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是怡紅公子寶玉的大嫂子,寶玉之兄賈珠早亡,隻留下一幼子賈蘭。這李紈,字宮裁,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曾為國子監祭酒,以“女子無才便是德”來教導女兒,隻讓女兒讀些《女四書》,《烈女傳》,《賢媛集》等,認為女子應以紡績井臼為要。李紈因青春喪偶,雖居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養親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細心的讀者在讀紅樓夢時可能會發現,這李紈身為大嫂,身兼陪侍小姑的責任,又責無旁貸的出任了大觀園詩社社長,在書中出場次數不可謂不多,然而她給人的印象總是灰色黯淡,和濃墨重彩的王熙鳳成鮮明對照,似乎從來隻是一個陪襯,可有可無,不大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在十二金釵正冊中,她被排在了第十一位,竟在因年齡太小並無多少筆墨的巧姐之後,僅在第十三回就早逝的秦可卿之前,這就頗有些耐人尋味了。
李紈年輕守寡,心如止水,無欲無求,一生隻以兒子為盼,從一而終是封建時代對寡居女人的道德倫理要求,她別無選擇,李紈可說是紅樓夢中一座活的貞節牌坊。在賈府那樣一個人人都是烏雞眼似的,處處充滿勾心鬥角的貴族大家族裏,過早失去了丈夫的關愛和庇護,兒子又尚年幼,她如何才能更好生存?她恪守禮法,與世無爭,清心寡欲,其實又何嚐不是一種無奈的自我保護?但其中的孤寂和苦楚卻無法對人言說,正如她摯花簽時抽到的那株"霜曉寒姿"的老梅,雖青春尚在,花開正好,心卻已老,“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 曾經的恩愛甜蜜如這短暫美好的青春一般,逝之何迅!“竹舍茅籬自甘心”,可她是真的自甘心嗎?寶玉挨打那回,王夫人一提到賈珠的名字,李紈便禁不住放聲大哭,雖是一筆帶過,但可見她的委屈、孤苦及無法言說的痛楚,恰好逢到了一個宣泄之口,便忍不住傾瀉而出。第三十九回,大觀園詩社賞菊賽詠菊詩,吃螃蟹諷螃蟹詠,李紈難得多喝了一些酒,拉著平兒絮絮叨叨說起了過往,提起丈夫和身邊的陪嫁丫鬟,說著又傷心落下淚來。孤兒寡母的多少傷心,孤寂, 真是“無處話淒涼”,李紈平日裏隻不過把自己的情緒掩蓋了,壓抑了而已。
李紈的唯一兒子賈蘭長大後不負母親辛苦養育,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李紈亦如願以償“帶珠冠,披鳳襖”。然而,世事無常,任功名富貴也抵不了無常性命,一轉眼“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隻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據此有人推斷賈蘭最終是戰死沙場,又是早夭,李紈難忍喪子之痛,很快便鬱鬱而終,這一切的功名富貴也隻不過是一場虛名罷了。這李紈終究也是“薄命司”中的薄命之人。
李紈身為榮府大少奶奶,王夫人的正宗大兒媳婦,王夫人似乎不甚待見她。身為長媳,李紈輔助婆婆,參與管理家事本應義不容辭,可王夫人竟不讓她管家,反把家事交由自己的內侄女,賈赦的兒媳婦王熙鳳來打理,直至鳳姐病倒,無力料理後,王夫人才將家事交予李紈,探春及寶釵共同打理。其實細想想這點在最講究大家規矩的賈府著實有些不合常理。退一步說,就算李紈不如鳳姐精明強幹,但至少應該讓她協助鳳姐一道管理方為合理。王夫人疼愛次子寶玉,心肝一般,一顆心完全撲在寶玉身上,但對自己的親孫兒賈蘭,書中卻完全見不到她如何疼愛這個孫兒的描寫,和兒媳李紈的關係也始終都是淡淡的。全書八十回,李紈和王夫人這對婆媳之間居然沒有一句互動對話,這真是太匪夷所思,令人迷惑不解了。反倒是老太太這位祖母還時時表現出了對她們孤兒寡母的憐惜和照顧,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大家湊份子給鳳姐過生日,老太太主動攬下了李紈那份。家中宴席上不見蘭兒,也是老太太發現後再派人去請。而王夫人對這位兒媳及親孫子自始至終都可有可無,淡漠如斯!實在是太詭異了!為何如此?個中原因值得深究。難道王夫人和李紈之間有過不可調和的矛盾?亦或王夫人將長子賈珠之死歸罪於她?比如克夫之類的無稽之談?真相如何,無從得知,但合理推測她們之間一定關係不甚和睦。
李紈居大觀園稻香村,自號“稻香老農”,到與她與世無爭的個性一致。她自稱詩才不行,大觀園詩社她隻作評判,不參與作詩,但其實她的詩詞鑒賞力還是相當高的,每次評判可說都是公允準確、令大家信服的,李紈也自有她的心中錦繡。透過賈璉仆人興兒之口,說這位寡居奶奶,是第一個善德人,不管事的,既使暫管了幾日,也從不多事逞才的,表明李紈一貫不得罪人、不愛管閑事的明哲保身處世態度。然第四十五回,李紈帶領一眾弟妹因大觀園詩社找鳳姐要資金讚助,人精似的鳳姐幫她算了一下她的收入,說她的月例,分租及年例都是上上分兒,便嘲笑她小氣,李紈不依,和鳳姐鬥嘴,說鳳姐“說了兩車無賴的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又不依不饒地說鳳姐,“你今日還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 你們兩個隻該換一個過子才是”,一大段回擊的話絲毫不打盹,一氣嗬成地從李紈嘴裏脫口而出,還真真讓人另眼相看,一向與世無爭的李紈也出人意料的展現了她伶牙俐齒、潑辣風趣的另一麵,她不管閑事,並不代表她軟弱可欺。
李紈判詞,“春風桃李結子完,到頭來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前兩句好理解,第一句暗含著李紈的名字,第二句預示著將來賈蘭的發跡。但後兩句就有些讓人費解了,李紈會因何事“枉與他人作笑談”?還有有關李紈的《晚韶華》曲中的兩句“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這話就說的非常重了,似乎是指責李紈為怕老來貧窮,不肯做善事為兒孫積陰德,顯見得作者對李紈的某些做法很不以為然,但究竟是何事?依據劉心武先生的推究探軼,他認為是因為巧姐在賈府被抄,大廈傾覆後,被其狼舅奸兄(狼舅:王熙鳳的兄弟王仁;奸兄:賈芹?)賣進青樓,需籌措銀子搭救,此時家中唯李紈因平日裏省儉和被家族照顧而有些積蓄,再者可能榮寧兩府抄家並未影響到她,但她卻因怕受老來窮而不肯伸出援手,顯得格外自私涼薄,反倒是劉姥姥因得過鳳姐的接濟,知恩圖報,變賣田地將巧姐贖回。結合巧姐的判詞,“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此推斷我以為比較合乎情理。當然因書的未完成或軼失,無從找直接證據,也隻能是推斷而已。作者一方麵同情李紈的孤寂乏味的寡居生活,另一方麵也以少有的批評筆調,譴責她的冷血自私。這或許就是為什麽作者把她放到了十二釵正冊非常靠後的位置的緣由吧。
一直以來紅學研究者們對李紈的評價都有爭議,有人認為李紈是知書守禮,一心教養兒子成才的富有犧牲精神的好母親,也有人認為她貪財自私、涼薄無情、城府頗深。無論如何評價,我們都必須承認,人都不是單純直白,一清如水的,這兩方麵也都是李紈的一部分。曹公筆下的所有人物都是複雜立體的,有長處亦有缺點,有血有肉有矛盾的,這才是真實的人性,這也正是《紅樓夢》數百年不衰的魅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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