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父親的思念

 

日子一天天緩緩向前流淌，不覺中父親已遠去三十多年了，真的有這麽漫長了嗎？怎麽那些疼痛、那些哀傷卻仿佛就在昨日？

父親這個題目壓在我心頭太久太久，早就想寫寫父親，可卻遲遲未敢動筆，原因有二：一是父親去世太早，自己對他了解太少；二是覺得自己文筆不行，怕自己寫不好他。太多的感觸及憂傷壓在心裏，今日又到了父親節，這個我從心底裏不願觸碰的日子，我終於下定決心，動筆寫他，就算是女兒獻給父親的思念吧。

父親三十年代出生在一個非常貧困的農民家庭，父親小的時候，他父母不太愛惜孩子，又或許是家境所迫，大約十歲左右父親便被送去藥店當了學徒，年幼的孩子在那裏受盡欺壓和折磨。他父母和其他姊妹在他上大學之前就過世了，家中就剩他和兄長相依為命。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讀的小學，到了他上中學的時候，共產黨解放了全中國，他靠著助學金讀完了中學。中學畢業後，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江西師範大學，之所以上師範，是因為師範院校不但學費全免，還發給生活補助，最適合家境貧困的學生，於是這便成了父親的不二選擇。父親在大學裏學業非常優秀，出生也屬於根正苗紅一類的，因此畢業後便留校當了一名大學老師，在那個年代無疑是無比光榮的事。父親對自己能有今天，從內心深處萬分感激共產黨，父親對黨的感情可說是無比的真摯且深厚。

父親不但學業優秀，而且多才多藝。他小時候家境貧寒，絕無條件學習琴棋書畫，可他靠著自己的聰明和天賦，學會了拉二胡，水平還相當的高，小時候我聽過他拉的《二泉映月》，還有《江河水》等二胡名曲，感情飽滿，技法熟練，連顫音都拉的惟妙惟肖。他還寫得一手好字，鋼筆字和毛筆字都非常漂亮，係裏的布告或通知之類，經常是父親的手筆。他還有很高的京劇欣賞水平，對那些名家名段如數家珍。我第一次看京劇電影，就是父親帶我看的《碧玉簪》，記得是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的代表作，還和父親一起看過京劇《紅樓二尤》， 記得是劉長瑜主演的（就是那位演過樣板戲《紅燈記》的旦角演員），我僅有的一點京劇知識都是來自父親。我和妹妹小時候學彈月琴，還有我的小提琴，也是父親給我們啟的蒙。他的足球欣賞水平也挺高的，有時看球興奮了，也會給我們講什麽越位呀，點球，角球什麽的，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父親那眉飛色舞的樣子。可惜我們仨姊妹無一人遺傳他的這些優秀特質。

我的母親嚴格上說是父親的學生，比父親晚兩年畢業。本來按照他倆的關係，母親本可以留在離南昌近的縣城工作的，可母親為照顧同班的一位男同學，因他需要有年邁父母需他在身邊服侍，便自願去了豐城縣的一所公社中學，真是高風亮節啊。可這也直接導致了他們長達八年的兩地分居。我出生後，母親一人無法照顧我，便在當地找了一個無兒無女的老人照顧我，後來弟弟出生後，也是她帶，我們都叫她雄莊婆婆。而妹妹出生後，則被母親送去了長沙，由在舅舅家的外婆照顧。

父親長相清秀，濃眉大眼，放到今天也是標準的帥哥一枚，但性格屬於沉默寡言一類。我小的時候，對父親的印象不深，隻知道他不和我們住在一起，偶爾來鄉下看我們，會帶一些鄉下沒有的好吃的給我們，小小的我還是深以為傲的，有時候也會向鄰居的孩子炫耀自己有個在城裏工作的爸爸。這段日子媽媽帶著我和弟弟在鄉下，妹妹在舅舅家，爸爸一人在南昌。一家人分散幾處，似乎在那個年代也挺常見，個中苦楚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罷了。雖說如此，可至少日子過得還平靜。

到了文化大革命，我們的平靜生活便和中國千千萬萬個家庭一樣被打破了。我們孩子還小，什麽也不知道，可媽媽卻開始了擔驚受怕的日子。父親因著樸素的善良，在政治上反對造反派的激進做法，選擇了當時較為保守的當時被稱為"保皇派"的派別，因而被當時正當權的造反派關押和批鬥。父親為了躲避爭鬥，從南昌主動申請下放，避到了媽媽工作的鄉下。可造反派仍不放過他，竟派專人來押送他回南昌接受批鬥。媽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至今都覺得心有餘悸。因當時整個社會太亂，武鬥，死人的事情時有發生，叫人無法有安全感。媽媽說，來押人的那個晚上，媽媽因帶兩個幼小的孩子，無法離開，心中萬分牽掛父親的安全。幸而我們的婆婆見義勇為，叫上村子裏的兩人，一路尾隨著父親及押送他的兩人，直到他們上了火車，覺得至少有了人身安全才返回，我的善良且俠肝義膽的婆婆啊！父親被押回南昌，免不了被批鬥。父親自己從不提他在文革的挨鬥經曆，也從未聽他抱怨過，仿佛一座高山，再多的苦楚都可以默默承受。但從媽媽的敘述中，我們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包括挨皮鞭，大夏天的高溫天氣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罰跪，關地下室，等等。父親在文革中受的這些非人折磨，極大摧殘了他的身體健康，後來他在英年因肝癌去世，絕對是與這段經曆有關的。那時候，多少家庭也和我家一樣，承受著精神和身體上的巨大折磨，個人的命運被卷進了曆史的洪流中，誰也無法逃脫。惟願這段悲慘的曆史在中國不會再重演。

到了1973年，鄧小平複出，解放了一大批知識分子，父親也是其中的一個。媽媽也同時調回了南昌，妹妹也在此前被接了回來，我們總算是一家團圓了，開始了一段相對平靜快樂的日子。父親精神煥發的回到了講台上，媽媽也在一所中學教書，我和妹妹進了師大附小，弟弟則進了師大幼兒園。家裏開始有了一些歡聲笑語，媽媽心情好了，時常也會給孩子們講講故事，陪我們一起玩玩遊戲，父親則為了把前些年因為文革動亂而失去的時間奪回來，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他對教學一絲不苟，對學生嚴格要求，一絲一毫都不馬虎。我記得有一回，一個學生得了59分來家裏找父親求情，希望父親給他加一分，讓他考試及格，可父親任他軟磨硬泡，楞是沒給他加這一分。父親個性耿直，在原則問題上是從不會讓步的。父親為人誠實，熱心助人，大度而不計較，對家人，對同事都吃得起虧，我清楚地記得每年父母親都會給在老家的大伯經濟上的幫助，雖然我們自己並不寬裕，同事有需要幫忙的時候，父親從來都會毫不猶豫的伸出援手，因而他在學校在係裏人緣極好，以至於在他去世後，媽媽及我們幾個孩子還享受到了他的餘蔭。

到了粉碎“四人幫”，全國從上到下開始重視文化學習，尊重知識分子，父親這批文革前畢業的大學生，總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不僅工作上對他們委以重任，政治上也開始重用起他們這批知識分子。父親覺得他終於可以為黨為國家多做些事情了。於是工作起來像是拚命三郎一般，加班加點，任勞任怨，隻恨自己時間不夠用。除了上課，下了班也經常在家裏和同事商談工作上的事，很少見他有休息和娛樂的時間。因媽媽上班遠，中午不能回家，晚上下班也晚，我們的午飯和晚飯通常都是父親做的。父親人聰明，做什麽都像模像樣，他做的飯菜是我記憶中天下最好吃的，還有一手好刀工，切的菜又有型有好看，蘿卜絲，土豆絲之類的，又細又均勻，一點不誇張的說，完全堪比專業廚師的水平，真是心靈手巧。但長此以往，事業及家庭的雙重重擔卻已慢慢在損害父親的健康了……

到了1983年底1984年初，我已在武漢讀大學，師大準備提拔父親做校領導，可就在這時，父親身體出現不適，他的腹部腰部出現疼痛，可他自己並不重視，總以為是文革中挨鬥後的傷痛，忍忍就過去了，媽媽催促他去醫院看看，他總以工作為由，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他在講台上，疼得大汗淋漓，被同事看到，硬逼著去醫院做檢查，誰知卻是肝癌晚期。那年的寒假和春節，我們家都是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度過的。我放寒假回家，無比心疼地看到父親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人都變形了，但父親仍堅持從醫院回家，要在家過春節。其實父親這時心中已明了一切，雖然大家都未曾告訴他真實的病情。他冷靜地跟媽媽，我，妹妹，還有弟弟，都分別作了後事交代。我到了開學的時間，本不放心離開，可父親卻催促我按時去上學，說別耽誤了學習。我見父親彼時精神還好，就聽了父親的話，含淚離開家回學校了。可未曾料到這竟是我和父親的訣別，父親走的時候我竟未能伴在父親身邊，這是我此生心中永遠的遺憾，我未送父親最後一程，痛哉！父親在我離開家的第二天，便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父親的去世，對媽媽不管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是無比巨大的打擊，也留給我們三個年幼的孩子心中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痛。媽媽在父親去世後，不得不用自己並不結實的肩膀硬撐起這個尚有三個年幼孩子的家。剛滿十八歲的我，仿佛也在一夜之間成熟長大。我們三個孩子也在父愛缺失的家中，磕磕絆絆地長大。媽媽中年喪偶，我們孩子幼年失怙，那些無法言說的痛，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

父親這一生，勤勤懇懇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真擔得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父親走後，師大校報用了一整版的篇幅報道了父親，給予父親高度評價。八十年代，出現了像蔣築英，羅健夫等幾位英年早逝的傑出科學家，我的父親也是他們中的一位。父親一輩子沒好好享受過，幼年家境貧寒，青少年時期艱苦求學，青壯年時期經曆文革動亂，身心俱受盡折磨，到了粉碎“四人幫“，政治上比較舒心，可以好好幹一番事業的時候，卻又病倒。每念及此，心中真是疼痛難當。

前不久，弟弟也寫了一篇紀念父親的文章，讀起來讓我心疼不已。作為家中唯一的男孩，父親這個角色的缺失，對他的成長有著怎樣負麵的影響，這些是我們做女兒的無法體會的。都說父親是人生道路上的一盞明燈，可以想見，沒有了明燈的指引，孩子們的成長曆程該是多麽的艱辛！可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的是，我們三個孩子都順利地考上了大學，畢業後順利就業，在彼此的工作中，都做出了一些成績。大家各自家庭也都溫暖和睦，彼此之間更是相親相愛，對媽媽更是孝順有加。父親，願你在天之靈，永遠保佑媽媽，保佑我們這個家。

父親走後，很長時間我都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時常覺得我放假回家照樣能見到他。可是他永遠的走了，我再也見不到我最親愛的父親了，心裏的那種鈍痛，時常會緩慢地湧上心頭，依然會讓我疼痛難當！二月十日，這天對於我是永生難忘的日子，也是讓我哀傷不已的日子。多少次我夢到過他，夢中父親的麵容清晰，眼神明亮溫和。

 

       又是一年父親節

       想起了父親

       您已離開我很多年了

       漫長得仿佛已模糊了您的容顏

       可是又怎能忘記？

 

       夢中的您

       還是年輕時的樣子

　　這一刻

　　您平靜的目光

　　卻帶了些春天的暖意

　　沒有病痛的折磨

　　沒有囑托

　　隻有屬於您的滿足

　　和舒心的慰藉

　　我欲呼喚卻無法出聲

　　我隻能屏住呼吸

　　用一束鮮花

　　祭奠那些值得回憶的日子

 

      望著您緩緩離去的背影

      我忍住沒有哭泣

      父親

      願您的世界一切安好

      並永遠以溫暖的目光注視著我們

 

父親，我們永遠愛你！你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