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夏荷的心髒噗通噗通地跳著,似乎把全身的血液都泵入大腦,整個兒人都是暈暈的。她隻覺得渾身都是熱的。陰鬱的天空、瓢潑的大雨、寒冷刺骨湍急的水流帶著被衝刷而下的樹枝、草皮、甚至是翻滾的鵝卵石。大大小小,撞擊在她的腰上、腿上。
往日裏清澈見底的水流如今是渾濁的。漫天的陰雲和大雨似乎與這河水連成了一片,咆哮著要吞噬任何敢於踏足的闖入者。夏荷的心跳得厲害,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身邊所有的危險都無法傷害自己。是勇氣?是膽量?還是被迷信衝昏的頭腦?
在義無反顧衝入河水的那個瞬間,她並沒有時間去思考。她不但沒有去考慮在如此狂暴的台風中踏入湍急的河流會有什麽後果,甚至連為什麽要去救那個孩子都沒有想。如果說她下意識地認為那孩子便是過去幾年裏在廟裏磕頭燒香,得了天神眷顧賜給她的,倒還沒有。那一刻,她便如醉酒的莽人,跌跌撞撞地前行。腳下稍有不慎便會被水流衝走。
走出幾步,從淺灘踏入河道的瞬間,感覺到洶湧的暗流裹挾著巨大的力量試圖掀翻自己的身體,夏荷才如大夢初醒似的停下來。她赤紅著雙眼望著從上遊漂下的幼兒,努力控製著腳下正踩著的鵝卵石,試圖穩住腳跟,邊嚐試著向更深處探出手臂。這樣小心翼翼地勾住了一根羽毛,正要用力拉扯,卻是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浪花拍在臉上,慌亂中嗆水入喉。
夏荷叩叩叩叩地咳嗽著不肯放開手指。但隨著翻滾的波濤毫不停留的衝刷,被她指尖鉤住的羽毛被拔了下來。深藍色的翅膀略微晃動一下,便載著孩子順流而下。夏荷想要追上去,腳下湍急的暗流卻衝得她搖搖欲墜。她深吸兩口氣,彎下腰摸著石頭一步一步地退回岸邊。
雖然沒能抓住,但至少揪住一根羽毛的情況讓夏荷感到歡欣鼓舞。她急匆匆地沿著彎曲的河道沿岸追逐,試圖尋找更好的位置再次下手。
清河在衝下臥虎坡之後便被一塊狀如臥虎的巨石迎頭劈開,繞過石頭才又匯聚。平日裏看似毫不起眼的河水分流,在狂風暴雨的此時卻因為河道的驟然狹窄而變得湍急、甚至致命。但同時,驟然狹窄的河道難以通過,卡住承載著幼兒的深藍色翅膀,在湍急的水流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巨石擋住,不停地打著旋轉。
望著被卡在西岸河道中央的幼兒,夏荷以為是機會來了。從這裏繞到對岸要冒險通過下遊的一處鐵索橋。且不說台風中的索橋會有多麽的危險,單說從這裏走過去就要三百多米。再繞回來恐怕就來不及了。夏荷試著把腳踩入清河。水流從寬闊處轉入狹窄,無論是流速還是流量都增加數倍,其中孕育的力量也增加了數倍。很顯然,非人力所能抗衡。
夏荷不肯罷休。她如同被催眠的人偶,退開幾步,想要借著衝力跳上臥虎石。但看了看距離,覺得還不夠,便又多退出五步。河邊到巨石至少有三米。夏荷並不是什麽愛跑愛跳的人,雖然隻是一個農村婦女,但日常也是舉止穩重的,成年嫁人後似乎從未曾跳過。但此時,卻成了唯一的選擇。她深吸兩口氣,咬住牙,奮力奔跑。赤裸的雙腳如有神助一般地堅定且有力,幾步躥到河邊,縱身躍起!
也不知是真實還是虛幻,往日裏寬闊、湍急的河流在此時不但顯得狹窄,甚至是平靜的。夏荷並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因為心跳過快、或者是神經過於緊張而產生的幻覺。但她的身體的確躍過河流,乒地一聲,重重的地撞在臥虎石上。生硬的撞擊震痛本就冰冷麻木的雙手,大雨濕滑的圓石也無法提供足夠的摩擦力,夏荷的身體毫不停留地滑落,雙腳入水。頭上戴著的鬥笠在石頭縫裏卡住,係在頜下的草繩“啪”地一聲蹦斷了。這小小的阻力救了夏荷的命,身體停止下滑,穩定下來。夏荷慢慢地抬起頭來,眼前隻有被暴雨衝刷呈現出暗黑色的巨石,看不到另一邊。低頭看一眼,湍急的水流漆黑咆哮,洶湧如雷。
乒!一塊翻滾的鵝卵石砸在夏荷的腳上,很痛、痛徹骨髓。這疼痛讓她一直發燙的頭腦得到暫時的清醒,四下裏仔細看了看,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爬在臥虎石上,而且是在狂風呼嘯、暴雨傾盆、水位上漲的此時此刻。
孩子!廟倒了,孩子來了!這大概是磕頭磕得足夠虔誠。
剛想到這裏,乒!又一塊石頭砸在腿上,更痛了。
如果這不是神明賞賜給自己的,也許會死。
夏荷的頭腦終於恢複了理智。求神拜佛的多了,沒聽說哪一個靈驗。上香供果不如花錢請法師,是公認的真理。躺在藍色羽毛上的孩子說不定隻是哪個未婚先孕的作孽鬼隨手丟下的。破廟自從七十歲老和尚退休就再沒人住過,大雨天垮塌沒什麽稀奇的。
她小心翼翼地蠕動身體向上爬,讓雙腳離開水麵。就在那個瞬間,她看到一塊磨盤大的圓石一路翻滾著被激流衝下,向著臥虎石另一邊的孩子咆哮著撞去。
“不!”夏荷的心髒一下子揪起來,失聲大喊。
圓石轟隆一聲砸在深藍色的翅膀旁邊,震得整個臥虎石都晃動起來。河水翻滾,席卷著孩子向下遊旋轉而去。來不及細想,夏荷縱身跳入水流,拚命遊去。
波濤翻滾。夏荷的身體起起伏伏,幾次三番被吞沒、又浮起。此時的她隻有一個想法:孩子好可憐啊。她奮力地遊動,向著光芒越來越弱的深藍色翅膀一刻不停地追上去。
樹幹、草皮、鵝卵石不停打擊在夏荷的身上,使得她愈發艱難。呼吸急促,每一次吸氣也都有河水湧入喉嚨裏。費力地嗆咳,隨著每一次從胸口中咳出的熱氣,河水似乎也隨之冰冷,手臂更是越發地僵硬。
孩子,好可憐啊。
夏荷的頭腦似乎也被冰冷的河水凍僵了,隻剩下這麽一個念頭。她向前猛地一撲,抱住深藍色、散發著印池太陽光芒的翅膀。
孩子望著她,一雙黑黑的眼睛眨呀眨的。咯咯咯。銀鈴般的笑聲。
夏荷勉強裂開凍僵的嘴唇無聲地呢喃:“別怕。別怕。”
身體,似乎也被凍僵了。連移動手指的力量都在一點點地被冰冷湍急的水流卷走。支撐不了多久了。夏荷的臉被凍得蒼白,從嘴裏、胸腔裏呼出的空氣越發地冰冷,似乎要耗盡最後的生命力。她抬起頭來四處張望,試圖看到粗壯的樹杆、或者是垂到水麵上的枝條。很不幸,並沒有找到。
嘩啦啦。
身體被鐵鎖攔住。粹不及防,被凍僵的手臂幾乎是毫無知覺地鬆開,抱在懷裏的翅膀脫手而出。
藍色的羽毛脫落、飛舞、帶著孩子向下遊湍急地漂去。
夏荷握緊纏在腰上的鐵鎖,傾盡全力撲過去抓。她的手臂僵硬,手指僵硬,甚至無法伸開。木訥的手掌徒勞無功地擊打在半截翅膀上,沒能抓住,又無力地滑落水中。
嘩啦啦。
鐵索橋的第二根鎖鏈、第三根鎖鏈、第四根鎖鏈相繼纏繞在大翅膀上,穩住了幼兒。
夏荷小心翼翼地把雙腿盤在第一根鐵鎖上,向著孩子靠近些。想要抱過來,卻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抱著孩子脫困。
“死婆娘!大雨天跳河,作死呀!”
夏大。
是從龍雲港趕回來的夏大。
夏大甩開蓑衣,一手拉著鐵鎖,一手摸著河底石拚命地前行。
夏荷指著藍色的翅膀有氣無力地叫喊:“救娃子,先救娃子。”
“不!”夏大一把抓住夏荷的手臂,試圖把她拉回岸邊。
夏荷望著丈夫連連搖頭:“救娃。求著你了,先救娃子。”
夏大憤怒地吼叫了一聲,抓緊鐵鎖撈起孩子:“婆娘,你可抓住叻,不要走叻!”
夏荷甚至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仰著頭叮囑:“快、快點回來。”
夏大紅著眼睛不再說話,用足了全身的力氣大步、大步地走回岸邊放下孩子。夏荷最後一絲力氣就要耗盡了,她感覺自己再也無力抓住鐵鎖,眼前的一切在一瞬間全都失去了顏色,變得漆黑。
轟隆!
一塊巨大的圓石撞在夏荷的腰上。劇烈的疼痛刺激心髒猛烈地跳動了幾下,她驚慌地張開眼睛,看到丈夫伸過來的手臂。
“婆娘!”
夏荷顫巍巍、顫巍巍地抬起手臂,微微一笑:“你著死鬼。”
夏大一把抓住老婆已經凍得僵硬的手掌,奮力地向岸邊拉扯。身邊的鐵鎖雖然搖搖晃晃,卻也是堅強的助力,支撐他們艱難地移向岸邊。
被放在岸邊的幼兒張著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們,突然,叫起來:“哈哈。呀。哈哈。”
夏大夫婦在那一瞬間都呆住了,顧不得身邊的危險,不約而同地望向岸上的孩子。隻見孩子一翻身,咕嚕嚕,滾進湍急的河水中。
“啊!”夏大驚慌失措地叫起來。
“啊!”夏荷跟著驚慌失措地叫。
夫妻倆縱身撲過去,一左一右托住孩子拚命地拉扯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