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轟隆!
山上發出驚天動地的震響,把正在縫補的農婦夏荷嚇得一抖。鋒利的針尖紮破了手指,她邊允吸著手指邊打開窗戶去看。飄搖的風雨中似乎可以看到山腰窪地處荒蕪經年的小廟塌了一半。那是雲廟。也有很多人稱為紋廟。再早一些,早在大楚建國之前,還曾經被稱為“闕廟”。
大楚國建立伊始推行輕徭薄賦、五國分治、八族保民、四教協力。也就是國家不直接對百姓收稅,而將稅務權以土地憑租的形式包給八大家族。八大家族負責組織人開荒,擴大耕地,並支撐王朝的一切開銷。所以,在最初的一百年中修建了很多供法師居住的廟宇殿堂,以便隨時為土地補充能量、灌溉等等一係列增產增收的行為。這座雲廟,或者說是紋廟,之所以會建築在山腰之上這個很久很久、甚至久遠到無法追根溯源的“闕廟”原址,就是因為這裏有方圓百裏最佳的地形。所謂雙龍搶珠會一虎。橫亙東西的龍倉山和南北走向的鬆雲山在臥虎坡匯集,背依山巒、遠眺大海,集龍、雲兩山為一體,自古便被視作宛州最南端的吉祥之地。
自從昨天晚上兩百多人從這裏哄哄泱泱地經過,夏荷的心髒就噗通噗通不停地跳。那群人不但騎著高頭大馬,而且都穿著有一隻大白鳥的風衣。雖然隻是一個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的婦女,但在大楚帝國生、大楚帝國長,也知道那白色的大鳥是一家姓魚的標誌。至於為什麽一條魚要用鳥來做吉祥物,那就不知道了。那群人是直奔著海邊的龍雲港去的。龍雲港經常有遠來的商販、行走的旅人,是山雞、野兔的好主顧。尤其是家裏這幾年辛辛苦苦攢錢才買下來的十畝地,產了高粱烘烤成餅,可以讓船員們吃上兩三個月。不發黴不長菌,隻要小心別招來老鼠,便是那些出遠門的人的最愛食物。
丈夫夏大怕這些不速之客影響了生意,一大早便去龍雲港打聽消息。這功夫還沒回來,再看到半山腰上那占據風水寶地的神仙廟一下子就塌了一半,夏荷的心裏惴惴不安。她把沒縫好的衣衫放回竹簍蓋上蓋子,上窗板上門板,想要出去看看神仙廟到底發生了什麽,也能順便迎一迎丈夫。
家裏隻有一件蓑衣,被夏大穿去了。但卻是有兩隻鬥笠的。翻來翻去,找遍了泥胚屋子才看到是扣在水缸上麵當蓋子用。水缸蓋子壞了有些時日,夏大比較懶,一直沒修。心裏咒罵著自己的男人,把鬥笠拿起來時還不忘看看缸裏的水是不是髒了。哪兒有用鬥笠做水缸蓋子的?這樣絮絮叨叨地罵著,掩好門便走出去。
雲廟雖然沒和尚沒尼姑沒道士,但也是供奉著十個太陽神和兩個月亮神的正經廟宇,廟裏鋪地的青磚上還刻著十分講究的雲紋。雖然跟牆上畫的波浪紋大有不同,是直角的,但據說有上千年的曆史。夏荷還是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的時候,雲廟裏還是有和尚的。老和尚,七十多歲,走路都走不直,但說起話來、打個謁語還是很高深的。那老和尚說,地麵方磚上刻著的直角雲紋代表的是大地荒神。也就是說,紋廟、或者闕廟,指的原本就是荒神廟,按民間的話講就是供奉土地爺的。但拜土地不如拜太陽來得實惠,於是老和尚便四處化緣,在廟裏掛上了十二幅畫,代表十二主星。又改了名字,叫雲廟。成婚多年卻始終無果,是家裏的煩心事。也說不清楚是太陽光照得不足,還是這土坯茅屋的風水不好。夫妻兩個一邊攢銀子搬家,一邊也自主地打掃小廟、虔誠拜神,求個孩子。廟塌了,對她來說可是比天還要大的事情。
天海過境,必有台風。想到這裏,夏荷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大風刮著大雨,一下子就濕透了全身。鄉間土路泥濘,心疼鞋,便光著腳。路上雖然有石頭,但都是衝刷得溜圓的鵝卵石。聽龍雲港官學裏的先生說,這些石頭都是清河從龍倉山和鬆雲山上帶下來的。幾千年幾萬年磕磕碰碰的,再尖銳的石頭也都被磨去了棱角。這一點,夏荷是相信的。沒嫁人之前經常去清河裏摸雨花石,紅的藍的綠的,雖然沒什麽太陽能,但在漆黑漆黑的夜裏,多多少少能發光。雖不如大戶商賈家裏擺出來的夜明珠,但在小女孩的眼裏也算是好看的。官學裏最有學問的,便是龍雲港的父母官布政司鄭紹賢鄭大人了。他說,這清河經常泛濫。一泛濫就改道,一泛濫就改道。這附近的十裏八鄉,隨處可見鵝卵石的原因,就是這條清河衝擊過龍雲港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按鄭大人的說法,整個兒臥虎坡都是從山上衝下來的。龍雲港,更是從山上衝下來的。
天海過境已經有幾天的時間了。這天海台風也沒了當初的威力,雨點子打在手背上不那麽痛,嘩啦啦嘩啦啦的雨聲也沒了驚天地泣鬼神的那股勢氣。走著走著,夏荷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她停下腳步,納著悶。已經離開村子很遠了,眼看著就要上山,哪兒來的孩子哭?
夏荷又仔細聽了聽。的確是孩子的哭聲。她的心不由得緊張起來,手腳都有些發慌。顫顫巍巍的,向著清河邊走了幾步。也許是太緊張,腳下一滑險些摔倒。這一下子,到讓夏荷的頭腦清晰起來。
求孩子。
廟塌了。
大雨天。
有哭聲。
夏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顧不得腳下路滑,連滾帶爬地向著河邊跑去。摔了幾個跟鬥,卻感覺不到疼痛。扶著樹幹站起身來,用力擦一把臉上的水,便看到一個兩歲大小的幼兒躺在半截深藍色的翅膀上,順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