別人分享皮三囡的感情:“我知道你到場部去其實是想避開鄭溫樺,他也確實來找過你。”皮三囡有些得意的笑了:“可我還是答應了你啊,可是我覺得同你在一起太累,隻有大道理,沒有小道理,隻有‘談’和‘說’,沒有‘情’和‘愛’,隻有抒情沒有激情。說句實話,你別不高興,我不知道你究竟愛不愛我?我究竟吸引不吸引你?”邵奮霖聽著這話心裏有些不痛快,他知道皮三囡在拿自己同鄭溫樺比較,而這是他最難以接受的,但他還是克製住了自己:“我是真喜歡你的,可能是每個人喜歡擅長的表現方式不同吧。”“反正,我覺得我們不太像在談戀愛,而更像是在互相幫助,就像過去學校裏的‘一對一,一幫紅’。”邵奮霖被逗笑了:“這也沒什麽不好,我們在一起取長補短,我搞黨務工作,你搞行政後勤工作,真是有許多可以交流的,可惜,我們交流得太少了。像蔬菜班反映出來的問題…”邵奮霖發現皮三囡閉上了眼睛,像是疲倦了:“你看起來很累,那你早點睡吧!”邵奮霖說著站起身來要離開了,皮三囡睜開了眼睛:“你就不能…”她的眼光裏分明期待著什麽,邵奮霖不是沒有看懂,在那一刹那,他的理智和情欲激烈搏殺著,最後還是理智取勝了:“值班室的人看見我上來的,時間長了影響不好,以後找機會,我們好好聊聊。”邵奮霖果斷地離開了皮三囡的宿舍,他認為自己在關鍵時刻把持住了自己,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別人和有損自己人格的事情;而皮三囡卻是失望之極,她其實並不想同邵奮霖怎麽樣,隻是希望他能像一個正常的戀人那樣對她,畢竟女人尤其是青年女性有著強烈的情感需求,哪怕是擁抱她一下,輕吻她一下,那該多好啊!更糟心的是今天自己給邵奮霖的印象似乎是在情感方麵很隨便甚至很輕浮,反而讓邵奮霖表現出不懼誘惑的凜然正氣,這讓皮三囡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在邵奮霖離開之後,皮三囡委屈得痛苦失聲了。
鄭溫樺近來的危機感是越來越強了,值班的民兵添油加醋地將他們那天看見邵奮霖在連隊放假之後留在皮三囡宿舍的事報告給了他,並特意說好像邵奮霖走了以後,皮三囡哭得很傷心。鄭溫樺覺得大事不好,事不宜遲,在他與皮三囡的相處中經常直奔主題而且越來越急切粗魯,將生米煮成熟飯的欲望與日俱增,皮三囡出於女性的矜持羞澀和自我保護本能,對鄭溫樺越來越反感,這時反而又喜歡邵奮霖的相對溫文爾雅了,至少不會強迫她做些什麽。
鄭溫樺終於幹了一件大蠢事,從而徹底葬送了他和皮三囡的愛情,也徹底葬送了他在東昱農場的前途。那天晚上,鄭溫樺喝著悶酒,心裏越想越氣越堵越悶,不知是酒後亂性還是故意放縱,他闖進皮三囡的宿舍試圖與她發生性關係,皮三囡毫無思想準備奮力抵擋著鄭溫樺,鄭溫樺不顧一切地撲到皮三囡身上,皮三囡手忙腳亂地嚴防死守,在推拉中皮三囡的手觸碰到了鄭溫樺身體十分敏感的部位,鄭溫樺直喘粗氣,一瀉汪洋,汙漬噴在了皮三囡的內褲和床單上…
皮三囡委屈地哭了,鄭溫樺稍稍冷靜下來後有些害怕了,他用毛巾幫皮三囡擦了擦臉,簡單地擦擦床單,想再擦皮三囡的內褲,遭她的堅決拒絕,鄭溫樺連連道歉,皮三囡隻是低聲抽泣,鄭溫樺吻了吻皮三囡滿是淚水的臉:“放心,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臨走前還戀戀不舍地吻了吻皮三囡半裸的胸脯,並用手揉捏了一下,皮三囡則用手重重地打了鄭溫樺一下。
第二天早上,邵奮霖敏銳地感覺出皮三囡的神情異常,皮三囡推說晚上沒睡好。邵奮霖看著皮三囡紅腫的眼睛疑慮重重。
這天白天皮三囡沒有上班,晚上鄭溫樺來敲皮三囡的房門她沒開,鄭溫樺無奈地走了。邵奮霖看到鄭溫樺去敲皮三囡的宿舍門,他就避開了,看到鄭溫樺失望地離開後,邵奮霖去敲開了皮三囡的門。邵奮霖已初步斷定皮三囡的情緒同鄭溫樺有關。他沒有繼續追問皮三囡,而是關切地詢問她的身體,同他聊起了皮三囡崇拜的電影《春苗》的主要演員李秀明的逸事,皮三囡用感激的眼神望著邵奮霖,她覺得邵奮霖是懂她的,這件事不告訴邵奮霖有點對不起他,甚至是對他不忠,於是她鼓足勇氣地說:“邵奮霖你相信我嗎?”邵奮霖一臉疑惑:“說哪兒去了,我怎麽會不相信你呢!”皮三囡:“你相信我,我就告訴你一切,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能再告訴任何人。”邵奮霖未加思索地點了點頭。皮三囡望著邵奮霖好一會兒才下了決心,把那天晚上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邵奮霖,邵奮霖聽後臉色鐵青,一語不發。
當天晚上邵奮霖並沒有遵守他對皮三囡的承諾,把他聽到的一切向老丁作了匯報。邵奮霖是基於對共產黨組織的忠誠;還是出於對鄭溫樺的私憤;還是對皮三囡的怨恨;或是幾者兼而有之,總之在這個問題上他背叛了皮三囡。皮三囡為此始終不肯原諒邵奮霖,後來她寧願“下嫁”一個農場普通職工,也沒答應已經考入東昱師範學院的邵奮霖的苦苦追求。皮三囡對鄭溫樺懷有深深的內疚,但她也沒有響應鄭溫樺的再三呼喚,她實在無法無力判斷鄭溫樺的動機是否還純潔單一,她更不想一輩子生活在內疚的陰影中。
在當時的社會環境和政治環境下,作為一個中國共產黨員、作為一個共產黨基層組織的幹部,邵奮霖的這次匯報不僅是無可厚非的,甚至是應該得到表彰的;然而作為一個男人,他的這次匯報不僅是陰暗的,甚至是應該受到譴責的。因為他對情敵使用的手段是卑劣的、他對政敵使用的手段更是下作的,無限近似於流氓,更令人不可原諒的是作為一個男人,他有負於一個患有情感傷痛的女子的癡情付托。
老丁聽了邵奮霖的匯報後迅速作出了政治判斷,他圓熟老練地作出了一係列安排,不露聲色地輕而易舉地取得了他所需要的鄭溫樺留下的一係列證據,在第一時間向衛琳狄作了匯報並取得了她的支持後,老丁果斷地向道德敗壞涉嫌犯罪的青年幹部,也向一直對他若即若離陽奉陰違的政治對手出擊了。
在組織反複的調查中,鄭溫樺一直矢口否認違背皮三囡意願和使用暴力這兩個關鍵情節,而無論怎樣啟發引導皮三囡,她始終堅持了三點:她與鄭溫樺存在戀愛關係;兩人在那晚發生的一切是違反自己意願的;鄭溫樺沒有使用暴力。皮三囡堅持的第一點第三點極大地挽救了鄭溫樺,使他免受牢獄之災,皮三囡堅持的第二點則坐實了鄭溫樺的生活錯誤事實。老丁邵奮霖對皮三囡的態度是無可奈何的也是極為不滿的,他們認為這不是事實真相,皮三囡在故意保護鄭溫樺;當時不明真相的鄭溫樺則認為皮三囡在關鍵時刻落井下石,使他百口難辯。皮三囡最後悔的是輕信了邵奮霖,邵奮霖的告密使自己現在處在兩難境地:承認一切,鄭溫樺可能萬劫不複;否認一切,自己的生活作風至少是不檢點的。在那樣短的時間裏,在那樣嚴肅緊張的氣氛下,以22歲的經曆閱曆,皮三囡能作出既不承認一切也不否認一切的選擇是十分艱難的,也是很有些智慧的。鄭溫樺最後受到了黨內嚴重警告和免去黨內外職務的處分並被調離七連。
老丁邵奮霖在為處理鄭溫樺事件忙碌著。奚秋瀟則在為鄭溫樺留給他的民兵治保工作忙碌著,他對自己的要求更嚴格了,他從不到諶靜雨的宿舍去,謄抄劇本也是通過諶靜雯轉交的,由於休假時間不同步,奚秋瀟和諶靜雨已經又有一段較長時間沒見麵了。這段時間的實際長度對於一般的同事甚至是一般的親戚而言都算不得什麽,而對於諶靜雨奚秋瀟這對熱戀中的青年男女而言,卻肯定是不正常的,是會萌生誤解孕育感情危機的。
這天晚上,浦月芳來到民兵連部辦公室向奚秋瀟匯報團支部工作。浦月芳在那次假電報風波被奚秋瀟巧妙平息後真正吸取了教訓,各方麵進步很大,在諶靜雨調離二排之後,已經接替她當選為排團支部書記。她曾多次對奚秋瀟說她父母盛情邀請他在休假時去她家吃飯,要專門感謝他。浦月芳的父母在假電報事件的處理中對奚秋瀟印象深刻,囑咐女兒有機會多接近奚秋瀟,爭取他的幫助,浦月芳多少能看懂父母的真正意圖,她自己認為還需要進一步觀察,必須要首先搞清奚秋瀟同諶靜雨的關係到底怎麽樣了。
奚秋瀟對浦月芳父母的多次邀請都婉言謝絕了,他並非掂量不出這邀請所傳遞的信息含量,主要是他心中隻有諶靜雨,他不想讓人尤其是對自己有好感的人產生誤會,他認為任何人真實的感情都是十分珍貴的,都是不應該被誤解更不應該被浪費的。所以,他從不對浦月芳談共青團工作以外的話題。浦月芳是個相當聰明的人,也從不對奚秋瀟表現出明顯的熱情,但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奚秋瀟,也密切地關注著諶靜雨,現在在她看來時機正在慢慢成熟。
奚秋瀟的表達能力(語言表達能力文字表達能力)記憶能力理解能力接受能力都是他優異的稟賦,他能在較短時間聽懂別人的意思,迅速做出自己的判斷,準確地直接地簡單地表達出判斷。所以除了談戀愛、除了極少數知己,他主動與人的談話時間都不會太長,浦月芳已經多少領教到這一點,她談完團的工作後很快切入了今天的主題:“奚秋瀟,你聽說過嗎?諶靜雨同胥峙峰天天同進同出,幹活也一直在一起,四排二排的職工都有不少議論,不少人說胥峙峰早已超越了談曉山。”奚秋瀟臉上露出了驚異的神色。奚秋瀟真正驚異的並不是浦月芳說的內容,這些傳言,奚秋瀟不可能沒有耳聞,他驚異的是浦月芳會當他麵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浦月芳通過假電報事件對奚秋瀟多少有些了解,她不像有些職工那樣怕他:“你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害怕。”奚秋瀟有些尷尬地笑了:“說出來的害怕就不是害怕。”浦月芳接著說:“你是已經很以身作則了,你們平時像不認識一樣,裝得有點過頭。你們倆的關係其實不知道的人很少。諶靜雨為什麽幫你謄那麽多文稿,不是這種關係誰肯啊,沒有你的因素,諶靜雨會那麽快提排長?工資能加到27元?”奚秋瀟不得不打斷她:“說完了嗎?”浦月芳卻毫不理會奚秋瀟,絲毫沒想打住話頭:“沒說完,你為什麽不去關心關心諶靜雨,諶靜雨為什麽不考慮和顧及你奚秋瀟的麵子和感受?”奚秋瀟被浦月芳的一連串話噎得沒有了脾氣:“你說讓我怎麽去關心她,直接到她宿舍去?那合適嗎?白天要出工,晚上要處理連隊民兵治保工作,兩個人回東昱休假又很難同步,我現在忙得連見她麵的機會都很少。”奚秋瀟實際上已經被浦月芳逼得全盤招供了。浦月芳得意地忍不住笑出聲了:“招了招了。其實我覺得你沒有錯,你是沒有辦法,農場的現狀就是這樣的。可諶靜雨不該這樣做!”浦月芳盯著奚秋瀟的臉,像是下定了決心,終於說出了最後一句她最想提醒奚秋瀟的話:“除非她真不想和你好了!”奚秋瀟看著浦月芳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
浦月芳知道自己再說什麽都是多餘了,於是默默地離開了。奚秋瀟看著她的背影心裏卻想:人啊人!你浦月芳不知道,當時要是沒有諶靜雨的那句話,假電報事件絕不會如此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也很可能沒有你浦月芳今天的進步,你真該好好感激諶靜雨啊!但又不能不承認浦月芳難得地說出了真情,他和諶靜雨的關係看來不是沒有問題,外麵有關胥峙峰和諶靜雨關係傳言的大部分是真實的。
胥峙峰是七連四排威信較高的排長,四排是全連職工人數最多也是被公認最難管理的排,胥峙峰是七連資格最老的排長,各方麵表現良好,處理人際關係老到圓潤,在上調(調回東昱省市區工作)候選人中排名第一。諶靜雨調到四排後得到了胥峙峰多方麵的關照,諶靜雨要在四排站穩腳跟各方麵都必須依靠仰仗胥峙峰,這和在二排同談曉山應付周旋不可同日而語。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胥峙峰對諶靜雨是有好感的,由於他深得王間益的信任,由於他覺得自己快要上調了,更覺得四排離開他誰也不敢來誰也管不了,就不太顧忌小他好幾歲的奚秋瀟,他與諶靜雨同進同出也可以理解為是在帶教諶靜雨,這樣的公私兼顧真是嚴絲合縫無可指責。
在這段時間裏,奚秋瀟承受著風言風語的很大幹擾,諶靜雨也不可能對風言風語無動於衷。奚秋瀟在等諶靜雨的解釋,諶靜雨則在等奚秋瀟的安慰,而解釋和安慰的機會又是十分稀缺。就這樣日複一日,流逝掉的不僅是時間;流逝掉的更是奚秋瀟對諶靜雨的信任和諶靜雨對奚秋瀟的期待;流逝掉的最終是諶靜雨和奚秋瀟之間純潔無暇的初戀。其實當時奚秋瀟不知情的是,促使他的初戀鬱鬱而終的真正催化劑並不來自於胥峙峰,而是來自於諶靜雨的母親。
諶靜雨的母親周絲芬是東昱當時最大的百貨商店——東昱百貨公司的宣傳科長。周絲芬20世紀50年代前期畢業於東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畢業分配到東昱省政府的財政貿易辦公室任秘書,她的年輕美貌文字能力都深得領導的喜愛,周絲芬精明過人,她深知一個女秘書要想在市政府這樣的大機關仕途上發展所要付出的代價,而且可能不僅僅是事業家庭難以兩全的代價,還可能是個人情感的代價,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於是她一方麵努力工作,一方麵巧妙地利用各種關係,最後順利地調到了東昱商業係統經濟效益最好的東昱百貨公司擔任宣傳科長。
諶靜雨是周絲芬五個孩子中最全麵遺傳她基因的,不僅相貌酷似,而且語氣聲音做派都酷似,周絲芬最疼愛諶靜雨,當年就是她不舍得女兒到農村去受苦,使諶靜雨在家裏閑了兩年。諶靜雨像她媽媽一樣不甘人後,兩年裏一直抱怨媽媽耽誤了她前途。兩年後在諶靜雨的一再堅持下,周絲芬不得不讓諶靜雨和諶靜雯一同去了東昱農場。周絲芬對女兒的囑咐是要妹妹照顧好姐姐,而事實正好相反,是姐姐很好地照顧了妹妹。談曉山對諶靜雨有意,諶靜雨告訴了周絲芬。諶靜雨小心翼翼地與談曉山相處也都是媽媽教的。周絲芬從女兒口中出現奚秋瀟的過高頻率判斷出女兒對這個男孩的別樣感覺,她沒有輕易地認同和反對,她知道粗糙和草率可能對女兒今後的農場生活不利,她在很多時候采取默認的做法,她需要時間獲得來自奚秋瀟和他家庭的更多信息。周絲芬的默認,使諶靜雨自由地品嚐了初戀的沁人心脾的甘甜,而周絲芬的不再默認,卻使心愛的女兒無可奈何地咽下了初戀失敗的痛徹心扉的苦澀。
奚秋瀟到諶靜雨家的幾次,周絲芬都看到或聽到了,除了奚秋瀟到她家來總是兩手空空禮數欠缺外,其他的表現還是令她比較滿意的。周絲芬覺得有必要了解奚秋瀟的家庭了,在周絲芬那一代人看來,結婚絕不僅僅是兩個人的結合,而更是兩個家族的聯姻。
無巧確實是不成書的,諶靜雨的父親竟然與奚秋瀟的母親同在一個襪廠,周絲芬比較詳細地了解了奚秋瀟的母親和奚秋瀟的家庭後,找女兒作了一次認真的談話。周絲芬心疼地端詳著女兒有些瘦黑的臉蛋:“在農場怎麽樣,能堅持嗎?要不要調到場辦工廠去?”諶靜雨是個堅強的姑娘:“還可以,媽媽。在七連蠻好的,27塊工資隻有我和奚秋瀟兩個人,領導對我這麽好,調到場辦工廠去幹嘛。”“和奚秋瀟怎麽樣了。”“也挺好的,不過,他現在挺忙的,還兼了民兵治保工作,我們在農場也難得見麵。”“你覺得奚秋瀟適合你嗎?”周絲芬原來想說的是“你覺得奚秋瀟配得上你嗎?”話出口時變得柔和圓滑了些。諶靜雨一臉疑惑地望著母親:“你現在覺得他不合適了嗎?”諶靜雨“現在”兩個字說得很清晰。周絲芬摸了摸女兒的臉笑著說:“你到他家去了幾次感覺怎麽樣?”“他父母好像挺喜歡我的呀。”“聽說他一家三代五個人擠在一個三層閣樓上。”“是的,住得是挺擠的。所以奚秋瀟中學是住校的。家裏住房擁擠現在多的是。”周絲芬笑嘻嘻地繼續著她的話題:“他父親年紀挺大的已經退休了,他母親臨時工轉正不久工資很低,哥哥還在念技校,家裏經濟蠻拮據的吧。”諶靜雨驚訝了:“媽媽,你怎麽知道的這麽詳細,我都沒你知道的多。”周絲芬開導著女兒:“小雨,你想過你同奚秋瀟的將來嗎?如果你想同他結婚成家,你能不了解這些嗎?住房和經濟條件畢竟也是婚姻的基礎。如果你不想同他結婚,你們就不能再走近了,不然的話,將來你會有痛苦的。”母親的這個提醒,使諶靜雨現在就開始感到痛苦了,奚秋瀟家的經濟條件和住房現狀,諶靜雨不可能看不到,隻是這現實的冰冷被初戀的熱度融化了,母親現在又生生地把諶靜雨拉回到冰冷的現實中來了,諶靜雨的心裏感到了一絲寒意:“可是,我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周絲芬點了點頭:“我知道他喜歡你,我想知道的是你喜歡他什麽?”諶靜雨未加思索脫口而出:“善良正直不會騙人。”“還有呢?”諶靜雨邊想邊說:“很會讀書,記憶力特別強,過目不忘。口才很好,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他很聽我話,上次一個職工用假電報騙取假期逃避開河,按農場規定是可以嚴厲處分的,他是聽了我的話才從輕處理的,這充分說明了我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他為了不讓談曉山欺負我,直接找了他,還說了不惜決鬥那樣的話,使談曉山從此不敢再欺負我了。談曉山是王連長培養的,他這樣做是會得罪王連長的。奚秋瀟為了保護我能夠這樣義無反顧,更充分證明了他對我的深情。”周絲芬耐心地聽著女兒深情的敘述一直沒有打斷,直到女兒停了下來才看似隨便地問了句:“我知道在你眼裏他優點很多,可有沒有缺點呢?”諶靜雨看著母親有點猶豫。周絲芬:“看來你還是看到他缺點的,隻是不願對我說罷了。”諶靜雨知道自己被母親看穿了心思,反而不猶豫了:“沒什麽不願說的,他小氣…他不太懂女人,他好像不大會談戀愛…不太會討女人喜歡…這可能同他家境有關,還可能同農場不準談戀愛有關…”周絲芬被女兒逗笑了:“看來我女兒還是有點眼光的。你認為這些都是小缺點嗎?休假時他為什麽不帶你出去吃個飯看個電影呢?這同農場有關嗎?他心裏真正有你會想不到這些嗎?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不太懂女人、不大會談戀愛、不太會討女人喜歡,那你同他在一起會幸福嗎?”諶靜雨聽著母親這番入情入理的話無言以對,清澈的淚水從她美麗的眼睛裏緩緩地留下,諶靜雨慢慢地站起身來:“媽媽,我想去睡了。”周絲芬也站了起來擁抱了女兒,在女兒背上輕輕地拍著:“別難過,你再好好想想,媽媽會尊重你的任何選擇。”諶靜雨的眼淚奪眶而出…
在以後的幾天休假裏,周絲芬並沒有再對女兒說過這個話題,可這個話題卻在諶靜雨的心中久久地揮之不去,她此時是多麽希望奚秋瀟來助她一臂之力:最好奚秋瀟帶點禮物多來她家幾次、最好能邀請她出去吃飯看電影,以此向媽媽證明奚秋瀟的巨大進步,可惜望眼欲穿的諶靜雨直到休假結束也沒能見到奚秋瀟的身影,因為奚秋瀟被連隊治保工作耽擱了,這次沒能回東昱休假。這些天諶靜雨不敢看媽媽的眼神,她知道媽媽也在等著什麽。休假結束了,周絲芬似乎等到了答案,而諶靜雨則是一片茫然。
奚秋瀟由於主持連隊民兵治保工作休假就難以正常,連隊放假前往往是安全工作的重點時段,所以經常是等大部分職工休假結束後才休假,他很難找到機會同諶靜雨一起休假。那天奚秋瀟意外地收到了父親的一封信,信中告訴他,諶靜雨到家來過了,奚秋瀟得悉諶靜雨在東昱家中喜出望外,由於他積累的假期很多,很容易就得到了準假。他匆匆趕回了東昱家中,奚惠屏把諶靜雨來家的情況詳細地告訴了奚秋瀟,奚惠屏說他感覺諶靜雨這次有些異樣,問起他們兩個人的情況她的回答有些奇怪:“我們兩人其實又不搭界的。”奚秋瀟第二天趕到諶靜雨家時,諶靜雨已於昨天回農場了。奚秋瀟對於他和諶靜雨的這次失之交臂一直記憶深刻:是否冥冥之中有一種超強的力量在主宰一切、為什麽上次諶靜雨會請兩天事假特意趕回東昱來見他?而這次為什麽就會僅僅相差這半天時間、諶靜雨難道真的沒有一點辦法通知到自己、在東昱等到自己嗎?難道這半天時間的相差真的會錯過一生的愛情嗎?如果是那樣的話,奚秋瀟這才會真正體會什麽是失之毫厘差之千裏了
在接下來的一次休假時,諶靜雨在家裏終於等到了奚秋瀟,可還是那個兩手空空的奚秋瀟。好在周絲芬沒見著奚秋瀟。奚秋瀟和諶靜雨已經好長時間沒坐得這麽近了,兩人坐在諶靜雨家靠窗的兩個單人小布沙發上,中間僅隔著一個小茶幾,諶靜雯走進屋裏拿了樣東西朝奚秋瀟神秘地作了個鬼臉就出去了,她出去時沒有像平時那樣把門虛掩上,而是帶上了門。諶靜雯關門的這個細微的區別,奚秋瀟確實注意到了,可是他並沒真正讀懂。奚秋瀟諶靜雨在戀愛的關鍵時段的這次單獨相處其實是異常寶貴的,因為直接關係到兩人關係的走向,可是他們兩人誰都沒能清醒地意識到,特別是奚秋瀟實在是太自我了。
奚秋瀟首先關切地問起了諶靜雨同胥峙峰的關係,這個開頭讓諶靜雨特別反感,使諶靜雨的心情降到了冰點:“這麽長時間來,你就隻關心這個嗎?你到底相信不相信我呢?”奚秋瀟發現諶靜雨的臉色從未這麽難看,可他並未隨機應變地轉換話題:“我當然關心這個,能不關心嗎?你希望我不在乎嗎?”諶靜雨反唇相譏:“那你這是關心我呢?還是不相信我呢?”奚秋瀟發現諶靜雨變了,變得刻薄了,奚秋瀟不喜歡女性刻薄凶悍,他認為女人刻薄凶悍一定會缺少女人味,他很看重他心目中的女人味,他本來就不太好的心情變得更壞了,便毫不相讓地反唇相譏:“我隻能相信我看到的事實。”諶靜雨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你看到了什麽事實,是和胥峙峰一起上班一起幹活嗎?他在帶我你不知道嗎?這就使你接受不了了?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小家子氣!”奚秋瀟越聽越氣:“是啊,狐狸總要露出尾巴的。”奚秋瀟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其實也可以認為是一種自嘲,可是這句話大大出乎諶靜雨的意料,她認為奚秋瀟將自己比作狐狸是對她人格的巨大傷害,她久久地盯著奚秋瀟,眼神從委屈轉為憤怒。奚秋瀟已經自知失言了,但他沒想過這句話會如此傷及諶靜雨。他急忙向諶靜雨道歉了:“對不起,這句話說得不妥,我也不是說你。”諶靜雨沒想到奚秋瀟會如此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算了,我不想再說下去了。”奚秋瀟對剛才那句話在諶靜雨那裏產生如此大的反彈沒有思想準備,他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諶靜雨真的失望了,她下了逐客令:“如果你再也沒什麽可說的話,就回去吧!”奚秋瀟覺得這個逐客令也傷了他的自尊心,等了這麽長時間的見麵竟然被下了逐客令,他傷心至極不容多想立即起身離開了房間,連再見都沒來得及說。諶靜雨也沒想到自己一氣之下竟然會驅趕奚秋瀟,更沒想到奚秋瀟性格如此剛烈、如此不懂得轉圜、如此不懂得女人,她匍伏在茶幾上痛哭失聲。
奚秋瀟和諶靜雨的這次衝突是他們兩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衝突,可這次衝突對兩人都傷得不輕。在休假的最後一天,奚秋瀟又來到了諶靜雨家中,在樓下的廚房間諶靜雨態度十分冷淡,甚至沒有邀請他上樓坐一會兒的意思,兩人有些尷尬地站著說話,還是諶靜雨的姐姐再三勸妹妹,兩人才上了樓。奚秋瀟的道歉沒能奏效,兩人之間仿佛怎麽也難以找回過去了;仿佛已經失去了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仿佛兩人在一起時間過得挺慢的;仿佛兩人在一起已經微微有些生分僵硬。奚秋瀟無望地離去了,他向諶靜雨家投下了難舍的一瞥,這是他最後一次到諶靜雨家。直到奚秋瀟搬離那個地區之前的十幾年時間裏,奚秋瀟隻要路過那個地方,總會抬起頭向那扇窗戶投去深情的一瞥,因為那裏有他十分珍貴的初戀
胥峙峰在這年的年底如願被調回了東昱省市區,連隊裏紛紛傳言奚秋瀟要到四排兼任排長。奚秋瀟對此傳言是靜觀其變樂見其成的。首先是可以證明自己的能力,離開了胥峙峰,我奚秋瀟是能夠帶好四排的;更重要的是又能和諶靜雨在一起了,也許他們之間的關係會因為朝夕相處而有所轉機。不久連隊正式宣布奚秋瀟兼任四排排長,另外配備一名生產副排長,一名政治副排長,可是卻將諶靜雨調任連隊司務長。
邵奮霖明確告訴奚秋瀟,大家都在傳奚秋瀟與諶靜雨談戀愛,是為了工作有利才將諶靜雨調離的。奚秋瀟有些生氣地邊往外走邊回答他:“領導這樣安排不等於在昭告全連:奚秋瀟諶靜雨是一對戀人嗎?那麽一定要這樣安排,我不想到四排去了,請領導另請高明吧!”奚秋瀟走到門口時,邵奮霖說了句話:“這是領導對你的保護,你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奚秋瀟心裏想的卻是:領導的這個安排,很可能使我奚秋瀟失去了同諶靜雨言歸於好的最後機會,而他當時沒有意識到的是,他神聖的初戀所麵臨的這一切溝溝坎坎,恰恰是他奚秋瀟人生的宿命。
多年以後,奚秋瀟在中國大陸遊覽過一個堪稱鬼斧神工的景點,這個景點被稱之為“一步難越”。這是兩個緊緊相鄰的山頭,從下麵往上看時,完全可以美其名曰為一線天,更可以想象成情侶峰,可站在山頂朝下望去還是頗有點瘮人的,兩座山峰一高一低,相距不過一米多的距離,山峰下麵雖是鬱鬱蔥蔥卻深不見底,越是接近山頂,兩座山峰看上去更像獅吼虎嘯時張開的血盆大口,對麵的山峰是上嘴唇,這邊的山峰是下嘴唇,兩片嘴唇之間就是萬丈深淵,饑不擇食地隨時準備吞噬所有躍躍欲試的生靈。對麵那座山還沒有被開發成旅遊景點,所以沒有修建遊覽路徑,遊客都隻能從這個山頭到達這個景點。在一般情況下,一米多一點的距離是可以一步跨越的,但沒受過特殊訓練的人在兩座山峰之間的一步跨越畢竟有著巨大的心理恐懼,這就會無限放大這個一米多的距離,而這個“一步難越”的更奇特險峻之處還在於對麵山頭比這邊山頭要高出一米左右,而且對麵山頭是個朝上的斜坡,當你一步跨過去時,假如不在第一時間抓住能固定身體的可靠的樹枝,你必定會受重力影響而朝後摔下山崖。奚秋瀟一行聽著當地同行的介紹,了解到曾有那麽一些勇敢者企圖一步跨越,卻都葬身青山綠水之間了!大家聽後都麵麵相覷,沒一個人敢挑戰這“一步難越”。奚秋瀟站在“一步難越”景點前,看著眼前的這個“一步難越”,想到的卻是他同諶靜雨初戀的那個一步難越…
奚秋瀟朝山頂一路攀登時,眼中的景物從一線天情侶峰漸漸演變成了巨獸餓獸猙獰的兩片嘴唇,使他不得不深深歎服王國維先生的境界說。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寫道“境界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在這裏,奚秋瀟真正體味了什麽是情景交融。情由境生是俗的世界,境由心移則是佛的境界,而“心能轉物,即同如來”,這樣一種依靠心中的定力改變物質世界的努力,在中國大陸當年是一概被掃進唯心主義垃圾箱的,奚秋瀟隻能在心中慢慢細細地品味……
奚秋瀟負氣離開邵奮霖的辦公室後,邵奮霖立刻找來了諶靜雨,他知道奚秋瀟的脾氣,解鈴還須係鈴人,現在諶靜雨的作用可能大於組織的作用領導的作用。“小諶啊,奚秋瀟犯倔了,把你調走了,他就不肯到四排去了。要不你先和他談談,組織出麵餘地比較小,我和你們兩個人的個人關係都比較好,犯不著為此事傷了和氣。”邵奮霖靈活中不失原則軟中帶硬的話,將諶靜雨置於比較尷尬的境地:“邵書記,我和他談算什麽呢?他會聽我的?”邵奮霖笑了:“老丁可能不知道奚秋瀟為什麽會答應去四排兼職,可我是門兒清,他是為了你才去的!我了解,奚秋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強種,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你就是那把鑰匙。你說吧,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邵奮霖這幾年在老丁的點撥下確實進步很大,這幾句循循善誘的話說得諶靜雨根本無法拒絕。邵奮霖友善地寬慰道:“放心吧,告訴奚秋瀟,你和我至少不會對他挖坑使絆。他不是打一個嗝就是唐詩宋詞嗎?叫他別忘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諶靜雨臉稍稍有些泛紅:“好的,邵書記,我試試。”“現在就去,我等著。”
盡管諶靜雨對奚秋瀟那天的那句話還有些難以接受,但奚秋瀟的這個行為著實使她產生了一陣感動,實際上諶靜雨從未懷疑過奚秋瀟對自己的一往情深,隻是她現在越來越感到結婚並不僅僅是感情的事兒。對兩人感情的事她感到束手無策,可讓她做對奚秋瀟有利的事,她還是會勇往直前的,而且她很自信,奚秋瀟一定會聽她的。於是她第一次這樣旁若無人地直接走進了奚秋瀟在民兵連部的辦公室。
奚秋瀟看見諶靜雨這個不速之客一臉驚訝,幾個民兵幹部都十分知趣地起身走人。諶靜雨坐在了奚秋瀟的對麵,看著奚秋瀟瘦削的臉龐,心中一陣心酸。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她沒法再讓妹妹給他改善夥食了。民兵治保工作是沒日沒夜的,白天,奚秋瀟又要逞強參加農田勞動,這對他的身體是個莫大的考驗。諶靜雨臉上露出了隻有戀人才會有的體貼和嗔怪:“你瘦多了,別太逞強了,晚上工作晚了,白天一定要補覺,這段時間別再去田裏了。”奚秋瀟的心裏對那天被諶靜雨驅逐還是耿耿於懷:“謝謝你關心,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嗎?”諶靜雨知道他心中氣還未消,可又覺得自己也挺委屈的,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奚秋瀟終於服軟了:“那天是我不好,那句話肯定說得不對,我再次向你道歉,請你能夠原諒我!”諶靜雨的眼睛盯了奚秋瀟好長時間,才深深地歎了口氣,她從心裏早已原諒了他,可她覺得有好多好多無形的羈絆,使得兩人很難再回到棉花田裏盟誓的那種境界了,每每念及,諶靜雨的心裏都會產生一陣陣的悸動和疼痛:“今天不說這些了,戀人間互相吃醋,老天爺都應該原諒的。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到四排去的。你我都知道,農場的主業是農業生產,團的工作民兵工作畢竟是副業,王連長為什麽不那麽待見你,能夠上得了台麵的理由不就是你沒有當過排長嗎?你說,在二排普通職工眼裏,他們是更在乎蔣欣之談曉山呢?還是你呢?在農場隻有當過當好排長,才真正有本錢立足。你是有遠大誌向的男人,別為了我們倆眼前的這些感情糾葛而誤了大事兒。”諶靜雨盯著奚秋瀟,奚秋瀟也盯著她,兩人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諶靜雨鼓足了勇氣說了一番話:“現在我說這句話,你可能已經不愛聽了,可我還是想說出來,希望你相信,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深信我愛過的奚秋瀟,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奚秋瀟認真地聽了諶靜雨的這一席話:“是邵奮霖讓你來的?”“是的,但我是認為這樣做對你有利,才願意來當這個說客的。”奚秋瀟臉上露出了複雜的感情:“這我知道,並且永遠不會懷疑。我是為你,才答應去四排的,這你是知道的。現在我去了,卻把你調走了,我的心一下子又空空蕩蕩了。你剛才的一席話不僅是情真意切的,而且是有道理的。既然你希望我去,我聽你的!不管將來怎麽樣,你今天講的,你深信我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句話,我會記住一輩子的。”諶靜雨在奚秋瀟剛說完就很快站起來並轉過了身去,不告而別了,因為她實在不願意不忍心讓奚秋瀟看到她的眼眶裏已經噙滿了淚水。而奚秋瀟實在是在某些方麵十分愚鈍的男人,他沒有準確判斷出諶靜雨最後那句話的全部內涵,諶靜雨不管主觀上有無清晰的意識,她事實上用了“愛過”這個詞,這實際上就是一種“過去式”,奚秋瀟的這種愚鈍對他一生的負麵影響相當巨大。
周絲芬已經敏銳地覺察出女兒的情緒變化,這也正是她等待的變化。那天晚上她帶著諶靜雨去探望老領導。這位老領導時任東昱省政府財政貿易辦公室副主任。
老領導的家臨海坊坐落在東昱鬧中取靜的地段臨海路上,距離東昱最著名的商業街約400米左右,臨海路是東昱有名的梧桐街,幽靜的馬路上整齊高大的法式梧桐站立兩廂。臨海坊是僅次於獨棟別墅的高檔住宅群,相當於現在通稱的聯排別墅。乳白色外牆的一幢幢三層樓房錯落有致地排列著,棟距開闊,中間鋪著成片的草地。小區的主幹道鋪著瀝青,兩旁是一棵棵有些年頭的樟樹,小區的次幹道上鋪著彩色的碎石直達每一幢樓。每一幢樓的樓前樓後草地上還種有一排排灌木。樓房地麵是有花紋的大理石,每一層樓都有配置大浴缸的盥洗室和寬敞明亮的廚房。每一層樓朝南有四個臥室,臥室麵積大的有30多平方米,麵積略小的也有20多平方米,每個臥室都帶有陽台。朝北還有兩個會客廳和兩個儲藏室,每個會客廳有30多平米,每個儲藏室約10多平方米。臥室內鋪有細長的柚木地板,儲藏室內鋪著水曲柳地板。
臨海坊建成時絕大部分住戶都是一家一層樓,少部分住戶是一家一棟樓,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一棟一戶已經絕跡,一家一層也已很少見,一層樓最多的住戶可達8戶。兩個會客廳和兩個儲藏室分別被改成臥室了,盥洗室和廚房間也早已公用,三國四方紛爭不斷。
周絲芬老領導的家就是臨海坊內已很少的一家一層,他的家在三樓,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前裝了兩扇氣派的鐵門,既可保證安全清靜更可確保寬敞樓道的獨有,隻是一樓二樓樓道的亂堆亂放仍然有礙觀瞻,經常使領導的一些重要訪客感到視覺汙染,所以老領導在離休前堅決地搬到了東昱省市區十分稀缺的獨棟別墅。
今天諶靜雨覺得很奇怪,媽媽從來是家庭和工作截然分開的,她從不帶自己到同事家去,今天一定是有什麽事了。對臨海坊諶靜雨是早有耳聞,今天她來到這裏果然是名不虛傳,她覺得這裏簡直就是個小公園。她跟著母親來到了老領導的家,老領導的太太熱情地開了鐵門。盡管一樓到二樓的樓道裏堆了一些雜物,但因為臨海坊的樓道很寬敞,所以諶靜雨已經覺得夠氣派了,沒想到進了鐵門更有一番風景,寬敞的樓道裏除了一些漂亮的盆景沒有堆任何雜物,樓梯和扶手一塵不染。臨海坊的樓層層高本來就比較高,由於三樓是頂樓層高更高,對於久居老式石庫門房子的諶靜雨來說有豁然開朗之感,不知怎麽她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奚秋瀟家中那狹窄逼仄的土製樓梯,諶靜雨恨自己在這種場景中想起奚秋瀟的家和奚秋瀟這個人,她深深了解奚秋瀟的自尊,如果他知道自己在作這種比較是會生氣甚至是憤怒的,很快她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奚秋瀟更不再去想他家那個假三層了。
老領導的太太將周絲芬和諶靜雨領到了會客廳,這個會客廳足有30多平方米圍著壁爐有一圈U字型真皮沙發,中間地板上鋪有印花地毯,地毯上放著玻璃茶幾。老領導五十開外滿麵紅光起身向周絲芬母女招呼:“小周,來來來,沙發上坐。”周絲芬連忙把諶靜雨拉到前麵:“靜雨,快叫鞏伯伯,向老師。鞏主任向老師,這就是我女兒靜雨。”向老師無所顧忌地上下打量著諶靜雨:“小周啊,都知道你有幾個漂亮女兒,果然名副其實,你的女兒和你一樣漂亮,比你更漂亮。”諶靜雨不自在地陪著笑臉,周絲芬落落大方地應對:“靜雨是比我年輕時漂亮,可惜書讀得太少。”鞏主任擺了擺手:“現在都一樣,還在農場嗎?要不要打打招呼早點回東昱啊?”諶靜雨微微搖搖頭,周絲芬代女兒回答:“謝謝老領導,靜雨在農場挺好的,他們這一批隻有兩個拿27元的,其他都是24元,另外一個是連隊團總支書記。”諶靜雨在努力地忘記奚秋瀟,周絲芬卻哪壺不開提哪壺,諶靜雨的心裏泛起了陣陣酸楚,她低下頭掩飾著自己。一個穿軍裝的男青年走了進來:“爸爸,我要回去了,有什麽事嗎?”鞏主任大聲招呼:“來,見見周阿姨和她的女兒。”男青年走進沙發坐在父親身旁,鞏主任向周絲芬母女介紹他的兒子:“這是我小兒子衛國,在消防隊當兵。”鞏衛國仔細地相著諶靜雨,周絲芬也仔細地相著鞏衛國,諶靜雨抬頭微笑地向鞏衛國點點頭。
成了諶靜雨丈夫後的鞏衛國曾對妻子說:他見到她的第一眼時就有眼睛一亮的感覺。諶靜雨的回答是:當時我媽媽沒告訴我是去相親。
在回家的路上,諶靜雨責怪母親:“媽媽,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你不該瞞著我。”周絲芬沒有正麵回答諶靜雨:“鞏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鞏衛國是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未成家的孩子,你自己選擇吧。”諶靜雨坦誠地告訴母親:“女孩子出嫁沒有不想找條件好的,奚秋瀟家同鞏家根本無法比,我難過的是僅僅因為家境貧寒就離開奚秋瀟,這對他太不公平了!我的感情上也難以接受!實際上我也一直在尋找離開奚秋瀟的充足理由,媽媽,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周絲芬十分理解女兒:“我理解你,真的理解你!媽媽不會逼你的”諶靜雨像是說給媽媽聽更像是自言自語:“奚秋瀟是在我人生最痛苦最難堪時給我力量的那個人,他也是我第一個付出感情的男人。他有缺點,但他是個男人。我們在海邊棉田是有過盟誓的,難道真的隻能在心裏記得那天了嗎?”諶靜雨在說最後一句話時已經泣不成聲了,周絲芬也動情地抱住了女兒。
奚秋瀟到四排任排長後,工作更繁忙了,由於農場不能公開戀愛的特定的環境;由於奚秋瀟過於顧及自己的身份、過於恪守不公開談戀愛的紀律;更由於諶靜雨的冷淡在奚秋瀟心中形成的心理障礙,在這段時間裏,奚秋瀟沒有再去找過諶靜雨。在連隊裏好幾次發現諶靜雨便有意繞開她走,後來慢慢發現諶靜雯也在回避他了。奚秋瀟再麻木再遲鈍也已經看出了些許端倪。
諶靜雨在這段時間逐漸趨於冷靜,她既埋怨奚秋瀟不主動去找她,你奚秋瀟幹嗎要顧慮重重一本正經,到我宿舍來幾次又會怎麽樣呢?她更不希望他來,她一直在尋找離開奚秋瀟的理由,她怕這些好不容易湊成的充足理由,在奚秋瀟麵前轟然坍塌,自己會又一次陷入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在這一段時間裏鞏衛國毫不遲疑地展開了猛烈的愛情攻勢。在諶靜雨休假時,他會想方設法到車站迎送;由於諶靜雨不肯隨他外出又不太願意上他家,鞏衛國就隻能到諶靜雨家來,他會在母親的精心指導挑選下帶給周絲芬心儀的禮物;他總會在諶靜雨回農場時送來她們姐妹喜歡吃的點心零食和熟食,大包小包塞滿了行李袋。
諶靜雨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的情景。鞏衛國又來到了諶靜雨家中,諶靜雯一如既往地給姐姐騰地兒,她原想輕輕地帶上門不想一陣風刮來重重地把門帶上了。鞏衛國見狀一陣欣喜,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拿出了東昱省電影局禮堂的內部電影觀摩票:“靜雨,明天晚上的電影,你回來得真巧。”諶靜雨遲疑了一下接過了觀摩票,在此之前諶靜雨拒絕了鞏衛國所有的外出邀請,今天接過觀摩票意味著願意同他一起出去看電影了,鞏衛國認為自己準確地接收到了諶靜雨終於發出的愛的電波,他一把抓住諶靜雨的手順勢將她往自己懷裏拉,諶靜雨毫無準備撲在了鞏衛國懷裏,鞏衛國緊緊摟住諶靜雨,在她臉上狂吻,諶靜雨盡力而又無力地推著鞏衛國:“你放開…”諶靜雨這一張口,鞏衛國正好吻住她的嘴,諶靜雨本能地往後退,鞏衛國則用力抱緊她,幾秒鍾後,鞏衛國的舌頭與諶靜雨的舌頭交纏在了一起,諶靜雨的喘息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粗,鞏衛國明顯感到了諶靜雨舌尖的熱度﹑明顯地感到諶靜雨抱著他的雙手越來越有力,兩人忘情地久久地相互吸吮著…
正當鞏衛國甜蜜地享受著從諶靜雨那裏來之不易的愛時,諶靜雨突然用力推開鞏衛國,倒在自己的沙發裏,頭伏在小茶幾上嚎啕大哭,鞏衛國嚇得不知所措,諶靜雨哭了好長時間才抬起掛滿淚痕的臉:“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你早點回去吧。”鞏衛國還想勸勸她,諶靜雨望著鞏衛國:“我求你了,走吧,明天我會跟你去看電影的。”鞏衛國隻能起身離開了諶靜雨家。
鞏衛國走後,諶靜雨坐在沙發上久久地凝視著過去奚秋瀟常坐的那個沙發,就在不久前,她和奚秋瀟兩人差一點點就實現了各自的初吻。今天她雖然品嚐了初吻,可這個初吻的甜蜜是打了折扣的,此刻諶靜雨無法也不願將奚秋瀟鞏衛國這兩個男人進行比較,所以她怎麽都覺得期待已久的初吻有點變味,摻雜了痛苦和酸澀。究竟是哪裏不對,她無從知曉,但能肯定這個味兒已經不純了,已經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初吻了!諶靜雨是一個對自己的初吻有很高期待的姑娘,鞏衛國的這個吻把諶靜雨的許多期待輕易地全部地扯碎了。從心底裏,諶靜雨是想把自己的神聖初吻獻給奚秋瀟的,她也渴望著能得到奚秋瀟的初吻,即使兩人最終無法走進婚姻的殿堂,她也無怨無悔,可現在這個願望在瞬間已經變得遙不可及了。
諶靜雨在擦幹後淚水離開了家,她在瑟瑟秋風中走了一個多小時,最後又在奚秋瀟家後門口久久地徘徊。就在剛才,就在奚秋瀟經常坐的那個沙發上,一切都好像沒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因為物是人非。就在一個多小時前,諶靜雨失去了她的珍貴的初吻,令她肝腸寸斷地是這個初吻是猝不及防地發生的,而且是給了奚秋瀟以外的男人,而奚秋瀟以外的男人的吻居然也使她能夠興奮,這使她隱隱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現實:人類的愛情可能是不可替代的,而人類的性欲對象卻很可能是可以被替代的!人類的性欲也是可以被其他欲望替代的!現在當她同奚秋瀟的戀愛真正結束時;當她已經把初吻獻給了其他男人時;諶靜雨用任由瑟瑟秋風長時間抽打的方式來狠狠懲罰自己、用在奚秋瀟家久久佇立的方式來救贖自己!奚秋瀟啊奚秋瀟,我這樣做你能原諒我了嗎?
奇異的是,就在這天晚上,在農場的奚秋瀟做了個美夢,夢中的他和諶靜雨終於實現了神聖的初吻,他們長時間地旁若無人地親吻著…。醒來後,奚秋瀟的臉頰上兩滴清澈的淚珠緩緩流下…
奚秋瀟調任的四排有一個鮮明的特點,絕大部分職工都是鄰居都是同學都是同鄉,他們也都是曲喆成德峰的同鄉,他們對同鄉鄉音有著特殊的情結,這種情結源於對地域歧視的自我保護、源於對衝抵消自輕自卑的自尊自大。奚秋瀟在小學時代有一大批居住在“40間”的同學,他比較早地察覺到了這個族群的集體防禦意識、相互保護的團隊精神,逐步領悟了同他們融洽相處之道。後來奚秋瀟在讀到《左傳·成公四年》中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時深有同感。
奚秋瀟為人處事和一係列舉措很快得到了四排絕大部分職工的認可,在四排的各項工作都能得心應手地展開,奚秋瀟的宿舍也搬到了七連最豪華的新樓房,經連部同意他一人住一間宿舍兼排會議室,這是奚秋瀟在農場幾年裏居住條件最好的宿舍,同時一些團幹部和部下相繼被提升和調到關鍵崗位,這使奚秋瀟在七連迎來了處境最好的時段。在食堂打飯打菜都是一大碗滿得不能再滿,其實他吃不了那麽多,不管奚秋瀟用什麽方法製止都是無效的。這是不是像諺語說的那樣:上帝是公平的,關一扇門會開一扇窗,職工們是不是在有意無意地為失戀的奚秋瀟聊作補償?
那時的中國還處在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幾乎所有的商品都是憑票供應的。奚秋瀟每月的定量糧票是45斤,而在食堂打飯,每次都是慢慢一大碗,這樣,每月都可以節省下15斤糧票。東昱農場周邊農村的農民生活則更加貧困,還處在吃不飽飯的狀態,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衡量,糧票比人民幣金貴。光有人民幣,沒有糧票是買不到糧食的,而有了糧票則可以換人民幣,就能買到糧食。每月15斤糧票,在當時不是一個小數,奚秋瀟和他的夥伴們改善夥食就基本指著它了。秋冬季節品嚐螃蟹,其他季節的雞鴨魚肉,還有油鹽醬醋等等,都是用糧票換來的。可一天發生的一件事,卻使奚秋瀟徹底終結了他用糧票和當地農民交換的曆史。
那天正下著瓢潑大雨,奚秋瀟一行正在連隊巡邏,遠遠看見一個農民挑著擔子逃竄,兩個民兵健步如飛,抓住了這個農民。把農民帶到值班室後,發現這是一個甲魚販子(當時中國大陸所有的個體貿易都是非法的,都被稱之為投機倒把,是一種犯罪行為),按當時農場的規定,私販的商品可以沒收,私販者態度惡劣的,可以扭送公安派出所。看到眼前的這個農民涕淚長流的樣子,奚秋瀟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他讓一個民兵去找諶靜雨,想讓連隊食堂收購這些甲魚。民兵朝奚秋瀟會意地一笑,走出了房間。十分鍾以後,那個民兵回來了,他在奚秋瀟耳邊輕輕地說道:“司務長說了,連隊食堂買下來不方便,她讓你自己買下來,補補身子。還說,你若不肯出錢,錢就由她出。怎麽樣,夠體貼的吧!”聽了這一席話,奚秋瀟的笑容有點僵硬,他完全能夠理解諶靜雨的用意,但這使他多少有點進退維穀。他思慮再三,一咬牙一跺腳,終於作出了決定。最後的處理結果是,以每斤0.5元的價格,將農民的甲魚全部買了下來,奚秋瀟拿出了他全部結餘的糧票,不足部分,以人民幣補足。這些甲魚,被奚秋瀟他們大快朵頤了幾天。甲魚的味道長久地刻在了奚秋瀟的味覺記憶中,同時甲魚0.5元的強製收購“天價”,也在他的心靈裏久久地難以抹去,這裏記錄著一個蠻橫醜陋地壓迫盤剝中國農民的幫凶形象!從此,奚秋瀟痛下決心,不再用剩餘糧票與當地農民換取任何東西,剩下的糧票,後來都被換成了全國糧票;此後,在任何場合,奚秋瀟也沒再品嚐過甲魚,因為,他不僅認為一看見甲魚,就會觸景生情,他還認為他一生對甲魚的需求,在那一次就都消費完了。
浦月芳還是經常來幫奚秋瀟拆洗被褥,這使奚秋瀟很為難,他覺得不能不對浦月芳直言相告了。這天奚秋瀟十分堅決地拒絕了浦月芳的幫助,浦月芳委屈又驚訝地望著奚秋瀟:“你幹嘛呀,這麽凶,王連長,邵奮霖不是都有人幫著洗嗎?你何必這樣呢?”奚秋瀟哭笑不得地回答:“你覺得我已經能同連隊領導相提並論了嗎?我到四排來把諶靜雨調開為什麽呀?現在你這樣幫我不是又給人新的話題了嗎?這對你是不利的,你理解嗎?”浦月芳不能不承認奚秋瀟的話是有道理的:“你說的話是有道理的,可你同諶靜雨到底怎麽了?她現在當連隊司務長很清閑,是有時間幫你的,我真想當麵問問她!”奚秋瀟被逗樂了:“你去問她?問她什麽呀?她能回答你些什麽呢?”“我是想問她這樣拖著算什麽呢?”奚秋瀟不知該怎樣對浦月芳說,他想了一會兒回過頭去,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所以說得很輕:“她其實沒有拖著,早就明確告訴我結果了。對為什麽會有這個結果,我想我現在已經弄明白一半了,還有一半一時半會兒也是不可能弄明白的。”“那麽,你弄明白的那一半是什麽?”奚秋瀟回過頭來望著浦月芳懇切地告訴她:“正因為我弄明白了一半,所以才絕不能再讓你攪進來,因為你進來後的結果很可能與諶靜雨一模一樣,請你一定把我這句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你父母,我想他們比我們要懂得多,會理解的。至於我嘛,需要幾年時間老天爺的滋養…”浦月芳點著頭像是若有所思,其實她當時並沒真正聽懂奚秋瀟的話,但她後來還是把奚秋瀟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父母,父母的忠告是:放棄。浦月芳真是在幾年後才理解這句話的,她真正理解這句話時,對奚秋瀟的感情已經冷卻了,她也有了自己的男朋友,可她對奚秋瀟一直懷有深深地敬意:這是一個負責的男人!
在浦月芳走到奚秋瀟宿舍門口時,奚秋瀟叫住了她:“浦月芳,也許我同諶靜雨沒有將來了,但我很希望你同諶靜雨將來能成為好朋友。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訴你,在電報事件發生後,我原來是要嚴厲處分你的。諶靜雨當時說了句話‘你最好不要讓這件事在她一生中留下陰影’,是這句話改變了我原先的決定,在客觀上也改變了你在農場的前途,人一定要記著感恩!”奚秋瀟的這番話使浦月芳大吃一驚,她當晚便來到了諶靜雨的宿舍。
諶靜雨擔任連隊司務長後,在連隊廚房後麵有一間單人宿舍,諶靜雨覺得害怕和冷清,經分管領導皮三囡的同意,讓妹妹搬來同住,條件也大為改善。
浦月芳敲開了諶靜雨的門,諶靜雨開門一見是浦月芳微微有些吃驚,但很快便恢複了常態,熱情地將浦月芳迎進了屋:“浦月芳,稀客稀客,進來坐。”浦月芳同奚秋瀟關係的現狀,諶靜雨是略知一二的,她的感受十分複雜,絕不是“失落”與“嫉妒”之類的語言文字能夠形容的,這是一種隻有她本人能夠“意會”而無法“言傳”給旁人的感受。浦月芳在諶靜雨耳旁說了一句:“我能同你單獨談談嗎?”諶靜雨點點頭:“靜雯,你出去玩一會兒好嗎?我同浦月芳要談點事兒。”諶靜雯同浦月芳打了個招呼就出去了。
浦月芳是個性格直爽的姑娘:“諶靜雨,我是專門來向你道謝的,我今天剛知道,我來農場第一年的那個電報事件還記得嗎?是你救了我。”諶靜雨在給她倒著茶一時反應不過來:“說哪兒去了,怎麽談得上是我救了你啊?”“奚秋瀟都告訴我了。”諶靜雨楞了一愣:“他呀,他怎麽什麽都對你說啊?”浦月芳感覺諶靜雨可能聽岔了:“你別誤會,他隻是希望我別誤解你,他希望我們能成為好朋友。”諶靜雨笑了:“你會誤解我什麽呢?你會誤解的,別人也會誤解的。你能告訴我,他是怎麽說我的嗎?”浦月芳高興地說:“當然能,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的,他說你們之間的關係,他隻弄明白了一半,另外一半,需要幾年時間才能弄明白,你能告訴我,你們之間究竟怎麽了嗎?”諶靜雨靜靜地望著浦月芳不知怎麽說好,浦月芳也覺得自己的要求有點過分:“你…覺得不能說就算了,我今天就是來謝謝你。”說著起身想走。諶靜雨用手按住她肩膀示意她別走:“你能來對我說這些,我挺感動的,就憑這,我想我們也許真能成為好朋友的。我同他的關係也沒什麽不可以說的。可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現在怎麽樣?將來會怎麽樣?我說了會不會誤導你。”浦月芳聽懂了諶靜雨的意思:“你不用擔心,奚秋瀟明確說了,他和我不會有結果的,要有結果也同諶靜雨的一模一樣。”諶靜雨吃了一驚追問道:“他真是這麽說的?”浦月芳點了點頭,她清晰地看見諶靜雨的雙眸有些亮晶晶。
諶靜雨深深地歎了口氣,努力地平複一下自己的情緒:“我對你說的一切,你能不告訴任何人嗎?尤其是別告訴奚秋瀟,能做到嗎?”浦月芳鄭重地點了一下頭,聽著諶靜雨傾訴衷腸:“我同奚秋瀟有過濃烈的但是很短暫的戀愛,可我現在覺得怎麽也走不下去了。”諶靜雨說得很慢,時斷時續:“繼續走下去不是兩個人能決定的,也不是單靠感情能繼續走下去的…”諶靜雨有點控製不住了,她停了下來,努力地控製著自己。浦月芳見諶靜雨比較激動就換了個話題問道:“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諶靜雨稍稍有些恢複了:“小浦啊,可以告訴你,在我心中奚秋瀟是一個好人,一個真正的男人!我知道他不想結束我們的關係,他也很想到我宿舍來,可他從來沒來過,從來沒來求過我,他怕我為難,怕在沒有結果的重複中耽誤我,我知道他說的他已弄明白的那一半是指什麽,這對他確實有點不公平。”浦月芳問道:“那一半究竟是什麽呢?”諶靜雨顧左右而言他:“他是一個精神生活十分富裕,物質生活比較貧瘠的人;他不像一杯白開水,而是一個有特殊味道的人,白開水是大眾的沒有個性,人人都能接受,就是平平淡淡的那種。和奚秋瀟長相廝守的人,必須是首先能為喜歡他的特殊味道而舍得放棄其他,還必須有耐心會品味,因為就像是‘龍井茶葉虎跑水’的味道,是慢慢滲透出來的淡淡的久久的幽香,往往越是濃烈的味道散發得就越快,而奚秋瀟的這種味道能讓你長時間地回味,所謂餘味繞梁三日不絕,時時處處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可惜啊!我不是那個懶回顧的人,我的修道也還遠遠不夠啊…”諶靜雨傷心地說不下去了,浦月芳一知半解雲裏霧裏地聽著…
諶靜雨說的這番話其實是她在向母親多次介紹奚秋瀟之後,周絲芬總結出來的,周絲芬並教給女兒《論語》中的一句話: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諶靜雨覺得母親總結得很到位很有意境,隻是一直沒合適的機會告訴奚秋瀟,而現在她覺得不告訴他會更好些。
浦月芳與諶靜雨後來確實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隻是她們兩人都絕口不再提奚秋瀟的名字。浦月芳信守著她對諶靜雨的承諾,一直沒把諶靜雨對奚秋瀟的評價告訴奚秋瀟,在奚秋瀟五十歲生日時,浦月芳想把諶靜雨的這段話作為禮物贈送給奚秋瀟,在征詢諶靜雨意見時,諶靜雨難得地幽默了一下:“現在可以了,保密期已過,可以解密了,但別說是我說的。”浦月芳將了諶靜雨一軍:“那我還是不說吧,這可有珍貴的版權。”諶靜雨整整想了兩天後,才給浦月芳發了一句話:“你還是發給他吧!可別說我現在的生活像一杯白開水。”浦月芳回了個微信:“遵命。我的生活也是一杯白開水。彼此彼此,我怎麽會說呢?”浦月芳經思索再三還是以“一個農場老戰友對你的評價”的名義,將諶靜雨的這段話發了個微信給奚秋瀟。
奚秋瀟看到這條微信時,驀然想起他看過的一期電視京劇絕版賞析欄目。這期絕版賞析是北京大學教授京劇名宿吳小如先生主講程硯秋的《大登殿》。吳先生在講解前先講了個故事:澳大利亞國立大學著名華裔教授柳存仁先生是程硯秋迷,也是程派藝術研究專家,他將程派藝術比喻為龍井茶,散發出來的是一種淡淡的久久的幽香,學得不及就成了白開水。吳先生進一步發揮說如果像現在很多學程派者那樣一味地刻意地模仿程硯秋的表麵特點甚至是缺點,那就是過猶不及了,就變成果汁或者是咖啡了。
奚秋瀟看完微信,立刻就猜到了“一個農場老戰友”隻可能是諶靜雨,他有些納悶,心想諶靜雨當時好像並不知道他酷愛京劇啊,怎麽會有如此神似的比喻呢?這是否就是所謂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呢?他很有些感慨,覺得這個生日禮物構思奇特不同凡響,實在想不出什麽可以回贈的不落俗套的禮物,想了幾天後,他把吳小如先生主講的這期京劇絕版賞析程硯秋的《大登殿》複製了兩張碟片,分別快遞給了諶靜雨和浦月芳。
諶靜雨和浦月芳收到碟片時都有些納悶,奚秋瀟會不會是拿錯了?兩人通過電話後才斷定奚秋瀟沒拿錯,他要傳遞的信息一定在碟片裏。她們看碟片剛看了開頭就明白了一切:浦月芳知道她以“一個農場老戰友”的名義是白搭了,她慨歎諶靜雨和奚秋瀟畢竟是相知很深情真意切的初戀啊!諶靜雨盡管早就知道浦月芳“一個農場老戰友”的名義是無論如何瞞不過奚秋瀟的,但還是對她和奚秋瀟之間相隔這麽多年,還能如此相知感到萬分欣慰!
無論是物的價值還是人的價值,常常隻顯現於被賞識被珍惜時,否則就很可能是明珠投暗,也可能僅僅是一把幣值都不高的散幣;為人處事的分寸感極為重要極難把握,隻有得道頗深的人才可能到位而不錯位不越位。
這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早晨,東昱農場十二連的帶隊幹部著名詩人電影編劇正在洗漱,他聽見廣播裏正在播放電影《創業》的主題曲和插曲,他驚異地停止了洗漱,用沾滿牙膏的嘴招呼一個知青:“快打電話給場部廣播站問,這個節目是我們自己廣播站製作的還是轉播電台的,如果是轉播電台的,再問清楚是東昱廣播台的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快去!”這個知青被素所尊敬的大詩人嚇著了,平時這位大詩人總是溫文爾雅的,他從沒聽見過大詩人高聲說過話,怎麽這個電影歌曲竟然會使他如此大驚失色呢?知青把場部廣播站的回答告訴了他,是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節目。大詩人聞訊隻說了一句話:“我回東昱了。”大詩人就這樣匆匆告別了東昱農場,後來人們再見到他時,隻能在電視上仰望他了,因為後來他成了主管電影工作的大人物了。
大詩人離開東昱農場後的一天,衛琳狄到七連來,與老丁邵奮霖奚秋瀟閑聊時告訴他們,這位大詩人原先奉命創作一部反映“走資派還在走”(走資派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簡稱,走資派還在走就是指走資派還在繼續走資本主義道路)為主題的故事影片,劇本完成後被上麵否定了,一位大領導發了一句話:“要好好深入生活!”於是就被發配到東昱農場來“深入生活”了。由於大詩人在電影界工作,知道圍繞電影《創業》上層幾番較量的內幕,所以當他得知中央電台重新播放《創業》歌曲時,立即掂量出其中所蘊含的政治意義,他的不辭而別就在情理之中了。奚秋瀟似懂非懂地聽了這一切,一部電影居然能窺測出巨大的政治動向,這使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奚秋瀟才慢慢領悟到,這也是一種中國特色啊!
沒過幾天,奚秋瀟接到了連隊兩委會交給的重大政治任務,到東昱省市區去看和抄大字報,回來傳達。場部的一輛大卡車將各連的代表送到了東昱省市區。奚秋瀟在東昱省委大院所在的馬路上看到整條馬路上貼滿了大字報,什麽樣的內容都有,當神秘高貴的人物被還原成飲食男女之後;當莊重神聖的內幕被披露成市井文字時;當敬仰已久的神像被撕開麵紗後裸露出塵垢汙漬時,奚秋瀟的內心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這是奚秋瀟第一次見識重大政治變故。從1976年4月發生在北京天安門廣場的事件,到這次沒過多長時間啊,是非就倒了個了,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奚秋瀟深深感到政治就像一個巨大的高深莫測的黑洞(“黑洞是時空曲率大到光都無法從其事件視界逃脫的天體”),你可以不關心黑洞,也可以不懂黑洞,更可以盡可能遠離黑洞,可是你永遠擺脫不了那個黑洞,因為光都無法逃脫!
農場每次的休假都有些淩亂忙碌,各個作業單位農業生產的進度是參差不齊的,所以放假的時間難以統一。這天正值連隊規定可以放假的第一天,職工們陸續地踏上了歸途。中午奚秋瀟正在吃飯,一個民兵來報告,一排有職工報案枕頭底下的十五元錢被盜了,職工在現場抓住了嫌疑人,民兵也在他身上搜出了十六元幾角錢,據報案者說其中的十五元票麵正是他被盜的票麵。證據確鑿,可嫌疑人就是矢口否認。奚秋瀟聽了報告當即決定嫌疑人暫停休假,等問題弄清後再說。嫌疑人被帶到了值班室,向奚秋瀟哭喪著臉喊冤,奚秋瀟對一排的民兵排長簡單交待了一下就帶領民兵去巡邏了,等奚秋瀟回到值班室時,幾個民兵正用皮帶抽打嫌疑人的臀部,嫌疑人在哭,奚秋瀟並未立即製止這司空見慣的行為,民兵排長氣憤地向他匯報嫌疑人不老實,奚秋瀟讓他們先去吃飯。幾個一排的民兵走後,嫌疑人向奚秋瀟揭發說這幾個民兵同他有私仇,是伺機報複並褪下褲子給他看臀部的傷痕,奚秋瀟看到了他臀部的幾條紅印便安慰了他幾句,讓他坐下,他說疼得無法坐想回東昱家中。奚秋瀟覺得他有點裝蒜,便囑咐吃完飯的幾個民兵守著他,現在還不能讓他回家。
傍晚,奚秋瀟得到報告嫌疑人不見了,全連都找不到他的蹤跡,大家的判斷是他回東昱家了,奚秋瀟的直感是要來事兒了。第二天,奚秋瀟趕回東昱盜竊嫌疑人的家中,他果然已在家中,可他家人和鄰居群起圍攻奚秋瀟,指責他也是打人凶手,奚秋瀟表示你們既然認定我也打了人,我就不便處理了。奚秋瀟奮力突出了重圍,心裏感到七上八下沒有著落。
這個嫌疑人的姐夫時任東昱某大報的記者,這位記者應付此類事情經驗豐富,在他的提示下,嫌疑人一口咬定奚秋瀟也打了人,想籍以此提高事件的規格。記者寫的一篇內部報道(不在公眾傳媒上發表的報道)被時任的一個大領導看到了,他作了一個十分應景的批示:將此事件定性為法西斯行為,責令農場要嚴肅處理打人凶手。
此時老丁作為帶隊幹部的期限已到,他已離開農場返回東昱,七連仍由王間益主持工作。鄭溫樺事件後,王間益憋屈了好長時間,這次他終於可以借題發揮揚眉吐氣了。他在農場黨委調查時作出了強烈的反應,義憤填膺地表示要嚴肅處理,信口引用了當時流行很廣的一段名言:既對事也要對人,因為事是人做的。農場黨委經詳細調查慎重研究後決定:盡管除了當事人指認外,沒有其他任何證據證明奚秋瀟也打了人,但作為七連民兵治保負責人,奚秋瀟負有領導責任。奚秋瀟不再負責七連民兵治保工作,對涉事的所有人不再作任何處理。然而,奚秋瀟沒有想到的是,幾年後,這件事還是對他產生了相當重大的影響。
奚秋瀟不再負責連隊民兵治保工作後,他的主要精力就在共青團工作和四排的工作,他一下子覺得空閑了許多,表麵上他很達觀,也似乎很享受難得的空閑,但其實這一切對他的打擊還是挺大的,他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人心的叵測、江湖的險惡。他作了一個自己後來都感到不可思議的決定:向哥哥借了100元錢,並叮囑哥哥瞞著父母,與農場的夥伴去旅遊了。這是奚秋瀟第一次坐火車客輪,他們遊覽了廬山黃山杭州用去了80元,剩下的20元買了一雙已經羨慕了很久的當時流行的青年式牛皮鞋。這雙皮鞋伴隨了奚秋瀟好多年,每年隻在大年初一到初三穿三天。奚秋瀟在還清了欠哥哥的100元債後,終於如釋重負了,他賭咒發誓這輩子不再借債,令人可惜可歎的是這個誓言,客觀上使奚秋瀟錯過了世紀之交在中國的一個天賜良機,這就是在中國大陸運用銀行按揭買房獲取暴利的機會!
旅遊回來以後,奚秋瀟開始覺得自己在農場已經是“多餘人”了。奚秋瀟曾聽談之梁老師說過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多餘人”形象是貴族知識分子的典型,他們出身優越受過良好教育,他們不願同政府上流社會同流合汙,卻又看不起普通人,他們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奚秋瀟挺納悶的,自己家境貧寒隻是中學畢業與“多餘人”應該八杆子打不著的,想來想去自己實際上是在連隊領導那裏成了“多餘人”,再就是在諶靜雨那裏成了“多餘人”。
邵奮霖參加高考後已經被東昱師範學院錄取了,王間益實際上已是黨政雙肩挑了。在王間益眼裏,奚秋瀟是老丁邵奮霖陣營裏的人那是毋庸置疑的,最讓王間益難以容忍的是奚秋瀟分管過民兵治保工作,那攤事兒那些人王間益都視作自家的後花園親手傳給鄭溫樺讓他看家護院的,現在奚秋瀟一個外人不知天高地厚既換了人又改了規矩,這是對他權威的蔑視和挑戰,他現在要正本清源全麵清算了。
王間益迅速果斷地出手了,他要讓整個七連都知道誰是真正的老大。王間益親自找奚秋瀟談了話,由於奚秋瀟不是定幹,不是兩委會正式成員,所以現在決定由兩委會成員來兼任連隊團總支部書記,奚秋瀟改任團總支副書記,工作主要在四排,接替奚秋瀟擔任團總支書記的副連長比奚秋瀟年長九歲,也不是中共黨員,過30歲的年紀大大超過了共青團團章規定的退團年齡。農場團委書記打電話給王間益表示對七連團總支書記人選的關心,王間益則堅持原則,陳述了一大堆農場團委書記難以駁倒的充足理由。農場團委書記就隻能安慰奚秋瀟,並詢問他想不想換個環境,奚秋瀟婉言謝絕了。
在這段難熬的時間裏,他已漸漸看明白了,自己不過是個替罪羊,在代人受過。更準確地說:王間益是自衛和自保,他是適者生存的本能反應。幾年以後,在一個極偶然的機會,奚秋瀟讀到了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的一段話:“人來源於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決定了人永遠不能擺脫獸性。所以問題永遠隻在擺脫得多些或少些,在於獸性與人性程度的差異。”奚秋瀟將這段話紮紮實實地記了一輩子,在屢受磨難時他總要咀嚼一番。在自己身陷囹圄之後,他更是玩味再三。
舒招娣為了讓兒子盡早離開農場準備提前退休了,奚秋瀟考慮再三決定離開農場頂替母親回東昱工廠工作。在東昱辦好了相關手續後,奚秋瀟回農場辦理戶口遷移手續。
奚秋瀟是下午到的連隊,他先去向王間益作了匯報,王間益顯得平靜冷淡:“早就聽說你想離開農場,我還以為你會參加高考考出去,原來是頂替你媽媽。”王間益的話語調平緩卻尖銳犀利直捅奚秋瀟的軟肋。經高考離開農場的人都備受尊敬,他們是憑本事離開農場的。頂替回東昱的人則是考不上大學或是不敢靠大學的,隻能靠父母提前退休政策陽光普照才離開農場的,絲毫不值得炫耀。
奚秋瀟心裏是有些委屈的,他雖然覺得自己同王間益是兩路人,共同語言不多,進農場後也一直沒有在他直接領導下工作,但又一直對他彬彬有禮敬而遠之,但王間益很不適應奚秋瀟的態度,他認為這是對他的輕視甚至是蔑視,在骨子裏他不能容忍任何他認為是無視他存在的人和事。奚秋瀟在很短時間裏當選連隊共青團總支書記,王間益知道奚秋瀟不會為此感激他而隻會感激老丁邵奮霖,他也就不再把奚秋瀟視作自家人的候選人;奚秋瀟接替鄭溫樺的民兵治保工作之後,民兵治保工作也由王間益分管改為邵奮霖分管,王間益將此視為奚秋瀟對他勢力範圍的蠶食,他就正式將奚秋瀟劃入老丁邵奮霖的陣營;在老丁邵奮霖的指導下,奚秋瀟對各排民兵治保骨幹作了一些調整,王間益將此視為對他權威的挑戰、對他勢力範圍的侵犯,於是最終將奚秋瀟列為政治對手。對這一切,單純的奚秋瀟根本不會想到,隻是老練的老丁不知有沒有替奚秋瀟想過,事實上至少是從未提醒過奚秋瀟,相對老練的邵奮霖也沒有對奚秋瀟作過任何哪怕是暗示的提醒。奚秋瀟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成了領導的對手,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這場政治遊戲,這就注定了他作為犧牲品的可悲命運。奚秋瀟隻好如實相告:“我的數學基礎不太好,怕高考考不上。”王間益沒有就此放過奚秋瀟:“是嘛,有人還說奚秋瀟不想參加高考,參加的話是能考上的,看來你是真考不上。”奚秋瀟覺得再和他談下去聽到的可能都是冷嘲熱諷想盡快地離開他:“王連長,感謝你這幾年對我的幫助…”王間益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奚秋瀟的話:“你不必說這話,我沒幫過你什麽,你也不到我這兒來,我也不知怎麽幫你,反正有人幫你了。”奚秋瀟已經想不出還能作哪些回答。王間益接著說:“回到東昱也不會一帆風順的,自己各方麵還是要撿點撿點。”奚秋瀟覺得從王間益口中聽到的“撿點”這個詞特別刺耳頓生疑竇,幾年後果然從工廠一個領導口中再次聽到了“撿點”這個詞。奚秋瀟從王間益房間出來時心情很有些灰暗很有些沮喪。
農場的夥伴們則對奚秋瀟熱情有加,依依惜別,幫他做完了可以做的一切。晚上在食堂買飯時,食堂供應的是鹹肉,他得到了滿滿一大碗,吃到第二天走還未吃完,奚秋瀟深深知道夥伴們在以各種方式與他告別。湊巧地是那天晚上輪到七連放電影《英雄兒女》,這部電影也是奚秋瀟百看不厭的,他特別仰慕影片主人公王文清的氣質,後來知道王文清形象被認為是中國電影最精彩的老幹部形象之一,還知道王文清的扮演者田方本身就是個老革命老幹部,也是資深的電影表演藝術家,他又是著名電影演員於藍的丈夫、中國第五代電影導演領軍者之一田壯壯的父親,真是滿門藝術家啊。
晚上看電影時,奚秋瀟看到諶靜雨姐妹就坐在他的前排,她倆落座時看到了奚秋瀟微微一愣,諶靜雨毫無表情地迅速低下了頭,諶靜雯隻是勉強地笑了笑。看電影過程中,姐妹倆始終沒回頭同奚秋瀟說一句話,電影一半還沒放到,諶靜雨便離開了,看著這個熟悉的身影漸漸消失,奚秋瀟的心中潮起陣陣酸澀。
電影放完以後,奚秋瀟回到宿舍有些神不守舍坐立不安,他非常想到諶靜雨那兒去告別,想想她的態度冷淡又缺乏勇氣,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兩次到了諶靜雨的門口,踟躕再三,還是打了退堂鼓。他踱步回到自己宿舍門口時,遇見了浦月芳。浦月芳告訴他:“我已經來過一次,你不在,到靜雨那兒去了?”奚秋瀟遲疑著:“沒有,你還好嗎?”“沒什麽好,也沒什麽不好,現在大家都想方設法早點離開這地方,你是先走一步了,恭喜你!”奚秋瀟苦笑著說:“有什麽可恭喜的,是頂替呀。”浦月芳卻不以為然:“頂替怎麽了,先離開農場再說。奚秋瀟,我真要好好感謝你,為了所有的事!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奚秋瀟有些動情了:“你也保重!”浦月芳欲言又止,她轉身走了幾步,又回轉身來:“奚秋瀟,我要是你,就到諶靜雨那兒去一下,這有什麽?隻是——道個別!畢竟是——戀愛過一場!好合好散!隻是別忘了你經常對我們講的,你一直很欣賞的那句話‘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奚秋瀟點了點頭:“謝謝你,浦月芳!”
同浦月芳道別後,奚秋瀟向諶靜雨宿舍走去,他第一次沒在乎別人,也沒在乎這麽晚了,果斷地敲開了諶靜雨的門。諶靜雨姐妹的宿舍裏,隻要諶靜雯在,都是她去開的門。這次聽見敲門聲,姐妹倆同時感到這麽晚了隻能是奚秋瀟,不可能是別人。諶靜雨用手示意自己去開門,門開了,在昏暗的燈光下,奚秋瀟看到的諶靜雨麵無表情,走進屋內見到的諶靜雨甚至還有些蒼老。奚秋瀟:“我來是向你們告別的,明天早上我就離開農場了。”諶靜雨輕輕地說:“我知道了,祝賀你能離開這兒。”諶靜雯站起身來:“再見了,奚秋瀟!”說著就往外走,被諶靜雨叫住了:“靜雯,這麽晚了,別出去了!”諶靜雯無奈地停住了腳步,她的身體僵持在了門口。奚秋瀟霎時覺得自己再站在這裏已經多餘了,顯然現在該走的是他自己,他能預感到他同諶靜雨不太可能舊情複燃了,但無論如何沒有預計到,他倆盡管短暫但很濃烈的初戀活劇,竟會在如此冷漠中這樣無情地落幕,他無限傷感地留下了一句話:“那麽我回去了,我們再見吧!”奚秋瀟看見諶靜雨低著頭沒有正眼看他,他聽到了久違了的諶靜雨的聲音,隻是今天這個聲音不像是從她嘴裏發出來的,而是從她身體很深很深的部位發出來的,每個字音都帶著顫抖,聽來有一種透心的淒婉:“今後你自己要好好保重!”
奚秋瀟怏怏不樂地離開了諶靜雨的宿舍,無奈地送走了一段難忘的變異的青春歲月。
諶靜雨的宿舍裏,諶靜雯在關門時埋怨姐姐:“姐,你對奚秋瀟太冷漠了,他看上去挺傷心的。”當她回過頭來時見到的姐姐已是滿麵淚水了,諶靜雨聲淚俱下地告訴妹妹:“靜雯,你不知道啊!我就是怕見他,更怕他要求我別離開他。可我又特別想見到他,更希望他抱著我,要求我別離開他,我會真的答應他,不離開他的,因為我已經沒有勇氣沒有力量再拒絕他了!可再想想,我還能接受他嗎?他要是知道了一切之後,還能接受我嗎?想想以後,我們又會怎樣呢?你說我能怎麽辦呢?我該怎麽辦呢?”諶靜雯雖然無法完全理解姐姐麵臨的愛情困境,但她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姐姐這段時間對奚秋瀟的夢斷魂勞寢食不安,她心疼地抱著姐姐陪她掉淚。
第二天一大早,奚秋瀟悄然地走到了臨海的那片他與諶靜雨盟誓的棉田,他久久地佇立在那裏,任憑凜冽寒風地猛烈抽打,直到身心寒透…
這天諶靜雨同樣起得很早,諶靜雯總覺得姐姐整個晚上焦灼不安,早晨起床後,又在不斷在看著手表,突然她像是下了決心,打電話叫上了食堂的拖拉機手,讓他載她出去辦事兒,拖拉機直接開向公共汽車站。拖拉機開到車站時,諶靜雨看見一輛汽車剛剛駛出車站,站台上已空無一人,諶靜雨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車站站著,聽任刺骨的寒風肆意拍打,她一動不動地目送著載有奚秋瀟的公交汽車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諶靜雨回到連隊就徑自走向臨海的那片棉田,她找到了她同奚秋瀟定情盟誓的地方蹲了下去,許久才緩緩地站起身:“奚秋瀟啊,如果有情人之間真有感應的話,你應該會知道今天我到車站送你了。我現在正在我們倆心中的伊甸園,你也一定能聽見我在這裏講的每一句話:我知道我已經沒有資格要求你以後還會一直記得那一天,但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永遠記得那一天!因為那一天是我有生以來最最幸福的,這就足夠了!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在心中保留我的位置,但我一定會在內心深處一直保留你的位置,永遠保留我們之間的所有美好記憶,可以常常回味那些短暫而美麗又永恒的時光…”
從人的生物意義而言,人的青春歲月是最有活力最富健康美的;從人生的完整性而言,人的青春歲月中,因為有初戀的滋潤,會更加絢麗多姿詩情畫意,所以,幾乎所有的人都會留下青春的難忘記憶。奚秋瀟和他同時代人的青春是變異的,這種變異主要是當時社會環境壓迫的結果,也帶有他們各自經曆和性格的印記。情感變異成了交易、熱情變異成了冷漠、奔放變異成了壓抑、永恒變異成了瞬間、戀愛變異成了政治。這種變異的力量在特定因素的作用下還是非常強大的,遠非個人的主觀意誌堅強毅力所能戰勝和改變的,這種青春的變異在奚秋瀟那一代人心中留下了一道道永不磨滅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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