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色失速》-5 奇怪作息

……耐了耐性子把毛巾扔到沙發上,紀北崇又問道:“說真的,剛才來不及問清楚,那個人到底為什麽追你?”
坦坦抬起頭,眼睛聚焦在床頭燈上,“我也不明白。一個華人旅行團的領隊告訴我,西邊停車場有時會有回費城的大巴停靠,我就找了過去……”她眯起眼睛忽然瑟縮了一下,仿佛回到剛才的險境中一般,“那個人忽然冒了出來,上來就搶我的背包……我嚇壞了,就拚命地跑。他消失了一會兒,我還以為他放棄了,誰知他又不知從哪裏開著車追了上來……
“然後呢?”紀北崇皺眉問道。
“然後就遇見你了。”

紀北崇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如果他是見你孤身所以想搶財物,那我出現後不會追著我們的車跑,更沒必要飆車撞我們。”
“不知道。”坦坦搖了搖頭,又似想起什麽,“他對我說了一句什麽,但我沒有聽懂。”
“是什麽?”
“聽起來像是……gimmeba”
“形不成任何意思。”紀北崇蹙了蹙眉,“難道是個瘋子?”隨即又搖頭道,“不過他改裝車玩得不錯,又不像是瘋子。”

“什麽改裝車?”

“他的車改裝過引擎,否則剛才怎麽可能追得上我們。”
“你怎麽知道?”坦坦忽然側頭看他。
“能從發動機的聲音聽出來。”
坦坦的眼神裏忽然添了一抹崇敬之色,“還以為你隻是開得快,原來對車這麽了解。”
紀北崇看了她一眼,一時覺得她的小臉也沒那麽寡淡了,“我以前改裝過不下二十輛車,超跑的各個車型我都研究過,也開過。剛才那個人改裝他的引擎應該是用的……”

“超跑是什麽?”坦坦一臉迷惑。

“超跑就是超級跑車——這都不知道。” 紀北崇意識到自己是在對牛彈琴,立即失去了解說的興趣,“總之,以後遇到這樣的人,保命要緊,別抓著你的破箱子不放。你不會每次都遇到我這個級別的車手。”
“可我參加婚禮的裙子和鞋子都在那個箱子裏呢……” 坦坦小聲說道,“我總不能穿著帽衫去參加你朋友的婚禮吧。”

紀北崇的心忽然毫無緣由地微微磕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坦坦的眸子清清淺淺的。紀北崇決定暫時不跟她說從蘇迪那裏租行頭的事了。

坦坦見他沒說話,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還去參加那個婚禮吧?”
“嗯。” 紀北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總得對得起剛才的“死裏逃生”。睡吧,明天還得開長途。” 他伸手關了床頭的燈。
坦坦安心地翻過身去,在黑暗裏衝著天花板無聲地笑了。

兩個人各自想著心事,一時都沒有睡著。
過了一會兒,坦坦在黑暗裏開了口,“我們什麽時候能到邁阿密?”
“明晚吧。”
“婚禮是後天中午?” 
“嗯。”
坦坦沉默翻了個身,把頭枕在手臂上,忽又問道:“那個要結婚的人……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
“……嗯。” 暗夜使人有一種被保護的錯覺,仿佛承認也變得不那麽困難了,然而紀北崇還是蹙了蹙眉,“你怎麽知道的?”
“結婚禮物哪有送手鏈的?”坦坦輕輕說道。
紀北崇在黑暗裏失笑了——並非他不知道這手鏈不合禮儀,隻是他對她的記憶還停留在當年。當年和他一樣都是窮學生的顏冉曾經心儀過一款類似的手鏈。
 “你很愛她吧?” 停了好一陣子,坦坦又說道。

紀北崇覺得被“愛“這個字燙了一下。

是的,在他初來美國的日子裏,顏冉曾經如同女神般為他劃開了一片晴空。他仰慕過她,他們也真切地走近過,但一切又都隨著她的畢業和他在倪家地位的改變而發生了變化。那時他鬼使神差地選擇了放手,之後,他的人生更是大起大落,他們也漸行漸遠甚至慢慢失去了聯係,直到幾周前他忽然收到了她輾轉寄來的結婚請柬。
她的人生美好如初,而他卻已是窮途末路。“愛”這個字此刻與他而言,已是虛弱危疑遙不可及了。

“曾經是吧。”紀北崇沒有否認曾經的美好。
“她知道嗎?”
“嗯。”
“那你後悔嗎?”
“……嗯。有點。”
坦坦在黑暗裏撐起身子,“那你這次去,是要把她搶回來嗎?”
“你的小腦袋瓜子在想什麽?”紀北崇冷嘲一聲,聲音低了低,仿佛自語,“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也許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你才最勇敢呢?”
“你知不知道,聽個小孩兒講心靈雞湯特別滑稽。”
“說得自己多老似的。你畢業也沒幾年吧。”坦坦不服道,過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不是說給你聽的,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紀北崇低低笑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說了句,“其實,也不隻是去祝福前任。還有些別的事情要了結。”

兩個人一高一低在床上和地下各自輾轉反側,都好一陣子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紀北崇又開了口,“你呢?為什麽要去邁阿密?……而且非去不可似的。”
“……他們讓我寒假裏不要一個人待在費城……我也答應過自己……一定要去西礁島看海明威故居的……我不敢對自己食言……怕以後沒機會了……”坦坦的聲音有些斷續,仿佛說這一番話很耗心力似的。

然而聽到紀北崇耳朵裏,卻隻覺得她的話有點莫名其妙,不過他也聽明白了一點——坦坦隻是要搭一段車到邁阿密而已。從邁阿密再向西,有一條長長的島鏈延伸到墨西哥灣中。她真正要去的是那串島鏈最西端也是最有名的西礁島。

 “我隻到邁阿密。”紀北崇覺得自己有必要聲明一下,“從邁阿密到西礁島還有五個多小時的跨海公路,你得自己想辦法。”
 “我知道的。我還有一百多刀,應該能找到便宜的大巴。”坦坦趕緊說道,又想起什麽,“我就隻帶了這些錢……你丟的東西,我可能要過兩個月才能賠給你了。”
“再說吧。” 
“我一定會還你的。”坦坦肯定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真的。我發誓。”
紀北崇淡淡“嗯”了一聲。

窗外有風聲掠過,像是深沉的歎息一般。紀北崇起了困意,側身拉緊被子,快睡著的時候,好像聽見坦坦用很小的聲音說了一句,“很高興認識你,紀北崇。”
他又模模糊糊“嗯”了一聲,落入睡夢裏去了。夢裏他回到了六年前初到P大的日子。那一天,風和景明,萬裏無雲,他躊躇滿誌地穿著一件印有P大字樣的帽衫,走進汽車工程專業的學院樓……

“啊——”暗夜忽然被女孩兒的叫聲扯破。

紀北崇驚醒,過了好幾秒鍾才反應過來那是到坦坦的聲音。起身打開了床頭的台燈,他看見坦坦蜷縮在地鋪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正望著牆根發愣。紀北崇叫了她一聲,她也不理——似乎被夢魘住了。他於是蹲下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空洞的眸子飄散了好一會兒才捕捉到他的臉,而後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人卻顯然還在混沌中。
紀北崇不知道她是怎麽回事,但以前見過很多喝翻了篇兒的女孩子,便依樣架起她的肩膀,把她扶到浴室的水龍頭下,擰開了水龍頭。
才衝了一下,坦坦便“哇”的一聲趴在他肩上哭起來。

紀北崇從毛巾架上拿了一條幹毛巾,低頭擦她淋濕的頭發,忽然看見她發上的水流沿著她細細的脖頸,漏進她敞開的後領,流向一片光滑而隱秘的曲線中。
驀然感覺到了身體某處微微的異樣,紀北崇帶著一絲愕然轉開了眸子——有點悲憤,他是蟄伏得太久了。

坦坦卻在他失神的瞬間歪出了他的手臂,滑向濕漉漉的地麵。紀北崇回神,急忙伸手去撈,勾住她腹部的一瞬,觸到一片紙板一般硬硬的東西——像是有什麽東西縫在她的底褲上。
坦坦依舊昏昏沉沉的,紀北崇幹脆把她先扶回到地鋪上去,又返回洗手間去拿毛巾,再出來時,她不知怎麽卻已爬到了床上,趴著睡著了。
“喂!你睡地下的!” 紀北崇聳起眉骨,猛推了她一下。
坦坦無知無覺地翻了個身,露出睡衣下的一截底褲——一塊長方形的凸起,印在她的小腹上。
紀北崇忽然明白了剛才觸到的是什麽。縫在底褲上的口袋,古董級的藏錢方法,小時候母親也曾教過他。看著坦坦四仰八叉的樣子,他毫無罪惡感地湊近看了一眼,四張淺灰綠的票子從小布片的一角露出,隱隱約約顯出五十的字樣。

200刀。剛才,她還防著他沒說實話。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拿起手中的毛巾勉強擦幹了她的頭發,關上燈,睡到她的地鋪上去了。  
 ※        ※        ※        ※ 
淩晨時分,一輛舊式的棕色別克從17號出口彎下,而後停在一段空曠的路邊。
一個栗色卷發,短鼻子低眉弓的西裔年輕人從車上走下,縮著脖子在寒風中左右望了望,又回到車上撥通了手機,聲音急躁,“我跟你說過這是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你那個破手機肯定又沒電了……”
他掛了電話,在手機上搜索了一番,開到了最近的一家汽車旅館。敲開門進去不到五分鍾他又走了出來,坐回駕駛座上放平了靠背,憤憤躺下。

天明時分,一輛貨車駛近汽車旅館門前。司機打開了後倉,與旅館工作人員一起裝卸著食品貨物。
別克車裏的人在一片嘈雜聲中,罵罵咧咧地直起身來,卻看見一個亞洲女孩兒正從旅館裏走出,舊粉色的羽絨服微微而敞,隱約露出胸前印著的卡通貓頭鷹圖案。
※        ※        ※        ※
紀北崇揉著眼睛從地鋪上坐起,看著對麵空空的床鋪,想起天蒙蒙亮的時候坦坦就起了,躡手躡腳地,卻還是在出門前踢翻了椅子。
這女孩的作息真是奇怪——他帶著床氣鬱鬱地想。

直到洗漱完,也沒見坦坦回來,紀北崇下樓去前廳吃自助早餐。餐廳裏的電視正在播早新聞,頭條依舊是費城的午夜槍案。最新傳來的消息,卷入槍戰的路人死亡人數已經上升到四人,費城警方依舊毫無頭緒,FBI已經介入調查。

紀北崇吃著薄薄的土司,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穿著隨意睡眼惺忪的各色旅人排隊在拿旅館供應的簡單早點,但坦坦並不在其中。
“還要咖啡嗎?”一個係著白色圍裙的白人大媽拿著一個蒸餾咖啡壺出現在身旁。
“是的,謝謝!”紀北崇推了下杯子,又問道,“你有見到一個中國女孩兒今天早晨來這裏嗎?”
白人大媽想了想,把手比在耳旁,“短發?”
“是的。”
“她來的很早,後來我聽見她在向凱蒂打聽那個旅行者小教堂。”
“小教堂……”
“旅行者小教堂。”白人大媽揚了揚眉毛,有點驚訝他沒聽說過似的,“在網上很有名的。”看他仍是一臉不解,白人大媽用手比劃了一下,“ 是一個隻能坐下六個人的可愛的小小教堂。 ”
紀北崇忽然想起昨晚坦坦趴在地鋪上看的那本深色皮的厚書——原來是《聖經》。
“五分鍾就能走到。” 白人大媽指了指窗外, “如果你想去看一下的話”
“謝謝。”

紀北崇端起咖啡望向窗外,意識到今天是周日。原來她信教。然而紀北崇對任何形式的宗教都是排斥的。他的母親終其一生渴望在信仰中獲得內心的平靜,卻最終因為故去的方式沒能獲得宗教的接納。
他看了看手表,忽然有些不耐煩起來——他昨晚說過他們今天要早走趕路的,她怎麽這麽拖遝?
紀北崇聳起眉骨,放下咖啡走出餐廳,向著白人大媽剛才手指的方向走去。

遠遠的,樹叢間冒出一個頂著十字架的屋頂。再往前走,便看到一個白牆紅瓦的小房子,像是放大了的玩具一般。路邊,幾個穿著黑色禮服的當地人正把一個長長的木盒子抬入一輛黑色的長車中,似乎剛剛進行過一個簡單的葬禮。
紀北崇繼續走著,繞過幾簇矮灌木,便看見坦坦坐在小教堂外淺淺的台階上,閉著眼睛,雙手合十輕輕靠在唇上,小臉沉靜寧素,很有一點遺世獨立的味道。

然而湧上紀北崇心頭的卻是關於母親的記憶——也是這般虔敬,優美,無用……

他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定她,“找了你半天。不是說了今天要一早出發的嗎?”
坦坦抬起頭,眼底顯然徹底得濕潤過,然而看到他的一瞬,那濕潤中泛起光的漣漪來,她的唇角也微微彎起,“我看你一直睡著呢。” 
“那是因為有人半夜尖叫,還占了我的床。” 有一股氣凝在紀北崇胸腔裏,連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是為了這事著惱。
坦坦的臉上顯出歉意,“真不好意思。我……我最近睡眠不太好。”
“睡不好,卻有精力在這裏悲憫眾生?”
“你怎麽知道……”坦坦唇邊的笑意消失了,眉頭也擰成一個小疙瘩。她沒有說完那句話,站起身繞開紀北崇向外走去。
“方向錯了,旅館在西邊。” 紀北崇在她身後冷哼一聲。
坦坦調轉了方向,悶著頭向前走。

紀北崇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又蠢又滑稽,“喂!你的神有沒有跟你解釋過,人世間為什麽有這麽多不公平的事?”
坦坦忽然轉過身來,緊緊盯著他,“你不是衝我!你到底衝誰?”

紀北崇忽然啞了口。他聳起眉骨向一旁望去。他當然知道他是衝誰,隻是他與她早已天人永隔,他的嬉笑怒罵她都已聽不到了。
坦坦見他不說話,轉身向前跑去。
紀北崇也沒追,即使沮喪即使理虧,他是不會對女孩兒伏低做小賠罪道歉的。

兩人黑著臉一前一後回到旅館中。

才一上三樓,就看見他們房間的門前圍著幾個人:一個打掃衛生的西裔大媽,一個黑人保安,還有一個禿頭的白人大叔。
看見他們走近,白人大叔立刻走上來說道:“我是這個汽車旅館的經理。這是你們的房間嗎?”他指著一閃敞開的房門問道。
“不。那間才是。”紀北崇警覺地指了指隔壁的一間,”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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