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宮地闕第一卷第二章(上)

從宛州龍雲港的方向望過去,已經看不到潔白無瑕的天海,隻有那翻滾咆哮的台風。

雲層被閃電撕裂,暴雨和雷鳴交加。

虞中桓縱馬揚鞭衝向被傾盆大雨淹沒的海港。密集的雨點打在馬背上、手臂上、以及披風的蒙頭上,再如晶瑩的水簾瀑布一般地順著帽簷灑落,讓騎手根本無法看清奔行的道路。

但虞中桓毫不在意。

“駕!駕!駕!”

他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一手持韁,另一隻手將馬鞭輪成轉動不息的風輪拚命地抽打青鬃馬的臀部。這匹雄壯的快馬此時已經是鼻口大張,轟隆轟隆地噴吐著熱氣,似乎在榨幹著即將耗盡的生命。

一匹棗紅馬從身後躥上來,瘦小的騎士猛地扯住虞中桓手中的馬韁拚命地大喊:“叔叔!危險!”

那是年僅十歲的虞秋。尚屬孩子的她天生神勇,雖然隻用了一隻手,卻讓素來勇武的虞中桓很難掙脫。兩匹馬並行著、不時間相互衝撞著,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

待到完全停下,竟然已是在棧橋的橋頭。虞中桓這才意識到,稍晚一步就會連人帶馬衝入咆哮的、黑暗的、台風肆虐下的大海之中。

兩百匹戰馬以及馬上的騎士在他們的身後停下來。那是跟隨而來的護衛。若非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便是靈力無邊的法師。虞氏家族的精英全部被他召集到這裏。連續四天四夜的奔跑,每人換乘十六匹快馬,跨闌州、越州、宛州,來到九州東陸的西南角,他們已經疲憊不堪。

從馬上跳下來的時候,虞中桓的雙腳幾乎無法站穩。這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一路狂奔,更多的,是心力憔悴。虞秋的肩膀靠過來,給他扶住。這是他的堂侄女,堂叔曾經是與父親同樣精明能幹的家族精英,卻因為在曠野中遭遇一次意想不到的天文現象:密羅日珥。膝蓋骨被驟然爆發的太陽衝擊波殘存的、最後的一絲餘威掃中、粉碎再也無法站起。不成材的堂弟在失去管束中縱欲享樂,家敗人亡。

虞秋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她架起堂叔,頂著瓢潑的暴雨向巨浪翻滾的碼頭大步前行。這是虞氏家族專屬碼頭。深入海中的棧橋上鑲嵌著展翅飛翔的丹頂鶴。

藏在船塢中避雨的碼頭管事馮廣來看到黑壓壓的人群快速地靠近,一時間慌了神。台風肆虐、暴雨傾盆,莫不是傳說中的海盜上岸,殺人放火?來不及細想,起身跑到燈塔旁邊用力地搬動岔口,發出報警信號。

但隨著人群的靠近,每一個黑色的鬥篷上都用能夠吸收、並釋放亙白太陽光芒的蠶絲繡製的丹頂鶴圖案便逐漸地清晰起來。自家人。馮廣來長舒一口氣,扳回岔口、並親自跑到門前去迎接。

船塢的大門敞開著,咆哮的風雨在門外猶如怒卷的狂潮肆虐在天與地之間,卻無法衝入懸掛著兩盞鎮風燈的船塢。這兩枚專門用來抵禦台風的巨型石燈上雕刻著十二天宮鎮風圖,以及十二神獸:炳驊宮四翼龍鳥;窶浼宮八爪金錢豹;愆徽宮六蹄青馬;耋芮宮獨角金牛;朐鼐宮人麵草;鐦興宮靈魈;蠹酉宮冰蟒;蓿甄宮鐵栗鼠;蝤芮宮玉白象;裰旎宮盲鷹;鎏儇宮馱霸下;韙慝宮亮翅虎。

鎮風的能量當然不會來自這些傳說中的圖騰,而是來源於鑲嵌在十二神獸獸眼中的十二主星寶石。這些在九州七海精挑細選得來的、價值不菲的寶石中散發出來的能量沿著天宮圖川流不息地轉動,輻射出的能量罩將屋外瓢潑的大雨和屋內溫暖的火光分割成兩個毫不相幹的世界。

船塢中不但溫暖如春,並且陽光明媚。

那同樣是隻有富可敵國的權貴家庭才能支付得起的,散發著太陽光芒的十色明燈。赤橙黃綠青藍紫白黑亮,十色陽光被十麵鏡子反射、集中,又透過上方的凸麵天窗放大、再聚焦,猶如光芒萬丈的燈塔拔地而起穿破雨幕照耀在黑壓壓翻滾不休的黑雲下方。

相互擠壓的雲層終於摩擦出張牙舞爪的閃電,隨著轟鳴震響的驚雷猶如被創世之神一把撕裂的殘破光網似也布滿天空。

虞中桓踉蹌著疲憊的腳步走到馮廣來的麵前,伸出顫抖的手抓住他的領口沙啞著聲音憤怒地吼叫:“鳴針在哪裏!”

他們,曾經是大楚帝國千萬子民為之敬仰的神仙伴侶。

他和她的第一次相識,是在風景如畫的江南。

可如今,虞中桓的手臂顫抖著,撕裂著叫喊著:“我的兒子在哪裏?!”

馮廣來被主人爆如雷霆般的怒吼嚇破了膽,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主母、主母帶著大少爺,出、出海了。”

虞中桓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天空中的烏雲更加黑暗,雙膝微微顫抖似乎無法承擔身體的重量,踉踉蹌蹌,竟然一屁股坐倒在濕漉漉的橋板上。他沒有試圖爬起來,而是盤起腿,就那樣坐著。

虞秋默然無聲地轉身,合攏兩扇巨大的倉門,將狂虐的台風盡可能地隔離在外。

火盆裏的光忽明忽暗照映著虞中桓的沮喪與頹唐,過了好久才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發問:“你不知道天海過境?還是,你不知道天海過境會有台風?”

“主、主母啟程的時候,台風還、還在很遠很遠。”

虞中桓的臉色稍好一些,但目光依舊是呆滯著死氣沉沉。

虞秋問:“走了幾天?”

“四天,四天前。”

四天前。印池主星日。鳴針是印池太陽祭司,那麽她的確應該離這台風很遠很遠了。虞中桓感覺到雙腳冰涼,小腿抽筋,身上的每一寸骨頭似乎都被這番疾馳震碎了。他勉強扶著橋板想要站起來,卻是聽到轟隆一聲,橋板下方的海水被台風卷起一股巨浪正打在手心下方,震得手臂發麻。

虞中桓對著想要過來攙扶的虞秋擺了擺手。這隻是緊張的心情驟然鬆懈而帶來的巨大的疲憊。稍微喘息,便能夠自己站起來。走到火爐邊把冰涼的雙腳靠在瓦罩上麵。瓦罩上有十二道紅泥線,將柴火的熱量嚶嗡嚶嗡地放大著,但卻柔和、溫暖,並不激烈。

馮廣來的心稍稍平靜了些,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見虞中桓依舊望著火爐發呆,試圖靠近幾步。虞秋用毫無表情的目光望了他幾眼。馮廣來有些疑惑,卻沒能理解小女孩內中的深意。雖然沒有繼續靠近,但還是說出了不該說的話:“小人給主母調了黃龍戰艦,不但又大又穩,還安裝著二十四尊天星戰炮,帶了幾百顆太陽火彈。有咱們虞家的丹頂鶴旗幟,就算是雄踞七海的海盜也知道繞著咱們走。”

被凍僵的腳趾漸漸有了知覺,虞中桓用雙手蒙住臉,試圖恢複思考能力。

馮廣來側頭看了看虞秋,見女孩子對自己已經失去了任何形式的交流興趣,便大著膽子向主人靠近了兩步,但依舊保持著萬分尊重的距離。壓低了聲音才繼續拍馬屁:“大少爺天資聰穎、眉清目秀、舉世無雙、英、英明神武,一看就是溫文爾雅氣吞山河如虎的曠、曠世奇才。小人、小人有興得見小主人,真是三生有幸祖宗八代積來的福分……”

“黃龍戰艦、印池主星日出海。”虞中桓緩緩開口,“就是沒人能追得上了。”

馮廣來微微愣了一下:“隻有第一天是印池主星日,然後是寰化、亙白、裂章。當然,隻要不是鬱菲印池雙星壓白象,就是,就是玉白象、蝤芮宮,那這個世界上誰又能追上蒼山山脈漂浮峰印池太陽大祭司駕駛的黃龍戰船?沒有任何危險的。小人用項上人頭擔保,絕對沒有問題。”

腳掌依舊冰涼,但總算恢複了知覺。小腿肚子的抽筋依舊帶來難言的陣痛。虞中桓努力挺了挺腰,強撐著最大的精力用最具威嚴的姿態豁然站起身來麵對馮廣來:“調動黃龍戰艦的手令,在哪裏?”

“手、手、手令?”馮廣來的心咯噔一下,幾乎停止了跳動。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他倉惶地四下裏張望,試圖找到任何形式的線索,以便對應這句並不凶狠、卻足以致命的問話。

虞秋以愛莫能助的冷笑回應馮管事求救的目光,似乎是在說:我警告過你不要亂說話。

馮廣來此時才理解了這小女孩那毫無表情的注視中的含義,可惜,已經晚了。他下意識地退開半步張口結舌地找著可能脫罪的借口:“主、主母就是,就是……小人就算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質疑主母……”

他再次回頭望向虞秋。虞秋已經完全不打算在他的身上浪費任何一點時間,而是帶著好奇的目光打量這座巨大的木製船塢。

馮廣來隻覺得就算是胸中的最後一絲力氣也已經不翼而飛了,噗通一聲跪在橋板上拚命地磕頭:“主母是印池法師,她老人家就算是拔下一根頭發,也能將小人化作齏粉。她是主母啊,主人。她可是、小人的主母啊。”

虞中桓並沒有精力去說更多的話,他隻能感覺到心如死灰的絕望:“沒有我的手令擅自調動黃龍戰艦,自己投海去吧。”

馮廣來呆磕磕地跪著,雙手顫抖著微微伸向虞中桓,似乎是想要求饒。但最終,隻是無力地拍擊在了濕漉漉、被海浪不停拍擊的橋板上。

虞中桓,虞氏家族名義上的繼承人,實際上的掌權人。在他的父親虞平君病倒的兩年裏,已經成為跺一下腳,就可以震動三萬裏山河的帝國基石。

天海台風落下的暴雨雖然被鎮風燈隔絕在倉外,但卷起的滔天海浪卻毫不停息地擊打著脆弱的橋板,似乎隨時都能將這座貌似偉岸的丹頂鶴船塢從下而上一舉掀翻。

那絕不是一個管事的力量可以對抗的。他隻是附著在參天大樹根部的一隻菌,隨時都會被折斷、枯萎、毫不起眼地生存和死去。

“我會,照顧好你的家人。”虞中桓並非不能體諒馮管事的心思,畢竟是好不容易才能遇到的巴結主母的機會。

虞氏家族的勢力縱貫南北,這個級別的管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他需要懲罰一個人,一個讓自己難堪的替死鬼。所以,他冷冷地站著,背起雙手,抬頭望向閃爍的十色陽光,以及被這猶如燈塔一般明亮的光芒所照亮的烏雲、和紛飛的雨。

馮廣來無聲無息地磕了三個頭,艱難地爬起來走向倉門。靠近倉門的兩名騎士推開那巨大的門板,外麵咆哮如奔雷的風雨聲瞬間便充斥了這平靜的船塢。

馮廣來回過頭,最後看一眼那爐火,也最後看一眼虞中桓。地中央的爐火依舊溫暖。站立著的虞中桓冷漠如冰。馮廣來猶如被吸幹了生命的軀殼,呆若木雞地移動著雙腳走進漫天飛舞的瓢潑大雨之中。

二百餘名跟隨虞中桓馳騁四天四夜的武者和法師並不是都有資格進入船塢避雨的。此刻,還有一百七十餘人隻能牽著戰馬矗立橋頭,看著從船塢中走出的管事。從那僵硬的姿態中,他們已經猜到即將發生的事情。這群人來自天南地北,平素並不相識。隻是接到命令從各個需要負責的地區出發,一路匯合而來的。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對馮管事即將發生的遭遇便也有著各自不同的想法。或憐憫、或悲傷、或慶幸、或鄙夷。有的人能感覺到難以言明的兔死狐悲;另外還有人則是澎湃不息的熱血沸騰,以為主人賞罰分明,是難得一見的天縱奇才值得用生命去捍衛、去追隨。

在虞秋的眼中看來,那隻是一條無助的生命,走到了泯滅的盡頭。小女孩抬起頭看了看台風呼嘯的天空,烏雲和暴雨、電閃雷鳴,看不到一顆星辰。但也許,有一顆毫不起眼、甚至在過去的千年萬年中甚至沒有任何一位法師或者是天文學家肯為之命名的小星星,即將在九州的天穹殞滅。

如果真如法師們描述的那樣,每一個出生在世界上的人,都對應夜空中的一顆星,有著自己運行的軌跡,也有著自己隕滅時劃破蒼穹的絢麗無比的燃燒。

今夜,或許有流星。

年僅十歲的虞秋這樣想著。

但她想錯了。

“停!停!停下來!”

一片喧囂聲中,龍雲港布政司鄭紹賢率領幾個衙役頂著狂風暴雨向著碼頭急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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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讀者朋友希望將一章分成上下,一則閱讀方便,二則增加曝光率。多謝提醒。希望有喜歡would building的朋友多多討論。也希 -善良多事- 給 善良多事 發送悄悄話 善良多事 的博客首頁 (20 bytes) () 05/12/2021 postreply 10:33:04

我們隻是給建議,還是你自己決定啦: ) -FionaRawson- 給 FionaRawson 發送悄悄話 FionaRawson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2/2021 postreply 13:04:37

多謝 -善良多事- 給 善良多事 發送悄悄話 善良多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2/2021 postreply 14:54:03

短些好。虞中桓這樣的表現不正常 -nearby- 給 nearby 發送悄悄話 nearby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2/2021 postreply 17:49:00

寫的挺棒的。我也覺得短點兒便於閱讀。 -Anthropologi- 給 Anthropologi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12/2021 postreply 18:5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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