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瑤調走前還得在礦院繼續人生的旅程,她和徐爽就像兩條不再交匯的平行線,各自向前延伸。她們每天都做著相似的事情:上課、吃飯、睡覺、逛街,還有洗澡。
徐爽不喜歡洗澡,尤其是寒冷的冬天,原因很簡單:冬天洗澡難。
雖然,學校每年從十二月初開始,就給職工送暖氣,一直送到來年二月底,但校方為了節省能源,總是在早晚定時送氣兩次,每次兩個小時。每天剩餘的二十小時,就靠這四個小時輻射的餘溫勉強保暖,僅能達到穿著棉衣不打哆嗦的程度。想在這樣的溫度環境裏洗個澡,那得練成不怕冷不怕凍的鋼筋鐵骨。
在家洗不成澡,就隻好去學校的公共澡堂洗,那兒天天對學校師生開放。女澡堂裏麵至少有五十個噴頭,噴頭再多似乎也不夠用。
不管在礦院裏的地位多高,一進到裏麵,大家就一樣了,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徐爽最怕碰到正在教課的那些班級的女學生,每個認識徐爽的女學生都對她十分熱情,當然,那是非常純潔的師生情。她們爭著給徐老師搓背,徐老師兩手扶著牆,弓著背,翹起臀部,任由幾個嘰嘰喳喳的女生在她的背上折騰來折騰去。第二天上課時,徐爽一接觸那些女生的目光,就不自在。
課還得上,澡也不能不洗。徐爽去學校澡堂洗澡,除了怕碰上女學生,就是怕見到蘇善林的老婆金阿姨。這倒不是因為金阿姨給徐爽做過媒,而是老金那一雙銳利的眼睛,看得徐爽臉紅脖子粗。
一次,金阿姨指著徐爽對另一位中年婦女說:“瞧人家徐爽,都快三十歲了,還是大姑娘體型。” 之後,還自我解嘲地說:“跟她一比,咱們就是老草捆子一個,啥魅力也沒了。” 徐爽最怕老金嘴上不把門兒,回家給蘇書記嘮叨這些,那以後見了姓蘇的多麽難為情。
徐爽還不願在澡堂裏見到另一個老年婦女,田老太太。她已經退休多年了,但性格和年輕人似的,人稱“老天真”。
她一進入霧氣昭昭的澡堂裏,就大喊大叫:“嗨,我老田又來了!誰給俺讓個噴頭,俺就給誰唱支歌。”
當然,她是在開玩笑。不過,她在洗澡的間隙,還順帶將自己脫下的髒衣服大洗特洗一番。她坐在地上,給衣服打上肥皂,就“劈裏啪啦”摔起來,用這種方式代替搓衣板。一邊摔,還一邊唱 “九九那個豔陽天來來哎呀,十八歲的哥哥呀,就坐在那河邊……那娃哈哈,風車呀…風車呀…那個姨兒呀……”,周圍的中老年婦女連鼓掌帶起哄,吵著嚷著讓老田再來一段。
悶熱的澡堂裏,喊聲、笑聲、掌聲、嘩嘩的流水聲混雜在一起,直衝人的耳膜。每次洗完澡,徐爽都覺得精疲力盡。
與徐爽的感覺不同,李瑤老師似乎很享受在礦院的這“每周一澡”,每次都欣欣然來到這個被稱為“裸體社交場所”的地方。
徐爽在澡堂裏見過李瑤幾次。隻要李瑤入了堂,眾女人的目光就都被她吸引了過去,她們用說不出來的曖昧的眼神對李瑤的魔鬼身材上下打量,品頭論足,嘖嘖稱奇,大加讚賞,恨自己怎麽沒有長成這種凹凸有致的模樣。
李瑤倒也大方,根本不在乎女人們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同性有什麽可隱瞞的,有什麽可害羞的呢。她很有節奏地不緊不慢地,先用水衝一下頭,然後再轉著圈兒衝衝光潔的身體,接著把長發攏在頭頂,形成一個小山丘,在上麵滴幾滴香波,揉搓幾下,待香波發揮效用後,再用淨水緩緩地衝掉。
她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係列標準動作,看起來,專心致誌,一臉平靜,好似入了無人之境,全然不管那些火辣辣的目光,是怎麽像免費欣賞一個裸體模特兒一樣地注視著她。
在礦院初期,徐爽還在澡堂裏見過於卞莉一次,徐爽非常肯定僅僅一次,但這一次卻讓整個澡堂沸騰了,因為於卞莉戴著胸罩穿著內褲洗澡。所有的女人都是赤條條的,隻有於卞莉一人是這種裝扮,把三個點緊緊地包住,惹得眾人全都停下搓洗,駐足觀望。
進了澡堂,於卞莉與平時判若兩人,拘謹,羞慚,膽怯,完全不適應裏麵熱氣蒸騰,人聲鼎沸的火爆氣氛。
徐爽小聲對她說,“小於,你幹嘛還穿著這些玩意兒啊?都弄濕了,粘在身上多不舒服啊。”
於卞莉下意識地摸摸濕透的內褲,又往上提了提,說,“這是我們那裏的風俗習慣。你洗你的,別管我了。”
於卞莉不知道,隔壁的男澡堂裏還有比她更過分的,一位來自湖南湘西的學子,穿著牛仔褲,套著秋褲洗澡,別人都覺得這澡無論如何很難洗下去了,可人家旁若無人,照洗不誤。
不管怎樣,經過這次小風波,於卞莉就再也不光顧礦院的洗澡堂了。聽說,她在市裏找了個公共洗澡堂,在那裏搞清潔身體去了。在那個地方沒人認識她,估計就不用穿著內衣淋浴了吧。
人各有誌,不能強求。徐爽還得利用礦院免費的資源為她服務,每周一次風雨無阻地來到這個充滿了低級趣味的地方,例行公事。
徐爽哪裏知道,洗澡堂並非這樣低級不堪,裏麵的學問大著呢。
清華大學的一位教授為此專門寫過一篇論文:簡析清華公共澡堂的身體政治。在這篇洋洋灑灑的論文中,教授大談特談“裸體相對”怎麽與政治掛上了鉤。論文一出籠,著實晃了一批人的眼睛。
另有一位大學者也拋出了一篇大作“再論公共澡堂的生態文化”,看這樣子,他已經“論”了一次了,還不過癮,非得再論一論。
不但國內的文人墨客對澡堂文化感興趣。據說,遠在歐洲的高傲的法蘭西人也對公共澡堂趨之若鶩了,紛紛走出自己的私密空間,像下餃子似的“撲彤彤”投入公共浴池,去尋找“多元文化”的感覺。
不管有多少酸文人把公共澡堂吹噓得天花亂墜,不管有多少洋人對公共澡堂的文化如癡如醉,徐爽都不為所動。她想,一旦有機會,立馬跟這所謂的“公共澡堂的文化生態”說“拜拜”。
清華,法蘭西,澡堂政治,裸體文化,都見鬼去吧。
後來,讓徐爽記憶猶新的一次澡堂經曆,竟真的催生了她想移民海外的萌芽。
那天,澡堂裏的人出奇得多。所有的放衣服的箱子都給占滿了,沒辦法,徐爽隻好將衣服放在長凳的一頭。
她進去後找不到閑著的噴頭,看來看去,角落裏有一個噴頭下麵隻站著兩人,算人少的。她就湊過去,那兒有一個女孩子在彎腰衝頭,另一個女孩仰著脖子,閉著眼睛,任憑水流像小溪一樣從頭到腳嘩嘩淌下來。
徐爽隻在她倆身旁站了幾秒鍾,不知怎麽,胳膊肘就碰到了衝頭的女孩,徐爽還沒來得及道歉,就聽女孩嘟囔:
“你這人,煩不煩呢?我還有幾分鍾就衝好了,你等會兒不行嗎?”
忽然,仰著脖子的女孩大叫一聲:“呀?!徐老師,是你呀?”
彎著腰衝頭的女孩也抬起頭:“啊!太對不起了,徐老師! 你衝,你來衝……” 她們倆人不約而同地閃向一邊。
徐爽也認出了她們,正是這學期上課的機械製造專業的兩名女生。徐爽說:“你們洗,我到那邊看看。”
後來,徐爽在另一個噴頭下胡亂地搓了兩把,就匆匆忙忙地出去穿衣服。這時,她赫然發現,她的衣服堆裏新買的毛衣和棉毛褲不見了。
她驚叫起來,旁邊的老教師得知情況後,小聲抱怨說:我看不會是老師和學生幹的。我們學校也真是,為了幾個臭錢,就要對外開放澡堂,弄得外麵的社會人員都混進來。什麽人沒有啊!
那是初冬,徐爽隻好穿上單衣單褲出了澡堂,走回宿舍裏。當天夜裏, 徐爽就開始發燒,連續幾天,躺在床上,又是吃藥,又是打吊針。其間,徐爽夢見自己飛到了加拿大——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那裏雖然有點冷,但家家戶戶都有洗澡間,她再也不用為洗澡發愁了。
徐爽最初的出國動力就來源於這種沒有出息的念頭,說出來都讓人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