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議停當,第二天我就沒起大早去高大夫那兒報到,挨至10點才坐車前往醫學院,準備等婷婷下課後一起去吃飯,順便商量正事。不過我有點托大了,途中遇到一起交通事故,耽誤了大半個鍾頭,到那兒時她已經吃過飯了,我隻好餓著肚皮把她從宿舍樓裏叫出來。
婷婷見到我很驚訝:“你都檢查過了?怎麽沒住院?”
我搖搖頭:“我還沒想好,找你來再商量商量。”
她有些氣惱:“說好了你怎麽又變卦?讓高大夫在那兒空等?好歹也跟人家先打聲招呼啊!”
我心道:“空等就空等吧,他還能為我消得人憔悴?”嘴上卻說:“我沒他電話,早上又睡過了頭,就改到你這兒來算了。咱倆商量好最要緊,待會兒再跟他解釋都行。”
婷婷怨道:“昨天商量了一個下午,不都說好了嗎?怎麽又要商量了?對了,你三姐不同意是吧?你這麽大一個人,怎麽自己都定不了事呢?”
我對付著說:“嗯,她是我老姐嘛,還是有些發言權的。我也沒讓她定,隻是過來再跟你合計合計,弄妥了再住院也不遲,沒弄妥住進去就麻煩了。咱倆到外麵找個地方說話吧,校園人多眼雜,不好長談。”
婷婷看了看表:“你要談多長?我下午兩點還有課。”
我說:“也不會太長,半小時應該夠了,頂多一個鍾頭。”
婷婷想了想,說:“學校後麵有條渠,咱們到上邊走走吧。這會兒正值午休,沒人去那裏。”於是帶我徑出北門,穿過一條土路,五分鍾就來到渠堤上。這條渠是河道改造形成的,相當寬闊,春天來水以後都能行船,郊區農民把瓜果蔬菜順著渠送往市區。我能想見那派江南水鄉的怡人景象,不過眼下渠堤上隻有兩行柳樹,光禿禿的細枝在小風中晃蕩。
婷婷一路上都沒吭聲,上了渠堤才開口:“說吧,你怎麽又變卦了?”她穿著一件駝色短大衣,扣子因為正午日暖而解開,讓她的玲瓏身形顯現出來。
我定了定神道:“昨晚我跟三姐討論了一下,還是覺得這計劃太過冒險,有一個地方出了紕漏,就會滿盤皆輸。我那裏是軍墾農場,裝病意味著當逃兵,會受軍法處治,不是開玩笑的!”
“我什麽時候開玩笑了?”婷婷轉過臉來,胸脯一起一伏的,顯得相當激動,“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讓這些人為你出謀劃策?你要是說哪個地方不周到,我可以讓他們再想辦法,但你不能說我開玩笑!小玉總在我麵前數落你像個大爺,啥都不幹,讓自己的女人張羅一切,我還一個勁地為你說好話。眼下我把飯菜做好了給你端上來,隻需要你動動筷子,你都不樂意!你還叫我怎麽伺候你呢?”說到此處,不由得珠淚滾落。
婷婷以前偶爾也使小性兒,但從來沒有這樣發作過。我不禁吃驚,趕緊掏出手絹來安慰她:“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為我著想我當然明白了,我也是怕事有不成,會連累到你,所以一定要考慮周全。農場那頭我並沒有十足把握,陳洪謙這個人是黨的馴服工具,能不能幫忙還真說不定。到時他大義滅親——我也不是他的什麽親——那我怎麽辦?我都沒有探過他的口風,就在這裏住上院了,怎麽去爭取他的‘人和’?”
“寫信呀,打電話呀,你不是速中有名的鐵嘴嗎?你的筆頭不也很硬嗎?怎麽這會兒該上陣了,卻成了‘銀樣鑞槍頭’?人家高大夫都指點了你該怎麽說,你就不能稍微動點腦筋嗎?你怕什麽呢?陳洪謙就算不信你,他能把你怎麽的?你一個肺結核病患者,他能硬要你回農場嗎?你就在這裏泡病號,按月寄報銷單,再時不常跟他訴點苦,我不信他會那麽鐵石心腸,非跟你過不去?何況我也不是沒見過他——活菩薩一個呀!沒他我早死在揚州的破醫院裏了。我病好以後專門讓你領著去道謝,那天他要是沒攔住我,我鐵定給他跪地磕頭了!
“眼下你有難,他能見死不救嗎?你要是開不了口,我給他打電話都行,這樣一個大善人怎麽可能突然變得不通情理?還是你自己不堅定,關鍵的時候被你三姐幾句話說得打起退堂鼓來。雨蒙,你是一個好人,非常純潔,純潔得就像玻璃一樣,我願意跟你一輩子。但這也是你的弱點,你太不能遷就了,遷就你那顆高貴的心。在社會上你不能變通,你就永遠活在最底層。你老瞧不上我爸的世故,可要是沒有他到處鑽營,我家能過得去那麽多坎嗎?
“我以前也煩他,出來上學以後,我才知道一個人打拚多麽不容易,就算有小玉一家幫襯,也不能像我爸那樣依靠呀!我爸歲數大了,前陣又中了風,眼看好不利索要丟工作,心裏別提有多著急了。我以前也跟著你笑話他財迷,可現在我明白了,他是害怕沒辦法再支撐這個家。他一向把自己當成家裏的頂梁柱,現在這根柱子不行了,卻沒有人能替他!
“我爸的世界很小,我和我媽就是他的世界。上個月我請了幾天假回去看他,他情緒很不好,勸半天也回不了幾句話,隻是一個勁歎氣。我媽偷偷對我說:他覺得自己成了家裏的負擔,想死的心都有。這些我都沒告訴你,你在那邊幫不上忙,幹著急也沒用。我爸就我這麽一個閨女,你說我能扔下他不管,跟你跑到北大荒去嗎?
“我盤算了這麽久,才找出這條道來,現在把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了,隻等你演幾個月的戲,就可以大功造成,咱倆就可以恩恩愛愛地過一輩子了。你要我多愛你都行,因為我真的真的就是這麽愛你!哪怕你在上海一時找不著像樣工作,我也可以用我的工資養活你。隻要我們在一起,天塌下來我都願意為你扛著,可是你要行動起來啊!老這樣含含糊糊的,都三年了,你還想耗到什麽時候啊!你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啊!”說到這時,已經泣不成聲。】
202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