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停個狗屁台風啊?
送走了虞秋,涿呈閩癱坐在梆硬梆硬的木頭椅子上喘了幾口氣。本來還以為能在鄭紹賢的庇護下安安穩穩地賺幾年錢,攢夠了銀子搭個船隊去雷州,離開這個隨時都要燒死自己的大楚帝國。到了那向往自由的國度,天縱之才展翅高飛、海闊天空任我遨遊。
命犯災星。也沒辦法。
涿呈閩長長地歎了口氣。推開牆角的石頭床漏出下麵的石板。根據天上的雲、飄落的雨、吹來的風的方向、和小院的地理位置,從一大堆地闕法器中挑挑揀揀地拿出十幾塊直角雲紋石雕,又從中選出七塊,分別是:明火闕、白土闕、雨闕、水闕、海闕、雲闕、以及風闕。把地闕法器放在地板上,爬在地麵上小心翼翼地調整著相互之間的距離、方位、高低。
嗄啦啦、嗄啦啦,隨著輕微的、靜電竄連般的聲響,一道道顏色各異的陽光在法器與法器之間勾通、連接、最終流轉。
風闕帶動雲闕緩緩上升、漂浮,明火闕與海闕相互排斥、分離,雨闕和水闕恍恍惚惚地形成模糊不清的共振,猶如兩隻不停跳躍的貓,噠噠噠噠地撲擊著白土闕。將那塊用堅硬的花崗岩雕刻而成的白土闕像是打泥胚一般打得愈來愈扁,最終平鋪在地麵青磚上。
涿道士走過去蹲下,徑直把手伸入白土闕,穿過青磚,變戲法似也取出一個大大的包袱來。打開包袱,裏麵有碎金子碎銀子、各種顏色的寶石、珍珠、珊瑚,雖然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張皇宮周邊的地契,但其中最占地方的卻是二十八塊用天石雕刻而成的地闕法器。天石,是從羽族行商手裏搜集來的,漂浮峰上純度最高的石頭。所謂純度最高,指的是這石頭中孕育著巨大的能量,不但足以克服重力懸浮在空中,甚至可以載物漂飛。
誠然,每一個信誓旦旦的羽人都會拍著胸脯打保票,說賣給你的天石是純中純。涿道士自己也承認,地闕雲紋是一點一滴摸索出來的,未必準確。但這二十八顆地闕法器的確是他最珍貴的財產,幾乎花費了一生的積蓄。
涿道人又愛又憐地撫摸著圓潤光潔的法器,回想著、感慨著、但又是在驕傲著,這二十八塊石頭帶來的點點滴滴的快樂與榮耀。平凡見真知。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包好石頭,又掏出一塊剛剛洗過的幹淨床單來裏三層外三層地又裹了好幾層,嚴嚴實實的。
要不要收拾隔空取物的地闕陣?涿道士略微遲疑。這是一個從未有人見過的、足以驚世駭俗的陣法。任何一個見到的人,必然會窮極一生的才華想要破解。
就讓那些無知之人,去後悔終生吧。讓他們對著隔空取物頂禮膜拜、為失去的才華懊悔終生!他,一個堂堂正正的天縱奇才,是配得上這樣的傳頌與敬仰的。想到這裏,猛地站起身來毅然決然地大踏步走向窗口。
窗外,是漫天的黑雲、瓢潑的雨。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在何方,但他相信,隻要跳出這個窗口,一切便皆有可能!涿道士深吸一口氣,回過頭來最後看一眼生活了兩個月的、已經產生了溫暖的感覺的小小房間。也許,這是他在宛州、在中陸、甚至是生活了一輩子的大楚帝國的最後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想到這裏,涿呈閩微感心酸,眼圈潤紅。
既然漂泊是命中注定的緣分,那就敞開胸懷去盡情地漂泊!
他一咬牙,縱身躍出窗口!
落地時腳下似乎被什麽人拌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倒。
說時遲那時快,涿道人迅捷靈敏地將背上的包裹甩向空中。包裹中的天石法器相互碰撞,激發出足以飛升蒼穹的星月之光!照耀著風雨飄搖的世界,帶著涿呈閩的身體漂升。
一雙小手按住他的雙肩,將他的身體狠狠地砸向地麵。
哢嚓!
寶石碎裂的聲音。
涿呈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寶石碎裂的聲音?
我的天哪,不會是剛剛看到的,比那個想要燒死自己的孩子的頭還要大的紅寶石吧?
晶瑩剔透、價值連城、光華耀眼的紅寶石被涿呈閩的胸口狠狠地壓碎了。
“該死不死的臭道人,拖了這麽久才逃跑。”虞秋鬆開雙手,拍了拍沾上的雨水:“一屋子不值錢的爛石頭,緬懷個屁。”
涿呈閩呆磕磕地爬在泥水裏,任由狂風暴雨擊打著自己的後背。
“起來!賠我寶石!”
涿道人滿懷怨憤地癟著嘴,用充滿屈辱的微紅的雙眼悲憤地怒視著虞秋橫裏橫氣的丹鳳眼。
“瞅啥呀?”也許是沒想到這個砸碎寶石的家夥竟然還敢表示憤怒,虞秋皺著小小的包子臉惡狠狠地威脅,“再瞅架個柴垛燒死你!”
燒死我?燒死我?涿道人忍無可忍地跳起來指著虞秋精巧的鼻子淒慘地控訴:“貴小姐,您說話要講道理啊。我又幹又瘦,能有多重?爬在一塊紅色的寶石上麵,就能把這孕育著鬱菲太陽能量的聖物給砸碎了?退一步說,我這包袱裏是蒼山山脈飄浮峰上的天石,純中純,已經帶著我飛起來了,要不是貴小姐您按住了我的肩膀,我能爬在這石頭上麽?再說說我剛剛跳出窗口,是誰拌我的腳啊?不是您麽?貴小姐,您自己拍著良心說,我怎麽算也能算半個天縱奇才,怎麽就能一下子砸碎了這麽大一塊寶石?這不是麵粉糊的吧?哢嚓一下子打碎了放在這兒等我跳,是您吧?”
“不是我。是天罰。”虞秋斜了斜丹鳳眼。
涿道人被嗆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誠心誠意來請你做法。你讓我去京城給你寫字條。岑國師、無為法師。先不說我能不能要來這字條,單說去京城馬不停蹄也要跑三天,來回六天。台風早停了!”虞秋一把揪住涿道士的耳朵扯到嘴邊大聲吼,“該死不死的臭道士,我讓你想死都死不了!”
十二
當虞中桓走進來時,眼前看到的是一間狹窄、陰暗的泥坯小屋子。
涿道人被五花大綁地吊在天蓬上,身體下麵堆滿了被暴雨淋濕的柴。虞秋抱著一大盆紅寶石的碎屑呼啦呼啦地灑,試圖用散發出來的鬱菲太陽光烘幹濕柴。
虞中桓忍不住背起雙手來沉聲問道:“秋兒,你這是幹什麽?”
“燒死他。臭道士。”
“怎麽能這麽對待涿仙人?太沒有禮貌了。”
“停不了台風,”牛哄哄牛哄哄的丹鳳眼瞥了涿呈閩一眼,“偏要燒死他!”
“真是管不了你。”虞中桓皺著眉頭,伸出手指來點了點虞秋的小腦袋。然後,三分責備、七分愛憐、不痛不癢地罵了一句,“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任性?”說完,轉身就走。
“虞大人!虞掌門!我能停台風!”涿呈閩驚慌失措、聲嘶力竭地叫起來,“我有用蒼山山脈飄浮峰天石雕刻的二十八地闕法器!”
已經推開門,準備出去的虞中桓停下腳步,側仰頭,看了看被吊在天蓬上的涿道人。
“純中純!絕對的!”
“秋兒,把他放下來吧。”
丹鳳眼橫了橫,明顯是在考慮。片刻後搖頭。一個字都不說,繼續東一把、西一把地灑寶石粉末。雖然沒有什麽具體的方向性,隻是哪裏潮濕哪裏灑,但還是能看出來,很認真的。
虞中桓搖頭,抬腿邁向門外。
“用二十八艘船,在海麵上擺二十八地闕陣法,肯定能停止台風!”
虞中桓又停下來,回頭看看虞秋。
虞秋又歪了歪腦袋,似乎是很費力很費力地思索良久,才終於說出一句氣死人的話來:“乘船出海停台風是有道理的。”
涿道人瞪大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兩個眼睛,大聲爭辯:“我剛剛才跟你說過的,會引發海嘯!”
“海嘯?”聽到這兩個字,虞中桓的臉色果然如涿道人預想的那樣,帶著成年人的深思熟慮,變了顏色。虞中桓問虞秋:“你不是說乘船出海停台風麽?既然我們都在船上了,海嘯不海嘯的有什麽關係?”
虞秋聳肩,表示與己無關。
“龍雲港上萬居民呀!”
聽涿道士這樣說,虞中桓爽朗地大笑起來:“衝垮了房子,加倍賠償!”
“說過了,叔。”灑太陽粉末的手更勤快了,“車軲轆話繞來繞去的沒意思。燒死算了。”
騰騰的水汽蒸發,木柴很快就幹了。看到還剩下一些寶石粉末,想著反正是鬱菲太陽能量的,隻會越燒越旺,便一股腦地揚出去。星星散散的陽光粉末猶如深紅色的夕陽的光灑落人間一般,將小小的屋子照亮,宛若畫中的風景。
虞秋笑起來,轉頭看了看虞中桓:“好美呀。”
虞中桓點頭。
十歲女孩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更燦爛了:“燒起來會更美。”
“高興就好。”虞中桓慈愛地望著這個父母雙亡的侄女,微笑著又是點頭:“燒吧。”
“我可以停台風!!”涿呈閩聲嘶力竭地大喊。
斜斜地瞪一眼,小女孩才氣憤憤地把盛著寶石粉末的空盆子丟在柴火堆上低聲咒罵:“什麽天縱奇才?熊樣。”
“好了好了。”虞中桓連忙安慰,“燒死一個普通人也沒什麽好玩的,對不對?”
虞秋瞪。哼哼。轉身從窗戶口跳出去。
虞中桓揮手讓人把涿呈閩放下來,並親自為他倒上一杯茶,熱氣騰騰的送到手中。
涿道士心有餘悸,想看看那個陰險毒辣的小女孩是真的離開了,還是偷偷地躲在院子裏布陷阱架木台等著自己說錯了什麽話便突然跳進來抓。於是,借著端茶杯的動作不為人察覺地稍稍偏了偏頭,用眼角的餘光在院子裏掃來掃去。果然!看到虞秋穿著亙白丹頂鶴風衣同一大群穿著同款風衣的幢幢黑影聊的開心得不得了,前仰後合地笑,還時不時地用手指指這邊。
涿道士不認為剛剛的經曆有什麽好笑,便猜測他們一定是在談論著燒死人那種殘忍血腥的野蠻行徑。隻覺得心頭陣陣發涼,他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開口:“虞、虞大人……。”但隻叫出一個稱號來又卡住了。他知道虞中桓的官身隻是三品。畢竟上代人還都在,也不能是個人就當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大司馬大將軍。但他父親雖然官居一品太尉,卻已經臥病三載。據說隨時都會退休,大楚帝國的八個一品官職也許會因為虞家家主的更替暗中角力。風水輪流轉,誰知明天到哪家?
虞中桓麵色和藹,溫文爾雅地對他笑:“涿仙人,朋友們都叫我中桓兄。”
涿呈閩被嚇得不輕,呼地起身後退,腳後跟被長木椅拌了一下,噗通摔在了地上。他倉皇地爬起來跳開,害怕又砸碎了什麽賠不起的東西。
沒有。
這才驚魂未定地作揖打拱:“不不不不不,不敢。”
虞中桓爽朗地笑起來:“差一點被燒死吧?來來來,坐坐坐。”
涿呈閩擦一把額頭的汗水僵硬地點了點頭:“是,是,貴侄女太聰明了。還有就是我也是實在打不過她。”
“是啊是啊,她每天吵著要當驃騎將軍、衛將軍,殺河洛殺誇父。一個女孩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跟死去的堂弟交代。好在她誠實、從不說謊騙人。”虞中桓見他還是心有餘悸地站著,便又勸,“坐,坐下來說。”
看到對方親切的表情以及誠懇的笑容,涿呈閩惴惴不安地半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隻坐上半個屁股,嚐試著開口為自己辯解:“那塊紅寶石,真是,真是人間難得一見的極品。”
“是啊是啊。”虞中恒再大氣,也是多少有些心疼的。麵顯遺憾地連連搖頭,“是大火山爆發噴出來的,萬裏迢迢從冰封大陸運過來。不過沒辦法用。太大了也不都是好事。”
“是是是。”涿呈閩在心中組織著語言,慢慢開口敘述,“其實,虞大人進來不久,怕是還不知道具體的情況,可容貧道細細說?”
“涿仙人請講。”
涿呈閩盡量放鬆臉上僵硬的肌肉,勉強做出一個笑容來:“貴侄女,跟我,在停止台風的大方向上還是一致的。就是具體執行的細節上有些出入。我呢,希望能拿到一個官方的、正式的文件。您看看,引起海嘯這麽大的事兒,還有這個遷走城裏的百姓。都,都不是能隨口搪塞上麵就不追究的。”
虞中桓連連點頭:“對對對。備份一下還是很有必要的。”說著話從風衣中取出一個大印一張紙,哢嚓,蓋個章子遞過去,“內容您隨便填寫。”
涿道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過了許久才找到應對的詞句:“您這個,是政府文件。我屬於法師支派,需要岑國師、無為法師的印章。”
“哈哈哈。”虞中桓覺得好笑,連連搖頭,“秋兒就是因為這個事情跟你急的吧?”
“隻是產生了一點點小小的爭論。”涿道人緊張地偏頭,偷偷地觀察著對方的臉色,小心小心再小心地組織著詞句,“秋小姐可能是誤會了。然後,就翻窗走了。”
虞中桓隨聲附和:“小孩子麽,畢竟是不像我們大人之間這樣有,耐心。”
呼啦一聲,涿道士激動地站起身來,委屈的聲音帶著憤懣的哭腔:“耐心得不得了!她就躲在窗戶根埋伏了兩個多小時呀!您看看,您看看,瓢潑大雨呀!她就那麽一拌、這樣一抓、然後一摔。可那寶石絕不是我砸碎的。我天生就營養不良,怎麽吃都不胖,這還不到一百二十斤。就算是玻璃也砸不碎,何況是寶石呀?貴侄女想拿這個當借口燒死我,實在,不太近乎情理。”
“這個我同意,有違情理。”
“也不能說完全不符合情理,畢竟貴侄女的邏輯還是很清晰的。哈哈。”涿呈閩陪著笑,“就是有點牽強,實在是牽強。”
“哎呦,幸虧您解釋一番說清楚了。誤會,全都是誤會。給您道歉。哈哈哈哈。”
“不不不至於不至於。”涿道人假作大度地跟著笑,“哈哈哈,這不也沒燒死我麽。說清楚就好。”
“對對對。我還以為是你沒辦法停止台風,反正沒什麽用燒死就燒死算了。”虞中桓笑著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原來還是能停台風的。這就不能隨隨便便燒死了,差一點鑄成大錯。我替侄女給你道歉。哈哈哈哈。”
涿道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想要掩飾心虛跟著笑幾聲,喉嚨卻幹幹的、緊緊的,隻能發出雞叫似的聲響:“咯咯咯、咯咯咯。”
虞中桓又笑了兩聲,表情慢慢地嚴肅起來:“若是停不了台風,我就先剝了你的皮,再燒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