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我需要一些東西。”
“你最好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麽。”
“我知道我知道。”涿呈閩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指了指牆角,“您看到隔空取物陣法了麽?”
整間屋子都被深紅色的鬱菲太陽光充滿,桌椅板凳、甚至連人的臉和頭發都散發著暗紅色的光芒。牆角的那一堆讓涿道士引以自豪的地闕法器之間雖然有著一道道顏色各異的陽光相互勾通、連接、流轉,但從他們坐著的桌子望過去卻是看不到的。虞中桓順著道士手指的方向隨便看了一眼:“那幾塊破石頭?”
破石頭?不但不為如此偉大、震驚世界的發明而折服,反而說那是幾塊破石頭?涿呈閩的心中湧起一股悲憤:“對對對,不值錢的,不值錢的。”
冷漠的目光在涿道士的臉上掃視著。屋子裏一時間安靜下來,隻有飄浮在空中的紅寶石碎屑上上下下地翻飛。窗外的雨依舊是瓢潑般地傾瀉,但聽得慣了之後,反而像是催眠的背景音似的平穩、安詳。虞中桓漸漸的聽出些門道來,嗄啦啦、嗄啦啦,輕微的、靜電竄連般的聲響。臉上的表情慢慢嚴肅起來,他站起身來走過去。在地闕石陣前方停住,彎腰看了很久才又蹲下去認真仔細地看:“秋兒。”
召喚的聲音並不大,在這漫天暴雨中幾乎很難聽到。但虞秋卻縱身跳進來。
虞中桓指著地闕石陣問:“看到了麽?”
虞秋撇著嘴連連搖頭,滿臉的鄙夷與不屑:“變態道士用惡心的髒手摸來摸去的,還用嘴親。哎~呦~,嘖嘖嘖嘖。”
虞中桓眯著眼睛看了許久:“被擀成麵片的花崗岩?”他又眯著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抬起一隻手來伸向岩石。指尖觸碰到的地磚猶如真空中打開的氣旋,隨著手指的轉動而轉動。隨著手指的深入,那如同被幻境打開的異域空間隨之擴大,宛若星河宇宙般的黑暗,卻又能看到點點靈光。虞中桓呆呆地蹲在那裏一動不動,難道,這便是傳說中的異域奇門?
“哦!能伸到石頭裏麵去!”虞秋的小丹鳳眼隨之發光,小包子臉也紅撲撲起來,跟著伸手進去轉來轉去,但又立刻收了回來,“黏黏糊糊的,好惡心。”
打開異域奇門需要巨大的能量。或者是舉世無雙的通靈法師、或者是山河大川累積多年的天地靈氣。這個陣法雖然隻是開了一個淺淺的口子,卻足以驚世駭俗。虞中桓慢慢地站直身體,然後回頭望向涿呈閩發問:“這幾塊花崗岩並不是天石,為什麽可以飄浮在空中?”
“地麵上的那個是風闕,正上方的是雲闕。”涿道士的聲音時而驕傲、時而怯懦,有些不知道該怎樣跟這一大一小兩個凶殘的魔頭說話。是該裝得比他們更牛逼展現出胸中乾坤呢?還是應該低三下四免得刺激到丹鳳眼再次被五花大綁地吊在天蓬上?“左邊那個是明火闕,右邊那個是海闕。本來還有雨闕和水闕,是、是消耗品。您伸手的那個是白土闕,施法之後有些、有些像白麵團。”
虞中桓微微點頭,站起身來回到桌邊:“羽族的星象師算命的時候會把天穹分成東西南北,各有七宿。你這個是從羽族那裏學來的麽?”
“這個,雷同,哈哈,雷同。”涿呈閩解釋,“東南西北到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我們稱之為火土水空。當然,羽族星象師比較、比較注重這個,萬物均衡。我們這個來自民間不太講究,沒有七七七,是六九八五。”
“天縱奇才馬屁精。”虞秋小聲嘟囔一句。
涿道士連忙陪著笑臉回答:“隻是略懂一些語言藝術而已。”
白眼橫他:“又是風又是海的聽起來嚇人,具體都是什麽呀?”
“地火、星火、冰寒火、明火、三味真火、毖火,這是六火闕。黑土、紅土、黃土、藍土、白土、綠土、紫土、青土、天土,這是九土闕……。”
“怎麽沒有棕色的土?”
“這個、這個……”
“還有啊,什麽叫冰寒火?”
“冰寒火就是冰裏麵著火麽,很容易找到的。”
“必火呢?這世界上哪兒有必火?”
“毖火又名火山火,基於地心為九州運行之內核。”
虞秋橫了橫眼睛:“故弄玄虛,燒死你!”
“我這不是答應停台風了麽?”
“裝神弄鬼,燒死你!”
涿道士最恨別人說要燒死自己。每次有人說了這話,他都一整夜一整夜地失眠、不敢合眼。這時候有些惱羞成怒,憤憤不平地抗議:“我們現在是一個團隊,要有合作精神。”
虞中桓點頭:“秋兒,你畢竟是個女孩子。不要總想著燒死人。”
“我就是喜歡聞皮膚被燒得焦臭的味道。”虞秋惡狠狠地瞪著涿呈閩。
涿道士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尷尬地張了張嘴,又合上。
“涿仙人請繼續,秋兒的本性還是很溫柔的。”虞中桓生性豁達、萬事無拘,但這句話還是說得有些不自然。
涿道士低下頭不再看虞秋,繼續介紹:“八水闕是雨、水、冰、雹、海、雲、雪、靈晶,五空闕是風、雷、電、氣、真。”
“真什麽?”虞秋的聲音裏充滿著氣勢洶洶,明顯是吃定了涿呈閩。
涿道士實在忍不住了,壯著膽子提高聲音反擊:“真就是什麽都沒有!”
“沒有裝有、不懂裝懂、停不了台風裝能停。”虞秋冷笑,“不愧是真教的弟子。”
“你不能侮辱我的信仰!”
“真就是無,無就是有?停台風就是不停台風,不懂就去裝懂。”虞中桓卻為這句話感慨萬千,“還是讓秋兒燒死你吧。”
涿道士慌忙起立作揖打拱:“真的能停真的能停。”
看到兩個魔頭還是不相信,便快步走近地闕陣去解釋:“您看看這直角雲紋中的陽光,看看這流轉的速度,再看看這顏色的純度。天海台風,說起來隻是名頭嚇人。天海是哪兒來的呀?”
說到這裏,停了停。看到虞中桓和虞秋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才繼續說下去:“就是孕育星辰能量的海水。當初,九州大爆炸。從一個什麽都沒有的點,轟隆隆就炸出十個太陽、兩個月亮、九州七海,人羽河洛誇父鮫?我們的世界本來就是無中生有。”
小丹鳳眼咪咪咪咪的,卻是沒敢反駁。又拿大道理唬我?虞秋想了半天,才找到反擊點:“這跟天海有什麽關係?”
涿呈閩彎下腰,伸手抄起飄浮在空中的雲闕。隨著雲闕脫離了風闕的能量場,啪!啪!啪!幾道明亮的閃電在狹小的屋子中央一閃而過,左邊的明火闕和右邊的海闕竟然都消失了。
虞中桓諸事纏身,見多識廣,很少有什麽事情能真的觸動內心。他雖然不避諱逢場作戲地裝模作樣,但這一次卻真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過了好久才問:“這些花崗岩,到哪裏去了?”
“物質與光是同源的。隻要把握重點,就可以相互轉化!”
“無中生有有似無?”虞中桓猛抬頭望向道人,“天海不是物質,是能量?”
涿道人麵露尷尬、吞吞吐吐地回答:“我要強調的是,台風是能量。隻要把能量散去,風雨就會停。”
虞秋撇了他兩眼。哼哼。
十四
大魔頭沉穩端莊,小魔頭蹦蹦跳跳哼著語調輕快、內容雄壯的歌謠,一前一後地走了。
幹柴烹烈火,寶石燒天才。卻問台風瀟瀟,焦臭有幾何?舉頭望蒼穹,烏雲一大片。隻有那臭道士啊,灰飛煙滅。
門外,依舊有幢幢的風衣人影在走來走去,怕自己跑掉。
涿道人隻覺得渾身上下黏黏膩膩的,全是濕透了又幹、幹透了又濕的汗水。這一個上午的心驚肉跳比這一輩子的心驚肉跳還要多。
停台風?停天海台風?
你們當我是誰呀?
涿道人癱坐在石頭床上,失去生命價值的雙眼死氣沉沉地盯著依舊飄浮在空中的、星星點點的鬱菲陽光,久久不動。
都說祖墳上能冒青煙,誰知道命中注定被青煙燒死?
他翻了個身,側臉望向地麵上僅剩的風闕石呆呆地發愣。做人呀,是要腳踏實地的。彎道超車的都翻了,哪有什麽跨越時空的近路?他想起不辭辛苦,千裏迢迢找到自己苦口婆心好言相勸的兩位頂級法師:大太陽祭司岑國師和密羅太陽祭司無為法師,眼角不由得濕潤,落下一滴淚來。涿呈閩抬起手來用手指沾下淚滴放在眼前看。
淚滴反射著滿屋子深紅色的光芒,在淚水的中心聚成一個閃光的能量點。
涿呈閩呼啦一下從床上翻身坐起,擎著那滴閃光的淚水久久、久久地思考。他也許生性怯懦,也許備受欺淩,也許相信世事艱辛本應如此。但在幾次差一點被燒死的危急關頭,卻從未曾坐以待斃。
咆哮的海洋瓢潑的雨。
虞家碼頭的管事馮廣來已經有兩天一夜沒合眼了。這時才和衣躺下,回想著從海中被救起的一刻,腦中想的是無論如何都要辭職不幹了。太嚇人了。
但是,真的就能辭職麽?
沒有手令擅自調派黃龍戰艦,二十四門大炮、百餘發太陽彈。幾乎是龍雲港碼頭的全部家當。主母要是真的拐了少爺拐了船,可不是自己一條命就賠得起的。
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大楚帝國海港眾多,自己所處的龍雲港是最南端、最小、最不起眼的一座。虞氏家族的財產數不勝數,根本就不在乎這一點點東西。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去賠償,根本就不值得要賠上一條活生生的生命!但馮廣來知道,虞家的財產、八大家族的財產、乃至整個兒大楚帝國的財產,都是賠上一條又一條原本是鮮活的生命、榨幹一個又一個原本是幸福的家庭,在過去的三百年中積累來的。窮人是畜牲,管事兒的是狗,護衛打手是剝皮的工具,法師是控製資源的手段。
當幾百萬、幾千萬、乃至上億的百姓每天都被壓榨出一枚銅板的時候,才有了帝國的輝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三百六十五億枚銅板的財富積累。
然後……。
馮廣來在薄薄的睡毯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然後,就有了衣著光鮮、出入體麵、談吐文雅的顯貴。口口聲聲地說著聰明、進取、努力、拚搏,實際上隻是轉動輪盤的遊戲規則。適合規則的人玩弄不適合規則的人。你的勞動,構建了別人的萬間廣廈。
聰明到可以調派船隻、進取到可以管一方之事,可無論在這漂搖風雨中經曆多少潮濕難耐的不眠之夜,依舊是用命都抵不上別人的一紙手令。馮廣來感覺到心在抽搐,隻覺得這單薄的睡毯外並非是寒冷潮濕的空氣,而是洶湧澎湃的黑色的海洋。隨時都會把人吞下去、屍骨無存。
乓當當乓當當乓當當。橋板震動起來。
馮廣來一骨碌爬起來抓過太陽燈打開倉門透過飛舞的風雨向棧橋張望。雨滴密集,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什麽都看不到。於是,又取出另一盞燈的寶石加上去,讓燈光射的更遠。
兩匹重逾千斤的戰馬,馬上氣宇軒昂的騎士。兩位人世間的精英。
馮廣來恭恭敬敬地彎腰屈背,恭恭敬敬地舉燈迎接。
世間精英並沒有下馬說話的時間,隻是冷冷地發問:“去找二十八艘能抵禦台風的大船。”
馮廣來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二十八艘?
微微的遲疑片刻,緩緩地伸展腰背,站直了身體,揚起了頭:“虞家隻有六艘。”
對方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管事姿態的變化,也沒有在意話語中的決絕與冰冷:“去借。”
“我們跟鮫族有生意來往,是唯一有遠洋船的家族。其他人隻有近海船,做做沿岸港口的生意。”
虞秋向南方指了指:“那是什麽?”
隱隱約約的,可以看到直衝雲霄的光柱。
“那是龍雲港海軍。”
“有海船麽?”
“三十幾艘百人戰船。”
虞中桓掉轉馬頭向著軍港馳去。
望山跑死馬。看著不是很遠,但真跑起來要繞過海灣的內角。軍隊的船隻有意選擇與民用船各占一邊,當然是出於安全考慮,以免被海盜化妝成商人用太陽彈把船都炸了。龍雲港附近雖然沒有礦產、也沒有發達的農業、漁業,但卻是最靠近雷州的港口。不辭辛勞的海客從內陸搜集些文玩字畫倒賣到雷州,再把那裏的鋅、銅、鐵、鉛運回來。文化互補與資源互補,利潤相當豐厚。也就吸引到形形色色的海盜。有些是鋌而走險的凶徒、有些是反抗失敗的義士、有些是敵視岸上民族的鮫人、還有些時候甚至是化妝成搶匪想要大撈一筆的世家紈絝子弟。最可怕的,也就是這些敗家仔。他們怕被日後認出,往往一個活口都不留,殺光所有人再一把火燒個精光。
同樣,如果被龍雲港督軍李梅抓到了,也是殺光所有的紈絝子弟再一把火燒光他們的船。
李梅與鄭紹賢一樣,因不肯溜須拍馬、攀附權貴,而被困在這小小池塘中的失意人。與那個依舊對虞中桓心存幻想的龍雲港布政司不同的是,這位女將軍根本就不買世家大族的賬。
她冷冷地把虞中桓出示的軍需調令推回去:“若是其他的日子,末將自然是毫無半點遲疑便會按令播船。但如此大的台風,還請大人理解。”
對世家大族不買帳的,或者是心懷仇恨的,又或者是拚的一身刮也要把皇帝拉下馬的,虞中桓都見過。這位叱刹朝堂的三品大員並沒有生氣,反而笑得很溫和、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諂媚:“李將軍為國家鎮守南疆,當然要有自己的考量。自古英雄豪情在,虞某是佩服的。”
李梅雖然不認識虞中桓,但昨天晚上卻是救了被踢下海的馮管事。見這個人突然間換了一副嘴臉,便知道虞氏家族的掌門人不是吃幹飯就能隨便做得的。這時候不敢掉以輕心,也是笑著站起身來抱拳還禮:“虞大人過譽,末將愧不敢當。”
“隻是,實在是有急事,關乎國家命運。”虞中桓回頭看了一眼虞秋。
虞秋知道叔叔這是要送禮,不過,隨身攜帶的家當都留給涿道士了。於是乎,瞪。
虞中桓稍一沉默,便讀懂了丹鳳眼。轉頭對李梅笑笑:“這次來除了有關國家興亡的大事,還有奉聖上之命犒勞龍雲港的諸將士。遠離家鄉鎮守邊陲,朝廷是知道的。每位士兵五兩銀子。校官十兩起,每級加五兩。李將軍您,更有黃金千兩。”
“虞大人怕是打錯了算盤。”李梅微微一笑,“當然,這主要還是末將沒說清楚立場。那我就重說一次,虞大人也認真聽清楚。將在外,軍令,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