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之歌 (2)

來源: 杜鵑盛開 2021-03-07 05:38:2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323 bytes)

2

從有記憶以來,留聲機就一直放在家裏客廳的一張紫檀木桌子上。桌子上鋪著一塊絳紅色的天鵝絨布。淺棕色的木匣子,匣子的後麵伸出一個張開的巨大的喇叭,是銅質的,發著亮晶晶的光澤。匣子的旁邊有一個可以搖動的把手。記得他第一次去搖那個搖把,就被父親喝斥一番。那似乎是父親第一次罵他,那時母親還健在,把他抱在懷裏告訴他不要亂動留聲機,很貴重的東西。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那個帶著搖把和喇叭的木匣子叫做留聲機。以後他就不再隨便動留聲機的搖把了。隻是好奇地站著,仔仔細細地看著留聲機,琢磨那些好聽的聲音是怎麽傳出來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喜歡上了那些美妙的旋律。應該是在他不到十歲吧,父親請了一個家庭老師教他彈鋼琴,那時母親早已去世。

大概讀中學時,一個周末他回家,照例去聽音樂。他打開紫檀木桌子下的一個小櫃子找唱片,無意中發現一個用紅色天鵝絨布包裹著的唱片,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天鵝之歌》,那旋律,那歌聲,仿佛從天邊飄來的一粒種子落進心田,瓷瓷實實地紮下了根。特別是那首小夜曲,聽過一次從此便如醉如癡。不記得過了多久,應該是秋天,天已經有些冷意了,銀杏樹上的葉子黃的透亮,天上的大雁成群結隊地往南飛去。當他回到家急不可耐地再一次聽這張唱片時,父親正好回家,麵色隨即大變,生氣地一下子關了唱機。後來還是姑姑悄悄告訴他他的母親生前最愛聽《天鵝之歌》。母親去世後奶奶總嘮叨這首曲子不吉利,因為母親有段時間曾經天天聽。“怎麽可能第二胎還會難產而死。”他記得奶奶總是重複這句話。母親去世時還不到三十歲。不過後來父親再未阻攔過他聽這首曲子,他也盡量選擇父親不在家時才聽。自從知道《天鵝之歌》曾經是母親的最愛之後,他恍然大悟了自己為何對這張唱片一聽鍾情且情有獨鍾,便愈發喜歡了。彼時,他年少,並未將《天鵝之歌》與愛情聯係起來,而僅僅是把它當作與生母之間的感情聯係,似乎要在每一個樂譜,每一句歌詞裏尋找母親留下的痕跡和味道。

十八歲那年,他輕鬆考入北京大學地質地理學係。那時父親早已棄武從文,在省城一所中學當了校長。說起父親的從軍,其實是一個意外。父親早年畢業於北洋大學,專學機械製造。最開始在閻錫山晉綏軍的兵工廠任職工程師,後來擔任過教官。父親大學畢業後沒有留在天津而是回了故鄉山西,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爺爺。爺爺早年曾留學日本,後來一直在晉綏軍的兵工廠任職,據說曾經一度做到了總工程師的位置。戀鄉愛鄉的爺爺竭力鼓動父親回晉報效故土。爺爺一直是文職人員,據說他拒絕軍銜。全麵抗戰爆發後,不知為何父親稀裏糊塗地就當了一個團長,官職上校。率領部隊駐紮陝西。對於這段經曆,父親一直諱莫如深。亦從未對他和弟妹們提起過,這是一個秘密,被父親帶進了墳墓。也成了他和父親以及他們一家在曆屆運動中的一枚不定時炸彈。父親的部隊駐紮在陝西郊區,他五歲左右時,母親在一次難產中死亡。不久父親便續了炫。之後弟弟妹妹相繼出生。繼母帶著弟妹們隨軍跟著父親住在鄉下軍營。他則住在姑姑家,在西安城裏開始讀書。抗戰結束後,父親不再擔任團長一職,而繼續改任教官。四九年後,父親擔任中學校長,一直到文革爆發。

北大讀書期間,他認識了外文係的一個女孩舒拉。舒拉來自哈爾濱。其父母年輕時曾留學蘇聯,一度隸屬於共產國際。特別崇拜和喜歡蘇聯,便給她起了一個具有俄羅斯風情的名字-舒拉。舒拉活潑熱情,能歌善舞。他們一見鍾情。在學校的新年聯歡會上,舒拉用中俄雙語演唱的俄羅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風靡全校。他則喜歡西洋樂曲,特別喜歡舒伯特的《天鵝之歌》,尤其是其中的那首著名的小夜曲,應該來自於母親的血脈相承。

月下的夜色,淡如輕煙。未名湖的水波溫柔地蕩漾,空氣中彌漫甜膩膩的味道。舒拉拉著他的手,眼神迷離,笑容甜蜜,輕啟朱唇,歌聲悠揚。

       我的歌聲穿過深夜
  向你輕輕飛去
  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裏
  愛人我等待你
  皎潔月光照耀大地
  樹梢在耳語
  樹梢在耳語
  沒有人來打擾我們

是的,那夜,未名湖邊安靜極了。湖邊山坡上的樹梢在風中耳語,沒有人來打擾他們。
  舒拉用那銀鈴般的聲音,感動他充滿溫柔和愛情的心。
  
  來吧親愛的
  願你傾聽我的歌聲
  帶來幸福愛情

那時,他年輕,以為愛情就如歌中吟唱的那樣,風清、月明、美好、甜蜜。

留聲機,留聲機。他呐呐自語。

“爸,您想聽小夜曲嗎?我給您放。”耳邊傳來女兒的聲音。

他再一次從夢境中清醒。其實他並不清楚剛才究竟是夢境,還是回憶?抑或隻是潛意識裏的半夢半醒。

他搖了搖頭,意思是不必了。

沒過多久,音樂聲起。渾厚的女中音,不過不是舒拉,是關牧村的聲音。那是女兒用手機播放的。女兒從小就是貼心的小棉襖,三、四歲的時候,一看見他坐著發呆,就爬到他的腿上,用小手摳她的鼻子,直到他笑出聲為止。後來他買了一隻磚頭式的小錄音機,想方設法找到一盤《天鵝之歌》的磁帶,小家夥不知怎麽觀察到他喜歡這盤帶子,小手一按,樂曲行雲流水般地淌出來。他抱著年幼的女兒,女兒乖巧地坐在懷裏,安靜極了。那時他其實早已淡忘了舒拉和舒拉的愛情,舒拉變成他年輕歲月裏的一個符號,或者是一段美好的有些淒涼的青春往事。當他抱著女兒沉醉在天鵝之歌的旋律中時,思緒總是飄回有母親的遙遠年代。他總是在想,五歲前,大概母親也曾這樣抱著他無數次地聽過這首曲子。否則他怎可能在十幾年後的青春年少時會對它一聽鍾情,終身不悔。可惜這些往事他已經不太記得了。

音樂輕輕地流淌,此時,他已完全從迷離夢境中回到現實世界。看來女兒對於《天鵝之歌》的鍾愛,或許也是來自於母親的一脈相承。他想。

他閉著眼睛沉醉在音樂的魅力裏。心情平靜。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視線依舊被眼屎堵著,模糊不清。

“閨女,再幫爸爸洗洗眼屎。剛才沒洗幹淨。”他說。其實心裏有一點火大,但是盡量保持語調平靜。

女兒沒有說話。周圍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怎麽這麽點小事都做不好。”他口氣生硬,明顯的責備。要知道他視女兒如掌上明珠,自小到大沒有說過一句重話。這是破天荒第一次。

沉默,長久的沉默。空氣也似乎凝固成一麵密不透風的牆。

“我自己去洗。”他賭氣。掙紮地起身,未果,頹然倒在床上。

“爸,你生病了。記得嗎?”女兒問。

“記得呀。難道現在還在醫院?”他摸摸床和被子,確定還在醫院病房。

“早上住進來,現在天都黑了。頭也沒有早上疼了。我們出院回家吧。”他擔心天價的住院費。不想給女兒女婿增加負擔。更何況知識分子的自尊他也不願意成為人們口中白吃福利的寄生蟲。

“爸,您血壓高,先別激動,聽我慢慢說。”女兒的聲音輕飄飄的,聽起來卻又異常凝重,似乎一字一字間均隱含著重量。

“那我到底有沒有感染新冠病毒?”女兒說了一大通,越說他越糊塗。

“剛住院那會兒是陽性,現在已經陰性了。”女兒回答。

他咳嗽了一聲,終於鬆了一口氣。那就是說沒事兒了。這個節骨眼上,新冠二字堪比辛德勒名單般恐怖,尤其對於他這個八十歲的老人,無異於一張死亡判決書。

“那麽,明天天一亮我們就出院回家。”他說。

“爸,我們現在就回家。”女兒回答。

“現在嗎?不等天亮了?”他四下裏看了一圈,黑黢黢的。還是沒有來電。

“現在是上午。”女兒冷不丁說了一句。

“怎麽回事,那我怎麽什麽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他驚詫極了。記得生病前他每天追蹤新聞,新冠患者必須三次檢測陰性才可以出院,他這早上住院,中午就出院,一會兒陽性一會兒陰性,繞來繞去的,怎麽越繞越糊塗了呢?

(02232021開始於《世界日報》連載)

(未完待續)

天鵝之歌 (1)

天鵝之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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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筆老道,細膩感人,人都有老的時候,讀來心有戚戚焉。 -星如雨86- 給 星如雨86 發送悄悄話 星如雨86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7/2021 postreply 12:23:38

謝謝星如雨謬讚。看著父輩們漸漸老去,從前不在意的事情,現在開始關注。 -杜鵑盛開- 給 杜鵑盛開 發送悄悄話 杜鵑盛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7/2021 postreply 15:4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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