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一家鄰居,劉旭東用藍牙打開車庫門,他小心控製著車速開上結著薄冰的車道,閃亮的車燈正正照進車庫,照在高雪盈停得歪歪扭扭的SUV上,他車技再高,眼下也不可能停進去了。
劉旭東無奈地搖搖頭,這個高雪盈,三不五十就給他來上這麽一出。往常碰到這情況,他隻能先把自己的車倒出去,進車庫替她把車捋正停好,再把自己的車停進去,L市的冬天,把車停在外麵過夜,那些受過的罪他可不想再受了。不過眼下,他不想浪費哪怕5分鍾時間,他要進門喝杯酒,這一晚上他憋壞了,停車的事緩緩沒關係。
劉旭東進門脫了大衣直奔廚房中央島的酒架。夏天他們去露營,無意間進到一家不起眼的酒莊,他不好拂酒莊小姑娘甜美的笑臉,隨意嚐了口酒,立刻被那口醇香甘甜的酒征服了,當即買了一箱帶回來。大半年了,他自己喝加上送朋友,就剩下一瓶,被他小心放在酒架角落。節前他又跟酒莊訂了一箱,趕上聖誕,他能在新年後收到就萬幸了,此時此刻,他隻想喝最可心最可口的酒。
廚房中央島頭頂的三盞吊燈全亮著,劉旭東清楚地看見他特意放在酒架角落的那支酒不見了。今天高雪盈比他出門晚,說不定又是隨手拿出去送給誰了,可她說是去羅姐家,應該不會拿酒啊,算了,這個高雪盈粗心大意慣了,眼下他心情好,懶得跟這個馬大哈計較這點小事。
劉旭東隻得另選了支稍好的紅酒放在中央島,轉身去隔壁餐廳拿隻水晶酒杯,葡萄美酒夜光杯嘛。
家裏稍好點的酒具餐具都被高雪盈小心收在餐廳展示櫃裏,說是展示,其實是為了防Brandon這個小霸王,他兩歲就能自己爬上廚房餐台,把櫥櫃裏的杯碗扔出來,至於踩著盤碗鑽到地櫃裏躲著,算家常便飯。高雪盈買的那些又貴又好看的東西,隻能鎖在展示櫃裏,Brandon 還沒魔鬼到非要打爛玻璃鑽進去玩的地步。餐廳被高雪盈裝飾得很有情調,花啊,植物啊,蠟燭啊,窗簾啊,畫啊什麽的,卻是家裏使用率最低的房間,除了大的節日請客,平日沒人進來,他為了省事,應高雪盈的強烈要求,在餐櫃的台燈開關上裝了定時器,到點自動開關,免得沒人進來,屋裏總黑漆漆的看著不協調。
轉過廚房冰箱,就是餐廳,劉旭東站在冰箱旁邊,看著餐廳裏的高雪盈,原本衝到頭頂的歡喜霎時降落到胸口以下。
餐櫃上早該定點關閉的兩盞台燈都亮著,高雪盈還穿著出門的衣服,坐在餐櫃前的深色高靠背椅上,雙手鬆鬆交叉著放在餐桌上,眼睛沒有聚焦地看著手,手邊放著已經打開的、他此刻最想喝的那支酒。
劉旭東不在乎高雪盈已經打開他想喝的酒,她回家獨自躲在不會被發現的餐廳喝悶酒的狀態讓他擔心,雖說這幾年高雪盈不定時地看心理醫生,可那巨大的人生創痛,是幾次閑聊就能治好的?對這個問題,學科學出身的劉旭東一直抱懷疑態度。
劉旭東站在原地咳嗽了一聲,故意歡歡喜喜地開口,“領導真善解人意啊,知道我現在最想喝這支酒,提前打開,等我回來喝,感謝感謝啊。”說完,拉開高雪盈身邊的椅子,坐下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醒了會兒,入口正好。
高雪盈抬起頭,看著興高采烈的劉旭東,說,“看你這麽高興,有什麽喜事嗎?再拿去個杯子,一起幹一杯吧!”
劉旭東說了聲好,起身到展示櫃裏拿了隻一模一樣的水晶酒杯坐下來,倒了半杯酒,舉起來。
高雪盈也舉起酒杯,跟劉旭東輕輕一碰,淺淺啜了口。
劉旭東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低落的歡喜重又回到心口,高雪盈去看生病的羅姐,回來心情不好在情理中,不是什麽越不過去的坎,就按自己原本想說的順序,略帶激動地問,“領導,猜猜今天的party我見到誰了?到現在我還覺得自己在做夢呢。”
高雪盈看著激動的劉旭東,平靜地說,“知道,我在羅姐家見過了。”
Roy請來的貴客,順便請到家裏坐坐,高雪盈趕巧見到了,劉旭東握住她的手,興奮地說,“太好了,跟著Roy出來幹,我原本隻有五成把握,今天見到他,我有了六成的底氣,高雪盈,現在我向你保證,十年之內,我一定讓你和孩子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
高雪盈繼續平靜地問,“你知道他是誰嗎?”
今天的貴客是他們行業最知名的專家之一,不論個人背景教育程度還是職業履曆,無人不知,高雪盈卻問他是誰?劉旭東哭笑不得地問,“他是誰啊?領導。”
高雪盈沒在意劉旭東的調侃,平靜地回答,“他是羅姐的哥哥,親哥哥,羅姐隨媽媽姓,她哥隨爸爸姓。”
若是羅姐的親哥哥…那他的成算就是八成以上了…劉旭東緊緊攥住高雪盈的手,聲音裏帶著抑製不住的激動,“太好了!太好了!”
高雪盈嗬嗬笑笑,另一隻手舉起酒杯,微笑著說,“來,劉旭東,祝你們心想事成,前程似錦!”
劉旭東稍用力地和高雪盈碰了下杯,深紅色的酒液蕩出美妙的弧度,水晶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音,像提前綻放的璀璨煙花。
劉旭東握著高雪盈的手,興奮地跟她講今天的party,講羅姐哥哥的即興講話,講他和羅姐哥哥麵對麵的交談,講Roy對未來的規劃…講到若有羅姐哥哥加持,未來又多了重怎樣的保障,興奮地喝掉半瓶酒…
高雪盈當然為劉旭東高興,他們背井離鄉在寒冷的異國他鄉奮力掙紮,不久應該能看到個光明的未來,是他的,也是她的,是他們全家的,可她的高興就像是水麵浮的油,厚厚的,閃光的,卻輕飄飄地融不進下麵冰涼刺骨的水裏。
從羅姐家回來的路上,高雪盈一上車就問Tina,Nick到底怎麽了。
也許得到了羅姐允許,Tina一開始中英文夾雜,之後全英文地跟她說,“Nick小時候很聰明,也許比Andy 還聰明,可Andy比Nick大8歲,Andy引人注目的時候,Nick還在淘氣,Roy對Nick 很嚴厲,除了讓Nick格外用功,必須不能犯錯誤,不然就嚴厲懲罰…羅姨不同意Roy的做法,Roy就和羅姨吵架,當著Nick的麵吵…Nick 聽見他們吵架就跑出去不回家,這樣Roy和羅姨吵得更厲害,Nick不想在家待著,也不能跑出去…Andy很忙,聽Roy說Nick不學習,回來就教訓Nick,要他努力上進,別給爸爸丟臉…Nick性格慢慢就變了,逃學,撒謊,厭食…醫生說是青春期抑鬱症,吃藥也不好…羅姨忙,不能總陪著他…我們是女孩子,不是總能說到一起…Nick在學校的朋友都忙著學習,朋友也少了…有天Nick一個人在家,差點把房子點著了,再去看醫生,說是有躁鬱症…Roy說都是羅姨的錯…羅姨帶著Nick看病,還要管學校…Nick上了大學,每學期隻選自己喜歡的,壓力大和不喜歡的課都不選,不然就不去上課,所以他到現在也沒畢業…”
Tina說完Nick,見高雪盈一直沉默地開車,又說,“高老師…我一直羨慕你漂亮、幸運…羅姨是個非常好的人,可Nick生病的時候,誰也幫不了她…現在她自己生病,也沒人能幫她…她哥哥來看她,隻能在hotel住兩天…Andy也不住家裏…羅姨連說話的人都沒有,羅姨說她羨慕我媽媽生了兩個女兒…我媽媽因為沒生出男孩,被爸爸趕出家門…高老師,世界真不公平,對不對?不是我不想找男朋友,你看羅姨和我媽媽,有錢沒錢都要靠她們自己…她們如果自己生活,也許都比現在過得好…我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讓我媽媽不再辛苦…高老師,你有的一切我都很羨慕,但我隻能羨慕,世界不公平,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你已經得到的一切…”
臨下車前,Tina 又說,“高老師,我知道你也有不開心的事…Andy多優秀,現在他再難過,誰也幫不了他…”
是啊,人難過的時候,就像沉在冰冷的海底,隻有自己奮力向上遊,才能掙出黑暗,看到光明,獲得生機,身邊的人最多為你加油鼓勁,卻無法替代你努力…可若是在暗黑的海底掙紮求生的時候,旁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該有多孤獨絕望…她高雪盈幸運地掙出來了,身邊有劉旭東、有Brandon、有爸媽陪著她…
羅姐…唉…羅姐…父、母、師父一個一個離開,兄長孩子越走越遠…丈夫,不提也罷…也許最終會埋在這遙遠的異國他鄉…她們是不是都是這樣的結局?
想到這些,高雪盈頓時覺得四肢無力,周身冰涼,像是又回到從前最難熬的時候。
經過從前,她不想在劉旭東最興奮的時候,跟他說自己的恐懼和無奈,把他一起拉進黑暗中來。經過從前,她知道身邊有人陪著她,她就一定能從暗黑冰冷的水中掙出來。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