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涿道士,涿呈閩,是司馬家第N代的一個外戚。父親取了司馬N代的女兒,分到兩畝地。家裏一不小心就生了N多個孩子。太多了,便被送到村東頭的真教道觀裏做學徒。
大楚帝國有四大宗教。全一教、息教、芏教、和真教。雖然都是崇尚太陽神的教派,但對世間萬物的形成、星辰運行規律、神明、靈魂、道理、前世今生的解釋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全一教作為大楚帝國國教,宣揚最純潔的靈魂必須有最高尚的血統,隻能出自帝王家庭。
息教認為:普天寰宇無高下,九州五族齊正果。隻要人心向善自我反省去除心中雜念,極樂世界就會降臨人間,無生無死無痛苦,眾生普度盡為仙。
芏教與息教類似,也不講究血統,但卻注重修行。一日三餐五課都要向輪值的主星跪拜,自我懺悔,清除體內不潔之氣,才能將十個太陽的光芒吸納入體,最終飛升脫離苦海。
四大宗教中勢力最弱,或者應該說是唯一遭受八大家族歧視的真教,則更強調修行的地點。比如要在深山老林、懸崖峭壁、或無人海島上苦修。乍聽起來,真教的教義與其他宗教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事實上,其最大的區別便在於“苦修”是不能僅僅依靠花錢便可以買到的“功德”。有錢人和沒錢人被拉到同一起跑線,要跑同樣遠的路程、流同樣多的汗。這是對人類主觀能動性的抹殺,對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一千古公理的無情否定,是徹頭徹尾的反動思想。能幹的人就應該多得,能想的人就應該領導,能鑽營的人就應該彎道超車。當然,事實證明所有試圖彎道超車的人都翻了車,但不能不讓人嚐試就徹底堵死這條捷徑。
人生就是不斷地嚐試,最終達到抄近路的效果。
其實,這也是涿呈閩自己的想法。
成為一個真教法師並不是他自己能夠選擇的。父親家的祖墳上突然就冒了青煙,娶到司馬N的女兒,讓自己有了學習法術的資格。但司馬N實在太落魄潦倒了,自己出生的那個山村是其他教派的法師都不肯去的。隻有真教的道士,甚至連褲腰帶都是樹皮編的,那麽一個窮道士,萬不得已才到那裏去混口粥喝。
但這個窮道士竟然中了大獎。涿呈閩是百年一見的天縱奇才。
相反,涿呈閩卻是倒了大黴,天縱奇才被樹皮道士活生生帶到陰溝裏去了。
施展法術幫助百姓下苗插秧耕種收獲,是需要法寶的。那樣一個窮山村,是沒有法寶的。於是,涿呈閩那個該死不死的師傅為了能喝上一碗粥,就入了邪門、走了歪道。
沒有天宮寶石,便用了地闕咒語。
地闕,就是不需要花錢,隻需要改變風流水轉的方向,就可以利用九州地形來汲取並使用太陽光芒的邪道法門。它不受資源的限製,也就不受世家大族的控製;它不需要用靈力來與陽光共鳴,便不需要世家大族的法師來幫忙;它是可以隨隨便便撿起幾塊石頭,雕刻些亂七八糟巫婆神漢才用的下三濫咒紋,就可以幫助村野匹夫盜取蒼天諸神恩賜給有錢人才能享用的偉大能量的邪物。
當然,這隻是沒有經過大楚帝國三百年文化底蘊修飾的,比較直白的說法。
官方的統一口徑是這樣的:地闕法術會嚴重影響太陽能量在九州大地均勻的分布。能量分布的不均勻最終會壓碎地殼,山崩海嘯、火山爆發、地陷天塌。
如果你是幸運的全一教、息教、或者芏教的信徒,那麽你的導師會十分和藹地跟你說: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去看誇父族的傳說。曾經啊,有過一個高度文明。人羽河洛誇父鮫,各族人民幸福美滿地生活在同一個大家庭裏。多美好的世界呀?可惜,他們不用隻有法師才能使用的十二天宮,卻濫用任何一個沒有靈力不懂法術的人都可以使用的二十八地闕。無知者無畏,得罪了天、得罪了地、得罪了九州、得罪了太陽。哢嚓,天罰。
無論是十個太陽兩個月亮,還是大地荒神,都禁用地闕法術。
投身真教已經夠倒黴了,再加上二十八地闕?
我的天哪。
涿呈閩常常這樣自哀自憐。
實際上,他的自哀自憐更像是一種麻痹自己的迷幻藥。因為不僅僅是真教,就連其他的三大正教也並沒有因為一個少年人在一次毫無選擇權的誤入歧途之後,就對他的天縱之才視而不見。
全一教、息教、芏教、真教的中級法師、高級法師、甚至有兩個太陽大祭司,都苦口婆心地勸說他迷途知返、棄暗投明。涿呈閩也不止一次痛哭流涕地自我反省、立誌革新改頭換麵地想要獲得新生。
但是,父親或母親並沒有直通朝堂的關係。他所能得到的最高品級,六級中等,月供不過二十五兩銀子。也就勉強能買到一顆小指甲蓋那麽大的、還至少有一半是雜質的紅寶石、藍寶石、或者是綠寶石。
我的天哪。
順手在地裏撿幾塊石頭雕刻出來的地闕法器都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我的天哪。
不花錢哪。
遭到幾次搭個木台燒死你這個臭道士的威脅後,他便跑到了這個大楚帝國最南邊的海港。這裏的布政司是不肯與世家大族同流合汙的寒門子弟,不但不夥同天宮派法師威脅著要燒死他,而且還分給他一個不漏雨的小院子,幫他采了很多塊石頭。
天光漸漏已是天明,屋外卻依舊是風雨飄搖的世界。
天海台風似乎愈發地猛烈了。涿道士從地上拿起自己雕刻的鎮風球掛在窗框上,然後卸下擋板。十二道彩色的光芒隱隱約約地透過了黑漆漆的烏雲,反射在石球上雕刻著的直角雲紋上。
流動的光芒並不均勻,時快時慢、時而狹窄明亮、時而寬闊暗淡。
涿道士歎了口氣。二十八地闕直角雲紋的雕刻方法失傳太久、太久了。樹皮師傅那兩把刷子的水準也的確隻配糊弄一碗粥喝。變戲法也似,誰肯花錢?
十
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從桌邊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去透氣。地闕鎮風球和天宮鎮風燈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站在屋子裏可以聞到春天的味道。
涿道士閉上眼睛,揚起脖子,伸長鼻子努力地呼吸著暴風雨帶來的潮濕。卻隻聽到轟隆一個霹靂的雷鳴,接著感受到瓢潑的大雨從頭到腳一下子把全身澆了個透心涼。狂風裹挾著暴雨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睜不開眼睛。涿道士轉身就跑,邊用袖子擦臉邊摸牆邊立著的門板想要堵住窗戶。
在那個瞬間他是這樣想的:鎮風球失靈台風刮到屋子裏來了。該死的符咒雕錯了,都是樹皮師傅害的!
我怎麽就這麽倒黴?
擦了雨水、睜開眼睛、拿起了門板忙三火四地正要堵窗戶,卻看到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正蹲在窗沿上,兩手捧著兩隻鎮風球湊到眼睛前麵眯眯眯眯地看雲紋中流轉的陽光。大雨滂沱,那孩子身上的披風隱隱約約地散發著亙白太陽的光芒,全身上下竟然沒有一處浸濕的痕跡。
涿道士是不罵人的。當然,這與他總是被罵有著很大的關係。己不所欲勿施於人。屬於受氣受慣了的。但還是很不高興地說了一句:“這位小朋友怎麽不打聲招呼就亂動貧道的東西。放下放下,很貴重的。”
孩子側過頭來看他,牛哄哄的小下巴牛哄哄地揚起來。同時,把兩隻鎮風球都放在左手裏,也不知道那小小的手掌是如何抓得住兩顆比她的頭還要大的石頭球。右手從風衣中摸出一錠明晃晃的金子拋過來。或者是有意為之、或者是準頭實在不佳,金子隻飛了一半便落下去。涿道士連忙前撲,在金錠子落地之前用雙手接住了,整個兒身體也就像是鞠躬行禮、甚至是撲倒下跪似的爬在了地上。孩子咯咯咯笑得開心,又摸出一錠金子來捏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晃了晃。
“遠來是客,請進來說話。外麵風大雨大別涼著您。”涿道士連忙收拾桌子上堆放的圖紙、雕刻未成的石器,又用袖子狠擦兩把,“您坐您坐,我去泡茶。”
孩子把鎮風球掛回到窗簷上的凹槽裏,跳進屋子:“你有多少個球?”
涿道士邊泡茶邊指著牆角快堆到房頂的石頭堆:“要多少有多少。”
孩子盯著那些方方圓圓、長長扁扁、似鴨蛋似棒槌、似磨盤似方台的石頭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泡好的沱茶放在了眼前才問:“能頂多少顆鑽石的法力?”
涿道士回頭掃一眼堆在牆角的石球,複又轉身,在孩子對麵坐下:“這位貴公子……。”
“我是女孩。”
“抱歉抱歉。這位貴小姐……。”
“虞秋,叫我虞秋。”
“虞秋小姐……。”
“虞秋。不是小姐。”
涿道士微微怔了怔。他隻是見錢眼開,但絕對不傻。天縱奇才本就絕頂聰明,再加上數次差一點被燒死的刻骨銘心的慘痛經曆。也算是一生經曆皆為苦、通達人性莫言深。心中多少猜到這個女孩子並非單純的執拗,而是內心深處相當忌諱“小姐”這個稱號的。
當然,他是道士,給錢辦事。對客人的喜好善惡、過往經曆是不方便查問的。於是便又拱手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您是個明眼人,我也不說假話。我這個東西呀,跟鑽石沒有對等性。”
虞秋麵無表情地抬了抬眼角。小姑娘的眼角本來就有些丹鳳,這時候一挑起來竟然是殺機畢漏,宛若架柴點火要燒死誰似也:“你這東西不是說能求雨、也能止雨麽?”
涿道士沉默了片刻。他是想要那兩錠金子的。求雨,也是做過的。但那都是在幹旱龜裂之地,改變改變風流水轉的方向,把地形周圍、高空之上僅有的那一點點水汽聚攏,下上一天、半天的雨。淅淅瀝瀝的雖然不大,但總是能救活麥子的及時雨。
但要說止雨,那可就難了。平原曠野上說不定還能卷起一股大風來吹吹某一塊雲快些走,某一塊雲慢些走。讓漆黑一團的雨雲分開,或者就此不下雨,或者下得小一點。讓大家有那麽一個小時、半個小時的喘息時間丟下一批麻袋,填土築堤。一天下來斷斷續續的幾次突擊衝鋒,還是能阻止決堤保一方平安的。
但很顯然,這個金氣衝天、牛氣也是衝天,但人狠話不多的女孩子既不是要求幾滴及時雨,也不會去關心什麽水壩決堤。當然,事兒可以慫,但話不能慫。
“是可以求雨止雨。但它們不是鑽石。這個叫地闕法器,跟天宮法術完全不同,是另外一套體係。天宮法術是需要能量源做動力的。我這些球是把散落在環境裏的能量搜集起來,跟太陽產生共鳴的。”涿道士看了看虞秋,見她依舊是麵無表情也不知道聽懂了多少,便換了一個更容易理解的解釋,“天宮法術是主動的,地闕法術是被動的。”
小丹鳳眼依舊是斜斜壞壞燒死人的樣子:“不是鑽石?”
“鑽石有能量,地闕法器沒能量。”涿道士雖然一生坎坷,但畢竟是個技術控,說到地闕理論也是很有自尊自傲的。
虞秋一把就從涿道士的手中奪回那錠金子,連同手裏的那一錠都收到風衣裏:“那我要你幹什麽呀?”
涿道士有些發懵:“我,我也不知道你要我幹什麽呀。”
“停雨。”虞秋指了指窗外,“我要出海。停台風。”
“台風?”涿道士的舌頭都快打卷了,把一個“台”字說得悠長無比、百轉千回。
“台台台台風。”虞秋瞪著眼睛問,“能停不?”
這頑童說話實在是太沒有禮貌了。就算涿道士是個泥人,也被她激起了土性:“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是實際操作上很困難。”
“困難誰沒有?重要的是克服困難。”
涿道人想要解釋的話全被這一句氣吞山河的管理學邏輯噎在了喉嚨裏。他定定地看了虞秋好久,突然間發現她五官雖然精致漂亮,但左邊頭發向後側方斜斜梳理的形狀卻跟自己的樹皮師傅幾乎是一摸一樣的。驟然間,半生坎坷的淒涼感充斥了胸口,這個秉持著與錢為善、與人為善人生信條的苦命道士終於忍無可忍了。他大聲地反擊,希望能用威嚴的咆哮來掩蓋沒辦法停止台風的心虛:“理論上來說,隻要能夠消除台風風眼的能量源就能停止台風。但實際上,風眼可以被散掉,能量卻不能被散掉。”
虞秋沒聽懂:“風眼散掉了,台風不就消失了麽?”
“但台風中所孕育的能量是無法消失的。破壞能量的分布會影響天地循環之正氣、九州運行之根本、日升日落之規律。”涿道士突然間為自己的理論找到了公知與道德上的高度,於是認真地瞪大眼睛,用手指乒乒乒乒地敲打著桌子,強調著正教賢達們用來勸說自己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的格言警句,“哢嚓!天罰。”
這麽一大套理論呀?
不會吧,該死不死的臭道士叔叔?
年方十歲的虞秋內心被震撼得發懵,於是保持著不說話的樣子,隻是橫著眼睛瞪了回去。
嗵、嗵、嗵。涿道士用食指重重地敲桌麵,嚴肅認真地強調:“會引起海嘯。”
哦。這一句是能聽得懂的。虞秋思索了片刻:“你說的不對。”
“咦,女娃娃不要亂講話。我說的哪裏不對?”
“散掉風眼是要到海上去的。”
“是啊。”
“出海是要坐船的。”
“是啊。”
“海嘯是巨大的海潮遭到阻擋衝上陸地才形成的。”虞秋瞪著眼睛質問,“我都坐在船上了,為什麽還要擔心海嘯?”
涿道士膛目結舌地看了小女孩半天才失笑出聲,指著身後的城市,滿臉悲天憐人的正義感:“可是他們,還在陸地上啊。”
虞秋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衝壞了房子我賠他們。”
“要死人的!”
“不會搬走啊?海嘯來了。傻呀,等死?”
“你、你、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說話呢?”
虞秋從風衣裏掏出一個大袋子來打開。裏麵裝著十幾錠黃金、七八張地契,還有一顆比她的頭還要大的紅寶石。她把地契一張張地擺在涿道士的麵前:“這都是京城靠近皇宮的宅子,一萬兩、五萬兩、十萬兩,看你能賣給誰了。這塊寶石價值連城,但中看不中用。太大了,想要釋放出全部的能量大概要一、兩個月。有那時間台風自己就停了。”
我的天哪。
這是誰生的敗家女?
涿道士幾乎要撲上去搶了。但天縱之才,豈能與俗物相類?殘存的一絲理智讓他清醒地知道,騙了這個孩子的錢,是真的會被燒死的。不信的話,可以看看她那對牛哄哄、牛哄哄的丹鳳眼,還有很像樹皮師傅的發型。
涿道士又仔細地看了幾眼那類似樹皮的發型,是不是自己那個該死不死的師傅化妝討債來了?停台風?停天海台風?奸詐的黃毛丫頭怎麽不讓我把你送到天海上麵去管理動物?於是,故作憤怒地揮了揮手:“人命關天,小小年紀說出這樣的話真讓人齒冷。走走走走,給多少錢我都不會幫你!快走!”
“我姓虞。”
“姓蝦也沒用。姓螃蟹也沒用。我涿呈閩光明磊落、為國為民為百姓分憂。你這樣為富不仁置百姓安危……。”
姓虞?虞秋。她姓虞?!
樹皮師傅保佑我呀,幸虧沒收她的錢。
涿道人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緩緩地坐回到椅子裏麵去,過了好長時間才繼續說下去:“我是帝國登記在冊的法師,擅用地闕法術是要被燒死的。你,你,除非你拿到岑國師或者無為法師的親筆信,我沒辦法幫你。”
虞秋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很久,才指了指堆得滿牆的石頭法器問:“就憑那些破爛玩意,是不是沒辦法停止台風?”
“當然有辦法!但龍雲港萬餘百姓,我不能隨隨便便就引發海嘯啊。你總得給我一個官方的文件。”
虞秋撇了撇嘴站起身來:“你準備準備,我去給你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