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對《紅樓夢》裏的詩詞,有段著名且很生動有趣的論述。他說“《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意思是《紅樓夢》中的詩詞隻能放在小說裏一起讀,如果單獨拎出來,便不見得那麽好了。這個說法當真是形象又精辟,但反過來說也成立,即《紅樓夢》若是少了那些詩詞曲賦,其文學性和欣賞價值也會大打折扣,必少了許多閱讀趣味。
《紅樓夢》中詩詞紛繁多樣,彰顯作者能輕鬆駕馭各類體裁的創作,五言七言,有絕有律,詞有中調小令,另有歌行及賦,再加回目回前詩、謎語、酒令、對聯,名目繁多,蔚為大觀,占據小說不少篇幅。間或穿插不少有關詩歌創作的討論,一則展示人物才情見識,二則作為刻畫人物性格的點睛之筆,乃編織故事情節和塑造人物所需,不可或缺。更重要的是,作者還借用詩歌的隱喻手法,來暗示書中人物的最終歸宿,可謂匠心獨運,前所未有。詩詞自然離不開作詩之人,而《紅樓夢》中能詩善賦的可大有人在,行酒令,唱小曲,本是賈府日常遊戲玩樂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老太太賈母也能隨口吟幾句酒令作樂,而吟詩作賦對寶玉及那些錦心繡口的姑娘們來說更如兒戲一般,不在話下。從寶玉、黛玉、寶釵、湘雲、探春、妙玉,到後來的寶琴、李紋、李綺、香菱等,人人都會作詩,甚至“二木頭”迎春、最年幼的四姑娘惜春和心如止水的“稻香老農”李紈,也能勉強應付一二首應景之作。大觀園的“海棠詩社”便是集中展現這些正當青春的少男少女們詩詞才華的舞台。妙處就在功力不凡的作者一人擔當這麽多人的角色,讓每個人均能寫出切合他們身份和個性特征的詩詞來,且文如其人,每每讓人覺得那都是真實發生的故事而非一人之虛構,實在令人歎為觀止。真真是“一入紅樓深如海”, 終生夢難醒!
但會作詩並不等同於詩人,真正的詩人首要的是超脫於紅塵世俗,有一顆敏感的詩心,不掩飾,不作偽,以真性情示人,敏於四時變化,以同理之心待人。而《紅樓夢》真正稱得上詩人的也隻有寶、黛二人,他們倆真正是以自己的全部生命和畢生愛戀來踐行自己的詩意人生,真正做到了“詩意的棲居”。冰雪聰明的黛玉天生一顆善感玲瓏剔透之心,加之幼年失祜,寄人籬下,自是更易傷春悲秋,感懷身世。所有這些也正是使她成為詩人的必然因素。身為詩人的黛玉,才思敏捷,每次詩會比拚中總是一揮而就,輕鬆名列前茅,尤其菊花詩會上以三首七律技壓群芳,借菊花詠物寄懷,有陶淵明之灑脫自然,均係上乘佳作。除詩社比拚外,黛玉還獨作了三首歌行體的七言古詩,分別是淒清而憂傷的 “葬花吟”,仿“春江花月夜”而作的愁緒滿腔之“秋窗風雨夕”,以及孤寂哀怨的“桃花行”,首首一詠三歎,句句情真意切,纏綿悱惻,感人至深。另有五首懷古詩“五美吟”,亦得寶玉讚不絕口。
“雜學旁收” 的怡紅公子寶玉,客觀地說,詩作水平其實相當高,從大觀園試才題匾額,到洋洋灑灑的《姽嫿詞》,再到仿 “離騷” 所作字字珠璣的《芙蓉誄》,加上貴妃省親時的應景之作及參與大觀園詩社比拚時的作品,作品亦不少,可每次詩會比拚,愛花惜花的寶玉在姐妹們麵前卻總是甘拜下風,特別是在林妹妹跟前,寶玉甘願承認自己才疏學淺,從不掩飾自己對林妹妹的傾慕讚賞。而黛玉在大觀園確乎是當之無愧的群芳之冠。
黛玉論詩,集中體現在她教香菱作詩的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因薛蟠調戲柳湘蓮被打,羞於見人,故以出門做生意為由離家遠行,便給了香菱入大觀園長住的合理緣由。香菱對大觀園詩社的豔羨可不止一日,此番入得園來,歡喜異常,欲向寶釵討教,但寶釵不加理會,寶釵一直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故而不肯教香菱。香菱便舍近求遠轉求黛玉,不料黛玉竟爽快地一口應承,盡心教授。黛玉論詩亦因此而起。
“隻聽黛玉道:‘什麽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隻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隻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隻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裏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暘、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這一段論述可說是黛玉作詩的最基本法則,而熟讀名家經典乃基本功夫,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再者,形式和內容當以內容為主, 立意為要,果真有了意趣,則平仄、對仗、韻律等形式也可將就,切不可“以辭害意”;其次,立意有高下雅俗之分,所以功夫要從“高雅”做起。此番詩論,堪稱字字真言。
黛玉首推王維的詩,因其詩極具畫麵感,如香菱喜歡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所謂“詩中有畫, 畫中有詩”,語言淺白卻意境高遠,雅俗共賞,非常適合初學者學習。杜甫的詩乃律詩典範,對仗工整,韻律講究,可令初學者掌握最基本的聲韻格律知識。杜甫之為“詩聖”,其詩沉鬱頓挫,感情深沉,題材廣泛,詩中有他經曆的‘安史之亂’前後的巨大而真實的曆史畫卷,故亦有‘詩史’之謂,讀杜詩會對詩能達到的深度與廣度有特殊的體驗。李白的詩情感奔放,氣勢豪邁,富於想象,可啟發初學者的靈感,且不拘泥於詩歌的固有韻律格式,自由灑脫。香菱在黛玉這位毫不藏私的好老師的悉心教導下,苦心鑽研,幾近入魔成癡,終於成功做出了新巧有趣且意境深遠的好詩。
黛玉論詩,另見於《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時值夏末初秋,荷枯葉破,隻聽“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麽還不叫人來拔去。’……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隻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李商隱的詩素以“隱晦”見稱,今日有人謂之“朦朧詩”的鼻祖,其詩常常雲山霧罩,令人難入其境,難解其意,似可意會,又不可確解。黛玉推崇“不以辭害意” ,可能也不喜歡詩意太過隱晦。但是黛玉單單喜歡他的這句 “留得殘荷聽雨聲” ,就在於這句詩以極平常樸素的語言營造出了寂靜而又清冷的意境,可與維摩詰詩的畫麵感媲美。黛玉自己的詩作,涵蓋歌行、律、絕等,最大的特點就是立意為先,表情為務,詞句修飾其次,如《葬花吟》,全文多處換韻,在格律上並不在意,然因情真詞達,故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後世今日的多情善感之人讀之,鮮有不感同身受、情動五內者。
雖說書中黛玉詩作最多,可寶釵,湘雲,妙玉卻也詩才不俗,尤其是寶釵,大觀園詩會比拚她和黛玉兩人經常是不分軒輊,各有千秋。恰如李紈所評二人詩作,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黛玉所作;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一語中的點出了二人的區別。寶釵雖不讚成女子讀書作詩移了性情,可她自己卻善作詩亦善評詩,寶釵論詩主要集中在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因湘雲豪興滿滿欲做東開詩社,寶釵便幫她出謀劃策,於是二人當晚在蘅蕪院商量詩題。隻聽寶釵向湘雲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隻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麽,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又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隻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此而難人。”可見寶釵雖從不把作詩當作自己本分,但論詩卻跟黛玉觀點相同,也讚同立意清新為作詩第一要務,大可不必一味追求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極險的韻。果真是閨閣中曆曆有人,見識都非比尋常。
黛玉詩趣在意境高遠,清新自然,磅礴大氣,其詩論見解深刻,簡練精辟。勿論其排斥李商隱的隱晦和陸遊的淺近直白是否公道,但詩隻要達到了她的要求,則必然是好詩無疑。話說回來,說是黛玉論詩,其實黛玉的詩趣便也是雪芹的旨趣,黛玉的詩傳達的情感難道不就是整部石頭記向我們訴說的愛恨情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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