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灰色的本田越野車在跨海公路上頻繁切換著車道,精準而飛速地穿梭在悠閑的度假車之間。
紀北崇微聳眉骨注視著前方,保持著他駕駛時一貫的冷靜,即使這一刻身側有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然而很快的,公路上悠閑前行的汽車紛紛斜下路肩,通往西礁島的跨海公路變得異常開闊。
警車的警笛聲漸漸尾隨而上,空中也傳來了直升機螺旋槳的措風聲。
“……我們落入圈套了……我們落入圈套了……”後座上,吉姆的槍在紀北崇和坦坦之間神經質地擺動著。
“別慌!別慌! ……”道格轉頭,一半安撫一半嗬斥,“我們手裏還有牌!還有牌!”
紀北崇趁亂瞥了一眼後視鏡。坦坦也正從那裏看向他。她的眸子裏滿是壓抑著的驚懼,在那驚懼之下又隱隱有一種安心。
“專心開車!”道格拿槍的手在紀北崇的肩上狠狠一壓,另一隻手打開了車上的廣播。
所有的電台果然都在爭先報道這輛開往西礁島的本田車。
從電台播出的消息來看,警方已經確認車上共有四人,其中兩人為費城槍擊案的嫌犯;而對另外兩人,警方卻似乎諱莫如深,隻說是一對亞洲男女,對他們的身份和上車的原因並沒有明確的認定,甚至沒有說是人質。由於兩名嫌疑犯的信息早已鋪天蓋地,各家電台關注的焦點此時反而集中在了亞洲男女的身上。
一家電台報道說,這對男女是來邁阿密參加婚禮的,但女方是男方的契約女友。也許英語裏並沒有契約女友的確切翻譯,電台報道使用了Escort girl的說法。這與原本的意思大相徑庭,對坦坦尤為不公。紀北崇知道現在顧不上這些,卻仍有些惱,同時也愕然警局裏的審訊內容竟然如此輕易地就被電台挖到了,正疑心是不是警方放出的煙霧彈,卻聽道格冷笑了一聲,“所以,你也沒說假話,是不是?”
紀北崇沒聽明白,繼而意識到道格是在對坦坦說話。
後視鏡裏,坦坦微微蹙眉,沒有出聲。
紀北崇忽然明白,為了讓道格他們打消勒索的念頭,坦坦大概引用過相似的理由,來證明他們“實為陌路人”的關係。
“這重要嗎?”他忽然帶著幾分氣說道,隨即又意識到眼下的處境,“反正我們現在都在你們手裏。”
道格看了他一眼,伸手撥換了頻道。
下一個電台也在跟進這條熱點新聞。他們挖到的消息是車上的亞裔男子在新年第一天曾被帶入警局,又很快獲釋;帶入警局的原因尚不明了。
一萬匹羊駝在紀北崇的心底呼嘯而過。
還沒來得及解釋一個字,吉姆已然從後座跳起。道格忽然明白了同伴的意圖,急速托住吉姆砸向紀北崇的槍托。一旁的坦坦情急之下,竟也“啊嗚”一聲撲了上來去咬吉姆的手臂。
吉姆從道格的扼下掙脫出抽出拿槍的手,猛甩向身邊的坦坦,“Bitch!”
坦坦捂著臉跌落在角落裏,又被吉姆一把揪起。
“別!別!……”紀北崇從後視鏡裏看得分明,急聲道,“我能解釋!”
“吉姆, 控製一下……”道格大聲安撫著同伴,手中的槍抵上紀北崇的下頜,“現在解釋!”
“我昨天下午的確進過警局。”紀北崇挺著脖頸,努力穩住手中的方向盤, “是因為前天晚上飆車的事。”
“我看見你跑贏了警車的。”道格絲毫不買賬。
“有人把飆車的視頻放到了網上。警車是根據視頻進行的逮捕。”
“……他在耍我們……他在耍我們……” 吉姆狂燥地喊著,“他如果被捕,又怎麽能離開警局……”
“有人幫我交了保釋金。”紀北崇極力穩住自己的聲音,同時飛速瞥了一眼後視鏡。吉姆已轉移了注意力,不自覺鬆開了手中縮成一團的坦坦。
“怎麽證明你不是在說假話?”道格也將信將疑,手中的槍頂得更緊了。
“被你的槍指著,我怎麽可能……?”紀北崇聲音發急,忽然猛打了一下方向盤,一車人隨之猛烈地左右搖擺。才穩住車子,後頸忽然一陣刺痛,眼前金星亂冒——吉姆手中的槍托到底還是砸了上來。
“剛才路麵有個施工坑!有個施工坑!” 紀北崇悲憤地大聲道,同時感覺到一股溫熱而粘稠的東西沿著脖頸向下流去。
“吉姆,先讓他開車!”道格的聲音冷靜了些。
一隻微涼的手按在了他後頸的傷口上。坦坦壓抑著的啜泣聲從後座響起。
道格冷冷看了他倆一眼,伸手又轉了一個頻道。
下一個電台的說法更加令人匪夷所思。該電台稱根據他們從邁阿密警局內部了解到的消息,亞裔男女很可能與費城槍擊案有牽連,甚至為同案犯。
“跟我們是一夥的? ……跟我們是一夥的?……”吉姆狂燥著嗤之以鼻。
這條消息卻令紀北崇微微一悸。
中午在銀行外的經曆似乎佐證了這種說法的可能性。也許這就是杜利跟蹤他的原因。
從那個修車店,到那輛車以及車上的手機,再到他們和道格逃亡路線相同的行程,甚至坦坦的不知去向——如果換個角度將這一係列事情連起來看,他們竟的確有幾分像是費城槍擊案的同案犯。
他忽然覺得荒唐無比,又想起坦坦曾說和他在一起“成了逃犯”,竟不由笑了一下。後視鏡裏,嘴角腫腫的坦坦仿佛想起同一件事,竟也笑了一下。
“專心開車!”道格又一次提醒紀北崇,並再次撥轉電台。
拉美風情的爵士樂瞬間響起——這次是個音樂台。車裏一時靜下來,隻有空中螺旋槳的聲音還在不協調地轟鳴著。
紀北崇緊踩油門。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所有這些消息都是警方放出的煙霧彈,用來幹擾逃犯的判斷。畢竟尾隨的警車和天上的直升飛機到目前為止並沒有表現出攔截的姿態,反而一路在幫他們清理交通。如果不是顧及到人質的安全,他們絕不會這麽做。或許上午邁阿密街區打劫案中警察不顧人質生死的行動激起了太多譴責,這一次他們不得不謹慎處理。
悠悠搖晃的爵士樂忽然淡去了。電台裏插播了一條天氣預報——一個熱帶風暴已經在加勒比海上生成,正以160英裏的時速向佛羅裏達靠近。
車裏的氣氛微微起了變化。
“颶風要來了。我們得在天黑之前到達西礁島。”道格的聲音低低響起。
紀北崇的眼睛向遠處越去。此時的海麵尚沒有一絲台風的影子,是平靜的深藍色。夕陽如同流油的鹹蛋黃懸在海平線之上。那金黃色向遠處流變著推開,變出青色、藍色、紫色。坡頂小房子、椰子樹、七裏長橋、漁人碼頭——海島線上的一切此時都變成了令人心動的剪影。
他和坦坦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遇見了墨西哥灣最美的落日。
“餓了……我餓了……”吉姆又一次在後座上煩躁起來。
“你和警察有聯係吧。”道格看向紀北崇。
“沒有。”紀北崇立即否認。
“這不是問題,而是命令。”道格冷笑一聲,加重了語氣, “我們得吃東西了,包括你的小貓頭鷹。”
紀北崇看了一眼表盤,已經是晚上七點了。他沉默了一瞬,從口袋裏掏出了杜利的名片, “ 這是負責我飆車案的警察。”
“……我就知道他和警察有聯係……我就知道……”吉姆惡狠狠地說道。
紀北崇握緊方向盤,預備著隨時會從後方發出的攻擊,“我從沒有聯係過他。我的手機早就關機了。”
道格示意同伴安靜,拿出從紀北崇身上沒收來的手機看了一眼,“他沒撒謊。”而後他重啟了紀北崇的手機。無數未接電話、短信、留言的提示響過之後,道格沉著臉發了一條短信。
許久沒有回複。
終於,當天邊的最後一絲光線沉落海麵,一條短信亮起在紀北崇的手機屏幕上:“2英裏之後,麥當勞,路中央。”
吉姆咽了咽吐沫,顯出幾分興奮。道格卻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後座上的坦坦。
麥當勞巨大的霓虹燈廣告牌很快便出現在蒼茫夜色中。空無一人的公路上,一個大便當袋醒目地停在廣告牌下的灌木叢旁。
紀北崇降低了車速,慢慢踩下刹車。
吉姆和道格同時拉開了手槍的保險栓。
“小貓頭鷹去取食物。”道格命令道。
紀北崇心底一動。不用猜也知道,灌木叢後一定潛伏著警察甚至特警。隻需要一點點機靈勁,坦坦便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他看向後視鏡,坦坦也正從那裏望向他,嘴角依舊腫著,眉心卻擰著倔強的小疙瘩。
“走啊。”吉姆推了一把坦坦。
紀北崇忽然明白了什麽,他急速轉頭用中文說道:“快走!別成我的麻煩!”
這是他們前日分別以來,第一次說上話。也或許,是他們最後的道別。
坦坦狠狠瞪著他,眼圈忽然紅了。她終於推開車門,向霓虹燈下走去。
“你跟她說了什麽?”道格警覺問道。
“我讓她放輕鬆。”紀北崇麵無表情地轉回頭。
“不許再說中文!”道格警告道。
而後道格和吉姆調換了手槍火力覆蓋的方向。道格放開紀北崇,把車窗搖下一條小縫,瞄向便當袋和坦坦的方向;吉姆的槍則從後邊頂了上來,同時揪住了紀北崇的頭發。
紀北崇保持著被挾製的姿態,眉骨微微而聳望著前方。
坦坦已經走到了霓虹燈下,她彎腰拾起便當袋捧在胸前,而後便停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在猶豫,又像在聆聽著什麽。
紀北崇眼眸輕轉,掃了一眼身側。道格雖然保持著射擊的姿勢,身體卻盡可能地縮在擋風玻璃框的遮蔽中,所以他的射擊角度很窄。隻要坦坦動作快一點,她便有機會逃脫。
Run! Run! Good girl! 他在心底大聲喊著。
“Motherfxxker!”道格忽然低低罵了一句。與此同時,一個特警的身影忽然從灌木叢後閃出,伸手拉向坦坦。
“砰!砰!”兩聲巨響從道格的手邊炸響。
坦坦在那槍聲中急速轉身,向著本田車飛奔而回。特警的身影也瞬間消失在了灌木叢後。
零星的槍聲帶著火花炸響在本田車附近,又隨著大聲的嗬止聲沉寂下去。
坦坦迅速拉開車門,鑽回了後座。
“你傻啊!往回跑?……”紀北崇心急發恨地用中文吼道,連道格頂上來讓他閉嘴的槍都沒顧上。
“閉嘴!”道格和吉姆同時喝道。
“你知不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紀北崇兩眼血紅。
坦坦在紀北崇的急斥聲中忽然抬起頭,眼眶也已紅了,“你才傻,跟本就不該來……”
“你們兩個都閉嘴!”
“我怎麽可能……不來……怎麽可能……?!”紀北崇氣到語塞。
“就是不該來!”坦坦也不覺提高了聲音。
“夠了!”吉姆忽然大喝一聲,手中的槍移向坦坦。
紀北崇的瞳孔在一瞬間放大,手猛然打向吉姆手中的槍。
“砰!”子彈射入車門。整個車子隨之一震。
紀北崇還沒有反應過來,喉嚨已被道格扼住,然而道格另一隻手中的槍卻指向吉姆,“控製住你的槍,夥計, 控製住!別弄丟我們的籌碼!”
吉姆咬牙切齒地掙紮了一陣子,終於把槍從縮成一團的坦坦身上收了回來。
道格把槍移回紀北崇,“如果我再在車裏聽到任何中文,我們就先斃了她。明白了嗎?”
紀北崇冷靜下來, 點頭。
“小貓頭鷹,你的判斷沒錯!警察在耍你。”道格又轉向坦坦,“他們覺得他和我們是一夥的。如果你剛才跑了,這輛車會被打成篩子。現在,把漢堡遞給我們。”
坦坦慢慢放開抱著頭的手,撿起掉落的便當袋,微抖著拿出裏麵的漢堡。
道格鬆開了扼住紀北崇的手。
紀北崇大口喘著氣。道格剛才的話他仿佛聽懂了,又仿佛沒有聽懂。坦坦把一個漢堡遞過來,他看向她,她卻低著頭沒看他。
饑餓的緩解暫時壓下了每個人心中的恐懼。
不知何時,車頂響起了細小而密集的雨聲。颶風的外圍已經接近島鏈了。
“晚餐怎麽樣?”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從揚聲器裏傳來,從從容的口氣判斷,似乎是警方的談判專家,“颶風就要來了,也許我們可以談談你們想怎樣解決眼下的問題……”
然而沒等那個聲音說完,本田車已再次啟動,在雨夜中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