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Bronze Lemon的幽光長廊,紀北崇完成了重新麵對那個圈子所需要的一切準備。
他曾經縱身躍入的那個圈子,他以一個高端俱樂部來致敬的那個圈子,他曾經以為會是他創業基石的那個圈子,也是出事後驟然把他拒之門外的那個圈子。
他要來做個了結,和自己,和那個圈子,和他愛過的姑娘。
他的眼睛在迷離的燈光和華麗的衣衫間跳躍著,準確定位了顏冉的位置。
她坐在吧台前,穿著一件黑金小禮裙,極為幹淨流暢的線條,在秀美的鎖骨上扭出一個別致的花結。吧台後方的大屏幕上正一頁一頁翻過她的生活照——她背著旅行包走過歐洲的小鎮,她舉著美國律師協會會員卡,她和她的狗一起玩水,她和朋友們一起劃著獨木舟穿過飄著藍色浮冰的海麵……
一切一如他六年前初見她時那麽美好。
紀北崇在跳躍的燈光中向她走去,手中拿著剛從樓下購物廊買來的禮物。
他有一種不真實的錯覺,仿佛時光回到四年前,仿佛倪家的承認不曾改變他對生活的決定,仿佛在她走的那個晚上他臨時改變了主意,仿佛他現在走向她是為了單膝跪下問出那個問題一般。
年輕躁動的臉紛紛向紀北崇轉過來,認識他的,他認識的,都停住了“不啦不啦”的講。驚訝,不屑,鄙夷,同情……種種情緒浮現在那些臉上。
細長的高腳杯停在顏冉的唇邊,她的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卻又很快俯身湊近身旁一個背朝門口的人,低語了句什麽。一個陌生的微胖的中年男子轉過身,與顏冉同時站起迎向紀北崇。
紀北崇仿佛聽到幻覺的水晶球輕輕碎裂的聲音。
“Gabriel,這是我以前在P大汽車工程學院的師弟。後來我改學法律,他則成功申請了P大商學院,還有很成功的融資創業經驗。” 顏冉挽著未婚夫,做了一個商場初見式的介紹。
紀北崇握住顏冉遞過來的微涼的手,覺得她比二十多個小時前還要遙遠。
“歡迎歡迎。” Gabriel的咬字有一種港式模糊,“聽冉冉說起過你,很有想法的年輕人。”
紀北崇不知道他這麽說是暗諷還是出於禮貌,一時忘記了手中的禮盒。
“是送給我們的嗎?”顏冉卻注意到了他手中的禮盒,問得落落大方。
“當然。”他把盒子遞給顏冉,“祝你們百年好合。”
“謝謝!”顏冉接過盒子,有意無意向他身後瞥了一眼。
紀北崇淡淡而笑,什麽也沒說。也許,讓她知道自己現在是一個人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不堪。
“Peter,你遲到了。” 顏冉的未婚夫忽然誇張著姿勢長伸著手臂向門口迎去。顏冉也把禮盒放在吧台上,隨著未婚夫匆匆向門口迎去,不自覺間將手中的高腳杯遞給了紀北崇。
他們的重逢就這樣結束了。紀北崇僵硬轉身,向燈光暗淡處退去。
在吧台的一角坐定,他忽然覺得口幹舌燥,啜了一口手中的酒,是加了柳橙汁的香檳,杯口上帶著一點唇膏的粘膩,也是柳橙味的。他輕輕抹了下嘴角,想起這酒叫含羞草,他與顏冉的第一次就是被含羞草點燃的。在他的記憶裏,那就是顏冉的味道。
望向酒吧入口處,顏冉正與幾個油頭粉麵的來客寒暄擁抱。他的心底有一瞬刺痛,像是有個結了許久不肯脫落的痂,輕輕落下了。
酒吧間裏,許多人正向這邊看,竊竊私語,眼神複雜。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曾與他關係不俗,然而此刻沒有一個人向他走來,問好,甚至隻是點一下頭。沒有,一個都沒有。
紀北崇獨身靠在吧台一角,低頭搖晃著手中的香檳杯——時光回到四年前。
彼時,剛從汽車工程學院碩士畢業的紀北崇,明確了自己此生的誌向——他要把自動駕駛和超跑這兩件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結合在一起,讓那些不能掌握超跑駕駛技術的普通人也能體驗極致的速度享受。從伊隆·馬斯克的經曆中,他知道這個夢想不僅需要智力團隊的協作,也需要資本的滋養。倪家對他身份的承認恰在此時,在痛苦的掙紮之後,紀北崇對倪正勳二十多年的恨轉變成了一種理性的接納。他依舊拒絕倪家的錢,卻並沒有拒絕倪家的影響力帶給他的其他隱形資源,申請P大商學院也變得順理成章。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那個圈子中的一些人的。
他發現他們並不像圈中的另外一些人一樣紙醉金迷揮霍無度,而是既善於利用既有的家庭資源,也敢於追求自己獨立的夢想。而紀北崇的誌向與信念,甚至他野性的成長也吸引了他們。他與他們一起發起並成立了超跑俱樂部“95號公路”,又在這裏成為他們的領袖。
從P大商學院畢業後,他一步一步組建創業團隊,著手開發自動駕駛的超級跑車。
即使借著倪家的影響力而獲得了眾多投資人的支持,技術與資金的瓶頸依然頻頻出現。這時候的“95號公路”不僅是紀北崇呼朋喚友到賽道上宣泄失意的地方,也是他從友誼中獲得鼓勵與修複的地方。他曾以為他們中的有些人會是他一生的朋友甚至合作夥伴,而“95號公路”則是他未來的無人駕駛超跑帝國的精神家園。
然而,就在他的第一款概念車問世之前,倪家出事了。當他麵臨眾多投資人的驟然撤資和創業團隊的哄然解散,麵對忽然被翻出的身世,“95號公路”裏那些他以為會是他一生朋友的人,卻在羅致炎的煽動下以一場沒有他出席的會議,將他踢出了他自己親手建立的俱樂部,在他的背上插了讓他最痛的一刀。
那是紀北崇人生的至暗時刻——他懷疑那些曾經的“朋友”,他更懷疑他自己。他像一隻受傷的獸蟄伏起來,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見人。
在這段時間裏,他賣掉了一輛輛跑車,一次次搬到更簡陋的公寓,以付清創業中欠下的租金和債務。
也是在這段時間裏他痛定思痛,終於承認是自己高看了自己。他雖優秀,若不是借用了倪家的影響力,獲得了那些本不屬於他的資源,他絕不可能飛得那麽快那麽高;而那些曾經的“朋友”,也不過是因為隱隱洞悉到了他家族的榮光,才聚攏在他的周圍。所以,當所有這些驟然消失,他們便把他永久地踢了出去。
顏冉的婚禮邀請函半個月前輾轉寄到紀北崇手裏時,他曾猶豫許久,卻在前兩天知道婚禮同時邀請了許多“95號公路”的成員後,忽然下定了決心——他可以承認自己的失敗,但他絕不能接受自己是個懦夫;他已經直麵了自己,是時候麵對那些曾經的“朋友”了,哪怕他們絕不會再和他說一句話。
紀北崇這樣想著,目光從昔日“朋友”們的臉上深刻地劃過:一身銀灰西裝的王祺曾是他的摯友,負責家族的教育企業在北美的擴展,與他一樣酷愛保時捷;漫威T恤的林堃,喜歡開奔馳,正準備回國接過他父親創立的網遊帝國;細框眼鏡文質彬彬王大倫,與他的煤老板父親唯一的共同愛好是悍馬;一身白裙的陸婷,喜歡開白色的法拉利……
也許,誰都沒有錯。隻不過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戀人,朋友,年輕的心……
蘋果手表忽然在手腕上顫了一下。抬手,一條短信快速地閃過——提醒信息:去往西礁島的大巴五分鍾後離開,請盡快上車,謝謝!
紀北崇微微扯了下嘴角,忽然從這光鮮華麗而又芒刺叢生的單身派對上分了一瞬心。
她真的溜走了!
在沉默中對峙了十個小時之後,他在到達邁阿密時就決定放棄對坦坦的‘挾持’了。
他曾入住過瑞茲卡酒店許多次,知道這裏有一個旅行社,常年為酒店的旅客組織邁阿密周邊的短途旅行。他去前台辦理住宿手續時,有意讓她在大廳裏閑逛,其實是為了讓她自己發現那個旅行社的廣告。登記入住時,他已經通過前台確定了大巴的票價。而她被夢魘住的那個晚上,他便知道她身上還藏有兩百刀,怕她不夠,他又留了六十刀讓她“去嚐香橙黑巧克力蛋奶酥”。
他不願點破,更無意修正自己的形象。反正這一路,他已把自己的B麵全部暴露給了她,他想讓那個固執的女孩兒覺得是她自己逃出了他的“魔爪”。
Mean而且喪。
紀北崇想著坦坦對他的評價,忽然笑了一下,眼前卻浮現出一個短發女孩在西礁島金黃色的沙灘上的畫麵。她追逐著海鷗和白浪,細細的身影模糊在日光中。
周圍忽然一片低低的騷動。不知何時,大屏幕上顏冉的生活照已被新聞標題和圖片取代了。
紀北崇抬頭,看見屏幕上跳躍著一條條刺目的新聞黑體字:“倪家”……“豪賭” …… “卷入貪腐”……“情婦自殺” ……
“紀學長,好久不見啊。”一個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紀北崇的胸口微微一凜。這一刻還是來了!
在蘇迪告訴他羅致炎被保釋出獄之後,他便隱隱知道他和他會有短兵相接的這一刻。然而,他又懷著某種僥幸——剛剛被保釋的羅致炎不會這麽快就“殺”到邁阿密來。事實證明他錯了,羅致炎不僅來了,還先他一步布下鴻門宴,準備了這麽一個讓他血淋淋的出場。
紀北崇向酒吧的門口望了一眼,看見顏冉正與未婚夫一起領著剛來的幾個客人走向旁邊的側廳。看來顏冉的未婚夫與羅致炎有著某種默契。這倒也合理。羅致炎家的人脈和金脈都很廣,讓顏冉的未婚夫把單身派對借給他做個暫時的鬥獸場不是什麽難事。
也好。一切恩怨都在今夜了斷吧。
紀北崇從吧台邊站起,轉身迎向他過去四年的宿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