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散的父親母親

來源: barberry 2021-01-27 19:48:1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8528 bytes)

     “我和你爸走著走著,就走散了。我走得快,他走得慢,我老是要回過頭去找他。”

 

        越洋電話那頭,回蕩著母親散淡淒涼的話語,她在向我描述她的夢境。父親去世後,母親經常做這樣的夢。夢中,母親和父親一道出門,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對方,隻剩她孤身一人在虛無飄渺中漫無目地地行走。

        “哎,一晃7年了,我這次真的把你爸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7年前,父親去世時,父母親剛剛度過金婚紀念日。鶼鰈情深,固然是好事,但若一旦走了一個,另一個失了伴,也失了自己,不知所終,也夠淒涼。母親自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白天房門深鎖,午夜夢中徘徊,食之無味,言之無聲。情到深處人孤獨,愛到盡頭心寂涼。50年的姻緣,留給母親的是愛一場,痛一場,夢一場。七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

        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即便是最熱烈最真摯的夫妻之愛、父母子女之愛,隨著另一半的逝去,留下的記憶也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真切又迷茫,可觸而不可及,終將隨風而去。

        我的父母都出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兩人家庭背景和性格迥然相異,卻在時代的大潮中因緣相會,由愛生情,於相親相愛、磕磕碰碰中度過了漫長而平凡的一生。

        母親是個孤兒,從小失恃失怙,個性乖張,父親出身書香門第,溫厚純良,不苟言笑;母親四川人,尤嗜辣,父親無錫人,愛吃甜;母親超急性子,猴子屁股坐不住,父親極慢脾氣,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母親強勢,什麽都要說了算,父親忍讓,宰相肚裏好撐船;母親強健,尤擅體育,年輕時曾打破北京女大學生100米短跑記錄,父親文弱,除了教書上課,天天宅家備課做習題。

        這樣極端化的兩人生活在一起,難免鬧出一些誤會。明明一道出門,母親卻總是急衝衝趕路,父親慢吞吞落在後麵,兩人距離越拉越遠,看不見對方的影子了,最後父親如斷線的風箏,跑不動了,靜靜待在原處,等著母親回頭來找。實在找不到了,就兵分兩路,各自回家。他們相互妥協的日子一直等到年老時,父親患了失憶症,出門認不得路,母親每次都緊緊抓住他的手,再也放不開。

        這樣性格迥異的兩個人怎麽會走到一起呢?很小的時候,我就有了這樣的疑問。在一個月明星稀、夜涼如水的深秋,祖母和我在上海家中憑窗遠眺,遙望著東北的方向,那是父母親生活的地方,祖母對我講起了父母的故事。

        上世紀50年代,18歲的母親從四川大巴山區考取了北京石油學院,遇到父親,她的物理老師,倆人在教學相長中日久生情,開展了長達五年的“師生戀”。母親臨近畢業時,中國發生了一件大事,嚴峻考驗著父母的愛情,也是他們蒂結良緣的契機。1959年9月,中國第一大油田大慶油田的發現,使國家徹底甩掉了“貧油國”的帽子,祖國石油工業發展曆史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周恩來總理親自指示,要在大慶油田建一所培養高級石油技術人才的高等院校。母親一向積極,第一時間主動報名到東北大慶油田搞開發。父親為了愛情,違背了祖父母的願望,也毅然放棄首都高校的優越條件,跟隨母親到天寒地凍的黑龍江,參予東北石油學院的籌建和繁重的教學任務。

        在那個特殊時期,父母親整天忙於工作,忙於參加各種政治運動,難以顧及家庭。我在黑龍江出生半年後,就被送到上海由祖父母撫養。父母難得回滬探親,然而每個月都會往上海家中匯款40元,資助我和祖父祖母的生活。每月5日,弄堂裏都會響起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綠衣天使隔著天井高聲喊叫著祖父的名字,招呼他下樓敲圖章和到郵局取錢。

        如果讓我有機會躲到童年的回憶中去,我不記得父母的模樣,隻記得那枚小小的圖章。出國20多年,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懷揣著這枚圖章。圖章雖小,上麵刻著祖父的名字,祖父的圖章一敲下去,錢就到了,就能給我買好吃的東西,還買小人書看,這些錢都是父母寄給我的。年複一年,我想象著,圖章刻下的紅色印痕鋪就了長長的紅地毯,連接著上海和東北,我在這頭,父母在那頭,穿過長長的紅地毯,我可以走過去和父母會麵。

        9歲時,我學著祖父的樣子,握著鋼筆認認真真地給父母寫信。我在信上說,“這學期,我又考了前三名。別的同學都有父母陪著開家長會;我隻有一個人,老師問我家長在哪兒,我就告訴老師我就是家長。爸爸媽媽,從小到大,我都是我的家長,什麽時候我才能有真正的家長呢?”

        上中學了,我開始纏著祖父,央求他讓我一個人回東北探親。老人家總是用他那沙啞的嗓音回複我,“你還小呢,不放心你一個人上路。” 總算等到17歲,在我考取複旦大學後的第一個暑假,祖父經不起我長年的耳鬢廝磨苦苦哀求,終於容許我一個人去黑龍江探望父母。就像一隻在籠子裏憋屈已久而突然放飛的小鳥,我迫不及待地準備好行裝,和幾位從東北考到上海的同學一起,先從上海坐船到大連,再從大連坐火車到黑龍江,經曆了兩天兩夜的長途跋涉,在黑燈瞎火中摸到了父母工作的小小石油城。

        數年不見,我再也不是父母眼中的小丫頭,身高已超過母親一個頭,和父親一般高了。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又想起祖母曾經告訴我的父母戀愛的故事,不由問道,“媽,你對爸爸的第一印象是什麽?”

        “他人老實,學業棒,清華大學高材生,物理學家錢偉長的高足。課也上得好,喜歡他的學生不少。“

        “那他怎麽會看上你呢?”

         “我身體好,跑步跑得快!”

         我轉而問父親,“爸,是這樣嗎?”

         “你媽說的沒錯,我看中的就是她身體好,還有一雙大眼睛,不近視。”

         我再問母親,“父親當初是怎麽向你求婚的?”

         母親臉上現出了少有的紅暈,”你爸說,未來的歲月中,讓我們攜起手來共同前進吧!” 這樣的求婚之詞,毫無當下青年男女卿卿我我的羅曼蒂克,現代人聽起來恍如隔世,但確實是那個時代響當當的男女結合時的山盟海誓。

         就為了這句承諾,父母從此執子之手,與之攜老,終生在外奔波勞頓,為國家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石油專業人材。 父親離滬時,尚是烏發俊朗的白麵書生,葉落歸根時,卻已是發稀齒落、年屆七十的垂垂老者。由祖父母帶大的我,尤其理解老人體弱多病,身邊無人照應之苦。祖父母雖年事已高,卻一向不願意給兒子添麻煩,每次去信都是報喜不報憂。祖父臨終前,突然把我喚到床頭,再三叮囑我給父親發去電報。父親接到”爺病速歸“的急電後,星夜兼程,長途跋涉,一進家門就長跪祖父床邊,連聲自責不敬不孝。小腳祖母拄著拐杖,一步一挪移到父親身旁,用手輕輕撫摸著父親的臉頰,“兒啊,你終於回來了!讓娘好好看看,你的頭發到哪兒去了?怎麽成了禿子啦?”

         父母這輩人,生於兵荒馬亂,和共和國一起成長,經曆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 在時代洪流中,把握人生的方向,個人力量常常微不足道,人們在做選擇時,命運也在選擇你。人更多時是被命運無奈地裹挾著走。記得父親說過,”幾十年在外奔波,並不是我們真的足夠堅強,隻是別無選擇。“ 年幼的我不懂父母的難處,現在的我太懂生活之不妙而對父母的隨遇而安、處之泰然感到不可理喻。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世界,生活中缺少的是包容和理解。

        世事更迭,母親也已84歲,失去父親的嗬護,她變成了一個彎腰駝背、弱不禁風的小老太婆。3年前她曾來溫哥華和我團聚,口口聲聲說要彌補我從小失去的母愛,對我關懷體貼、耳提麵命,一心想把我塑造成她老人家心目中向往的女兒模樣。孰不知,我這位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女兒竟然冥頑不化,絲毫沒有培養成才的希望,無奈之下她隻得悻悻而歸,登機時我分明看見“失望”兩字清晰地寫在她的臉上。

         近來,母親雖然聯通了微信,但由於耳朵背,打電話時聽不清我的聲音,隻顧自說自話。她時常哀歎,年輕時追潮流趕時髦,老了卻成了高科技的“棄兒”,跟不上時代了!母女聯係,本就不易;此番疫情,又完全阻斷了我的回鄉之路,母女相見更成了奢望。

         “哎,夫妻一場,母女一場,都是緣份。我人間職責已盡,隻是還想找到你失散的父親!” 說罷,母親掛了電話。

         我再撥回,電線那頭空無一人,隻剩下嘟-嘟-嘟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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