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禁思錄:嵐》(5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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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毀滅與救贖(上)
“不要!”忽然傳來一聲尖細的呼喊,導師的手猛然一顫,把目光投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隻見一個麵容清秀的年輕女子從廣場一側緩緩走來,深邃的眼窩、高高的鼻梁、微卷的長發,在一身寬大的長裙和一頂華麗的圓帽映襯下,仿佛一名洋溢著貴族氣息的西方女子從古典名畫中徐徐走出。
“卡爾……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
“珍妮……是你!”導師難以置信的望著這一幕,仿佛一陣甘霖浸透了臉上的滄桑,“難道他們也……”
“他們不止重生了你,也再造了我的意識和身體。”那名叫珍妮的女子回答道。
導師赤紅的雙眸怔了一下,之後竟漸漸開始褪色,仿佛被某種內心深處的本能緊緊牽動著,但隨即赤紅又重新浮起,不一會兒又恢複成了烏黑,如此反複而膠著,仿佛他體內的什麽東西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絞鬥。
“看看你都做了什麽……”年輕女子不無哀切的搖了搖頭,邊望著導師邊四顧著城市的一片滿目瘡痍,“你還是我熟悉的那個卡爾嗎!”
隨著側臉輕微的抽搐了幾下,導師的眼眸終於徹底恢複成了烏黑色,滿含深情的目光中竟透出幾分清澈,他仿佛重新審視著眼前的廢墟斷壁,悲切而無奈的輕輕搖頭道:“我……我隻是為了一個更好的世界,為了把這個世界變成美好的天堂。”
“美好的天堂怎麽可能建立在血腥之上?那要渡過血海才能到達的,怎麽可能是更好的世界呢?”
“可曾經一次次的失敗已經證明,靠仁慈和軟弱是不可能建起一個新世界的,連推翻舊的世界都做不到!”
“但這世上又有什麽是能一蹴而就的呢?更何況你想改變的是整個世界。”珍妮懇切說道,“中學時你就立下遠大的誌向,要為全人類的幸福去不懈奮鬥終身,但全人類的幸福最終還是要靠全人類共同去創造,你要做的是啟蒙和開導,絕不是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他們。”
“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隻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這一直是我的座右銘,一步實際行動比一打綱領更重要。”
不遠處的邵凡聽了一陣冷笑,不無奚落的插話道:“改變世界的前提是首先要把問題弄清楚,你連這個世界的問題本質都沒弄清楚就急著去改變這個世界,連症結在哪個部位都沒摸清就急著下手術刀,這算是負責任的態度嗎!不是急功近利又是什麽!”
導師轉臉望著邵凡,那目光猶如審視著一隻挑釁的螻蟻道:“人類社會的本質當然是以經濟生產為基礎,經濟生產決定上層建築乃至整個社會結構,繼而產生那個時代的自然人文和思想精神,是生產力的發展及生產方式的改變才使得人類社會不斷的演進,最終由曆史的必然王國到達人類的自由王國。”
邵凡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道:“你的自信從何而來?認為僅僅用社會經濟學就可以去解釋人類社會發展的一切!人類文明的成果浩如煙海,從每一門學科、每一個角度去看都會有不同的解釋,就好比‘仰望星空‘這個簡單的動作,既可以用肌肉、神經、瞳孔、視網膜這些字眼去解釋,也可以解釋為思考、信仰,或者審美等等字眼。從古至今,自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開啟了人類認知的紀元,太多的思想家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詮釋人類社會的發展——黑格爾從哲學角度說曆史是絕對精神的一種延展;笛卡爾、萊布尼茨等人從科學的角度認為曆史是一種機械發展的過程,是宇宙的終極定律在人類社會的不斷展現表達;魯索則著眼於文明與道德的矛盾,認為社會曆史的發展是圍繞著利欲智巧和道德良知相爭的結果,而最終良知將戰勝智巧引領人類的發展,人類將回歸自然淳樸的良知本性;孔德認為社會曆史的本質是人類理智和認識的不斷深化完善,從而推動社會的向前發展;尼采認為權力意誌才是世界的本源,是代表著權力意誌的英雄人物和英雄民族在推動人類曆史的發展;弗洛依德則論斷人類的思想意識不過是潛意識的冰山一角,人類社會的不斷演進實則是人類潛意識中的本能尤其是性本能的釋放或解放……這些都是你前時代和同時代的思想家們,他們無不是人類最傑出最偉大的頭腦,他們的智慧和思想豈是你簡單一句‘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就可以蓋棺定論的!”
“我從來沒有對他們的思想蓋棺定論的否定,因為我也曾是黑格爾的信徒,我的辯證統一理論就是在黑格爾辯證法的基礎上完善而來。”
“完善而來?”邵凡不屑一笑道,“我看是照搬挪用、東拚西湊還差不多!你的辯證法取自黑格爾,唯物論來自費爾巴哈,生產力的概念源自李斯特,勞動價值論來自李嘉圖、亞當.斯密,階級鬥爭的觀點取自法國曆史學派,‘勞動分配思想’和‘自由王國’的框架源自於傅裏葉的‘協作製度’……除去這些東拚西湊的東西,你剩下多少原創性的思想?憑什麽以高高在上、眾醉獨醒的姿態開宗立派把你前時代和同時代的思想家們都批判一通,鼓吹自己的理論才是至高無上!”
“其實不必勞你這麽長篇大論的批判。”導師淡然說道,“我的思想概括起來隻有簡單兩條,第一、社會的經濟發展是一切重要曆史事件的終極原因和動力;第二、‘剩餘價值原理’決定了資本主義這種剝削製度必將走向滅亡。”
“我不否認你的‘剩餘價值’理論在那個時代稱得上是經濟學上的巨大成就,就算經濟學發展到今天,麵對無數的批駁和證偽仍不見褪色。但它隻是個社會經濟學理論,以此來論斷一種社會製度的發展興衰難道不是一種想當然?這個世界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組成的,而人類並不是赤裸裸的經濟動物,就像你年輕時的誌向並不符合最經濟的選擇,你出身富裕的律師家庭,姨媽和姨夫是極為成功的商人,你本可以子承父業做一個律師或者選擇經商,從此過上優渥無虞的生活,可你卻選擇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而你的妻子出身貴族,父親曾是地方長官,兄長更是普魯士的內務大臣,她不顧大部分家庭成員的反對選擇了下嫁給你;還有那位全力支持你資助你的密友,他是資本家出身,卻背離了自己的階層追隨你的思想……這種例子太多太多、比比皆是,能僅僅用你的社會經濟學去解釋嗎?”
“經濟因素當然不止是金錢關係的趨利因素,還包括被社會經濟基礎和生產方式所影響的社會環境和文化環境等人文因素,即分為直接決定和間接決定,你隻看到了前者,但後者的作用同樣不可忽視,一個時代的經濟發展和生產關係決定了那個時代的人文環境,而這種人文環境孕育了我的思想、推動了我的選擇。”
“按照你這種邏輯,一個時代的經濟發展和生產方式在經濟學上是一個層麵,而在它所影響的人文環境因素上又是一個層麵,而你的剩餘價值理論隻是從經濟學層麵上論證了這種生產關係注定滅亡,卻沒有充分考慮它在人文環境因素上的間接影響,這種間接影響便是孕育了許許多多像你和你的密友一樣出身優渥卻對自身的階層和資本選擇了背離的反抗者,最終孕育出了《宣言》和《資本論》這樣具有巨大影響力的思想著作。”
“難道這不正是在人文因素層麵上印證了我經濟學層麵的理論?是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和生產方式孕育了我和我的學說,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決定了資本自身正是資本主義的掘墓人,而我找到並發掘了這種根本矛盾,宣告了資本的必然滅亡。”
邵凡笑了笑,“你覺得兩者是相互印證的,攜起手來一起高奏凱歌加速著資本主義的滅亡……而實質上,兩者卻是在相互中和,令資本在這個世界得以調整、適應和平衡。”
導師聽罷不由凝起了眉頭。
“好好看看當今這個世界吧。”邵凡繼續說道,“將近兩百年過去了,你所預言的一切發生了嗎?資本主義社會加強了政府對經濟的調控和工人的社會福利待遇,在一些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工會組織的龐大力量前所未有的維護著工人的利益,工人的處境和待遇早已今非昔比,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接受,但事實的確是——你的學說非但不是在革資本的命,反而指出了資本的病因,在幫資本的製度續命。你所努力的一切,你宣揚的仇恨、專製和暴力,都在把大部分人民出於恐懼而被推入資本的懷抱,都在把有良知的資本家嚇得望風而逃,都在幫資本更好的適應這個世界,更無可撼動的統治著這個世界!你的《資本論》恰恰成了資本的治病良方——這就是你的學說和你的運動最終鑄就的可悲事實!這些事實已然證明你的理論陷入了悖論之中!”
導師沉默了片刻後平靜說道:“這種現象是我當初沒有料到的,但如今看來卻不難去理解,這並不是什麽悖論,隻是辯證法的體現,是事物在辯證著向前發展,但最終的趨勢不會改變——如今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工人階級的處境和待遇得到大幅改善是事實,這種改善足以讓他們滿足從而失去鬥爭的意誌,但這種改善必須建立在經濟的大繁榮之上,建立在資本霸權長期以來對全世界的掠奪模式和掠奪積累之上,當全世界的資源趨於枯竭或是全世界不發達國家的勞動人民都覺醒不甘於被掠奪的時候,這種高福利高待遇便難以維係,資本主義的喪鍾便會敲響,所以說這種現象依然無法阻止資本主義的滅亡,改變不了它已經走向末路的事實。”
“那幾個北歐小國呢?還有小小的西蘭國?獨立於世的冰島和挪威?甚至算得上準發達國家的波羅的海三國……這些不勝枚舉的例子,他們的繁榮又是掠奪了誰?霸權了哪些國家?在你眼裏是不是隻要看到鄰居家的日子過得滋潤了些,便一口斷定他們肯定是幹了什麽來路不正的勾當?”
導師鬆開了微凝的眉頭道:“如果你家的院牆緊鄰著別人家豐盛的果園,那麽你什麽都不用幹,僅是伸過院牆的樹枝結出的果子落在你家院子裏就能保證你餓不著,經濟繁榮圈的輻射也是一樣的道理。”
“你……”繞了一圈,邵凡發現自己將導師的理論引入一種悖論的策略不僅無法奏效,反而讓自己陷入了一時語塞的境地。
“你還想說什麽都一吐為快吧……”導師對邵凡似乎雖勝猶憐的說,“雖然我已經攝取了那位艦長的記憶,對這個時代的整體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但對一個時代的真正了解還是要通過這個時代的思想者,而我覺得你是個有思想的人,雖然我們都無法駁倒對方,我還是不妨聽一聽你對這個時代的理解,若是真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最後饒你一命也說不定。”
“哼……”邵凡幾分不屑道,“在我眼中,這個國家乃至這個時代的命運都取決於能不能走出一個誤區,也就是我想表達的基本觀點——哪怕你的經濟學理論再偉大再天才,單純用經濟發展和生產方式並不能解釋人類社會的全部本質!”
導師依然無動於衷,“任何社會理論,脫離了經濟學常識便是空中樓閣,生產力的發展是一切的基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本質,這一點你無需再做無用的辯駁。”
“你可以說是骨骼撐起了人體,但你能就以此論斷人的本質隻是一具由骨骼組成的骷髏嗎!”邵凡回敬似的說,“單獨以社會經濟學原理去詮釋這個世界的道理也是如此!”
“隨便去抨擊別人的思想是容易的,問題是你對這個世界又有什麽獨到的見解呢?它對資本又有幾分奈何?”導師的目光帶著一絲輕慢。
邵凡沉著回應道:“在告訴你我的見解之前,我們有必要先統一一下‘資本’的概念,否則各說各話,還是無法在一個頻道上。”
導師不禁一笑道:“這麽簡單的概念難道還需要再教你一遍,‘資本’是一種能夠帶來‘剩餘價值’的價值,按其本質來說是對‘無酬勞動’的支配權;和我同時代的經濟學家認為,‘資本’是一定量的積蓄和儲存的勞動,是一種生產要素的累積。但通俗來講,‘資本’也可以理解為用於投資得到利潤的本金或財產,是作為人類創造物質和精神財富的各種社會經濟資源的總稱。”
“但也有經濟學家把‘資本’稱為‘支配他人勞動或勞動成果的權力’,你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也曾寫下‘資本是對勞動及其產品的支配權’。既然如此,我把‘資本’理解為一種支配權,歸根到底是對作為一種勞動成果的商品或物的占有支配權,簡單來說就是一種對物的支配權,你是否存在什麽異議?”
“所謂手稿,不過是當時一些還未成熟的觀點,我依然保留我從‘剩餘價值’的角度闡釋‘資本’的最終觀點,但如果以更容易被大眾理解的角度,我並不反對你這樣認為。簡單來說,‘資本’大致等於對作為一種勞動成果的商品或物的支配權,若是進一步廣義化,便是如你所言。”
“那好,既然這方麵沒什麽異議,那我們就開誠布公吧。”邵凡徐徐說道,“其實要論見解,我並沒什麽獨到的思想,頂多算是一種世界觀。它源自哈耶克的‘擴展秩序’概念,這種概念正是哈耶克社會理論的核心思想,還有尼采的‘權力意誌’觀,這兩種概念,我認為它真正反映了人類作為高等生命體的本能和人類社會的本質——在世間萬物中,生命是脆弱和轉瞬即逝的,它在本質上是一種逆熵存在的自組織現象,是一種動態複雜的高等秩序體,而與之對應的,則是‘熵增定律’這條宇宙的絕對法則,在這條法則下,我們甚至可以把整個宇宙看作一條奔流不複返的‘熵增之河’。人類的曆史,或者說整個人類文明,就像是‘熵增之河’中一朵向後翻騰的浪花、一片稍縱回旋的渦流、一座小而遺世的孤島……文明尚且如此,生命更是渺小和脆弱,在這條‘熵增之河’中,無時不麵臨著自身的消逝和湮滅。從生命的角度來說,‘熵增’就像是一條逆流,生命就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是不停前進、不停擴張,就是坐以待斃、自我消亡,這便注定了生命的本能如同薛定諤所言隻能不停‘以逆熵為生’,不停的吸收和吞噬自身周圍的秩序體,圍繞自身不停的建立起貫穿著權力或者說支配力的‘擴展秩序’,以此對抗‘熵增’的逆流——正如羅素所說:‘每一個生物體都仿佛一個帝國主義者,竭盡全力要把它所處的環境轉化到它自身以及它的後代身上去。’這種轉化,對於低等的生命來說隻能是向環境妥協的被動進化,而對於高等的智慧生命比如人類來說,就是向環境宣戰的主動征服,這種征服在自然環境中表現為對大自然的開拓改造,在社會環境中表現為對周圍一切人和物的影響力和控製欲;也就像尼采所認為:生命的本質就是‘權力意誌’,他口中的‘權力意誌’便是我眼中的‘擴展持續’,人的一切行為、活動都是‘擴展秩序’的表現。這種生命意誌的本質就在於不斷的擴張自己、創造自己、表現自己,用一句話來說,就是擴張自己的支配權或控製力。人們追求食物、追求財產、追求創造、追求地位、追求占有和征服,根源就在於這種‘擴展秩序’,而社會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一切爭鬥、奴役、壓迫、剝削乃至戰爭等等,都是‘擴展秩序’相互作用的體現——簡而言之,這種作為高等生命的人類的‘擴展秩序’主要有兩種表現方式,一種是人對自然或對物的‘擴展秩序’,一種是人對人的‘擴展秩序’,前者表現為一種經濟學層麵的秩序,可以理解為生產力、資本或者對財富的追求,後者表現為一種政治層麵的秩序,可以理解為公權力和對權力的追求……這兩種‘擴展秩序’齊頭並進、相輔相爭,如果非要問到底哪一方更具有主導性,那麽‘擴展秩序’最直接的體現還是一種人與人、人對人之間的‘權力秩序’,公權力可以直接控製個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資本則必須用些手段才能實現對個人的控製,比如金錢的利誘或溫飽住食的脅迫等等,因此它對人是一種間接的控製,是一種間接的權力,但同樣不可忽視。”
導師聽罷不禁沉思道:“你說了這麽多,得出的結論就是:資本和權力是主導著人類社會發展的兩股力量,而權力更具有主導性?”說著他不禁笑了笑,“孩子,你的長篇大論有令我耳目一新之處,但更多的隻是讓我感到幼稚天真,就像是一個中學生想用初等數學去證明費馬大定理一樣異想天開。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才是最具有決定性的主導力量,而建立在生產力高度發展之上的現代資本的力量遠超你的想象,封建王權的統治也比不上它的無孔不入,它才是這個世上最強大最有主導性的力量。”
“我並不這樣認為。”邵凡淡然說道,“人類漫長的曆史中,權力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淩駕於資本之上——古代的國王可以隨意決定一個人甚至富商巨賈的生死,而富商巨賈們卻必須成長到足夠強大,聯合起來發動一場革命才能推翻國王的統治;皇帝的一道旨意就可以驅使數十萬人為自己無償修建宮殿、陵寢,而資本則要先掂量下怎麽給工人發工資;權力可以將一件東西直接占為己有,而資本去買對方還未必肯賣……資本做夢都想擁有或取代國王那般的絕對權力,但它本質上卻難逃間接權力、影子權力的命運,權力曾經長期無可撼動的統治著世界,至今仍統治著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而資本至今遠未也根本談不上征服世界,僅僅羅斯國和羅夏這兩個集權專製的大國就讓它一再碰壁……”
“你的理解完全是本末倒置,正因為資本的潛力上限遠遠超過封建王權,封建王權才注定被資產階級所推翻,而如今的世界局勢——且不說羅斯國和羅夏國這兩個國家多少程度上已被國際資本勢力滲透侵蝕,他們在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對峙中越來越式微卻是不爭的事實。”
“資產階級之所以能推翻封建王權,自身的成長強大是一方麵,更重要的一方麵還是封建王權這種權力結構的自身缺陷,隻是當它處於周期性的衰落期才給了資產階級推翻它的機會,它的堡壘更多是從內部攻破的。”
“你的論證是靠不住的,因為東方王朝的興亡周期律一說並不完全適用於西方的封建王權,拜占庭帝國上千年的曆史,古斯塔夫王朝,羅曼諾夫王朝七百多年的實權統治,或許都超出了你對封建王權的認識。”
邵凡無奈的搖了搖頭,“好吧,我們先暫時擱置權力和資本到底誰是誰本源的問題,因為兩者如果走向極端,最終都是人類文明秩序的威脅,都是社會共同的症結。”
導師聽罷沒再反駁什麽,示意邵凡繼續說下去。
“人類是一種動態開放並具有相當自主性的高等秩序體——‘熵增法則’下人類作為高等秩序體‘逆水行舟’的秩序擴展本能——作為直接‘擴展秩序’的政治權力秩序和作為間接‘擴展秩序’的資本權力秩序……以上三點構成了人類文明與這個世界的基本輪廓,多少文人墨客為這種文明著上了偉大壯麗的色調,認為世界的改造和征服、社會的開創和激蕩,無疑印證了人類文明秩序正走在通向光明永恒的康莊大道上,但熵的定律卻提醒我們,‘無論在地球上還是宇宙或任何地方建立起任何秩序,都必須以自身周圍更大的混亂為代價’,換句話說,人類在不停減少自身熵值建立起一種大規模‘擴展秩序’的同時,卻在同時加劇著身邊甚至自身內部各種熵值的惡化,一邊在創造秩序、一邊卻在製造更大的混亂,在走向興盛的同時也在為自身的衰亡埋下種子。這在自然界表現為人類文明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在社會環境中則表現為少數社會上層有條不紊的豪華奢侈與廣大社會底層的淪喪亂象間的鮮明對比,孕育著社會一次次動蕩和走向衰亂的種子。資本權力將優渥井然的生活賜予了資產階級,留給無產階級的隻是一片狼藉的殘羹剩飯;權力將享有大多數資源的優先權賜予少數統治階級,而身為大多數的人民則為了爭奪剩餘有限的資源道德崩亂、不擇手段;然而底層或基層的崩亂必然導致整個社會的沉淪,一言蔽之,無論是權力還是資本,建立在任何一方主導下的社會秩序,都在不可忽視的反噬著自身,都不可持續的難逃周期性的覆滅,皇權的興亡周期律和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性都正是這種不可持續性的體現。”
“你的觀點不正是印證了我的階級鬥爭理論和階級觀?壓迫和反抗會讓人類社會沸騰激蕩,被壓迫的底層勞動人民終會覺醒!他們會在烈火中完成脫變,無產階級將變得比一切階級更進步更崇高更團結,然後聯合一致將壓迫推翻,讓階級消亡,把世界解放,最終建立起沒有壓迫沒有階級的理想社會。”
“可惜你的話隻對了一半,就如同你的社會理論隻盯著資本權力的影響卻忽視了政治權力的另一半影響,甚至是更重要的影響!在烈火中誕生的並不一定保證是崇高和進步,也有可能是怒戾、暴烈甚至是倒退。邵凡說道,如果我說無產者對資產階級的革命勝利過後不僅不會是人類文明光明的新生,反而會是進一步的淪落,你會信嗎?”
“說出你的道理。”
“道理再簡單不過,人類文明的‘擴展秩序’必須要有兩者來支撐、來製衡,政治權力秩序和資本權力秩序,共同支撐著人類社會這一文明的‘擴展秩序’,當其中一方消亡,就隻能全力依賴於另一者,必然導致另一方的獨大,因此資本權力的消亡必然導致政治權力的獨大,資本權力社會崩塌之後,等待著前方的必然是一個專製集權社會,這是已然被近百年來的世界曆史反複印證的事實,近百年來不堪壓迫的無產階級在一個接一個國家推翻了資本權力的統治,但卻紛紛陷入了集權專製。在這一點上,你的預言無疑是錯了。如果資本權力的秩序崩塌,那麽它一定是走向專製集權,而不是什麽沒有階級和壓迫的理想世界。你給人類指向的那條通往天堂的道路,可能恰恰是地獄的方向!”
導師的神色些許複雜道:“無產階級一旦取得統治權,就不能繼續用舊的國家機器來進行管理,而是‘以新的真正民主的國家政權來代替’,因此誕生於無產階級領導下的會是一個真正民主的製度,而不是專製集權。”
邵凡把導師曾起草的《宣言》中的段落一字一句背了出來:“無產階級將利用自己的政治統治,一步一步的奪取資產階級的全部資本,把一切生產工具集中在國家即組織成為統治階級的無產階級手裏,並且盡可能快的增加生產力的總量。要做到這一點,當然首先必須對所有權和資產階級生產關係實行強製性的幹涉……它通過革命使自己成為統治階級,並以統治階級的資格用暴力消滅舊的生產關係……”又接著說道:“這是由你起草的《宣言》中的原話,不管你怎麽辯白,都無法否認這是專製手段而非民主手段的事實。”
“是,這種手段是談不上多麽民主,甚至有些專製,但它隻是一種不得已的過渡,因為當無產階級奪取了政權,一定會受到內外部力量的聯合絞殺,必須以軍事化手段團結成一股強大的力量與之對抗,保衛無產階級的革命勝利果實,當無產階級政權穩穩立足,自然會脫離這種狀態實行真正的自由民主。”
“自然?”邵凡可歎可笑道,“我看這隻是你的想當然,就像資本家不可能輕易放棄資本一樣的道理,當專製者獲得了專製權力,拿什麽讓他輕易放棄到手的權力?難度比讓資本家放棄資本還要難上何止數倍,要付出的代價又何止數倍?資本是隻狼,專製卻猛於虎,一個人要多胡塗才能想出用專製這隻猛虎來趕走資本這頭餓狼的餿主意呢?”
“你認為資本是隻狼,專製卻猛於虎。可我看來資本才是最大的惡魔,權力隻是它的附庸罷了,無產階級連資本的統治都可以推翻,對付那些可能出現的專製者更不在話下,無需你為他們多慮。”
“你的自信有多滿滿,現實的落差就有多諷刺。近兩百年來,幾乎所有推翻了資產階級統治的國家都陷入了這種專製狀態無法自拔,有的甚至陷入極權,淪為現代文明下的奴隸製社會,看不到絲毫自由民主的光亮。”
“那是因為外部的國際資本勢力依然強大,資本以它數百年來靠掠奪世界而積攢的強大實力,無時不在試圖顛覆新生的無產階級國家政權,所以才造成這種軍事化或半軍事化專政過渡期的持續至今,這是麵對敵對勢力的威脅所迫,不是無產階級的錯。”
“就算沒有外部力量的威脅,專製統治者們也會想方設法製造外部的矛盾和威脅來延續這種專製統治的!”邵凡痛切的說,“馬克薩斯,你縱覽書海、腹中萬卷,可卻太不了解人性了。權力欲和金錢欲一樣,是人類進化中藉以對抗自然界熵增法則的殘酷無情而滋生的野蠻本能,它們是人性的黑暗一麵中最本質、最有決定性的本能衝動,當它們還很弱小即權力還不夠絕對集中、資本還不能無限增殖的時候,人性中光明的一麵可以製衡著它們不至於產生太大的危害,但當讓它們吃飽了肉、吸足了血之後,產生的力量就是壓倒性的了,而權力的集中甚至比金錢的壟斷對人性更具有碾壓性,大權在握的感覺是這個世界上最刺激最美妙的毒品,你見過一個癮君子在沒有外力的影響下自動把毒癮戒掉嗎?沒有外界的壓力根本做不到!正因為有外力的作用,因為有社會規則的製約,癮君子們才不敢那麽明目張膽,隻敢偷偷摸摸的過把癮,就像現在的某些專製統治者們無論行多少專製之事,嘴上還是要高喊自由民主的,因為他們無法不顧忌國際影響,不能不考慮到那些外部力量的譴責甚至製裁。所以說‘因為外部威脅的存在而不得不長久實行專製’這種邏輯是站不住腳的,恰恰相反,如果沒有外部環境的製約,恐怕專製統治者們隻會對內更加有恃無恐,甚至對人民像對待豬狗一樣更加肆無忌憚的壓榨了!”
導師淡然一笑,從容說道:“剛才你還說由政治權力或資本權力主導的社會秩序都存在嚴重的缺陷,無論是資本還是專製的統治都難逃崩塌,這會兒倒說一旦陷入專製統治中如何難以自拔,你不覺得自己前後矛盾嗎?”
邵凡也淡然回應道:“一種社會製度的崩塌,既可能是向另一種社會製度的重建,也可能是同一種社會製度的反複崩塌洗牌,就像羅夏數千年的曆史,就是不停的從一個封建專製王朝向另一個封建專製王朝的崩塌洗牌,一個封建專製王朝崩潰了,重新建立的還是一個新的專製王朝,這是典型的專製社會的崩塌模式。它不同於資本社會的崩塌模式,推翻資本的統治隻要一次革命的勝利就夠了,人們可以通過把一切資產和生產數據公產化的方式令資本勢力消亡,但要像對待資本一樣讓公權力徹底消亡則是不可能的,因為政治權力是社會最基本秩序的根本維係,沒有最基本的政府強製組織,生活中的一切都會失去保障;也因為一個社會的崩塌往往伴隨著暴力,專製權力使民眾淪為順民而易於統治,而被壓抑的順民往往最易成為失去理智的暴民,讓專製社會的崩塌伴隨著極為劇烈的暴力動蕩,而暴力是最適宜專製權力生長的土壤,甚至可以說是專製權力之母。更因為資本社會的建立需要一定的物質發展基礎,而專製社會在崩塌中曆經暴力動蕩的洗禮後,勢必導致物質基礎的大倒退,使之不具備轉變為資本社會的條件,隻能繼續沿著專製社會的老路子打轉。因此要推翻專製權力的統治,必然要曆經反複甚至艱難無期,就像陷入一種很難跳出的死循環,有人稱之為封建專製的興亡周期律。就像你腳下這片土地的曆史,用了數千年的時間也沒能走出專製集權,沒能擺脫極權的影子。每一個王朝的周而複始伴隨的社會崩塌之後,都是更完備的專製製度出現,更心狠手辣的權力狂人一統江山。還有很多例子,就像曾經德意誌第二帝國的滅亡卻帶來了更極權的第三帝國,就像如今當代沙皇普拉基米爾治下的羅斯國……一個文明一旦跳入專製集權中,就好比染上了毒癮,總是在一代代專製朝代的興亡循環中回旋打轉。能跳出嗎?能,但隻是理論上的,可現實中,實在太難太難了。”
“你還是相信能走出的對嗎,不然你一步步拚到這一步到底為了什麽?沒有堅定的信念和信心,你根本不可能支撐到現在。”
“我是相信能走出專製的興亡周期律,但走出之後迎來的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我們的看法並不相同。你認為那個理想社會中生產資料私有製會消亡,我認為包括生產資料在內的一切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才是公民社會而非奴隸製社會的根本保障;你認為在那個世界中階級會消失,我認為階級永遠不會消失,恰恰相反,並非懸殊的階級差異正是人類社會發展進步的動力之一,讓階級在一種合理可控的範圍內適度存在,讓各階級間轉換流通的橋梁縮短擴寬,讓權力和資本都在製度的製約中平衡運轉才是最可行的方案。至於壓迫和剝削,撇開專製社會對一個人公民權力的剝奪才是最大的壓迫和剝削不說,如果有人向你宣稱,他可以建設一個沒有犯罪的理想世界,你會相信嗎?還是會感到不寒而栗呢?就像《美麗新世界》那樣,一個沒有犯罪的社會其實整個社會都在犯罪……壓迫和剝削是有罪的,但罪惡和犯罪一樣難以被完全消滅、徹底根絕,任何時候都會有人選擇以身試法、鋌而走險,如何去反製和製裁它才是現實的考慮而不是童話般讓它徹底消失的想象,一個能夠有效反製壓迫和剝削的社會才是有現實意義的理想社會,而不是想當然的空中樓閣。
這條邏輯適用於在你理論中多次反複強調的諸如消滅、消亡、滅亡這類充滿了絕對的措辭,事實證明,這隻是一廂情願的想象。你看不慣的一切,你厭惡仇視的一切都不會永遠徹底消失……無論何時,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江湖,有人類的地方就會有善與惡,如何努力去抑製去反製‘惡’而不是不切實際的想著去徹底消滅‘惡’,才是一個成熟社會的理智選擇。而你所設想的那種均貧富或沒有沒有貧富差距的理想社會在現實中根本不存在,它隻存在於一個個竊國大盜籠絡人心、煽動民意的謊言之中,不僅是因為‘惡’不可能徹底消滅,更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不可能消亡,由此累積產生的貧富地位的分化也不可能消亡: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性產生了最初的分化,漸漸累積和擴大才最終形成了地位和財富的懸殊差異——階級或階層差異。有的人天生善於指揮,有的人善於弄權,有的人善於征戰,有的人善於交易,久而久之,這些人注定會在群體中嶄露頭角,在競爭中顯示出自身的優勢,最終個體的差異性匯聚成群體的差異性,並通過資源世襲和對後代的熏陶教育使這種分化越來越明顯。因此階級或階層是人與人之間差異性的固化和擴大化,它既是人類社會最可惡的誅心之痛,卻又是最無奈的自然法則,在某種程度上來講正是人類社會一種多樣性的體現。正如哈耶克所說,‘更豐富的多樣性帶來更大的秩序’,越是一種規模浩大的秩序體越需要更豐富的群體多樣性來支撐。這與‘耗散結構理論’的原理相當吻合,‘耗散結構理論’是一種研究如何在‘無序中產生秩序’的科學,它研究的是動態的活的秩序——耗散結構。微觀如無數的原子怎樣在一定條件下協作有序的產生一束激光,宏觀如人類社會這種超大規模的‘擴展秩序’如何得以運轉……形成耗散結構必須具備幾個必要條件:開放的係統、非平衡態、漲落和非線性回饋。
而非平衡態和漲落其實是個相似的概念,即是差異性和無法達到一種統計學平均狀態的個體多樣性,就人類社會這種‘耗散結構’來說,包括每個人內在的主要是思想意識的差異多樣和外在的主要是資產和地位的差異多樣,其實說白了就是個體的差異多樣與群體的差異多樣,因為每個人的思想意識都是獨一無二的,而地位資產卻同屬於某一階層。
雖然差異性和多樣性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是統一的,群體的差異多樣性由個體的差異多樣性而來,是個體差異多樣的擴大化,是通向整個社會係統宏觀秩序的子係統和階梯,個體的差異多樣既然是形成秩序的必然條件,那麽群體的差異多樣性又怎能避免?由此產生的地位和資產的顯著差異(由地位資產的不同而產生的階級或階層的差異)也是如此道理。
當然,無法避免並不意味著聽之任之,因為差異性和多樣性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矛盾的。過度的群體差異會相對擠壓個體差異多樣的、表現的空間,令個體間的差異多樣簡化為涇渭分明的兩極,減襯了個體差異的豐富性和意義,對整個社會係統的宏觀秩序有害無益。
做個不十分恰當的比喻,好比所有人一起跳個人舞,觀察者能夠很容易發現跳得最好的那個人並被其所吸引,但當廣場上的人分成兩隊開始跳需要協同配合的集體舞,觀察者就更容易看出哪隊人跳得更好從而被跳得更好的隊伍所吸引了,即使論個人水平跳得最好的人在另一隊人中也不容易看得出,這就是群體差異對個體差異的泯滅效應,而一隊跳得越優秀、另一隊跳得越平庸,這種效應便越明顯,從而導致個體的差異在觀察者視野中越容易被泯滅。
因此一個正常健康的社會必須對過於懸殊的財富和地位差異加以製約,但製約的目的卻是為了保護個體之間財富和地位一定多樣性的差異。在人類社會這樣一種巨大的耗散結構下,人類文明的發展既需要這種非平衡態的差異性和多樣性,但也要合理的限製這種差異。為此要限製權力的張牙舞爪,擴寬階層之間溝通流動的橋梁,讓政治資源對每一個有誌有為者敞開,讓富豪和財團的財富不至於世世代代無限積累膨脹不再是一句空談,限製資本世代積聚的滾雪球效應和門閥化趨勢,將階層的差異控製在有限的範圍,不至於讓它過於懸殊。”

 

 

 

第55章  毀滅與救贖(下)

聽完邵凡的徐徐道來,導師不禁可悲可歎道:“真是可惜了你的長篇大論——人與人之間最初的差異性最終產生了財富與地位的差異分化,而保護財富與地位的一定多樣化差異也就是保護人類的差異多樣性,維護和支撐人類社會賴以運行的基本秩序——這是我聽過的最荒唐的論斷!是對資產階級奴役勞苦大眾最冠冕堂皇的脫罪洗白!財富和地位的顯著差異是什麽?不就是階級分化嗎!是生產力的發展產生了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最初社會分工,並隨著生產力發展的需要,以這種簡單的分化演進為支撐形成了不同的階級,而當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即機器代替了人力時,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鴻溝便會縮小直至消失,到那時,這個社會便具備了階級消失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當階級消失,財富與地位的差異也必然隨之消失!正如法國的第三等級經過大革命的洗禮而讓等級徹底消失了一樣!”
“請問最初的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如何分工?靠抓鬮和投色子嗎?不還是根據個體或群體間的差異特長?就像母係氏族時期主要依靠擅長采集的女性來滿足部落的需要,因此女性的地位高於男性,而到了父係氏族時期,以打獵耕種見長的男性便成為部落的主要支撐和統治力量。在那時,人類社會的等級就已經截然分明,時至今日,等級也並沒有真正意義上消失,隻是弱化為了階級,同樣階級也不會真正意義上消失,隻會弱化為階層差異這種最基礎的有限差異。”
“階層和階級隻是不同程度卻同樣本源的東西,同樣會產生矛盾和對立,也同樣會走向最終消亡的結局。”
“可惜你這種’存在矛盾的差異必然走向消亡‘的邏輯並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就拿西方社會如今最激烈的社會矛盾——種族矛盾來說,為了消滅不同種族間的偏見歧視和矛盾對抗而讓種族差異消失,讓全世界的人種互相徹底的通婚融合,你覺得這現實嗎?可能嗎?對一些遺傳特征表達上的弱勢民族公平嗎?對他們來說和種族滅絕有何兩樣呢!讓階層消失的道理也是如此。人類社會的多樣性會永遠存在,差異也會永遠存在,就像年有冬夏寒暑,人有高低美醜,海有潮起潮落,月有陰晴圓缺……雖然這些不平衡的特質很難改變,每個人依然是獨一無二的,社會要做的是給每個人平等展現自己獨特價值的機會,用後天的機會上的平等去彌補先天的不平等,這種相對的平等才是現實可期的,而絕對的、機械的平等純屬對抗自然規律!”
“其實你說了這麽多,想表達的無非是階級的差異有多重要,資本產生的貧富懸殊有多重要是嗎?你真像是資本的辯護律師,千方百計的為資本脫罪洗白……我不得不承認,資本找到了一位巧舌如簧的金牌辯護人,在你爐火純青的詭辯身後,我甚至可以看到資本那猙獰得意的哂笑。”
“階級的差異不僅包括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更包括權力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我想強調的是我們需要正視無論是資本還是權力在人與人之間都無法避免差異化的事實的同時,也要限製這種差異不要走向過於懸殊的極端——即杜絕財閥的專橫和權力的專製,何來幫資本脫罪洗白之說?”
“你口口聲聲說既要抑製資本,又要抑製公權力,可按照你之前的說法,是‘資本秩序’和‘權力秩序’這兩根支柱共同支撐起了人類社會秩序的大廈,一方式微,一方必須更強大才能保證這座社會秩序大廈不至於垮塌,可你現在又說兩者需要同時被抑製,這種說辭不是自相矛盾?況且當公權力受到削弱,失去了國家強製力的強大支撐,拿什麽去抑製狡黠的資本?拿什麽去對抗資本的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我說的不是抑製資本和公權力的整體體量,而是抑製人與人之間資產與地位的差異不要過於懸殊。和你的理解恰恰相反,被製約的公權力會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會變得更強大更效率,被製約的資本會給這個社會創造更多的公共財富、會得到社會更多的尊重而變得更茁壯更健康。”
“我記得你才說過,差異性即非平衡的程度影響係統秩序的發展體量,差異性的抑製隻會導致兩者同時式微,這樣又拿什麽來支撐整個社會秩序?”
邵凡不禁微微搖頭:“差異性隻是必要而非充分條件,它雖然不可或缺,但支撐耗散結構的還有‘開放性’這一要素,從開放性去促進同樣可以對整體產生積極的效果。就拿權力係統來說,開放性即是我之前所強調的,要讓政治資源對每一個有誌有為者敞開,讓最高權力產生自所有人手中,讓它得到分立製約不再是鐵板一塊,說白了就是民主憲政。而對資本係統的開放性來說,由於資本是一種私有概念,必須從資本和資本所有人兩個角度分別著手:對於資本,就是通過健全法律,杜絕一個個財團公司成為隨意自定‘家法家規’的國中之國,令員工的權益得到有效監管和保護;而對於資本所有人,隻要牢牢把握住‘人的開放性之根本在於性、婚姻和血緣’這一點,從巨額遺產的繼承權入手,令處於同一順位的繼承人能夠平均繼承財產,令財富不至於一代代越來越集中,而是越來越分散。羅夏曆史上那道著名的‘推恩令’就是這麽做的,並且是成功的典範,除此之外,在法律援助、工會建設、私企安保力量等方麵對資本進一步限製,便能對資本形成有力的限製,使之成為一種建設性的力量為社會發展的更好的服務……”
“說了這麽多,你對資本的態度還是太曖昧、太軟弱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你對它太輕視,以為有了法律的監督和一些細枝末節的限製就可以對它進行有效的製約,自以為理解了一些片麵的本質就可以推而廣之,自以為抓住了毒蛇的尾巴就放心它不再咬人了,可事實是想要毒蛇不能咬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拔掉它的毒牙,而資本的毒牙就是它賴以實現剝削的對生產數據的占有,隻要生產數據的私有化不消亡,資本的危害就難以根治,它總能像毒蛇一樣鑽到法律的空子,令所謂的製約最終無濟於事,就像有的國家對富人征收高額的遺產稅,但富人卻可以通過把財產全部捐給自己設立的基金會來變相逃稅,這真是無比現實的諷刺。”導師有理有據的說道。
“資本資本,你的眼裏隻有資本,為什麽你就不明白,資本並不是人類最大的威脅,專製的權力才是。從法律監管、法律援助和繼承權著手對資本的限製隻是一方麵,關鍵還是在於斬斷資本和權力的聯係,從權力著手才是正本清源。資本通過交換購買才能驅使權力,靠依附或收買權力才得以實施壓迫和剝削。權力才是資本的力量之源,而專製的權力更是能夠將資本操縱於股掌之間,它既可以借‘殺富濟貧’吃得飽飽,又可以和資本勾結收割全民。對付資本,最根本的辦法是從權力著手斬斷權力和資本的勾結聯係,讓有權的人難以將手中的權力轉化為資本,讓有錢的人難以將手中的資本轉化為權力,而妄圖靠強權對資本的討伐取得勝利,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製造更大的問題!因為資本是頭狼,專製卻猛於虎,你隻想著趕跑資本這頭狼,卻不考慮是不是可能把人類推入專製的虎口,這到底是在幫人類還是在害人類呢!”
“生產力的發展決定一切上層建築,是資本的發展‘使人口密集起來,使生產數據集中起來,使財產聚集在少數人的手裏。由此必然產生的結果就是政治的集中’。換句話說就是資本產生了專製集權,權力的集中形式隻是反映了資本的發展形式,是‘財產權力’決定了‘政治權力’,‘政治權力’隻是‘財產權力’的從屬,資本才是權力的本源,權力是資本的另一種化身,是資本的衍生物,因此從資本著手才是正對人類社會問題的症結,才能藥到病除。”
“好吧。”邵凡索性搬出陳年往事道,“讓我們回到兩百年前你和海因岑的那場論辯,那場文字辯論可以看做是近代思想史上權力與資本之間地位關係之爭的一次重要交鋒,在這場辯論中你的立場是資本(財產權力)和公權力(政治權力)都是權力的一種,和海因岑根本的分歧在於到底是前者決定了後者還是後者決定了前者,到底兩者哪一方對社會具有主導性。海因岑認為‘政治權力’比‘財產權力’更有決定性,是前者主導著後者。而你認為‘政治權力’從屬於‘財產權力’,因為按照你的理論邏輯,‘政治權力’屬於上層建築,是被決定的一方。對此你舉出‘農奴怎樣為自己買得自由?’‘城市的商人公會怎樣買得自己的市政權?’等事例來左證自己的論斷。
這些事例乍看起來頗有道理,但事實上呢,農奴們被允許為自己買得的是怎樣微薄的施舍的‘自由’?是沙皇專製下即使失去了被栓在土地上的手鐐腳銬依然頸上被拴著鎖鏈被專製皇權繼續壓迫的‘自由’,即使是這樣的所謂‘自由’,對他們中的多少人來說有這個財力而不意味著這隻是一張空頭支票?又對多少人來說即使花光積蓄買得了‘自由’卻依然沒有田、沒有生產工具必須繼續承受最底層的壓迫而卑微的生存下去?這樣的‘自由’又能說明什麽呢?何堪成為你‘金錢可以壓倒權力’的論據?
再看‘城市的商人公會怎樣買得自己的市政權’,這種事例有比一個富商拿錢去擺平一個村長更令人不可思議嗎?你讓那個富商拿錢去擺平一個中等國家的實權王室試試。如果你硬要拿擺平這種七品芝麻官級別的權力作為資本可以淩駕於公權力之上的左證,那麽不妨看看東方的專製君主是如何解決財政危機的,他們遇到財政危機時可以直接巧立罪名把商人巨賈們打入大牢、抄沒家產,曆史上臭名昭著的‘告緡令’就是這種手段最極致的體現。
和海因岑的論辯中你還做了個漂亮的比喻:並不是蘋果創造了蘋果樹。以此來形象的詮釋隨著生產力發展基礎而伴生的‘財產權力’如何決定了作為上層建築的‘政治權力’。
這個比喻真不怎麽高明,等於是把你好不容易理清的結論又拉回到底是‘雞生了蛋還是蛋生了雞’的混沌中去。而你那篇名為《道德化的批評和批評化的道德》論辯文章通讀下來,我竟讀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感覺東拉西扯、思緒混亂,反倒是你文中引用的海因岑的那句話令人振耳發聵——凡是對資產者獲得金錢表示仇恨而對國王獲得權力卻聽其自然的人,我都把他們叫做胡塗蟲和膽小鬼!
這點他說得沒錯,你的思想和主義從誕生之初就帶有一種明顯的傾向,就是對人們和專製權力作鬥爭淡然視之、心不在焉,卻對人民間的相互仇視和對立一心挑撥、極盡煽動。讓勞動人民隻顧著和富人作鬥爭,而專製統治者卻坐收漁利。對專製統治者們來說,你的理論正對他們的胃口,他們當然樂於看到窮人和富人間勢不兩立、爭鬥不休,而忘記了誰才是真正的不勞而獲者!誰才是連人權都可以剝奪的最大的剝削者!"
原本不動聲色的導師微露怒容,"解決社會問題的關鍵在於把握問題的本質,你隻專注於以現象去左證你的觀點,始終無法從理論上得出科學確切的答案,更不用說可以動搖我的曆史唯物理論體係,又怎能讓人信服。"
“對某些人來說,解決問題的關鍵豈是在於把握問題的本質,而是在於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你的信徒們從頭到尾貫徹的正是這一宗旨!他們一個比一個起勁的嚷嚷著要消滅資本、階級和私有製,卻一個比一個建立起更黑暗殘暴的專製極權統治!
沒錯,資本是殘酷的,但相對於專製權力而言,對你卻是仁慈的,普魯士和法蘭西的資產階級政府隻是將你驅離,最後英國甚至還容留了你,讓你在密友的資助下保持著一種甚至有管家和傭人可以使喚的生活。但你可曾知道,在如今在你腳下的這個國家,在你的徒子徒孫們統治著的這個國度,多少為工人維權的人不是被迫害就是直接被消失了,消失得無聲無息,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在這種專製集權下,如果我隻是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將我的觀點我的控訴表達出來,等待我的輕則是囚禁和牢獄之災,重則被失蹤甚至是家破人亡……
沒錯,資本是有罪的,它終有一天會被戴上為它量身打造的法律腳拷而不得越雷池一步,但它是對受它剝削和壓迫的人有罪,絕不是對你有罪,恰恰相反,跟你的徒子徒孫們對異見者的殘酷迫害相比,它對你已經夠手下留情甚至是寬宏大量的了,麵對你暴力和仇恨的鼓吹煽動,沒有讓你從人間消失或者將牢底坐穿,容得下你的大作發表了一卷又一卷,容得下你在它最璀璨的思想寶庫——大英圖書館中謀求一份工作、邊養活你邊讓你整天博覽群書一心打造對付它最鋒利的思想武器,甚至容得下你公開宣稱:你的目的隻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製度才能達到!
這個世界如此對你,可看看被你的理論所指引的信徒們是如何對這個世界的吧,一旦政權落入他們手中,他們便立即撕下往日對資產階級的暴政和鎮壓聲淚控訴的正義麵紗,搖身一變,開始了自己對異見者們極盡冷酷的迫害、摧殘和絞殺,他們不止要消滅異見者的思想,還要從肉體上摧垮反抗者的整個身心,S-21、古拉格、夾邊溝這些慘絕人寰的勞改死亡營便這樣應運而生。對人命視如草芥的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大饑荒,在人們之間掀起一波波相互揭發、構陷和迫害的浪潮!你知道近百年來有多少人死於源自你發起的這場運動嗎?一億多人!受其影響而遭受厄運的人更是數倍不止!也就是說你奮筆疾書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由上百人的鮮血、上千人的苦難凝聚成的!難道這還不能說明什麽嗎?你說我隻會以現象來左證我的觀點,在理論上根本無法動搖你的曆史唯物體係,可現象是都已經看到血淌出來了,你還能斷言根本不存在傷口嗎?人類都已經為此血流成河了,你還依然堅持你的理論不存在重大缺陷嗎?”
“我真懷疑你是怎麽一步步過關斬將走到現在的——以你這種小資產者談到流血犧牲便為之色變的驚惶軟弱。”導師目光中透出一絲輕蔑道,“鬥爭總是無法避免流血犧牲,但暫時的流血犧牲若能換來人類徹底擺脫資本的長久統治,長遠來看卻是值得的。”
“我真的無法理解你對資本的偏執,你對資本的全盤否定和虛偽的道德家們對性的厭惡有什麽兩樣,如果任由性泛濫成災,人類的倫理綱常當然會麵臨消亡。但如果將性當做洪水猛獸,從而扼殺人類的性本能,人類馬上就會滅亡!對於資本也是一樣。正確的做法應該是用製度去約束它,斬斷它和權力的勾結聯係,絕不是消滅和扼殺!”
導師付諸一笑道:“據我了解以如今的科技發展,即使不通過性本能,人類依然能夠繁衍下去。”
邵凡一時無話可說啞口無言,竟至自嘲的笑了起來,“即然所有的道理在你的偏執麵前都不值一提,這場爭論還有什麽繼續下去的意義?動手吧,動手把我們消滅吧,麵對問題不承認事實而去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令這個世界一片和諧吧,你們從來都是這麽幹的,哪裏有你們的足跡,哪裏就有血腥和暴力,你們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套路——先奪權,再建立極權,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專製統治,並為了這種統治的千秋萬代不惜使用一切暴力維持。”
導師沉默了片刻,而後終於一改語氣的緩緩開口道:“生在一個長期籠罩在東方專製陰影下的國家,我並不是不能理解你對專製權力的痛恨,甚至部分認同你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有獨到之處,我們的思想既有巨大的分歧但也存在著交集,對資本的理解雖出發點不同,但結論卻異曲同工,都認為資本的猖獗是人類巨大的威脅……事實上,直到生命的最後關頭,我的理論也沒有真正完成,對真理的追尋並沒有得到令我徹底滿意的答案,我會一直追尋下去,對於真理的其他追尋者也始終懷著最起碼的尊重,鑒於這種尊重,我希望你能再認真考慮一次,如果你願意追隨我平定這個世界,我們一起攜手先將資本對人類的威脅鏟除,待我的使命完成,我會退居次席將一切的主導權拱手相讓,到那時,你盡可以騰出手來專心鏟除權力對人類的威脅,我會作為堅強的後盾助你實現心中的理想。先馴服資本,再馴服權力,無產階級專政隻是一種臨時的過渡狀態,人類最終還是要實現完全的真正的民主,還是要靠你這樣的自由鬥士來完成邁入理想社會的最後一步。這是我們雙方擱置矛盾、化解爭執的最好辦法,不會再有能避免流血的更好方案了。我們都同樣是反抗者,反抗的都是這世間的不公和壓迫,既然如此為什麽我們不能拋開分歧、攜手與共,同是反抗者的我們彼此相爭得你死我活,豈不是便宜了世間的不公和壓迫!在世間的不公和壓迫麵前我們本是同類,絕不應該是劍拔弩張的敵人!”
“不!我們不是同類。”邵凡篤定答道,“在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我所執著的信念和理想,但我絕不會靠宣揚極端仇恨和暴力專政去實現自己的理想,不會靠鎮壓和屠戮異見者讓自己的思想不容置疑,不會做專製的幫凶和劊子手讓人間的自由光明委於野蠻黑暗的腳下!你堅信理想中的天堂是有的,是可以實現的,但在現實與那天堂的中間隔著一座血海,人類要泅得過這血海才能到達彼岸的天堂,於是你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人類渡過那血海!但你可曾想過,建立在人們累累白骨之上的怎麽可能是真正的理想國!建立在專製強權之上的世界怎麽可能是公平公正的!需要渡過血海才能到達的,不是地獄還能是什麽?當一個人手上沾滿人民鮮血的時候便意味著無法回頭了,當人類踏入那片血海的時候便意味著從此身不由已了,從你以階級鬥爭的暴力哲學為宗旨去推動人類曆史的時候,就已經給自己的學說注入了血腥恐怖的基因,就已經注定你的理論將成為極權專製最合身的嫁衣,成為野心家和陰謀家最得心應手的工具!”
“暴力?”導師冷冷奚落道,“難道你不也是在使用暴力?鬥爭是人生的最高法則,‘暴力是每一個孕育著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種經濟力’,‘國家權力,就是集中的、有組織的社會暴力’!”
“暴力隻是最迫不得已的手段,麵對這個專製政府——你的徒子徒孫們所創造的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暴力集團,不拿起武器抗爭隻會在絕對碾壓的力量下消失無蹤。但話又說回來,如果能給我一個跟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在全體公民麵前公正辨爭的機會,讓真理在所有人麵前顯示出它本來的麵目,就像你的《資本論》刊印了一卷又一卷那般光明正大,我寧可現在就放下武器,放棄暴力!可那些靠愚弄大眾和編織謊言去統治國民身心的專製統治者們敢這樣做嗎?他們不敢!他們隻敢以暴力強製對異見者封殺威脅、迫害關押,讓自己的口舌爪牙們不停對大眾叫囂洗腦!”說到這,邵凡不禁語氣悲涼道,“人民被統治被宰割也就罷了,還要忍氣吞聲的沉默,忍氣吞聲也就罷了,還要去讚美歌頌,去感恩戴德……子子孫孫、生生世世,連幼兒園的孩子都不放過,字還沒認幾個就開始被洗腦被打上‘童心向黨’的政治烙印,從離開母親的懷抱就要去接受和擁抱奴役……”
聽到這裏,導師又一次深深歎了口氣,“我的仁慈好意在你麵前竟這麽不名一文,但你捫心自問,倘若我真是如你所說的那種靠鎮壓和屠戮異見者讓自己的思想不容置疑的人,還會與你爭論到現在嗎?動下手指就能讓你輕鬆消失……我隻是感到惋惜,就算你不為自己,難道不為自己所愛的人去考慮?難道人類的言語對於化解分歧竟是這般無力,最終還是要靠兵戈相向才能解決問題?雖然我一直認為人類的矛盾最終還是要付諸於鬥爭和行動,但坦白的講,此時對於你,我並不想看到這種結局,因為同屬反抗者的我們絕不該成為相互傾軋的死敵……”
“收起你的假仁假義吧,我不需要你帶著誘餌的仁慈大度,你隻是想讓我在精神上向你屈服罷了,無法接受我的忤逆壞了你君臨天下的大好興致吧。”
導師臉上略微無奈道:“你說我對資本的成見太深太偏執,可你對我的成見不也如此?難道我們真就找不到一點能夠達成一致的共識?”
“你以’剩餘價值‘的理論揭示了資本的原罪,這項社會經濟學上的成就毋庸置疑。但你忽視了權力的原罪,以階級鬥爭為綱將世間的所有原罪全推給了資本,偏執極端的誤導了人類,造成了一次次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卻也是不爭的血淚事實——這就是我對你的最終評價,談不上什麽共識。”
“邵凡,我愛這個世界,也同樣深愛著人類,如今實現人類理想宏偉藍圖的大好時機就在眼前,我曾奮筆疾書、苦苦追尋這個夢想而不得的痛苦煎熬就要得到回報,我不可能讓它就這麽從我的指縫溜掉……你們已經無法阻止我去實現人類的理想,要想拯救人類,必須徹底毀滅舊世界,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在新的世界本有你立於我身側的一席之地,意味著絕對的認可和無上的榮耀,可你卻視如草芥、毫不珍惜,既然如此,就別怪我手下無情了。”
邵凡聞聲帶著些許蒼涼的笑了笑,“你說得對,我是寧肯被消滅也絕不願活在你那個所謂理想世界的,那個靠暴力和強權去維持的一群行屍走肉的理想世界。最後送你一句臨別贈言——如果連人性都已失去,所謂的理想還有什麽意義?此中滋味你就留著在你君臨天下的那個理想世界、在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卻發現這個世界上最彌足珍貴的一切已然一無所剩的無盡空虛無盡落寞中慢慢品嚐吧……”
“還輪不到你來教化我!”導師已然忍無可忍,怒容乍起的抬起手來,任憑指尖的光芒熾烈閃耀,但手指卻在微微顫動著,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什麽。
“卡爾!”珍妮急忙攔住了導師的手,“不要!不要再傷害任何人了!”
“什麽!”導師詫異的望著她,“傷害!?連你也覺得我的一舉一動帶來的都是對別人的傷害?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毀滅在破壞?是嗎!”
伴隨著不可遏製的狂怒,導師的麵容開始變得猙獰,眼中的血紅一瞬一瞬的浮現消失著,仿佛由於精神的刺激將要重新陷入之前那種失控狂暴的狀態。
“不!你從來都是善良正直的卡爾,從來都是我的摯愛!”淚水順著珍妮的臉龐流淌而下,她微微顫抖的撫摸著導師的麵頰,“卡爾……我們從小一起玩耍,一起長大,我比任何人都懂你了解你,你對這個世界的愛和悲憫從來沒有動搖過!你把全人類的幸福當做自己畢生的事業,為此傾注了全部的心血。‘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嗎’,記得我們第一個女兒出生的時候你曾這樣問我,看著繈褓裏的孩子,剛做了父親的你既喜上眉梢又麵露愁容,你說這麽純潔美好的生命,卻誕生在一個這樣冷酷充滿了壓迫的世界,你太怕她被人間的冰冷所吞噬,太怕她被這個世界的殘酷所傷害,所以你更堅定了要徹底改變這個世界的決心,要給我們的孩子,也給所有的孩子們創造一個光明美好的未來……”
導師臉上的猙容漸漸消失不見了,烏黑的雙眸流露出一抹依稀的溫存,“為了我們的孩子將來生活在一個沒有壓迫的世界,這也是我一直伏案寫作的動力,可是……我的事業並沒有給你和孩子們帶來幸福,反而讓你們跟著我四處漂泊、顛沛流離……因為拖欠房租被房東掃地出門,為了麵包土豆把你陪嫁的銀器送進當鋪,因為家徒四壁沒錢給孩子治病,小福克斯走了,小弗蘭契卡走了,連小艾德加也離我們而去……小艾德加,我可憐的小艾德加,他才八歲呀,我甚至沒錢給他買一口小棺材……”導師的眼淚流了下來,聲音也變得凝噎起來,“看到你一次次那麽痛苦,可我又無能為力的時候,我真的‘情願把靈魂預售給魔鬼’!我們離去的孩子,都是‘資本罪惡製度下,窮人悲慘境遇的犧牲品’,所以我誓要將資本的罪惡在這個世界徹底碾碎!”
“還好我們有三個女兒長大成人了。”珍妮寬慰他說。
導師悲切的望著珍妮,“可是我們的大女兒簡妮,在你離開沒多久就生病去世了。二女兒勞拉和三女兒艾琳娜,不知她們後來過得怎麽樣……”
珍妮聽罷沒有說話,低下頭失聲啜泣了起來。
“怎麽了珍妮?到底怎麽了?”導師一向鎮定從容的臉上隱約顯出從未有過的驚慌,“勞拉和艾琳娜最後怎麽了?告訴我,快告訴我啊!”
珍妮沒有回答,隻是哭得更傷心了。
“珍妮,回答我!告訴我她們後來究竟怎麽了?”導師瘋狂的搖著珍妮的肩膀,那煞白的臉色仿佛急於知道卻又害怕知道什麽。
“我來告訴你吧。”邵凡平靜的說,“你的二女兒和三女兒不幸在正值盛年就先後服毒自殺,她們把自己全部奉獻給了你的事業,最後隻落到這種悲慘的下場。”
“不!”導師大聲讓邵凡住嘴,轉眼望向珍妮朝她一遍一遍的重複道:“這不是真的,快告訴我她們後來怎麽了……”
珍妮低聲的啜泣變成了徹底的痛哭,她點了點頭,淒厲的哭聲浸透著無盡的悲痛。
導師的身軀怔怔搖晃了一下,仿佛失去了靈魂的發條機械般向前無力傾塌,目光呆滯的喃喃自語著。
“她們是無辜的,她們是這世上最善良最無辜的人呐,為什麽,為什麽……”
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忽然傳來,沉默良久的雷霆將心中的所有怨恨都盡情發泄了出來,“老賊,你也知道什麽是痛不欲生的滋味?別人的流血犧牲你說是曆史前進的無法避免,可當它降臨到你所摯愛的人身上又感覺如何?盡興嗎!痛快嗎!享受嗎!如果你以為這就是世間至慘至烈的痛苦,那麽發生在我親人身上比這還殘酷絕望的又算是什麽!這就是數以億計的人因你的學說理論而經曆的人間慘劇和無盡血淚,如今終於也讓你親身感受到什麽叫痛徹心扉!你的兩個女兒全是因你的事業才走向不幸,她們都是因你而死,報應!活該!這都是你作孽的下場!”
這句句誅心甚至是傷口撒鹽的話並沒有像邵凡擔心的那樣令導師一怒之下將雷霆碎屍萬段,卻仿佛徹底摧垮了導師的精神,讓他像極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萬念俱灰中慟哭垂首、蒼發掩麵,那回蕩在低沉天空下的哭慟竟如此難以形容,因為邵凡從未聽到過如此淒涼的哀號之聲……
聽著這樣的聲音,邵凡的心中卻萬般紛雜,麵對敵人的痛哭,自己應該感到痛快才對,可不知怎的,心中卻一點也痛快不起來。
此情此景,雷霆並未善罷罷休,“你怎麽不回答了?不理直氣壯的說是為人類謀幸福了?是為你的孩子們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了?你自以為替人類找到了一條美好的出路,可最後究竟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什麽?是奴役壓迫!是哀鴻遍野!是血流成河!你還真有臉說自己愛著人類,天知道你到底是真愛著人類,還是想利用人類去成就你的偉大盛名!天知道你究竟是愛這個世界還到底是恨這個世界!是嫌這個世界不夠好還是嫌這個世界不夠慘!多少人因你家破人亡,多少人因你骨肉分離,多少人為了你所謂的理想含冤而死……難道這還不夠嗎?還不夠滿足你對人類那扭曲的愛嗎?還不夠滿足你自中學時起便想成為偉人、成為聖人的虛妄之心嗎!”
“夠了!”珍妮忽然朝雷霆大聲道,“你並不真的了解他,不要再說了!”
“不,我要說。”雷霆徹底豁出去似的繼續不依不饒,“你光明正大的使用著仆人,卻口口聲聲替被壓迫者抗爭;你信誓旦旦說要解放全人類,卻隻允許按照你的方式去解放全人類而把同時代其他人的學說貶斥得體無完膚!你可真是個好人,隻允許自己被標榜為首善的好人;自以為天降大任、舍我其誰的好人;對人類愛得如此深沉甚至不惜宣稱隻有你對人類的愛才是真愛而其他異見者對人類的愛都是虛情假意的好人……像你這樣的好人這個世界還是少些為好,因為你的好意這個世界消受不起,因為你扭曲的愛整個人類承受不起,因為你永遠不會明白:人類的命運從來不是任你設計任你謀劃的私有財產,帶著你看似無私實則無比自私的仇恨暴力學說永遠離開這個世界才是對人類最大的善意和愛。”
待雷霆將心中的憤恨盡情發泄一番,導師從悲痛中緩緩抬起視線,那視線並沒有令眾人倒吸一口涼氣,而是萬念俱灰中帶著一抹清瑩和淒然。
隻見導師翻手伸開手掌,掌心射出道道細密的藍光,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幕幕似真似幻的光影,仿佛將時光倒流般回到了十九世紀。
環境惡劣的工廠裏,扛著比自己身體還要重的貨物在汙水坑窪中赤腳穿行的童工;幹了一夜工作的孩子,清晨回家路上停駐在學校外朝裏張望的疲憊而羨慕的神情;狹小髒亂的貧民窟裏削著幾塊微微發黴的土豆為一家人準備晚餐的婦女;衣衫襤褸在富人區蒼蠅亂飛的垃圾堆裏翻找殘羹剩飯的孩子;右手被機器切斷隻剩一根拇指的女工抱著繈褓中蒼白瘦弱的嬰兒,任憑自己幹癟的乳房被吮出血絲;拿著斷齒的梳子悲傷的梳妝,為了病榻上無錢醫治的親人而含淚微笑著站在街邊夜色中任“翩翩紳士”們招攬的年輕姑娘……那些不斷切換的貧困慘淡的畫麵,一幕接一幕何止維克多.雨果筆下《悲慘世界》的人間淒相。
“你們看到的都是我所見所聞的真實記憶。”導師目光清澈的轉向邵凡,“當你看到這一切,告訴我你能心平氣和?告訴我你能無動於衷?告訴我你能不用暴力抗爭去改變這種現狀而隻指望於祈求資本家們良心發現、寬宏大量的退讓?告訴我一個人的心究竟怎樣形同禽獸才能去為了追求自身的崇高偉大而煽動和利用他們的苦難呢……你認為我想得不夠廣、不夠多,眼界狹隘得隻盯著資本卻忽視了權力的罪惡。我的確是沒有想得那麽廣、那麽多,因為我隻想著讓這個世界不再有剝削、有壓迫,讓勞苦大眾不再忍受饑寒屈辱的折磨,把應有的懲罰還給那些為富不仁者!請問是我錯了嗎?是我太偏執了嗎?是我太極端了嗎……”淚水沿著導師的臉頰縱橫而下,一滴一滴,落地無息。
邵凡竟一時語塞,隻覺得心中百感交集,曾如泉湧的思緒仿佛浪花拍打在無情現實的堅硬礁石上四散紛飛。在道理大廈的堆砌上他自認為無懈可擊,然而眼前那一幕幕的記憶碎片,卻直讓他感覺這座大廈的根基少了些什麽東西。
如果說導師和他的思想是席卷一切的人間厲火,那麽催生出這股人間厲火的到底是什麽?是懸殊的貧富差距,是社會的巨大不公,是那些對底層疾苦毫無體恤的為富不仁者!如果不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即使暫時改變了目前的現實,一切也終究會卷土重來,陷入一種永不停歇的惡性循環之中。
“邵凡。”導師接著說道,“你我之間的分歧並不是什麽權力和資本之爭,資本也好,權力也好,爭來爭去所有的一切也終逃不過人性的桎梏……”說著他不無蒼涼的搖了搖頭,“我為人類設想了一個最為美好的未來,卻唯獨錯估了人性,導致我的設計走向完全失控……我沉浸書海、博覽萬卷,到頭來卻連人心都沒能參透明白……”
說完導師抬頭望向蒼茫的天空,滿含淚水的閉上雙眼,仿佛麵對著這個愛恨交織的世界無語凝噎……
說時遲那時快,一旁的“珍妮”悄然掏出藏在衣服下的針管朝導師直直刺去。然而她的速度還是慢了一拍,隻差分毫便被導師緊緊扼住了手腕,讓她一時竟動彈不得。
行跡敗露的“珍妮”滿臉驚恐的望著導師,絕望的自知難逃一死。
然而導師依然深情的望著她,輕輕抬起另一隻手來,憑空凝出了一支璀璨明亮的玫瑰狀晶石向她遞去,“我早看出了你不是珍妮,真正的珍妮早已離我而去,可我還是把你當成了我最想念的珍妮……謝謝你,讓我重新找回了那段我生命中最彌足珍貴的回憶……”
“珍妮”沒有接過遞來的玫瑰,聲聲哀切道:“求你放過這個世界吧……不要再讓這個世界血流不止了好嗎……”
導師沒有做聲,隻是平靜的將玫瑰晶石放在了她驚恐無措的手上,轉眼望向天邊那縷落日餘暉下逐漸暗淡的霞光。
冷風吹過,他斑白的鬢發蒼涼拂動著,倏然間仿佛回憶起了什麽,淚水尚未幹涸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淺淡的微笑,豁然鬆開了緊扼著“珍妮”手腕的手。
“珍妮”愣了一下,隨著那支晶瑩的玫瑰倏然滑落,她毫不遲疑將手中的針管刺向了導師。
當針管中的針劑快速注入導師的體內,導師後退了幾步踉蹌倒地,他單手撐起身體用最後的動作將“珍妮”籠罩於能量禁錮罩中,隨即整個身軀快要融化般從腹部透出紅光,直至熾烈的光芒將他徹底湮沒……一陣猛烈的爆炸驚天動地,將周圍所有的一切吞噬殆盡,並形成一道巨大的光柱直衝天際。
待遮天蔽日的硝煙散去,邵凡發現眾人的禁錮罩全都自動消失了,而圍繞著“珍妮”的禁錮罩直到最後才隨著地上那支玫瑰晶石光芒的消散而緩緩消失,它守護著“珍妮”,直到她變回了白琳娜的樣子。
看到那支玫瑰晶石逐漸黯淡,白琳娜蹲下身子想把它撿起,但當指尖觸碰到它的一刻,卻發現它早已碎如粉末,隻是從它的指縫間細細劃過,在一陣凜風中四下飄散了……
目睹著那支再也抓不住的玫瑰就這樣隨風消逝,白琳娜蹲在地上淚水簌簌而落。仿佛是絕境逢生的喜極而泣,是終於釋然的巨大壓力,又似乎摻雜著某種悲慟莫名的東西。
而邵凡呆立在原地,望著周圍的一片廢墟,望著導師消失的地方殘留的那片黑色痕跡,臉上的表情看上去茫然、淩亂而淒迷。麵對眼前的勝利,他明白這不過是卑劣的勝利,是撿來的勝利,是導師在最後一刻選擇了離去,手握改變世界的機會卻終至放棄。
這一切的發生讓他如此始料不及,這樣的結局又如此令人唏噓,仿佛在勝利的甘泉中様起一波苦澀的瀾漪。
西斜的落日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遠,他不禁想起了導師望向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冉冉漸翳的餘暉仿佛飽含著透明而沉重的光線,蒼茫中帶著一絲血色籠罩著這個曆經苦難的世間。
茫然依稀中,邵凡眼前浮現出一座充滿了古典貴族氣息的大房子,房子裏富麗堂皇、雍容華美,一身貴婦打扮的珍妮端著咖啡走進了導師的書房,溫慧賢良的放在正伏案忙碌的丈夫一旁,導師抬起頭來,透過桌子上堆放的一大摞法院公文和法律書籍和妻子相視一笑,帶著溫情款款的味道。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孩子們的歡笑,灑滿了陽光的院子裏孩子們正在碧綠的草地上翻滾嬉鬧,簡妮、小福克斯、小艾德加、勞拉和艾琳娜……愉快的笑聲飄蕩在草地上,回蕩在微風中,也在這個無比溫馨的家庭中幸福蕩漾……
忽然一陣光暗交織、天旋地轉,眼前的大房子頓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貧窮寒酸的景象:寒冷的冬天飄著雪花,一家六口擠在隻有兩間狹窄房間的出租房裏渡過漫漫長夜;因為外衣進了當鋪,他不能再出門;妻子和珍妮病了,卻請不起醫生也無錢買藥;土豆和硬麵包是家裏的主食,即使如此也無法保證頓頓常有,當家裏又一次沒了吃的,珍妮不得不拿出最後那套銀質餐具嫁妝交給丈夫去典當;因為欠了五英鎊,房東叫來警察把家中的全部家當掃蕩一空,珍妮隻能和孩子們晚上蜷縮在地板上;長期營養不良的孩子終於一病不起,他卻連喪葬費都籌借不齊……
兩種天壤之別的畫麵不斷在邵凡眼前盤錯交織,不停衝擊著他的視線和腦海,任他搖了搖腦袋怎麽也揮之不去。
如果讓自己選擇,自己一定會選擇前者毫不猶豫。而導師本可以享受優渥的生活,擁有令人羨慕的家庭和工作,可以子孫滿堂、安享富貴,甚至隻要他想的話盡可以風花雪月、聲色犬馬,而他並沒有走上世上大多數人都會做出的選擇——那明明是大多數人求之不得,對他來說卻那麽唾手可得的最簡單最輕鬆的選擇。
到底是為什麽,真的是那些親眼目睹的窮苦人民的人間慘狀讓他義無反顧的放棄了資本世界的榮華富貴嗎?可又有誰,為了他曾所曆經的人生慘痛而義無反顧的放棄過權力世界的地位榮耀、大權在握呢?
他曾設想過自己的追隨者們,在帶領人民經過短暫的專政過渡期後實現真正的自由民主,寄望於他們人性中的光輝終究能戰勝權力的私欲。因為他明白要實現人類的理想既要靠爭取也要靠放棄,像他那樣麵對富貴榮華毅然轉身的放棄。然而他錯了,無比痛徹、無比天真的大錯特錯,因為這樣的人,在這世上竟沒有一個。就像他年少時曾單純的以為,麵對自己的骨灰,高尚的人們最終會灑下熱淚……殊不知某些人留下的淚水中卻隻有緊握著權力沉浸於拯救天下舍我其誰的虛妄中的自我感動和自我陶醉。
他們一個比一個將大權握得緊緊,一個比一個將謊言編織得更偉岸光明,一個比一個更會將刀槍和棍棒裝扮成華麗的儀仗,在“歡慶”的儀仗中“任由”人民高聲讚美著手中的“自由”和“民主”,歌頌著無比的“幸福”和無比的“滿足”。
或許這就是導師最大的悲情所在,也是這場運動最終的悲劇所在。
而這樣的荒誕,到底何時才能落幕?這樣的悲劇,又究竟何時才是盡頭?

 

 

第56章 政議院長(上)

帶著心中揮之不去的沉重,邵凡走上前將白琳娜扶起,幫她把臉上的淚水輕輕擦去,他明白她冒了多大的危險,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當最大的對手不複存在,周圍眾人的立場也開始截然分明起來,和斬空、卡洛夫等人結成的暫時聯盟雖沒有立即翻臉決裂,但他們還是自覺和反抗軍拉開了距離,匯聚在不遠處以斬空為首向這邊對峙而立。
“都結束了……大家好不容易才撿回了一條命,難道還要自相殘殺下去?”邵凡對斬空說道。
斬空冷冷回應:“剛才我們隻是為求自保不得不連手,你幫了我們,我們也傾盡全力幫了你,如今兩不相欠,之前的舊賬該怎麽算還是要怎麽算。”
“看來導師剛才說過的話你是一點都沒有聽進去,還是沉浸在過去的春秋大夢裏。你的部長大人已經完了,連你們的行政中樞都成了一片廢墟,你們的時代已經結束,繼續負隅頑抗下去沒有任何意義。”
斬空冷哼了一聲,“我是個軍人,隻知道忠於黨國、忠於領袖是軍人的最高天職。部長大人是不在了,但還有政議院長大人繼續帶領我們,你們終究不過是一群叛軍逆賊,我們身為軍人為國效力,哪有向你們束手就擒的道理!”
眼見試圖溝通隻是徒然,邵凡便執起武器、擺開架勢,為了最終的勝利不惜一戰。
雖然經過和導師的激烈戰鬥,此時雙方都已傷痕累累、精疲力竭,但都仍毫不示弱、劍拔弩張。
局勢正僵持不下,藍鄢和千鶴一行人押著政議院院長從地下基地的入口走了出來,給邵凡等人帶來了一個莫大的驚喜。
不止於此,隨著一行人的徐徐散開,邵凡竟在人群中發現了那個熟悉而溫存的麵孔,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夏諾妍正緩緩走來。他神色一怔,仿佛一縷光芒終於刺破了他久居的黑暗,隻感到眼前的明亮是那麽的晃目絢爛。
耳畔倏然傳來一陣嗡嗡的鳴響,原來是群白鴿拍打著翅膀在天空輕盈劃過,兩人都揚起臉注視著那群白鴿從天空的一隅飄然遠去,待視線不約而落,靜靜對視下,目光中的一切都被一種劫後餘生的重逢喜悅緊緊籠罩著。
淒美的霞光灑在夏諾妍略顯憔悴而美麗如昨的臉上,她攏了攏被風拂亂的頭發,微微翕動的嘴角終於朝邵凡露出了一抹清澈的微笑。
邵凡邁開腳步走上去,看著自己魂牽夢繞的人就這麽站在眼前,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說上哪一句。
正當他激動而語塞的剛要開口,夏諾妍輕輕抬起手來捂著他的嘴角,“我都知道,她們都告訴我了……告訴我你這一路是怎麽走來的,告訴我你都為我付出了什麽……”
“我……我……”此時邵凡的心中,隻覺得那句話壓抑得如此痛苦、如此煎熬。
直到他的臉龐感受到夏諾妍掌心的溫熱,看到一絲淚水沿著她的眼角倏然滑落,所有的言語都似乎已是多餘的,所有的疑慮都轉眼煙消雲散了。
他終於攬過夏諾妍的肩膀,將自己心愛的人深擁入懷,在落日的夕暉下,在習習的微風中,感受著人生中、感受著天地間那份最溫馨的柔情和繾綣。
望著邵凡和夏諾妍緊緊相擁的一幕,白琳娜啞然一笑,帶著某種幽微而苦澀的味道轉身側開了視線。
其他人也沒有選擇打擾他們,任憑兩人沉浸於久別重逢的喜悅之中。
隨著千鶴將政議院院長交到慕名手裏,眾人的情緒都由於政議院長被擒獲而持續高漲,人群中已然發出此起彼伏的歡呼,提前慶祝著即將到來的勝利。
少頃,邵凡拉著夏諾妍的手回到陣中,並吩咐翎鋒和幾個KNG軍團的女孩先護送夏諾妍離開,因為或許還有一場惡戰在前方等待。
看到眾人激動的心情,邵凡示意大家越是最後關頭越要保持冷靜。雖然已經擒得賊首,但斬空的神色卻依然冷毅,手中的武器沒有絲毫放鬆。而他和卡洛夫都是禁衛級的高手,“天字小隊”和“地字小隊”以及國土安全特勤處小隊依然戰力充足,若是直接開打,自己尚可以對付斬空,雷霆也足以對付卡洛夫,但“玄字小隊”和“黃字小隊”是否能從容對付天字、地字兩小隊則是未知數,畢竟按照“天、地、玄、黃”的序列,排位靠前的小隊實力理應更勝一籌,加上慕名和白琳娜差不多才能彌補差距。剩下的一虎、火山、千鶴、藍鄢等人加上剩下的KNG軍團對付國土特勤小隊倒是碾壓性的,如此分析下來,最後的結果差不多七成勝算,但絕不會多麽輕鬆。
一番思量下來,邵凡覺得與其又一番苦戰付出大量的傷亡,不如趁勢瓦解勸降攻心唯上。
“你要追隨的領袖已經在我們手裏。”邵凡朝斬空喊話道,“你還要繼續向誰效忠?投降吧,再抵抗下去隻會徒增傷亡。”
斬空沒有響應,隻是一動不動的望著政議院長毫無表情。
白琳娜見狀上前一步朝政議院長命令道:“讓他們放下武器馬上投降!這是你唯一將功贖罪的機會。”
哪知政議院長坐懷不亂的說:“我已經做了俘虜,又有什麽資格再號令三軍。”
“你到底下不下命令!”雷霆箭步上前走到政議院長旁邊,“念在你曾是我領袖的份上,我才對你好聲好氣,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政議院長付諸一笑,對雷霆一陣語重深切道:“雷霆,黨和政府待你不薄,難道你就忍心看到黨和政府的一切毀於一旦?回頭是岸吧。”
“回頭是岸?”雷霆笑了笑道,“恐怕這句話應該是我對你說才對,你看那邊出來的是誰?”說著雷霆抬手指向教統部地下基地出口的方向。
眾人均轉眼望了過去,然而那裏卻什麽都沒有。當邵凡猛然意識到什麽,隨著慕名的一聲慘叫,雷霆已然手起手落斬斷了慕名的右臂,擊開一旁的白琳娜,攜著政議院長飛身加入了敵軍陣中,“黃字小隊”也迅速跟上,一副整齊劃一、早有預謀的模樣。
一切發生的如此之快,竟令邵凡覺得恍如夢裏。連對麵的斬空都驚訝得一時愣住了,但隨即恍然明白了什麽,轉眼恢複了鎮定的神色。

時光倒流到十天前的上州,雷霆佇立在高高的樓頂麵對著“黃”字小隊的數名黑衣校督,在解決了一個堅決到底的死硬分子,勸誘剩下的兩人同意入夥後。一行人正準備出發去浙州,雷霆發覺到其中一人眼中仍有怯疑不定的神色。
他笑了笑,隨即又從身上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兩人。那張紙上隻有簡單的兩句話,甚至內容很稀鬆平常,但當映入兩人視線,卻讓他們驚駭得說不出話。
“現在你們終於明白了吧?”雷霆眯起眼睛冷冷望著他們。
“這句話隻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難道是政……政議院長大人……”
“這也是他單獨對我說過的一句‘治學之道’,當時還特意囑咐我好好體會……”另一名黑衣校督也驚惶說道,“難道是他要……可他到底為什麽……”
“你們不必過問那麽多,隻要一切聽我行事就行了。”
“為什麽他要背叛部長?”其中一人仍滿是困惑,“部長大人明明選擇了他做接班人啊!”
“那隻是你的蠢見!”雷霆忍不住厲聲道,“高層的事情哪有你想得那麽簡單!如今反抗軍已然成勢,部長老爺子處處被動、大廈難支,黨和政府沒有必要隨他一起殉葬!誰也沒有背叛誰,該失去的終究會失去,我們所做的隻是讓一切提前到來。隻有讓終會到來的提前到來,糟糕的局勢才能盡快平息,所以我們才先要借敵之手將部長的強力親信逐個除去,然後引敵入甕、聚而殲之,我說得夠明白了嗎!”
兩人聽後均不再猶疑,俯首帖耳向雷霆表示效忠,隨後一行人迅速向浙州奔襲而去……

形勢頓時急轉直下,雙方的力量對比由於雷霆和“黃字小隊”的反水而懸殊立判,對邵凡率領的反抗軍來說,幾乎是麵臨著對手毫無懸念的碾壓。
如此一幕對邵凡的打擊可想而知,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不敢相信眼看快要到手的勝利就這樣化為泡影。
“雷霆!”邵凡幾近聲嘶力竭道,“為什麽要背叛我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麵對邵凡的質問雷霆則顯得坦然自若,“邵凡,我真的很遺憾……但假裝同你們合作本就是在計劃之內,並不存在什麽背叛之說,我答應過你的原話是——我會全力以赴和你一起推翻部長大人的統治。並沒有答應要幫你們推翻這個政府,是你自己理解錯了,並不怪我。其實我已經夠手下留情,我本可以直接斬掉慕名的腦袋,而不是隻斷掉他的右臂,也可以命令我的手下出其不意從背後對你們一個個下完刀子再全身而退,但我並沒有那樣做,以政議院長大人的仁慈,我想他也一定不會同意我那樣做,畢竟我們曾並肩作戰甚至還促膝長談過,我是真心拿你當朋友的。”
“朋友……”邵凡恨不得把雷霆撕碎的說,“你根本不配提這兩個字!”
“認清現實吧,我不想對你出手,無論怎樣你我的主要角色都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時代是屬於政議院長大人的。”
說罷雷霆往後退了一步,隻剩下政議院長佇立在隊伍最前方。斬空和雷霆分別在他身後左右而立,與對麵的邵凡等人嚴陣對峙。
此時的邵凡滿心都是痛悔和自責,他恨自己輕信了雷霆,恨自己千算萬算卻唯獨沒有考慮到這種情況,更無法原諒自己沒有察覺出之前的點滴反常。
前往恒水的那天晚上,偌大的宅邸除了雷霆看不到任何人,當時他就覺得奇怪,之後卻沉浸於事成的喜悅根本沒去多想這種反常的情況,如今可以想見,在那晚見麵之前,雷霆和政議院長應該就曾有過私下密談,政議院長告訴了他“彌賽亞計劃”的真相,並以此令極度仇恨導師的他背棄了教統部長,和政議院長達成了攻守聯盟的密約,此後那段時間雷霆定是在宅邸深居簡出並撤離了所有警衛,就是在等他主動上門,用一場演戲似的密談完成自己的身份轉換,有條不紊的進行著以敵製敵和誘敵深入的計劃,自己為什麽沒有早點想到呢!
而白琳娜心中亦是痛悔如此,之前在地下基地,政議院長輕描淡寫間便騙過了她,令她覺得此人像個傀儡草包,於是放下戒心而沒有拿他祭刀,沒曾想背後都是一步步的環環相扣。
“邵凡,不要再自責了。”白琳娜不無痛切的寬慰他說,“不止是你,連我也被算計了,這都是政議院長的主使,這個人的城府深得可怕,連老謀深算視他如心腹的教統部長至死都被他蒙蔽,一切都是他布好的局,等著我們跳進去。”
“視我如心腹?”政議院長沉聲回應道,“你們還是太年輕了,這世上從來沒什麽被視如心腹,隻有每天如履薄冰膽戰心驚的伴君如伴虎!等部長完成他最終的計劃,第一個除掉的就會是我,就像他曾毫不猶豫廢掉被視為有力接班人之一的孫XX,讓他淪為階下囚一樣!直到最後他都沒有放棄試探我,隻要我一著不慎就會萬劫不複,你們根本體會不到這種戰戰兢兢的滋味,我所做的一切與公是為國平亂,與私是以圖自保,我沒有那麽好,但也絕不像你們想象的那麽糟糕。如今由我來主持大局,未嚐也不是你們的機遇,至於如何把握,就要看你們的覺悟了。”
“呸!”白琳娜嗤之以鼻,“少說這些笑裏藏刀的漂亮話了,由一個隻會使詐的人來主持大局,我們更不會相信你們的任何鬼話。”
“可是你們還有什麽選擇嗎?”政議院長說著招呼國土特勤小隊的隊長近前交給了他一張紙條,那名隊長隨即轉身離開,而他扶了扶眼鏡繼續說道:“我並不急於讓你們做出什麽表態,因為擺在你們麵前的現實你們終會明白,不過說實話,我還是對你們欽佩有加,你們完成了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為國家開創了一個不破不立的嶄新局麵,於情於理都是有權提出條件和訴求的。”
“哼,說得好像你是個改革派一樣。”邵凡冷冷回應道。
“如果我回答是,你會相信嗎?”政議院長認真的說,“其實我們的國家也曾有過走向開明的希望,高層的政治一度被改革派所把持,雖然保守依舊是主旋律,但所有人都認為一切終會慢慢進步慢慢變好。到了選擇又一屆接班人的時候,黨內的元老們不知是源於保守還是念舊,將部長大人推上了大位,因為他的父親是位具有開明傾向的革命元勳,大家都想當然的認為他的兒子定會繼承父誌,為國家開創一片嶄新的局麵……然而誰也沒想到,等部長大人在台上立穩腳跟之後,政治氛圍便開始急劇倒退,他不但打著‘革命江山永不褪色’的旗號大權獨攬讓黨政分離成為一句空談,甚至領袖語錄和個人崇拜都開始死灰複燃,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不管是教育還是經濟,無論是文藝還是體育……每一個領域他都緊緊握在手裏,甚至為了謀求無限連任將憲法為自己做了量身修改。對此改革派敢怒卻不敢言,他們不但被死死壓製得不到重用,有的還被以‘兩麵人’的罪名構陷入獄,整天戰戰兢兢、提心吊膽,怕下一個被肅清的就是自己……如今教統部長的勢力已除,改革的最大阻力也不複存在,作為一個隱忍的改革派,我也算是為國為民做了一個交待。”
聽完政議院長的娓娓道來,邵凡不禁搖頭一笑道:“你助紂為虐了那麽多年,如今竟宣稱自己是隱忍的改革派,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我當然不會傻到去相信一個陰謀家的鬼話!”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該不會仍天真的認為這個世界是非白即黑的吧?理想不是憑空就能實現的,必須要付出代價,有時這種代價甚至是以自己的靈魂為籌碼。”說到這,政議院長浮現出些許複雜的神色,“其實我很欣賞你的一句話——如果連人性都已失去,所謂的理想還有什麽意義——正是這句話突破了導師的心理防線,讓他開始顯露出自己柔軟溫情的一麵,才讓你們有可乘之機。這句話對我來說,也感觸良多,有些事情甚至有些執著都不得不去重新思索。”
“你怎麽知道我和導師的談話?”
“不止是你和導師的談話,包括那天晚上你和雷霆的對話我也聽得一字不落,為了對你多一些了解,我吩咐雷霆對你暗中打探並實施監聽。通過那次談話我對你和自由同盟會所追求的信念還有對製度的見解有了深入的了解,甚至讓我覺得我們之間其實也是可以溝通的。你所推崇的‘避籍製’,以及所設想的劾舉製、千法司、推恩繼承法、奇偶選舉年、電視仿真議會等都是不錯的想法,尤其是‘劾舉製’和‘推恩繼承法’,可以說令人耳目一新。另外我還得以知道,你還非常推崇黃宗羲的思想,而我對黃宗羲也很感興趣,也曾苦苦思索‘黃宗羲定律’的緣由卻不得其果,直到你以小農經濟下‘熵衡’的角度去解釋,才讓我豁然明白——中央政權的過於集中和等級森嚴,所導致的基層政治生態的散亂失序,使得再好的政策到了基層也嚴重扭曲變形,讓本是救命的良藥變成了欺上瞞下、弄虛作假的假藥,讓改革成了折騰,越是折騰反而越是糟糕,最終鑄成積累莫返之害,再也無力回天直至天下大亂。”
“黃宗羲定律的根本在於基層政治秩序的失控,中央權力越是追求等級森嚴的秩序井然,往往越是適得其反。就像大明以最嚴厲的肅貪政策開朝立國,卻以史上最腐敗的王朝落下帷幕。因為集權製最便宜的是專製製度的代理人,是那些如土皇帝一般的地方主政官員,專製最高統治者即使再苦心經營,所有的政策最終還是要靠代理人來執行,這些代理人便成為一個個手握實權的地頭蛇甚至土皇帝,在地方上龍盤虎踞,讓一切政策扭曲變形,落入‘黃宗羲定律’的陷阱。”
“想要避免‘黃宗羲定律’的陷阱,必須從整頓基層的吏治著手,從整治基層目前官風沆瀣、官威太盛的問題著手……”
“這隻是治標不治本,基層的吏治是高層的政治生態所決定的,是‘熵衡’狀態下一個國家整體政治秩序的此長彼消,就好比一座金字塔,作為頂層建築的塔尖把持了最強大的權力資源,動用了最好的能工巧匠和石材把塔尖打造得富麗堂皇、井井有條,以最好的資源保證了頂層最森嚴有序的政治秩序得以運行,那麽層層效仿、依次往下,到了塔底還能剩下什麽來保障基層的政治秩序正常運轉?手握實權的基層主政官員對老百姓而言就是一個個土皇帝,拿什麽來滿足他們在‘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驅使下所追求的赫赫官威、簷牙高啄呢?可能連刮地三尺都不夠,隻能拿老百姓的骨血去裝點、去堆砌。到了這一層哪還有什麽政治秩序可言,隻剩下魚肉百姓的叢林法則……造成這樣的結果,基層的官員當然難辭其咎,但始作俑者的塔尖才是罪魁禍首。不從塔尖去著手整頓,而隻顧整頓底層的吏治,這不是隻顧著拍蒼蠅卻對一旁的糞堆視而不見又是什麽!”
政議院長聞聲微露不悅道:“你的比喻未免太辛辣了些,雖然看似有道理,但曆史上的道光帝以簡樸節約為治國之道,可到頭來呢,舉國的政治生態依然烏煙瘴氣,依然無法阻止王朝在他手中走向衰落,這又怎麽說?”
“我強調的是權力層麵的政治秩序,而不是物質層麵簡樸節約的膚淺東西。況且道光的節約治國從來都是史書上的一段笑料,好比是監獄長不是因為怕犯人太重而是擔心浪費了太多的鐵而把犯人們的鐐銬變細一些,可不管鐐銬粗一些還是細一些,都緊緊拷在犯人手腳上沒有絲毫放鬆,所以這種所謂的節約治國除了在史書上增加一段笑話外又有什麽意義。”
“我當然明白你想說的是頂層需要放權,把決定頂層構建的權力交給最基層的人民,說白了就是普選,這樣才能改變這種頭重腳輕的結構,破解‘黃宗羲定律’的桎梏。”
“其實更準確來說,是頂層需要被製約。”邵凡糾正道,“製約的形式分為外在和內在,外在的製約可以理解為人民手中的普選權,內在的製約便是多權分立和多黨競爭,隻有外在的普選製約是不行的,那樣無非是重走羅斯國和委內瑞拉的老路,重新造就一個以多數暴政為強權基石的弗拉基米爾和查韋斯罷了;而隻有內在的多權分立和多黨競爭也是不行的,沒有手握普選權的人民的評判和監督,太容易類似於曾經的大明一樣導致惡性的權爭黨爭,使得最陰險詭詐者強勢而出,使多權分立和多黨競爭淪為黑箱政治中的橡皮圖章而形如擺設。因此外在的製約和內在的製約需要雙管齊下、缺一不可。”
“就內在的製約而論,多權分立應該就已經足夠了,至於多黨競爭難免會導致黨爭的風險,並不值得采用。”
“一提到多黨競爭你們就談之色變,一黨製內部的多權分立不過是自己跟自己過家家。職務權力上你們是分立了,但黨內還是老大與副手之間的一家親,除了弄虛作秀起不到任何製約的效果,這樣的多權分立有什麽意義可言?”
“但這是黨和政府的底線。”政議院長斬釘截鐵道。
邵凡笑了笑,“你不用說我也知道,光明黨最核心的利益,當然不是你們嘴上說的什麽民族複興、國家富強,你們的核心宗旨其實隻有一個,那就是永遠執政,所有的政績追求很大程度上都是為了給‘永遠執政’尋求合理合法的依托。隻要不威脅到這個核心利益,什麽籌碼都可以用來換取眼前的苟安。但請問,這世上有永遠的東西嗎?過去的帝王們一個個樂於被臣子們高呼萬歲,但一個人真能活上千年萬年嗎?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不會信!同樣的道理,就算我現在口口聲聲說擁護光明黨永遠執政,恐怕連你自己都不會相信一個黨派可以永遠執政下去吧。永遠是多遠?一千年?一萬年?我看一百年就頂天了!這麽簡單的道理其實你們都懂,之所以裝作不懂無非是怕這個擊鼓傳花的遊戲終結在自己手裏,讓自己背負亡黨之君的不堪,於是隻顧眼前之計,而不管‘在我之後哪怕洪水滔天’!”
“你把黨和政府說得如此不堪,好像我們是群占山為王的竊國大盜一樣。雖然我們的底線是永遠執政,但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國家、為民族永遠執政,我們是有正義有追求的執政黨,我們的正義是讓全天下的勞動人民免受剝削和饑寒,我們的追求是遵循著導師馬克薩斯的理想獲得全人類的徹底解放。”
“你們還有臉談導師的理想?看看他的理想被你們糟蹋成了什麽樣子!看看如今在你腳下的是一個怎樣的權貴之國!導師作為一個異見者,甚至是極端的異見者,在被他宣稱誓要顛覆的資本主義社會都沒有遭到審判或長期囚禁,沒有受到非人的折磨,隻是被驅逐出境、顛沛流離。可在我們的國家呢,多少持有不同政見的人士僅僅因為勇於發聲便不是被逮捕就是被嫖娼,甚至不聲不響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你們對言論都尚且如此,其它方麵更不必說。如果導師還活著,我真想讓他看看你們的統治已經專製黑暗到什麽地步…………”
“夠了!”政議院長麵色赤紅的打斷道,“我承認黨和政府有做的不足甚至不好的地方,但我們絕沒有背棄導師的理想,導師的思想從建國之初就是我們的立國之本、執政根基,可自從前羅斯國聯盟的光明黨政權轟然倒下,這些年來我們獨自前行、艱難探索,難免會走一些彎路,會經曆一些曲折,難道在你眼中就如此罪大惡極嗎!縱觀人類的曆史,即使偉大如導師也會犯錯,他完成了理論的突破,卻折戟於人性在權力麵前的脆弱,這是我們不得不去反思的,但絕不會就此放棄自己的道路,任憑一切前功盡棄!”
“好一個摸著石頭艱難探索,你們最擅長的除了弄權,就是巧舌如簧把作惡說成犯錯,把苦難說成磨煉,把強權竊國說成是曲線救國。”
“我已經說過我們要徹底反思了,既然有反思就會有改正,你還想如何!看看周圍這一片狼藉的景象,如今國家已經成了這個樣子,誰還能不醒悟,誰還能不反省。如今我們的實力對比是壓倒性的,可為什麽箭在弦上我還要選擇和你對話,為什麽我不下命令直接鎮壓,不就是我想尋求另一種不同以往的解決辦法嗎?這難道不正是黨和政府的改變和誠意!”
“別把道理說得那麽冠冕堂皇了,你沒有選擇直接鎮壓是因為你知道,就算和我們對拚消耗,就算最後將我們徹底絞殺你們也將付出慘重的代價。而我們倒下了,就不會有人繼續站出來了嗎?人民早已苦你們的統治久矣,革命的烽火已成燎原之勢。跟我們消耗完後,你們還能剩下多少散兵遊勇去控製全國風起雲湧的局勢,恐怕連你心裏都沒底,但反抗的力量卻生生不息。”
“你說得沒錯。”政議院長出人意料的承認道,“真要動起手來我們雙方大概率是雙輸,眼下的局勢對於黨和政府也相當糟糕,已經到了讓人不得不清醒的地步——就算把你們徹底鎮壓下去,也無法改變政府的根基已經搖搖欲墜的事實,無法逆轉以後的統治隻會更千瘡百孔的趨勢。我承認這種現狀,也試圖改變這種現狀,而不是重走部長以前一味鎮壓維穩的老路子,就像大禹治水,關鍵要靠疏,而不是堵,所以我才誠心誠意和你交涉,絕不單單出於怎麽減少犧牲代價的考慮才這樣做。可是我說的什麽你都反對,都認為是不懷好意、居心叵測,這樣我們還怎麽談?一味為反對而反對,並不能產生任何有建設性的結果。”
“我所反對的不是什麽人,不是什麽政黨,也不是什麽主義,我反對的有且隻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專製。一切的悲劇皆是由它而起,它可以將無論多麽美好的初衷變成通往地獄之路,將導師心中理想的製度設計淪為奴役人們的工具。”
“你認為是一個製度的好壞是由專製和自由之別所決定,我認為應該是人治和法製之分。隻有將人治變為法製,沿著‘依法治國’的路線堅定不移的走下去,我們的社會才能變成一個正常的社會。”
“‘依法治國’不過是句太過空泛的口號,可以被人隨意填充隨意打扮。依什麽法來治國?依誰來定的法而治國?才是你們避之不談的本質。”邵凡聲聲力爭道,“你覺得秦法算不算法製?‘要善於通過法定程序使黨的主張成為國家意誌形成法律’又出自誰的語錄?又是誰輕而易舉修改了憲法以圖自己終身連任?不管是曆史還是現實,你們口中的所謂‘依法治國’都如同橡皮圖章任人擺布!這個國家的現狀根本就不是法製還是人治的問題,是你們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又當主辦方的問題,隻有在保證行政大權由普選產生以確保其獨立性的前提下,使立法權和司法權以多黨製衡的方式徹底分立,才能保障法律得以正常運行,否則任由立法權和司法權搭幫結夥,或和行政權暗中勾結,再好的法律也會腐化變質成一部空法甚至是惡法!”

正說話間,剛才奉命離開的國土特勤小隊隊長重新出現在眾人的視野,原來他身負的任務是搜尋之前失散的眾位黨國要員並把他們帶到政議院長麵前。
眾位部長和要員們眼見政議院長安然無恙的脫離虎口,甚至如今扭轉戰局、勝券在握,紛紛圍上前來個個噓寒問暖、誠惶誠恐的樣子。
“院長大人,您沒事真的太好了。”內務部長目光含淚的說,“之前我們還替您擔心,自責自己那麽沒用,沒能保護好您,讓您落入敵手。可您……您如今竟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有了您的英明領導,黨和國家一定會渡過難關,迎來更輝煌的重生。”
“是啊是啊。”其他要員們都點頭附和道,“我們一定緊緊跟隨您左右,為黨和政府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政議院長笑了笑安撫他們道:“諸位都受苦了,之前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現在我們共聚於此,不為別的,隻為共同見證我們最後的勝利。”
一番寒暄過後,眾位要員們紛紛立於政議院長身後,之前略顯狼狽的臉上又恢複了昔日的官威,仿佛眾神歸位般昂首挺胸,麵對著眼前的反抗者們一副審判者的神氣。
政議院長安撫完一眾人等,正襟而立的目視前方,想要故意給邵凡聽似的問身後的國防部長道:“目前中部戰場的局勢如何?”
國防部長上前一步匯報道:“經過前方將士的浴血奮戰,我軍現已將叛軍大部重重包圍,叛軍主力目前退守在信州市,擺開準備以巷戰頑抗到底的架勢,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軍民傷亡,戰線暫時沒有向城區推進,隻是先切斷了一切供給,保證他們插翅難飛。”
“嗯,慎重是對的。”政議院長語氣讚賞道,“城中還有大量的平民,他們是無辜的,況且這邊還在和談,沒有必要切斷一切供給,就暫時先圍而不攻吧,給城內的平民多一些準備生活物資的時間,防止到時候出現什麽人道主義災難。”
“是!”國防部長隨即領命退下。
問完了國防部長,政議院長隨即又問道警務部長:“各地的治安局勢現在怎樣?有沒有發生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
“嗯……各地是有不少上街跟風起哄的,但總體還算可控。”
“什麽叫‘總體還算可控’?總體是多少城市多少數目?可控又是到了哪一個級別程度?”
“這個……差不多有一半的城市或地區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聚眾事件,具體情況各地還在統計上報中……”
“我要的是準確的數字和級別評估,不是什麽‘差不多’和‘不同程度’!”政議院長直盯著戰戰兢兢的警務部長道,“你的工作就是這麽馬馬虎虎?還是以往那種報喜不報憂的老套路?明天上午八點的黨務會議上,要麽給我一份詳盡的評估報告和應對方案,要麽讓我看到你的辭職報告!”
“屬下明白!屬下這就去部署……”警務部長連連點頭,之後灰溜溜的趕去了自己的機關總部。

政議院長一頓恩罰分明的表演仿佛一場頗具象征的就職儀式,簡單的幾句話便確立和鞏固了自己的核心位置。
之後他收回注意力,重新審視著麵前的邵凡,語氣也變得強硬了許多,“中部戰場的局勢你已經聽到了,目前你們的兩個集團軍已被我軍重重包圍並且傷亡慘重,另外還有一個消息我不得不告訴你,就在剛才,你們位於臨汌的臨時總部基地已由內務部隊實施了空降打擊,現在基地周圍全是我們壓倒性的武裝力量,相信不久你就能看到你們的會長被押送下飛機。”
‘什麽……’邵凡心下一驚,立即讓千鶴呼叫負責與總部基地對接的中轉站,然而遲遲未收到響應……
麵對南路軍的被動處境和會長的遝無音信,邵凡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驚慌,眼下的形勢已然萬分危急。
“你到底想怎樣!”邵凡大聲質問道,“嘴上說著要談判,背地裏卻下刀子!”
“兵者詭道,這從來都是談判桌上的一部分,否則我們根本就沒有達成共識的希望。剛才的交涉大家都已經見證了,對於我的讓步,你的態度絲毫不肯鬆動,既然如此,我隻有再棋下一招了。”
“我們是不會投降的,你越是迫不及待的咄咄逼人,越會激發我們抗爭到底的決心!”
“我從未說過讓你們投降,隻是希望我們都能放下武器,達成共識,為國家贏得一個嶄新的和平機遇。隻要你們不再以武力要挾政府,承認黨的執政地位,政府自會承認你們的組織合法性,讓你們可以通過政治協商的手段輔佐光明黨執政改革。”
“說得好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中到底怎麽想的!”
“我們都不要再去揣摩對方的心思了,直接開誠布公吧,畢竟留給你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政議院長語氣平靜的說,“接下來我會列出五項我對治國理政的觀點,如果你覺得我說得哪怕有一點道理,我們便可以在這種共識的基礎上開始我們接下來的交涉,若是你還是為反對而反對,我便不會再繼續這種毫無意義的爭論了。”
邵凡握緊了拳頭,他已明顯嗅出了對方話語中暗藏的殺氣。
“第一,”政議院長徐徐說道,“民主製度是一種太過於精密複雜的社會製度,簡單的推行效仿,很容易畫虎不成反類犬,使得政綱廢弛、社會混亂,對自身民族矛盾尖銳的國家尤其如此。因而它成為西方發達國家的一種‘推恩令’在全世界推行,這是一種無解的陽謀,為的是讓有力的競爭國家從內部鬥爭瓦解,淪為他們霸權收割下的弱國或附庸國。
第二,我們的國家在曆史上曾非常強大,以至於世上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得不忌諱我們在這方麵的潛力,正如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建立在對方不對自己產生威脅的基礎上,目前的主流發達國家陣營也是如此,要想在這個世界獲得發展而不被他們敵對打壓,僅僅意識形態向他們靠攏是不夠的——羅斯國曾經的慘痛經曆就是前車之鑒——必須以廢掉我們成為超級大國的潛力為前提,而這種潛力很大程度上是以我們廣袤的國土地緣為基礎,直白的說就是我們要想換取他們真正的善意,必須以肢解我們廣袤的國土為前提,這正是他們一直以來明裏暗裏對我們的瓦解政策,隻有一個分裂的不那麽強大的我們才可能讓他們真正放心,從而接受我們成為參與國際秩序的一份子,但這是我們絕不能接受的。
第三,西方和我們的敵對競爭根本上不是什麽意識形態之爭,不是他們一再聲稱的什麽自由世界和專製世界之爭,而是難以調和的地緣文明之爭,是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立於世界頂端主導一切並利用貨幣武器讓全世界都為他們打工的秩序絕不能受到挑戰的問題,哪個國家膽敢威脅到這種秩序,他們便會全力打壓,不惜以一切名義和代價,因此即使我們削足適履選擇放棄領土的完整、放棄成為一個超級大國,也必須臣服於以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為主導的國際秩序才能被他們所接納。
第四,麵對以合眾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的圍追堵截和國內的種種矛盾,我們不進行政治體製的改革是死路一條,但怎麽改革?選擇什麽時機去改革?卻是個相當棘手的問題。民主之路並不是坦坦蕩蕩,有大量的障礙需要克服,甚至不乏重重陷阱,目前擺在我們麵前的主要有兩個陷阱或者說顧慮:
其一,正如普澤沃斯基在《民主與發展》中那段著名的論述,’人均GDP1000美元以下的國家……民主的預期壽命是8年‘,意味著即使進行民主化轉型也極難成功,’在1000至2000美元之間……是18年‘,意味著在這個水平民主也難以長期運行,而’當一個國家人均GDP超過4000美元時,民主崩潰的可能性接近於0‘,即處於這種水平的民主才可能良好的長期運行。因而人均GDP處於4000美元以下對民主來說就是陷阱,即使進行改革也不能持續,按照這種理論,某些中東國家的民主化亂象便不足為奇。這本書出版於幾十年前,分析的例證甚至更早,那時的4000美元和今日的4000美元購買力不可同日而語,折算起來不會在10000美元下以下,而現在我們的人均GDP剛剛達到10000美元,算是勉強跨過一道坎,現在就發動民主化改革能否保證不掉進這個陷阱還很難說,我國還有一半近6億人的家庭年可支配收入平均下來隻有每人12000多塊錢,折算起來隻有1700多美元,這麽點錢,在一個中等城市租房都困難……那麽我們是不是需要再等一等、緩一緩,讓社會再繼續平穩發展一段時間,讓人民的收入提高一些再進行民主改革才能保證跨過這個4000美元的陷阱呢?最穩妥的答案還是急不得;
其二,原本這個過於敏感的問題我不想擺在台麵上講………………………………………………………………………………………正是出於…………對………………的重重顧慮,黨內的改革派才有些底氣不足,即使有過一段當政的時期,對於政治改革也少有建樹,到後來………………,導致政策更趨保守,直到變成如今的局麵…………黨和政府曾想用足夠的時間和誠意去促進………………,可現在來看,時間和誠意並沒有換來…………,至今矛盾依舊重重,因此民主化改革依然擱置未提,因為………………的代價是我們不可承受的,………………但改革不行,不改革也不行,到底該怎麽辦?是我們麵臨的一項巨大挑戰。
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的改革大概率會遭到失敗,隻有先解決這個問題,黨和國家才能放心的推進民主改革,但如今看來,解決這個問題的時機還尚未成熟。
第五,導師的理論思想是我們的立國基礎,是黨和政府的意識形態根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拋棄,它的最終理想目標更是不容否棄,否則就是動搖國本的問題。公產主義,顧名思義最終的追求就是以生產資料的公有化為基礎的高等社會形態,生產資料的公有製是毋庸置疑的終極綱領,但這種綱領對富人群體來說卻談之色變,盡管近些年來我們從沒有公開提及甚至刻意回避這個終極目標,聲稱維持以公有製為主體、多種所有製共存的經濟製度是長期不變的基本國策,盡量不去觸及他們的憂慮,但富人群體的移民潮和資本的外逃傾向還是暗流湧動,很多富人賺了足夠的錢立馬就想著移民,我們一直在安撫資本的情緒,想讓大家明白生產資料的公有製並不等於要把富人的私有財富公有化,不會再回到過去那條錯誤的老路上,但我們再安撫也無法撼動一種觀念——比起手中的鈔票,人們更看重的還是存在增殖空間的有形資產,而有形資產和生產資料之間隻存在著一條模糊的界限——普通的民眾可能對此渾然不覺,但精於算計的富人們卻對這點看得很清,始終認為自己頭頂高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把移民作為保險起見的第一選擇,說實話,如果不是政府一直在用有些專製的手段去控製,比如外匯和境外投資的各種管製,社會財富的流失不知已經到了何種境地!因此,若是我們的民主化改革導致這種管製出現鬆動,一旦閘口放開,會不會出現富人大規模資產的轉移甚至是洶湧而至的移民潮,把大量的社會財富無情掏空?這也是國家必須要麵對的重大問題。
上述五個方麵的認識,是我一切行動的前提,我對此深信不疑也深為憂慮,希望聽聽你這位異見者有什麽高見。”

 

 

 

第57章 政議院長(下)

“你提到的五點我有認同的地方,也有不敢苟同之處。”邵凡先明確自己的態度,然後逐條響應道:“第一,你說得沒錯,在西方發達國家手中,‘民主化’的確是一種推恩令。西方社會用了上百年的時間不停調整不停糾錯才讓這套製度得以良性運行,其間甚至產生了第三帝國這種失敗的民主化試驗品。因此他們有足夠的底氣斷定其他新興的現代國家一時半會駕馭不了這種製度,由此導致的社會混亂、國力衰退正是他們想要看到、也是滿足國家競爭戰略需要的結果,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否認民主是人類文明的崇高追求,好比人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這樣的樸素道理,民主是大勢所趨,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民主之所以成為西方國家的陽謀,成為他們魚鉤上的餌食,根本原因還是我們在這方麵太貧瘠太欠缺所致,如果老百姓對良政不那麽饑腸轆轆,誰稀罕外國人幫我們來推動民主!想要化解這種陽謀,就必須要自我改革取得先機,否則隻有等著被革命一條路。
第二,我們的國家的確有過非常強盛的曆史,擁有極可能躋身超級大國的潛力,但這絕不是讓別人感到忌諱或威脅的充分理由。就像一個非常高大健壯的人向人群走來,通常並不會讓人感到什麽威脅,但如果這人表現出些許暴力傾向,才會讓人萬分警惕、時刻提防,國與國相處的道理也是如此。我們是有過強大輝煌,但曆史上我們的強大輝煌多少程度建立在霸權之上?唐太宗強征高句麗,乾隆屠滅了準噶爾,明成祖時為了營造萬國來朝的氣象,七下西洋的大明艦隊甚至把不願來朝貢的小國國王關在籠子裏綁來向皇帝下跪……沒錯,我們的輝煌曆史絕不容抹煞,但我們曾經的霸權是不是也需要反思一下,我們常常譴責櫻日國沒有對他們曾發動的侵略戰爭深刻反思,我們既然會這樣看別人,那麽別人當然也會這樣看我們,曆史是有記憶的,自己賺的便宜可能過上一段兒就忘了,但別人吃的虧受的傷害卻可能記上一輩子。我們隻記住了列強給我們的屈辱血淚,卻絲毫沒想過自己曾帶給別人的屈辱不幸,建立在這種態度上的強大也隻有我們自己才會夢回往昔、陶醉憧憬,而別人隻會提防警醒,因為和國力的威脅想比,這種態度才是更致命的!我們當然可以理直氣壯的指摘別人把我們當成威脅,但對於解決這種現狀,我們是否能反思一毫?先從我們自身尋找一部分原因呢?
因此對於主流發達國家對我們的善意是否以肢解削弱我們為前提,我的答案是在正視和反思曆史的前提下,其他大多數國家未必,但對合眾國和櫻日國這兩個國家來說,甚至包括我們的近鄰羅斯國,他們的這一傾向無論曆史上我們的強大輝煌有沒有過霸權的影子都毋庸置疑,因為他們也已經建立或試圖建立一種霸權,但合眾國和櫻日國都是民主國家,他們的國家戰略相當程度上被民意所影響,是可以通融的,是能夠以大規模民間友好交流去改善的……真正需要大力提防對我們肢解企圖的是羅斯國,因為他們已經不止一次這麽做過,我的話就點到為止,免得讓你覺得我在挑撥什麽。
第三,地緣文明之爭是存在的,意識形態的對抗之爭也是存在的,兩者並駕齊驅,都是我們和西方文明的矛盾點。但從曆史的角度來講,地緣文明之爭是尊嚴、利益和地位之爭,是不同文明之間的文明對抗,長期來看還有相互包容理解進而共存的希望;而意識形態之爭卻是水火不容的生死之爭,西方國家輸不起,若是輸了等待他們的就是被公產化,意味著可能降臨的大饑荒、大清洗、古拉格、S-21、夾邊溝這些他們眼中馬克薩斯主義意識形態的產物讓他們也經曆一次人間煉獄,所以他們在意識形態的對抗中下起手來處處致命,這種對抗若是達到白熱化,甚至可以讓地緣文明之爭都暫時擱置一邊。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統治了這個世界數百年,期間遇到的最大挑戰就是德意誌帝國和櫻日帝國,後來他們都輸了,主動挑起戰爭並且輸得一塌糊塗,但最終由於意識形態的對抗需要,他們都在合眾國的扶持下重新崛起為頂級強國,成為遏製羅斯國和我們的急先鋒。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的重新崛起在相當程度上也是作為合眾國附庸的崛起,這也算是國與國之間難逃地緣文明之爭桎梏的體現,這既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悲哀,對於我們更是值得深思的。所以你說的這一條,我認同地緣文明之間的矛盾確實很棘手很當緊,但遠未到意識形態之爭那種不可調和的地步,對於地緣文明之爭我們當然要做好充分的應對和防範,但完全沒必要把它徹底妖魔化,把一切矛盾都往這個筐裏裝。
第四,一方麵你對政治改革的緊迫有著清醒的認識,一方麵卻為躊躇不前尋找推脫。普沃斯基不止說過‘當一個國家人均GDP超過4000美元時,民主崩潰的可能性接近於0’,他還表示過:當人均GDP超過6000美元,那麽不僅民主製度,甚至連專製製度也將無比鞏固。可見他書中的本意並非是要強調民主改革的經濟發展決定論,而是駁斥了經濟發展與民主之間存在必然聯係的內生性解釋。即經濟發展不一定引發民主化,隻是更利於一種社會製度的穩定,不管它是民主的還是專製的。
因而從利於包括民主製度在內的任何一種社會製度長久持續的角度來說,一定的經濟發展基礎都是必要的,這是非常淺顯的常識。需要澄清的是,專製製度的長久持續之所以依賴於經濟發展,在於隻要老百姓的錢包不那麽癟了,抵抗意誌也就弱了;而民主製度的長久持續之所以依賴經濟發展,背後的原因還是公民的整體素養或民主素養。因為經濟的發展決定社會教育水平,教育水平決定民眾的整體素養,民眾的整體素養決定了民主運行的質量,進而決定了民主製度能否穩定長久。順著這條脈絡,確實是一定的經濟條件影響著民主改革能否順利成功。
但更進一步說,經濟水平取決於生產力的解放程度,生產力的解放取決於思想和創造力的解放程度,思想和創造力的解放取決於社會的自由開明程度,因此,所有林林總總的原因轉了一圈還是要歸結到製度本身上來,不管經濟條件還是整體素養統統都是膚淺的借口,社會製度的病還是要靠社會製度來醫,沒有任何其它的辦法。
你的顧忌表麵上是在擔心經濟水平不足以支撐民主的順利轉型,說白了還是不信任老百姓的整體素養,覺得老百姓還不夠富裕,太容易隻看重眼前的蠅頭小利,容易被人利誘而導致手中的選票淪為一場金主間博弈的籌碼。對於這點我可以很現實的回答,不管一個國家多麽富裕,都無法保證這一切絕不會發生,因為人的趨利性任何時候都很難改變。窮人家的孩子也好,富人家的孩子也好,一開始學走路都難免會跌倒摔跤,民主製度的特殊之處在於它難以自上而下被精確的設計和原本的照搬,很大程度上要靠社會的自發,在一定法律原則的框架內磨合成熟,就像一個孩子學走路,大人可以教他,但永遠無法代替他移動腳步,如果擔心他腿不夠結實摔倒而一直不敢放開手,那他永遠不可能學會走路,民眾整體素養的道理也是如此。正如胡適所說,‘人民隻有在民治製度下才能得到政治上的訓練,才能變成合格的公民。反過來說,人民如果沒有執行政治的權利,永不能得到那種相當的政治訓練,永沒有做好公民的機會。民治製度最先進的國家也不是生來就有良好公民的,也是製度慢慢訓練出來的……如果以人民程度不夠,拒絕實行民主,那麽民主永遠不會到來。若要等到所謂人民的程度夠得上的時候才采用民治製度,那麽,他們就永遠沒有民治的希望了。’
還有你提到目前全國還有近6億人月收入隻有1000塊錢,真是‘感謝’你還能知道他們的存在,讓全天下都知曉他們的生活有多困難,但若是你想以此作為將民主改革等一等、緩一緩的理由,好等他們也富起來跟上社會變革的腳步,恐怕他們第一個不會答應,因為即使再怎麽等一等、緩一緩,他們的收入也不會增長多少,等來的甚至隻會是愈加貧富分化、國進民退,如今的現狀是由於政治改革的滯後,經濟發展已然到了瓶頸,一方麵是蛋糕無法再繼續做大,一方麵是被供養著的龐大的官僚利益集團依然在不斷侵蝕社會財富,底層的人們得到的永遠都是殘羹剩飯,而光靠殘羹剩飯究竟到什麽時候才能吃飽呢?他們的饑腸轆轆不是靠多延續幾天施舍就能夠解決的!自古以來,這個國家的人民就是世界上最勤勞最能創造財富的民族,說什麽等一等、緩一緩好像是需要給你們時間好拉他們一把,其實他們根本不用你們去拉,更不是需要你們的帶領才能富起來,隻要你們對他們少些壓榨、少些鉗製,他們誰都不用靠,隻靠自己的勤勞就足以換取幸福的生活了!
至於第二個陷阱,……………………………………………………………………………………………………………………………………………
第五,這個問題的根源還是意識形態的問題,怎麽去解釋才能讓如今的人們去接受,去安撫他們的焦慮。導師的思想確實是我們的立國之本,可導師留下的除了思想,還有一種同樣可貴的對勞苦大眾悲憫舍身的精神,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精神,才促使他去創造了一種思想理論。然而世上沒有任何理論是完美的,導師的理論也是如此,但他留下的精神卻可以永不褪色。導師為了拯救勞苦大眾免於苦難和壓迫,毅然放棄了優渥富足的人生,一輩子在流離貧寒中度過,而你們這些他的徒子徒孫呢?你們別說是放棄了,哪怕放鬆過手中的一絲權力麽!在精神上你們和導師就不是一路人,談什麽去追隨他的思想?他的思想本就令富人群體和中產階級心生憂慮,而你們這種貌合神離、包藏私心的追隨隻會更進一步令他們感到懼怕,不怪乎他們有了足夠的錢就馬上考慮移民。
其次,在導師的理論中,‘生產資料’是生產過程中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總稱。一般是指勞動者進行生產時需要使用的資源或工具,包括土地、廠房、機器、工具和原料等。如果把這個範疇推而廣之,那麽國家便是所有生產資料集合體,才是最廣義的生產資料。既然你們的目標是公產主義,建立一種以生產資料的公有化為基礎的理想社會,那麽國家這個最龐大的生產資料集合體做到了公產化即民主化了沒有?是不是應該先把‘公權力’先公產化的交到每個公民手中、化為每個公民的普選權牢牢握在每個人手裏?你們自己手裏的權力緊緊攥著不公產,卻隻盯著人民手裏的那點東西去公產,這是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太讓人懷疑背後到底是什麽動機?所以說,光喊口號是沒用的,富人群體和中產階級的焦慮情緒不是你們幾句承諾就能去安撫的,漂亮話說得再多也不如拿出一步實際的行動,當你們不再死死攥著權力不丟,把權力真正還給人民,做到天下為公、民主執政的時候,誰會願意去背井離鄉,移民到外國做二等公民呢!誰不願意把財富留在國內促進國家經濟發展、更好的建設祖國!
你的五個問題我已經回答完了,雖然讚同沒有反對的多,但我完全是就事論事,如果你還是覺得我是為了反對而反對,那麽我便無話可說。”
政議院長聽罷,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你對某些問題的看法有一定的主觀因素,但也有可取之處,既然關於改革我們存在一些共識,那便可以在此基礎上進行進一步的和談。前麵已經說過了列出的問題,那麽下麵我們來談談原則。我是個講原則的人,我的一切行為都是在原則下進行,關於改革我有六項原則:
第一,改革決不能動搖黨和政府目前的領導地位,至少五十年之內,必須堅持在黨的領導下毫不動搖。
第二,改革必須根據自身實際走自己的路,絕不教條化的生搬照抄,普選可以有,但絕不能以西方的所謂司法獨立、三權分立模式為圭臬。
第三,改革決不能觸及黨對軍隊的領導,軍權的穩定是大局穩定的保障,隻有這樣才不會造成時局動蕩,讓這些年國力的高速發展功虧一簣,給西方勢力乘機削弱我們的機會。
第四,改革的前提必須保障國家的完整統一。這就決定了我們的改革舉措和方式決不能給某些分裂勢力以可乘之機。
第五,改革在經濟領域絕不能改變國有企業在某些涉及到國家命脈行業的主體地位,避免跨國資本集團趁機做空我們的金融,進一步掌握我們的經濟命脈。
第六,一些關鍵的改革需要先試點施行,在個別地區以實踐來檢驗真理,這樣既可以少走彎路,也利於及時糾錯調整。
這六項原則不僅是我的觀點,也代表了黨和政府的基本立場,如果你們能夠接受,我們的和談也就水到渠成,剩下的問題一切都好商量。”
邵凡聽完,不出所料對方的條件還真是咄咄逼人、精打細算,他“佩服”的笑了笑,隨即回應道:
“雖然我猜到了大致內容,但還是想不到你的第一項條件就給改革設定了如此狹隘的空間。首先我請問‘決不能動搖’是指什麽意思?如果還是像之前那樣由你們大權獨攬、說一不二,等到五十年之後才能有所改變,那麽這對我們一路走來的努力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五十年後,你我都未必能活到那時候,設定一個這麽縹緲遙遠的期限,怎談得上有絲毫誠意可言!就算當年的慈禧太後也隻敢拖上九年去預備立憲,你們卻要拖上五十年,對於這點且不說我們答不答應,就算我們今天沒有站在這,你們也拖不了五十年,不信現在就把我們全部鎮壓下去等著看!
第二,首先我承認我們有自己的現實國情,但國情再特殊,最基本的道理依然放之四海皆準,因為真理的真偽和政治無關,更不受意識形態的影響。自由民主製度的表達就像每個人受基因組表達所決定的外貌性格可以千差萬別,但全世界隨機抽兩個人出來,他們的基因組差異也隻有0.5%左右,剩下99.5%的基因組都是完全相同的。人類的基因組有它的獨特內核,自由民主製度也有它的獨特內核:那就是言論自由下的分權加普選。這三者作為三條民主化的支柱缺一不可,哪一條不靈,民主便會走向失控,甚至淪為畸形的怪胎。目前的現狀是,對於普選,你我雙方已存在一定的共識,對於言論自由和分權,你們的態度依然趨於保守,因此,我有必要再次強調一下我們的堅持,不管你們怎麽改革,最起碼的誠意和底線也要保證言論自由下司法權的獨立性,即真正的‘言論自由’和‘司法獨立’,否則你我談論的改革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
第三,我從不認為一場正常運行的政治改革需要軍隊的力量去參與,軍隊是用來保家衛國的,不是用來對內鎮壓的,內政是內政,軍事是軍事,沒能讓兩者劃清界限是很多國家的政治改革陷入動蕩的主要原因,這是我的看法,但我擔心你們中有些仍堅信‘槍杆子裏出政權’的人卻不這樣認為,因此讓我們答應這一條可以,但你們也必須做出保證,不止是針對軍隊不得幹涉內政事務進行專門的立法,還要將其列入憲法,這才是我們能接受的。
第四,我清楚你們真正的顧慮是什麽,既然你已經知道‘劾舉製’和‘避籍製’,隻要適宜的加以變通施行,即使啟動民主化,短期內也足以應對這個問題,但從長期的國家策略上來說,最終決定的還是民心,最終考驗的還是國家的執政之道。
第五,涉及到國家安全、經濟命脈的行業由國家來主導,這早已是很多人的共識。但國家主導絕不意味著壟斷,這些行業對國內民營資本的適量開放也是促進行業進步的一種需要。國家主導也不意味著必須將它們打造成一個個官場,如今國企的現狀就以通信和石油來說,不僅收費普遍高於國外,還享受著行業壟斷、政策扶持、貸款優先權、土地劃撥調配等各種利好,但就是這樣仍連年虧損,成為國家財富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黑洞,成為個人中飽私囊的搖錢樹。因此國企去政治化、引入淡馬錫模式甚至聘請民間高管和CEO進行商業化管理是一種明智的選擇,當然我也明白,這樣一來會動搖背後很多人、很多權貴家族的奶酪,連你這個政議院長可能都會有所顧忌。但是說到底,這是長在你們自己身上的膿瘡,你有魄力把它挑破醫治當然對國家經濟來說是好事一樁,若是繼續維持現狀,我們也很樂意看到你們繼續爛下去,等徹底爛到底,一切自然就涅盤重生了。所以這點我們不要求、不堅持什麽,你們隨意就好。
第六,試點施行,說白了就是在專製的大環境下進行自由民主的實驗,在專製的大環境下劃出一間溫室去栽培自由民主。但自由民主和專製製度是水火不容的,用專製來栽培自由民主,就好比用特權去反腐,明明是特權導致了腐敗,談什麽用特權去反腐,明明是專製製度最容易侵蝕自由民主,又談什麽去栽培自由民主?以專製的大環境去栽培自由民主,最終栽培出的隻能是特色畸形的玩物,是惺惺作秀的提線木偶,這種特色畸形的溫室產品必因脆弱不堪而難逃失敗的命運!因此‘試點施行’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隻會一邊拖改革的後腿一邊將改革引向歧途,一個人既然決定改過自新,就不要再給惡行留下周旋的空間和拖遝的時間,否則到頭來隻會是一場折騰一場空。如果你們真有改革的誠意,就不要再談什麽‘試點施行’。當然,改革需要深思熟慮、循序漸進,但隻要開始行動,就務必全麵推進、整體施行。”
邵凡說完,政議院長不禁笑了笑道:“我的第一原則被你一盆冷水直接澆得透徹,說實話,我很佩服都到了如此地步你還能如此強硬,好吧,既然是和談,雙方都是要有所讓步的,將軍隊不得幹涉政務列入憲法、全麵采用‘劾舉製’和‘避籍製’、國企改革引入淡馬錫模式,這些改革舉措我統統可以答應,甚至可以不再提什麽‘試點施行’,這些都是我的讓步,隻換取你對第一和第二項的讓步,你覺得是否可行?”
邵凡也笑了笑道:“你的談判策略很高明,先拋出兩個最重要的問題,再拋出四個次要的問題,然後用四個次要問題的讓步換取兩個最重要問題的堅持,好讓如果我們還不讓步就顯得不識好歹、得寸進尺。但我也坦言相告,後四項在我看來隻是改革的細枝末節,前兩項才是一切的關鍵!怎樣實行普選和分權?頒布一條怎樣的改革時間線?這是改革如何邁出第一步的前提和關鍵,不是我們不想讓步,而是不能讓步,否則這場革命隻是幫你們來一場華麗的蛻皮,從頭至尾沒什麽實質的意義。”
政議院長麵色稍許凝重了些,似乎耐心正在一點點的流逝著,“不要再否定來否定去了,直接開門見山吧,關於第一和第二條,說說你們要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改革方案?”
“我就不談理想中的方案了,談了你們也不會接受,會說是以西方模式為教條。我隻談三個折中的方案,也是如今更現實一些的改革框架。
第一個方案,光明黨一分為二,從中各分出一半與其它民主黨派及新生黨派進行合並改組,形成兩個新的或一新一舊兩個政黨的權力競選機製,就像合眾國的驢象之爭,並且徹底改革司法機構,最高大法官在兩黨競爭普選中實行連帶選舉,保證司法的獨立性和最高權……”
“這個方案我絕不答應。”政議院長斬釘截鐵道,“首先黨的分裂在我看來無異於滅亡的開始,在部長大人上台之前,一些學者和黨內少數派也持有過這種論調,但遭到高層的一致否決。如今黨內雖仍有左派和右派之爭,將來或許某一天會有部分黨內高層主動脫離光明黨另立門戶,但這種分裂絕不會也決不允許在我的任內發生。”
“第二個方案,開放黨禁,開放政議院席位的多黨競爭,但光明黨至少保留有49%的席位,最高法院也同理保有49%的光明黨黨員席位,以保證司法的相對獨立。”
“開放黨禁其實毫無必要,因為現有的幾個民主黨派便已足夠去代表人民各自的不同意願,而且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政議院和最高法的光明黨席位都至少能保證51%,這才是我們能夠接受的。”
“這不可能。”邵凡同樣斬釘截鐵道,“這2%的差距至關重要,決定了政議院的性質是不是橡皮圖章。而且如果不徹底開放黨禁,那麽這49%和94%沒什麽兩樣,多年來在光明黨羽翼下對這幾個所謂民主黨派的培植和滲透,使你們早已是親如一家,他們就像是你們的傀儡一般,曆史是有記憶的,當領袖曾經做出“大躍進”和“文革”錯誤決定的時候他們全票通過,當黨內的實權保守派決定罷免胡、趙這兩位改革派領袖的時候他們也是全票通過,當某人修改憲法試圖終身連任的時候他們依然全票通過,人民不會把自己的信任托付給這些如牆頭草一般的所謂民主黨派的,因為這些黨派已經一而再、再而三的證明,他們隻是軟綿綿的提線木偶,他們根本不堪大任。”
“既然如此,那麽這條也恕我不能答應。”政議院長有些冰冷的微笑著說。
邵凡不出意料的笑了笑,“第三個方案,整個行政體係和國家機器依然保持光明黨執政長期不變,但國家元首實行自由民選,他可以是科學家、學者,也可以是任何一個公民,國家元首隻是象征性的,沒有行政權,但擁有最高大法官的提名權和一定的特赦權,以此保證可以有效的對執政黨進行節製和監督。讓執政黨化身為國家的管家,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老爺主子。”
政議院長再次搖了搖頭,“這個方案看上去很美,但就像一個溫柔的陷阱,天無二日,國無二君,製造一個民選的太上皇出來,在民意的擁護下慢慢就會把黨和政府架空,這點每個懂政治的人都不難看透,就算我能接受,大部分黨內高層也不會接受。”
說了一堆,卻被對方幹脆利落的全部否決,邵凡的耐心也在一點點失去,索性直言道:“那我倒想聽聽,你心中的方案究竟是什麽?”
“很簡單,改革現有的國家元首和黨首由一人兼任的現狀,將這兩個職位分開,形成國家元首、光明黨黨首和政議院院長三駕馬車的相互製約模式,三者先由人民大會初選出候選人,再進一步由普選來決定最後的人選,簡而言之,就是實行黨內領袖的普選製,讓黨的領袖由人民來決定,從而真正實現黨代表人民的意願和追求,達到兩者的和諧統一,國家的民主轉型和治理。”
邵凡聽罷不屑道:“然而這還是一黨的獨唱,再加上事先排練好的三人轉表演,隻是形式主義和自導自演,於國於民又有什麽意義!”
“這也是一種進步不是嗎?既實行了普選又實現了分權,對黨和政府來說已經是一種讓步了。”
“這不是讓步,而是精心的算計,是給專製集權披上一層自由民主的虛偽外衣,像一條狡猾的蟒蛇完成又一次華麗的蛻皮!”
“你的言辭有些過了吧,改革稍不合你意就被你貶低得一無是處,黨和政府之所以給你們表達訴求的權利,是為了開啟一場建設性的對話,不是為了忍受你們惡毒的攻擊。”
“好……”邵凡不無痛切的說,“既然如此,我們不要再爭來爭去了,讓人民來決定吧,你看如何?由我們單方麵決定怎麽改革,對被排除在決策圈以外的民眾來說本身就是不夠民主的。決定這個國家命運的不應該是我們當中的任何人,而應該是這個國家的所有人。你的方案可以作為一種過渡方案,但必須有一個過渡期限的公開聲明,十年之後,由全民公投決定是繼續沿用你的方案還是選擇其他的方案,這已經是我們最大的讓步!”
“十年?”政議院長眯起眼睛道,“想必是你理解錯了,今天我們談判的是最終的方案,不是什麽過渡的方案。”
“你們到底是對自己的執政能力多不自信,給你們十年還擔心無法交出一份讓老百姓滿意的答卷,擔心獲取不到足夠的支持?”
“這不是自信不自信的問題,而是黨和政府的政治原則問題。”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們沒什麽可談的了?”
“是你說的,我從沒這麽說過。”
邵凡沒再回答,隻是怒目而視著,政議院長也眼神堅定的和邵凡視線相對,在場的眾人都仿佛可以嗅到空氣中劍拔弩張的氣息。
這時立於政議院長身側的雷霆開口打破了沉默,“邵凡,院長大人的確已經做出了很大的讓步,要知道這種方案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這個國家發展到現在不容易,你們一路走來站在這裏也不容易,如今正是千載難逢的改革機遇,不要因為意氣用事將達成共識的大好局麵白白放棄。現實從來沒有盡善盡美的,學會麵對現實才是一個人真正成熟的標誌,我佩服你事到如今依然堅守底線的勇氣,但真正的勇氣是學會麵對現實。為了信念走到底是很可歌可泣、很英雄主義,你也盡可以讓自己成為堅守信念誓要徹底改變這個國家的英雄人物。童話故事裏帶頭反抗的英雄,總是站在一片廢墟之上,帶著改變世界的夢想把舊有的一切統統砸個精光,可對於人們怎樣在廢墟上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國家怎麽在廢墟之上重新崛起卻往往一筆帶過,而現實中哪有那麽容易?這個世界並不是童話,不是單憑一腔熱血就可以解決問題的。”
“沒錯。”政議院長隨聲道,“你想給這個國家帶來徹底的變革,這當然沒錯,但凡事都有代價,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國家可能為此付出什麽代價?穩則興,亂則衰。這場我們雙方的暴力對抗如果不能以和談結束,就等於是開啟了天下亂局,對於普通的民眾,麵對亂局他們是最無助的群體,那些富人和巨貪大部分都在國外有房產有存款,國家一亂他們就會走人,政府根本無力阻止,最終受苦受難的還是普通的老百姓。我明白你的初衷是想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但現實是你的固執很可能讓這個國家墜入深淵。船小才好調頭,而我們是一個如此龐大的國家,就像漂泊在大海上的一艘巨型遊輪,在行進中突然急劇調轉方向隻能是船毀人亡的結果。
如今我們還在這裏內耗,而合眾國和櫻日國的艦隊卻已經在公海集結,準備趁我們內亂之際徹底削弱我們,讓我們重新變得四分五裂、任人宰割,國際資本也在蠢蠢欲動,一旦天下大亂,政府根本無力控製貨幣大幅貶值,而他們則會趁機將我們的金融做空,使老百姓的積蓄蕩然無存。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八年前,我們的廣義貨幣M2水平大概在100萬億左右,本就到了危險的水平,現在已經達到了210萬億,超過了合眾國和櫻日國之和位於世界第一,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如果沒有黨和政府對房地產這個超級貨幣蓄水池的強力管控,國家的經濟基本盤隨時都可能雪崩!不僅如此,隨著養老金的入市,雖然政府明文規定最多隻能有30%,但究竟有多少流入了股市,連我這個政議院長都沒一個準數,一旦爆發金融海嘯,這筆錢很可能會蒸發得一乾二淨,多少老人的餘生會失去保障,已經沒有謀生能力的他們會有多慘?會有多少人在饑寒交迫中死去?你真的願意看到這樣的景象!”
“我當然不願看到那樣的景象。”邵凡心中震驚的響應道,“但問題是我們已經做出了足夠的讓步,要時間給你們時間,要執政權依然給你們主政權,是你們絲毫不肯讓步,依然換湯不換藥的堅持一黨天下,置可能麵臨的天下大亂於不顧,現在反倒把所有的責任全推到我們身上!”
政議院長神色坦然道:“不管是哪一方的責任,這都是你們必須麵對的現實,如今我們雙方的力量對比是壓倒性的,你們根本不足以再跟我們討價還價,我們不會再做出任何讓步,所以要麽是你們讓步,要麽是這場和談以破裂結束!”
邵凡深吸了口氣,他明白對方已然擺定了將國家的未來和舉國的經濟徹底綁架的架勢,把億萬人的命運變成了掌握在手中的人質,這確實是他必須麵對的現實,不管怎麽選擇、無論什麽辦法都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就算最終跟他們同歸於盡,由此造成的權力真空也很可能換來一個亂世,都說亂世人不如太平犬,一個這樣的亂世在邵凡心中是不堪承受的。
不僅如此,如果國家長久的陷入動亂而導致人們饑寒交迫,人們甚至可能會懷念起過去那種雖然被強權統治但卻起碼有溫飽的日子,反倒令自由民主的觀念淪為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而遭受唾棄,這更會是民主革命的徹底失敗,會使國家可能重新步入新的專製者以牛奶和麵包為誘惑編織的羅網和深淵,這更是邵凡所不願看到的。
“我明白了。”邵凡冷冷的說,“你們早已綁架了民眾,拿舉國的經濟和國家的安危當做將來有一天你們脅迫反抗者屈服就範的籌碼!”
政議院長搖了搖頭,“我們沒有脅迫什麽,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罷了,光明黨亡了,這個國家也會瀕臨崩潰的邊緣,隻要你能清楚這點,就應該明白自己的選擇意味著什麽。”
邵凡不禁輕輕閉目,心中忍受著萬般的煎熬和糾結,片刻之後,他終於睜開雙眼,緩緩開口道:“好,我可以答應你的方案。”
此言一出,邵凡身後的眾人紛紛驚呆了。但沒等他們開口質問,邵凡便隨即補充道:“但必須有三個條件。”
“哦?什麽條件。”政議院長不禁眯起了雙眼。
“第一,赦免並釋放所有的政治犯。”
“這是當然。”政議院長意料之中的答應道,“但必須有一個前提,隻要不涉及煽動國家民族分裂的政治犯才能得到這項赦免。”
“第二,交出‘《禁思錄》事件’所有經辦執行人員的名單,即從將作者和那些幫助他的人從抓捕、到負責押送到囚禁處再到負責看押審訊的所有經手的警察、國安和政法係統人員名單及信息數據。”邵凡語氣堅定道。
“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要這些人的數據做什麽?還要所有人的……要知道有些決策涉及到高層和國家機密。”
“這不關你們這些高層決策者的事,我隻要所有執行者的名單,每一個具體的執行者,每一個具體的艾希曼!”
“這個……”政議院長不由凝起了眉頭,想了想終於答應道:“沒問題,很快我就可以整理出名單交給你。說說下一個條件吧。”
“第三,我之前說過,我並不推崇暴力,之所以暴力反抗是因為麵對當局的鎮壓,暴力隻是最迫不得已的手段,如果能給我們雙方一個通過電視直播在全體公民麵前公開聲明的機會,我寧可現在就放下武器,放棄暴力,答應你們的條件。”
政議院長剛剛舒緩的麵容不禁又變得凝肅起來,高深莫測的臉上流露出絲絲警惕的神色。
“這是不是有些多此一舉了,我既已答應了實行改革,黨和政府就一定會言出必行。”
“這當然不是多此一舉,目前你隻是暫時掌權,誰知道你的位置到底穩不穩?若是過幾天你就因為內鬥下台,我們去找誰兌現承諾。”
“隻要我們達成協議,你們選擇放下武器,事後我們自然會宣布一份書麵的聲明,保證國家的各項改革如期進行。”
“我們不會相信什麽書麵的聲明,你們把‘改革’這個詞說爛了,把‘改革’的意義也已經表達爛了,翻翻你們的各種新聞和文件,幾乎是天天談改革,無日不談改革,官方說辭裏隨處可見 ‘改革’二字,一會兒‘深化改革’,一會兒‘徹底改革’,一會兒‘壯士斷腕’,一會兒‘自我革命’……活生生把‘改革’‘革命’這些個最擲地有聲的詞語變成了最陳詞濫調的修飾裝點!說起來信誓旦旦,卻隻是換湯不換藥的搪塞敷衍。奧威爾說過最透頂的腐敗是語言的腐敗,如今你們正是以一種語言的腐敗去汙染和扼殺民主自由的表達空間,因為連正義的語言都被蛀空腐蝕,已經沒有字句再能夠代表你們的誠意,更因為那些一次次的欺騙、一次次的敷衍,我們被騙夠了、騙怕了,再也不敢相信你們的官話了,所以我們的訴求、我們的選擇必須由我們自己直接向民眾來表達,除此之外,我不會相信你們的任何一份承諾、任何一句話!”
“果然,你不是想僅僅發表一段簡短聲明那麽簡單,而是想要一場公開聲明式的演講。”
“不錯,通過這場聲明和演講,我既可以表達我們的立場和選擇,你也可以借此昭示你的國家領袖地位,何樂而不為。”
“你這是癡心妄想!”政議院長斷然否決道。
“怎麽?”邵凡不禁一笑道,“難道一場公開的聲明演講就讓你怕成這樣?這可不像一個國家領袖的風範。”
“別以為我不清楚你的盤算,如果給你機會讓你當著我們的麵盡情挑撥黨和人民的關係,黨和政府今天的一切勝利成果都將失去意義。”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對於所有心懷專製的統治者,直到今日這個道理依然不變。為什麽你們會這麽怕?為什麽要堵住別人的口怕被人說?一個政府之所以害怕自由的言論隻能有三種情況:一、它過去做了壞事,怕人們提起;二、它正在幹壞事,怕人們批評;三、它準備幹壞事,怕人們揭露……”
“夠了!”政議院長厲聲正色道,“這個條件沒得商量,你可以考慮換一個條件,而不是異想天開、坐地起價!”
“不會再有什麽替代的條件了,一次次的讓步換來的是你一步步的咄咄逼人,這是最後的條件,我們已經退無可退的站在懸崖邊,你若接受,聲明之後我們馬上就放下武器,若不接受,我們將緊握武器抗爭到底!”
“看來我剛才的話都白說了。”政議院長表示遺憾道,“既然我們無法達成和解,那就隻有兵戎相見了,雖然多少有些遺憾,可這條路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邵凡回過頭去,望著失去右臂的慕名和他身旁不離不棄的藍嫣,還有遍體鱗傷的千鶴和嘴角血跡仍未幹涸的白琳娜,還有其他一個個傷痕累累的眾將士們,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退縮,隻有一種毅然而悲壯的神色。
白琳娜擦去了嘴角的血,朝他露出一抹坦然的微笑,“邵凡,無論結果怎樣,我都會跟著你戰鬥到最後一刻。”
“沒錯。”慕名咬牙恨恨的說,“說是什麽談判,一談到正題他們就暴露真麵目了。今天就算是同歸於盡,也要推翻這個邪惡政權,不讓它再有一絲的可能為禍世間!”
一虎朝邵凡點了點頭道:“會長已經失去聯絡,現在你就是所有反抗軍的臨時最高統帥,我們大家都聽你的。為了自由的信念抗爭到底,今天就算葬身此地也死得其所。”
秦緋月則朝邵凡淡淡一笑,“邵凡,蒙沒有看錯人,既然他把希望托付給你,‘玄字小隊’也會永遠追隨你左右,矢誌不移!”
“那我們就和他們奉陪到底!”邵凡擲地有聲道。
眾人紛紛點頭響應,所有的不屈、所有的勇氣瞬間凝聚在一起,令人鬥誌昂揚、熱血激蕩。
於是邵凡轉身回首,迎向政議院長的目光凜然無懼、堅定不移。

 

 

 

第58章 不是結局

麵對邵凡等人的毫不退讓,政議院長終於徹底失去了耐心。
眼看最後的大戰一觸即發,雷霆再次發聲對邵凡相勸道:“別再做無謂的抵抗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在戰場上我們曾經把生命托付給對方,也曾促膝長談、知無不言,我是真不想事情發展到要對你出手的那一步。隻要你們放下武器,我可以拿我的性命向你擔保,院長大人對你們和改革的各項承諾一定會說到做到。”
邵凡絲毫不為所動,依然直直盯著政議院長,對雷霆的話沒有任何回應。
雷霆還要繼續相勸,卻被政議院長喝止道:“好了,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他們要的根本不是什麽改革方案,而是煽動全天下的人民支持他們、反對我們,當著我們的麵讓黨和政府在天下人麵前顏麵掃地,好讓他們不戰而勝、我們不戰而敗。”
邵凡聽罷隻是一笑,“‘豈有文章傾社稷,從來佞幸覆乾坤’。如果說上幾句真話、心裏話在你們看來就是煽動人民,那你們該是有多站在人民的對立麵、有多心虛呢?你口口聲聲說實行政治改革,可連對最基本的言論自由都如此提防,怎能讓人相信你所謂的改革有一絲誠意!”
“話不能這麽說。”雷霆又出言道,“目前我們達成和解最大的不確定性不是來自我們,而是來自你們,如果院長大人答應了你,誰知道你會在電視直播前會說出什麽話,事後又會不會真正放下武器!我看不如這樣,我們可以不以電視直播的形式,而是先錄製再播放,保證不會出現什麽大的變量,你看是否可行?”
“我不會給你們任何黑箱操作的空間,否則隻能任由你們把我們的聲明刪減閹割得麵目全非,甚至拚接剪切出完全不同的意思,而當我們發現時,一切都晚了。”
“彼此信任是和談最基本的前提,你連這一點都不相信我們,一切還怎麽進行下去。”
“可你們連對我們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反倒認為我們是最大的不確定性,又談什麽讓我們信任你們。”
“看到了吧。”政議院長對雷霆說,“他們既然固執到底、冥頑不化,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哼。”邵凡冷然響應道,“就算我們再冥頑不化也從頭到尾光明磊落不會使什麽卑鄙的技倆,你捫心自問,這一路走來我有過任何出爾反爾、背信棄義嗎!就拿雷霆來說,回臨汌的那晚,會長曾告誡我要提防他一些,但我卻選擇了對他絕對的信任,以致於鑄成了今日的大錯……我的坦蕩最終換來的是你們的算計,而你們有如此算計在先,又怎有臉麵說問題在於我們不夠信任你們呢!對於今天的交涉,我隻再說最後一句:我在全體國民麵前講的每句話都不會否定你之前的方案,不會推翻已經向你們保證的放下武器的承諾。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所有的回答都已全部結束了,如果這樣說也無法解決問題,那就隻能讓刀劍去解決了。”
政議院長麵無表情的沉默片刻,緩緩抬起手來準備下達總攻的命令。
“院長大人!”雷霆隨即上前一步攔下他的動作,“邵凡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他既然已經保證放下武器,就給他一個機會吧,也給和平一個機會。就算鎮壓完他們,我們也剩不下多少有生力量,怎麽麵對後續的未知局勢?”
政議院長滿臉驚訝的望著他,“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知道給他一個機會意味著什麽嗎?會給我們即將到手的勝利帶來多大的未知數嗎!”
“我當然明白,可邵凡已經當著所有人的麵保證過放下武器了,這不就是真正的和平嗎!”
“你是沒看到之前我和他爭論時他的言論有多激進?沒聽到他對黨和政府的抹黑攻擊有多惡毒?沒親身經曆過他的巧舌詭辯可以把導師都逼到自我懷疑的地步?讓他拿我們當背景板在全國人民麵前發表一通吉凶莫測的演說,不等於是把我們置於可能喪失話語權的境地!”
“言論不在於堵,而在於疏。”雷霆懇切的說,“您說過不會再走部長以前一味鎮壓維穩的老路子,就像大禹治水,關鍵要靠疏,而不是堵。失去了一點話語權並不可怕,讓人們明白一些道理也沒什麽可怕,可怕的是人心蠢動、民心思亂,當人們有了思想才稱得上思想的解放,沒有思想,釋放的全都是欲望,這個難以填補的黑洞才是我們要麵臨的巨大挑戰!一個人身上的膿瘡光憑自己是根本下不去狠手,根本挖不幹淨的,必須借助他者的力量才能完成我們涅盤重生的蛻變,所以邵凡他們並不該是我們敵對的目標,而是相互依存的盟友。如今我們雙方是和則雙贏、鬥得俱輸。這裏發生的一切全國人民總會知道,邵凡他們的支持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有了他們的支持我們就能將渙散的人心重新聚攏,就能名正言順的抗拒外部勢力的幹涉介入,而如果選擇對他們鎮壓到底,等鎮壓完了他們,下一個完的就會是我們。”
政議院長難以置信的盯著雷霆,“你怎麽忽然變成了他們的那種口氣!把抨擊的矛頭對準了我們自己!你說最可怕的是人心蠢動、民心思亂,可不正是他們造成了這種局麵,我們若是跟他們相互依存,豈不是對這種社會情緒推波助瀾!”
“不是他們,造成這種局麵的是我們自己,甚至連他們之所以這麽激烈的反對我們也是我們自身所造就的。如果不是我們平時對稍有不遜的言論都壓製禁聲,如何輪到要麵臨激進反對的地步!我們不能把社會變成一個巨大的高壓鍋,讓原本淳樸的民意在高壓中轉化成充滿戾氣的民憤,大到徹底失控、壓製不住了再去無濟於事的補救,到時一切都晚了!”
“雷霆,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說罷政議院長怒不可遏的命令道:“斬空、卡洛夫,立即解除他的武器!”
“慢著。”卡洛夫忽然一個箭步攔在雷霆身前,“政議院長大人,我知道自己本無權發表什麽意見。但在這個國家我隻有雷霆一個莫逆之交,幾年前他甚至救過我一命,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眼睜睜的看著你們對他下手。況且臨行前普拉基米爾總統給我下達的命令是幫助你們平定內亂、促進和平,現在和平明明就在眼前,你們卻執意選擇開戰,這已經違背了我們羅斯國的初衷,為了你們的事業我甚至把手下的性命全部搭上,接下來若還是沒完沒了,我自然不會再參與你們的爭鬥,至於雷霆,我可以帶他去羅斯國,算是將他驅逐出境,您看行嗎?”
一向沉穩的政議院長此時隱隱現出一絲驚慌,但轉眼間便恢複了鎮定,“什麽?普拉基米爾總統給你的命令還有這等意思?”
“當然也可能是在下領會錯了,若真是如此,事後我自會向他請罪,但眼下實在是無從確認了。”
“好一個無從確認,都這種時候了你們還有自己的盤算,我當然知道他是怎麽想的,無非是拿我們做政治轉型的試驗田,好讓他仔細掂量若是羅斯國民主轉型後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或者準備拿我們的失敗當民主轉型的反麵教材來鞏固他的位子!恐怕這才是你肩負的真正使命吧。”
卡洛夫眼角輕微聳動了一下,仿佛被一語戳中了什麽,但依舊語氣平和的說:“您實在是誤會普拉基米爾總統了,他極為重視我們兩國的友誼,也向來珍惜這世界上一切和平的來之不易。”
政議院長喉結聳動了下,似乎強忍著咽下了一口惡氣,反倒擠出一絲微笑道:“其實你多慮了,我並未打算把雷霆怎麽樣,他對黨和政府居功至偉,我不會辜負他的忠誠和付出,頂多是讓他先閉門思過罷了,日後還是會委以重任的。”
“那恕在下剛才實在冒昧了,現在向您誠懇的致歉。貴國有句話,叫作‘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我了解雷霆的為人,他既然認定了您是他的領袖就會忠誠到底,剛才那些話的確是他忠言逆耳的誠懇之言,還望您慎重考慮。”卡洛夫彎下腰向政議院長點了下頭,腰間的劍柄有意無意的露了出來。
政議院長平靜中麵色透出陣陣鐵青,“我知道了,雷霆的忠誠毋庸置疑,最終和平的促成也當然舍他其誰,你退下吧。”
卡洛夫朝政議院長恭敬的點了下頭,微微頷首退回陣中。
“院長大人……”雷霆再次誠懇的說,“我願意辭去一切職務,換取邵凡一次向全體國民公開演講的機會,請您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黨和國家在您的帶領下更長遠的未來。”
政議院長輕輕歎了口氣,“既然你為了國家願意賭上自己的全部,我又有什麽理由不給你絕對的信任,罷了,就由你全權負責……與他們達成最終的和平吧。”

局勢的峰回路轉仿佛令邵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自己似乎是誤解了雷霆,但麵對局勢的愈加複雜,他仍時刻保持著最高警惕。
“邵凡!”雷霆朝邵凡再次喊話道,“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促成和平,你會得到一次在直播鏡頭前向全體國民公開演講的機會,然後就看你是否兌現承諾放下武器了,所以你必須首先拿出實際的行動,讓我們足以相信你的誠意……邵凡,我知道你的能力,知道你這番演講會有多不同凡響,但如果任由你給全體國民灌輸你的思想,到頭來你們又不放下武器繼續頑抗,黨和政府就會被置於極其不利的境地,所謂的和平、國家的穩定也再無從談起,我希望你能明白這樣後果會多嚴重。”
“你要我拿出實際的行動來保證,請問我還能拿出什麽行動?對天發誓嗎!”
“我可以用自己擔保。”一直藏在不遠處KNG軍團陣中的夏諾妍此時挺身站了出來。
“不!”邵凡上前緊緊拉著她的手,“我不是讓人送你離開這了嗎?你跑來這裏幹什麽!這裏不關你的事,根本不關你的事!”
“邵凡,你已經為我付出了這麽多,該我為你做些什麽了。”夏諾妍深情的望著他道,“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雷霆見狀也道:“你盡可以放心,我可以保護她的安全,以我的性命擔保。”
“住口!”邵凡朝雷霆大吼,“如果沒有你的背叛,我們不會失去到手的勝利,就你最沒資格在這裏裝什麽好人!”
看到邵凡如此激烈的反應,政議院長臉上的鐵青已然消失了大半,他一改之前決絕的口吻,態度和緩道:“這不過是走走形式,我們是不會把一個弱女子怎麽樣的。”
“況且她是導師的後裔,身上流淌著神聖家族的血。”雷霆提醒他道。
然而邵凡依然緊抓著夏諾妍的手怎麽也不丟,直到夏諾妍一個耳光打在了他的臉上。
“放手!”她忽然朝他冷目而視著,“都這種關頭了,難道還要像個沒長大的男孩子一樣兒女情長!”
猝不及防的邵凡終於鬆開了手,生生看著夏諾妍一步步走到了敵陣之中,雷霆上前把她迎至身旁,目光篤定的朝邵凡點了點頭。

隨著交涉的告一段落,在雷霆的授意下,宣傳部長匆忙張羅著從電視台運來了整套的直播設備,在一片廢墟之上簡單布置好了一塊背景和幕台,並由一位知名的電視台記者簡單向人們播報了首都的大致情況,為之後政議院長和邵凡的登場鋪墊暖場。
一切準備就緒後,政議院長整了整衣裝率先登台,先作了一番簡單的開場白,向全體國民聲明由於一項涉及到國家安全的科學實驗的失敗,首都發生了巨大的災難,教統部長在災難中不幸以身殉職,反政府軍趁機攻入首都,而他作為國家元首和新任光明黨黨首,帶領黨和政府在最困難的時機保衛了人民的政權,戰勝了這一巨大的挑戰,並和殘存的反政府軍達成停戰協議,雙方一致決定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共同利益,以和平的方式開啟政治改革,給全體國民一個滿意的交待。
然後他有請邵凡來到台上,雙方緊緊握手,看似親密無間。他對邵凡的身份簡單介紹了一番,肯定了他顧全大局願意率領反政府軍放下武器尋求和平解決不同政見之爭的家國情懷,以及對黨和政府開啟改革事業的全力支持,下麵將由他來向全體國民聲明雙方達成的和平成果,在全國人民麵前做出神聖而莊嚴的承諾。
說罷政議院長和邵凡再次握手,隨後轉身下台,留下邵凡單獨站在演講台前。
此時在全國各地,在一個個繁華的街道路口和人聲鼎沸的廣場上,高呼口號的人群正和嚴陣以待的軍警們緊張對峙著,看到街邊和廣場的大屏幕上突然切換成了電視直播的鏡頭,看到出現在鏡頭前那張嶄新、剛毅而年輕的麵孔,雙方頓時停下了相互間的推攘甚至衝突,紛紛抬起頭盯著眼前的大屏幕。
邵凡站在那,在人生中頭一次麵對鏡頭的時刻,剛一開口竟有些卡殼。
“我……今天……我………”高度的緊張不禁令他的舌頭都有些打結,雖然剛才他已在腹中倉促醞釀了一番,但此時他的腦海中卻隻剩下空白一片,之前的所有構思都被忘掉了九霄雲外。
感到自己茫然無措的樣子,在億萬人目光的注視下忽然被打回原形一般,所有的豪情萬丈瞬間竟灰飛煙滅。
在周圍一片屏息凝氣的靜寂之中,他甚至依稀可以聽到政議院長身後某些人悄聲低語的哂笑。
我到底是怎麽了……究竟怎麽了……為什麽這最後的關鍵時刻,自己的大腦和舌頭仿佛突然熄火……
在短暫卻無盡般的煎熬掙紮中,恍惚間他抬起的視線看到了人群中的夏諾妍,夏諾妍眼中似乎快要急出淚水,兩人目光相對,她搖了搖頭朝他呼喊著,一旁的雷霆並沒有阻止,而是朝他期許的點了點頭。
“聽從你的心,做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這熟悉的聲音仿佛從白茫一片的困頓無際將他拉回到眼前的心痛悲悸,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隻感到一股灼熱的力量從心底升起,猶如翻騰的火焰灼蝕著他的思緒。他明白這是滿腔的憤怒正試圖衝出他的軀體,隻有憤怒,隻有那股帶著無盡怒火的奮然不屈,才是此刻他心中最真實的自己。
片刻之後他緩緩睜開眼睛,臉上恢複了曾經從容鎮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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