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華
時針像秒針一樣走得飛快,我不得不送老王去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
在去機場的路上,我和老王誰也沒有先開口。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在高速上開車,老王怕與我說話分散我的注意力,老王一直保持緘默不語。反正我覺得車裏的空氣仿佛是陰鬱而凝固的,我怕我說出來的話表達不出我的意思,反倒讓氣氛更加凝重。
我清楚我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挽留老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證在這最後一刻每一處細節都不應該由於我的疏忽而出現差錯,包括老王的身體、情緒、機票、護照,也包括我正在開的車子和行駛的路線。我提前在修車行檢查了我的車和到機場所需要的時間。怕萬一路上有交通事故堵車,我提前半個小時和老王從家裏出來。
每個人都有權利在自己的人生路口做出抉擇,老王要魂歸故裏,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我無權幹預。我不知道老王的身體將來會變成什麽樣,會不會變好,或者變好以後會不會歸屬於我。我知道我的想法過於幼稚,但我阻止不了自己有這樣愚蠢的設想。
在機場停車場停好車,我去取行李車。老王已經掀開後背箱準備拿裏麵的行李,他沒有足夠的力量抬起它。我慌忙停住行李車,兩隻手用力托住箱底幫老王把行李放在車上。老王想推行李車,但他抬手慢了我一拍,隻好握著推車把手邊緣。我懇求道:“老王,請給我最後一次機會。”
我王沒有鬆開手,我隻好隨著老王步伐的節奏慢慢地向前推。
對於老王這樣的身體,我真想像對一個孩子那樣對老王說:“你坐在行李箱上,我推你。”但我不能那樣說,那樣會傷透一個男人的自尊心。
機場大廳人海如潮,人流穿梭於不同的方向,尋找各自的航空公司櫃台。這正好合乎我的心願,反正我們一路沒有堵車,現在有足夠的時間,我可以觀察老王步履的節奏走走停停,伺機給老王喘息的時間。我口幹,從挎包裏掏出一瓶水,我先問老王喝不喝,老王搖搖頭。我隻好自己喝一口。
機票和護照都在老王那裏,那是他的寶貝。在東方航空公司換登機牌櫃台,老王向櫃台服務員出示機票和護照。趁這個機會我獨自拿行李,櫃台服務員還沒有問幾件行李,我已經把兩件行李抬起來用大腿抵住,把行李放在傳送帶上。我起身的時候,老王看我一眼,似乎在說,搬行李是老爺們的活,你個小女子不該這樣逞能。
拿到登機牌,老王沒有急於去安檢。我們站在一處離安檢大門不遠的地方。
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大廳裏的大理石地麵光滑明亮,站在上麵我有要隨時被滑倒的感覺。
“我已經拿到了登機牌,你回去吧。”這是我和老王離開我家以後老王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我立刻反駁老王的話,回答說:“時間還早,我又不急於上班,我在這裏多陪你一會。”
老王想了想,抬起手撩一下我額頭上的劉海。我想伸出雙手抱住他,但我沒有勇氣在這樣的場合做出這樣的衝動。在夏天,在多倫多的鬧市區,我見過比擁抱更強烈的動作,但在公共場合這樣的行為不適合於我們中國人,至少我抹不開麵子。我推開老的手,老王擠擠眼對我笑笑。
“這是在加拿大,又不是在中國。”老王說。
好像我不在加拿大,不了解加拿大的人情風貌似的。我是護理員,我接觸的加拿大人比你老王多。我不服氣地質問:“加拿大怎樣?”
“加拿大是個開放的國家。”老王說。
我還沒有失去理智,反駁道:“開放怎樣。我在中國長大,這裏開放不該我的事。”
“好吧,好吧。那我說謝謝你。”
老王沒有繼續堅持,反過來無厘頭地謝我。我沒覺得我有什麽可謝謝的。就像我生病老王送我去醫院,在醫院裏陪我照顧我,我也沒說謝謝。謝謝對於我來說就是見外的意思。我反問道:“謝我什麽?”
“謝謝你這麽多天的陪伴。”
“這麽多天你也在陪伴我。那我也謝謝你。”
這時老王開始拉住我的手。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牽手,如果我鬆開就再也握不到老王的手,再也感受不到老王身體上的溫度。我忽然產生一種異樣的情緒,手沒從老王的手心掙脫出來。老王的手在我手心裏顫抖,我伸出另一隻手把老王抱在懷裏。老王的下巴壓在我的頭發上,我的頭皮能覺察出老王不均勻的喘息聲吹動我的頭發。一瞬間我們仿佛在沙漠裏,空曠的沙漠隻有細沙、老王和我。細沙在空中翻卷,沙礫打在老王的身上。我的兩隻手不夠用,我恨自己不能像千手觀音一樣伸出七頭六臂把老王的皮膚捂得一絲不透。我緊緊摟住老王,仿佛我手一鬆開,狂風就會把老王拽走。不,是卷走,卷到我無論如何拚命地奔跑也追不到的地方,是黑洞一樣的地方。
機場廣播裏傳來催促旅客登機的通知,雖然不是老王的航班,我還是鬆開手,看看手機上的時間。
“該你去登機了,再不進去就趕不上飛機。”我知道老王的身體,他到達那裏應該是正常人的幾倍。
老王對我的話沒有反應,似乎沒聽到我的話。
我又重複一遍。“該你去登機了,再不進去就趕不上飛機。”
“不是我登機的航班。”
老王不能和正常人比,要是老王航班的通知,老王一定趕不上飛機。我嚇唬老王說:“飛機不是公交車,沒趕上當班還有下班。飛機座位一個蘿卜一個坑,趕不上就得重新訂票。”
老王這時才看他自己手機上的時間。說一聲:“謝謝,再見。”就轉身向機場安檢隔離門走去。
老王第一步邁得很大,像平時走路那樣,但後來幾步變得越來越小直至步履艱難,縱然如此他也沒有停下來。我想向前攙扶老王,但我忽然有一種預感,老王的第一步是走給我看的,讓我看到他一個人能行。我站在原地沒動,隻要老王回頭,我就跑過去擁抱他。
老王沒有回頭,跨過安檢的門。
有一位工作人員路過我。我喊一聲。“對不起。”
工作人員停下,但我的眼睛沒有離開老王,對工作人員說:“剛剛進安檢門的那個穿黑色衣服的男人,身體不方便,請你幫他安排電瓶車送他去登機好嗎?”
工作人員轉過頭,身穿藍色製服的安檢人員手拿檢查棒搜查老王,我說:“就是那個在被檢查的穿黑色衣服的。”
“好吧,你放心。”
老王沒有回頭。
那位工作人員也進入安檢大門。
那位工作人員叫住老王和老王嘀咕著什麽。老王坐在電瓶車裏依然沒又回頭,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傻傻地站在那裏,沒等到像電影裏的男主角那樣地回眸一轉身,我有點失望。
站在那裏,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也許有一分鍾、三分鍾、五分鍾、十分鍾,我沒概念,但我感覺到有人碰我的胳膊肘。
“海華,我沒認錯人吧。”是女人的聲音從側麵飄過來。
我轉過身,一臉驚訝:“薛姐。”
“真的是你。”薛姐聽到我的肯定,喜出望外。
在茫茫人海裏,遇見意想不到的人,我好奇地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也納悶,你也在這裏。”薛姐沒回答我,卻反問我。
我解釋說:“我來送一個朋友。”
這回我看清,薛姐的身邊有一位滿臉胡須的男人手裏抱著一個小男孩,身邊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我不認識這三個人是誰,但我能斷定他們是一家人。“你們這是?”
薛姐一一介紹道:“這是我老公,你見過,我老公抱著的是我兒子,那是我女兒。”
絡腮胡須的男人向我伸出手,用僵硬的語調說出國語:“我是亞曆山大,你是薛的朋友。”
我記得薛姐的老公是烏克蘭人叫亞曆山大,但我確確實實沒有認出來。
沒聽薛姐說過她女兒已經來多倫多,我以為薛姐來機場接人。“你是來接機?”
“不,我們去巴拿馬,玩兩個星期。”薛姐解釋道。
聖誕節的旅遊消費,要比夏天旺季還貴。我羨慕這一家人休長假,去國外過聖誕節。
“我們要登機了,你還住原來的地方吧。我們回來再聚再聊。”薛姐擁抱下我說道。
自從上次聚會,我再沒見過薛姐。薛姐搭上了留在加拿大的快車道,現在的薛姐生活美滿安逸,像在蜜罐裏一樣。
薛姐一家四口走到安檢口,她們回頭向我招手,滿臉笑容。
我忽然有一種失落感。和薛姐同樣一起落地加拿大,我卻依然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
我也遇見過一個男人,不錯的男人,但我們之間沒有契約,我沒有辦法約束他不離開我。
拿出香包裏的手機,沒有老王的短信,我又把手機放回到包裏。然後從機場消失。
32.兩天前-老王
做為男人,在這種境遇,說出的話都應該是一種承諾,我沒有信心,也沒有資格,因此我盡量保持沉默,用我的行為見證。
雖然金錢不能補償海華,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留給海華一些我的積蓄。我知道海華不會要,我把錢放在抽屜裏。
這是我第二次在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一次來次一去。如果說第一次來皮爾遜機場我忐忑、興奮,今天在候機大廳等飛機我則是一種複雜的心境,恐懼、尷尬、困惑、焦慮、渴望、不舍。
站在海關的櫃台,我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麽。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而且是飄洋過海去我無法用語言交流的國家。海關人員看我又看護照,然後和我說話,我搖頭,他喊來一位能與我交流的女士。來的人先說粵語,我用漢語告訴她我聽不懂。她的漢語說的蹩腳,我似懂非懂,但是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問我來幹什麽,呆多久,有沒有邀請函,要不要轉機,去哪裏。我說我要去卡加利考察木材項目,行李還在飛機上。雖然有驚無險,走出海關我仍然深吸一口氣。離開海關大廳,我蹦跳著搖晃走路,兩隻眼睛都不夠用。進入轉機大廳,我更是目不暇接,專門看藍眼睛高鼻梁金發的美女。裏麵不讓抽煙,坐在那裏等登機如同於熱鍋上的螞蟻,我一個商店一個商店地轉悠。因為口袋裏沒有多餘的錢,我不敢問店員商品的價格,隻好一個標簽一個標簽地看,心裏發誓,總有一天,我買得起那些東西。
離飛機起飛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坐在機場藍色長排的靠椅上。不是我口袋裏沒錢買不起我以前看過的東西,我是沒心情閑逛。玻璃窗外飛機起飛,飛機降落,我想像我從上海機場出來該是什麽樣子。我出國時,女兒和老婆去機場送我。應該是我坐的飛機已經在天上,她們才回家。如果我出現在接大廳,兒女和孩子她媽會不會來接我。母庸質疑,女兒一定會來,但我敲不準她媽會不會來。二十年的婚姻有一半的時間名存實亡,她不來,我也沒有理由怪她,但我期望她能來,那怕是在逗留機場的那一瞬間,和女兒一起我們三個人留下一張照片也好。也許我的期待是奢侈的過分的,自私的利己的,但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辦法給我們已經沒有生命力的婚姻畫上句號。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匆忙的腳步聲,我以為是海華不放心我跟了進來。我回過頭,候機的人已經排起長隊。我沒有立即站起來加入隊伍。大廳裏的通訊信號好,我要在大廳多呆一會,萬一海華給我發來消息呢,我不想錯過即時回複的那一刻。
擴音器裏傳出來女性的聲音,催促我們航班的乘客趕緊登機。
我站起來,仰頭向遠處看,我不在乎那些不熟悉的人,不論她身姿曼妙楊柳細腰還是朱唇粉麵花容月貌。我盼望一個熟悉的身影,海華。
我跨過驗票口,再一次回頭。我依然沒有看到那熟悉的麵孔。
飛機開始從跑道上滑行離地懸起,我的耳洞被氣體壓迫,我把手指塞進耳朵裏,頭部轉向橢圓形窗口。多倫多沒有承載我的夢想,但我卻在那裏遇見了海華,今天我將帶著遺憾離去。我想多看一眼多倫多的夜景,然後回國說給女兒聽。
萬米高空,白雲在下麵漂浮,飛機平穩地飛行。我的耳朵感覺輕鬆很多,我把手指從耳朵裏拿出來,眼睛目視前方。空姐推車送來飲料。我要了一杯紅葡萄酒,喝一口腦海突然閃現奇怪的臆想。飛機要是在天空被天外來客劫持該多好。那樣我該是英勇的烈士或者凱旋的英雄。現在我就像落魄的逃兵,逃跑了八年被命押解回來。我又喝一口,狠狠地把紅酒咽到肚子裏,葡萄酒在腹部打滾,仿佛靈魂出竅看透了我的心思。我的選擇總是不成功,命運總是調戲我捉弄我和我開玩笑,我沒有把握住自己的生命線,我要在死亡麵前好好安排一把,死得沒有遺憾。從挎包,我拿出紙和筆。不能控製自己的出生,我可以安排自己的死亡。我開始羅列我的願望清單。
想起剛出生的女兒在我懷裏,我把第一條寫下:擁抱我的女兒。
在我出國前父親離世,在我出國後母親去世。在國外,我沒在他們的墓碑前下過跪燒過一炷香。第二條:去父母的墓地。
對父母的墓地和女兒彤彤,姐姐都費了不少心。第三條:去看看姐姐。
想起妻子,我隻有對不起,無論她現在愛不愛我已經不重要,她接納不接納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見一見她。第四條:見見妻子。
記得在出國前,我們住的那棟婁煩要搬遷子。第五條:看看家裏的舊房子。
我想到同學,想到同事,想到好吃的大閘蟹......
沒有要求才是最大的祝福,滿足自己就要犧牲別人。現在,死到臨頭,我還沒有放棄自我,還在斤斤計較。我開始否定自己,從後麵一條一條逐一打叉,打到第一條我停住筆。吐出一口氣,我開始慢慢深呼吸,盡力地拉長直到感覺臉色發憋。放下,放下,我心裏默念,然後重重地劃掉第一條。
空姐關掉一些光源,機艙開始昏暗。鄰座的乘客已經入睡,我能聽到前座乘客的鼾聲。迷上眼,我希望自己的大腦停下來,就像前麵的乘客一樣酣睡,但我辦不到。滿腦子的影像都是海華,我又提起筆。
海華,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在天堂等著你,等待五十年,八十年,一百年,無所謂等得多麽長久,隻等待你來到我身邊。
我有點自私,有點不自量力。有點手舉雞蛋向石頭上撞的感覺。對,我就是撞在石頭上了,可我還是不服輸,直到不得不服輸。你會笑話我,幹嘛男人總是死要麵子活受罪,就知道打腫臉充胖子,輸了就是輸了,從頭再來就好,站起來還是一條好漢,但我做不到,做不到。
我也不明白自己幹嘛在多倫多輸得一塌糊塗還忍受了那麽久。
忍受了那麽久,我沒預料到。遇到你更讓我沒想到。我現在可以大聲地說在多倫多忍了那麽久值得,遇到你值得。這是不是就叫做重見天日,這是不是就叫做苦盡甘來。你就是我心中的太陽,在我最寒冷的時候出現。你就是山上流瀉下來的清泉,在我最幹渴的時候滋潤我的喉嚨,在我活得最沒有意義最失落的時候,你點燃我的希望。
我得向你坦白我大男子主義小心眼,我為啥非得和你一筆一筆像是做買賣。都怪我內心不平衡,總想偽裝成壓不垮的肩膀。我記得我第一次星期天下班去你家的時候,我自己糾結了好久。我很開心你那麽自然地邀請我,我內心狂喜。在那之前我就喜歡你,那時內心更喜歡,真的,是真心的喜歡。可我那時開始退縮,真的,是真心的忐忑。我懷疑自己,我囊中羞澀。一個星期一百我可以支付得起,一個星期兩百我得打欠條,我預測不到我會支撐多久。如果我要是不打腫臉充胖子,也許我就會從此再見不到你。給你買的項鏈不是我省吃儉用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那是我每月的結餘積攢的,我沒為此而吃苦,給你挑選項鏈時我是滿滿的幸福。我在你那裏過得很好過得愉快過得心情舒暢,我也要你心情好沒有煩惱,我想鑽石項鏈會壓住邪魔,會保護你一世平安。
奧特雷斯太大了,沒有你我都怕自己在裏麵走丟了。牽著你的手我踏實,看著你在試衣鏡前我欣慰。你為我買的內衣內褲舒適合體,你為我挑的襯衫長褲灑脫得體,在多倫多我第一次可以穿得像紳士一樣風度翩翩和你走在一起。
我好傻,為啥不多幾次陪你去逛街,哪怕是去你家門前的肉食蔬菜店也好。我們可以慢慢地挑選你喜歡的青菜,挑選你愛吃的小食品,你愛喝的飲料。都是我太懶惰,隻顧在飯店帶給你吃,學得一身烹飪手藝卻很少和你分享。下次我要給你做一桌子的菜,不要擔心,我們絕不浪費,我每一樣隻做一小碟,就像吃韓國烤肉時那樣裝鹹菜的小碟子。
很遺憾去奧特雷斯那天沒能陪你去遊樂場,我打聽過了那個遊樂場叫奇幻樂園。一聽名字就讓人激動不已,那肯定是夢幻和歡樂的地方。那裏有驚心動魄的過山車,360度旋轉滑車還有山上的高台跳水表演。還可以穿上泳衣在水道上下滑,就像小時候可以玩到的滑梯,不過這個滑梯有清水流淌。
海華,我虧欠你的,我還記得,這輩子還不上,我下輩子加倍還,下輩子一定還。來,我向你發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發誓在天堂裏等待,哪怕是等待到永遠。
王貴於波音737飛機上
落下最後一筆,我把紙張疊好,放入信封,用口水封閉好,安放在襯衣口袋裏。然後把兩隻手同時壓在後腦勺,挺起肚皮,仿佛要把肚子裏麵的氣體全部擠壓出來。也許這就是沉重之後的如釋重負,我歪著頭,抵住椅子背。
我竟然睡著了。
33.最後一天 海華
我一天給老王打一次電話發一條短信。電話轉人語音留言,短信老王也沒回複。
今天是星期天,如果在多倫多,老王現在該是在公交車上。
坐在沙發上,我仰頭看前麵雪白的牆壁,時鍾好似占據了整麵牆,秒針不停地顫抖就像老王走路的身體瘦得像一根棍搖晃兩下才能穩住。
秒針越過時針和分針劃過XII,我走到窗前撥開百葉看一眼窗外,路燈淡黃的散光透進來。我翻起眼睛看天空,遠處星光閃爍深邃遙遠,天邊沒有一輪圓月。即便在以前,在這個時候,老王也不會來,他肯定是靠在車窗,或者坐在最後一排的長椅上躺下,閉上眼睛休息。夜班公交車隻會有寥寥無幾的人,也許除了司機隻有老王一位乘客,整個車廂他願意坐哪裏坐那裏。老王說過幾次,在最後一段公交車上的最後一兩站,車廂裏剩下的幾乎總是他自己。
放下百葉窗,我走到廚房拿來兩個碟子、兩隻酒杯和兩雙筷子,然後在餐桌上擺好。老王身體孱弱不該再喝烈性酒。聽別人說紅葡萄酒養胃,我在廚房找來一瓶在LCBO買的上乘紅葡萄酒。坐在椅子上,我雙手托腮,胳膊肘抵在餐桌,盯著紅葡萄酒瓶。瓶子上的商標是一座葡萄酒莊園,一座不大的房子門前停著超大的馬車輪子。如果是我和老王趕著馬車該多好。在我們村,誰家要是有輛馬車,誰家就是村裏最富裕的,走到村裏每一個角落都吸引羨慕的目光,遇到的每個人都先張口和你打招呼。那座房子就是我和老王的家,老王和我也學會了品嚐紅酒。
我和老王還沒喝過真正的紅酒,以前我們喝的紅酒都是我在釀酒的鋪子自己釀的。我扭開葡萄酒瓶蓋,在兩隻杯子各倒半杯。
“喝的時候得先聞聞,隻喝一小口像漱口一樣。”我學著老王的樣子說話,仿佛老王坐在對麵。
“我們不講究。”一口喝幹酒杯裏的酒,我把杯口倒置示意給老王看,沒有一滴紅酒流在餐桌上。
對麵的酒杯沒動,我說:“這杯你不喝啊。對,對,你喝白酒。這杯我替你喝吧。”然後我又把另一杯酒一口喝得精光。
房間的燈光過於明亮,我從椅子上站起來關掉房間裏所有的燈,隻有黑暗過來安慰我。老王今天是不會來的。我本該去臥室睡覺,可身體告訴我即使我躺在床上也不會睡得著。我在客廳裏再待會,整個身體倒在沙發上盯視頭頂上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都是老王不斷變換的樣子。我不記得在BBQ聚會的時候見過老王,也想不起來後來在飯店老王喝酒唱歌的時候留下的印象。在記憶中搜索,我依然找不到老王那時的影子。我與老王在QQ群裏聊天認識的,這個千真萬確。那麽多男人和我說過話,開頭都是千篇一律,無非是你好之類的話,我都沒回,老王一定說得特別。和老王第一次麵對麵我還記得,那是在我家裏,就是這間公寓。門剛被開一條縫,老王就像賊一樣側身迅速閃進來。老王有些靦腆,進門就掏錢給我,仿佛在跟我做生意,先付款後驗貨那種,生怕我跑掉,或者他被攆出去。
鏡頭轉向現在的老王,眼睛有點摳。不不,這不是我記憶中的老王。滾動枕在沙發邊手上的頭顱,我想甩掉不愉快的記憶。
天上星星在流動,我和老王披著毯子,我們裹在一起,身體靠在一起。周圍沒有人影,周圍隻有湖水的湧動聲,就像海水漲潮的滾動聲音一樣。我緊緊地抱住老王,生怕湖水衝過來。
美好的時刻在我腦海翻動,一個片段接一個片段。翻身從沙發坐起來,我發會愣,站起身撥動牆壁上的按鈕,客廳的光線有點亮。
打開廚房的抽屜,我翻弄裏麵東西,裏麵沒有信紙,因為我從來不寫信。
角落的筐婁裏有幾隻信封,銀行的、電話公司的。我打開一封,是手機賬單,正麵是打手機的記錄,翻過來背麵是空白。我又撕開另一隻信封,也找一張背麵是空白的。把兩張紙放在餐桌,我在挎包裏掏出圓珠筆。
我拿著筆,關掉燈,然後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手裏的圓睜筆尖頂在餐桌上。
在上小學時,我學過寫信,那是兩次家庭作業,一次是寫給媽媽,一次是寫給爸爸。我清楚地記得寫給爸爸的那次我沒完成作業。因為我不知道怎麽寫,總不能寫一篇罵父親的信,那樣太不孝順,遇到雷雨天會被雷劈。現在我也是一樣不知道如何寫,要寫什麽,但我有一股情緒在心裏,一直向上湧。也許是要說的話太多,太多的情緒要發泄出來,我不知該如何開頭。
我閉上眼,老王就浮現在眼前,趕也趕不走。我睜開眼,老王又消失。老王就像頑皮的孩子和我捉迷藏。我不能讓老王這樣折騰我。我站起身去臥室,在床頭拿來LED台燈夾在餐桌邊角。
LED不刺眼,亮光剛好照在信紙大小的區域,我心情自然舒坦了許多。
手摸摸胸前的寶石項鏈,那是我和老王去湖邊旅遊時老王在帳篷裏戴在我脖子上的,我一直沒舍得摘下過。
鬆開項鏈,我落下筆。
老王,
這是我生來第一次寫信,還是給一個男人寫信。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寫。
你這個讀過大書的人可不要笑話我的錯別字。如果我發現不會寫的字,我就擺渡過河,就是問百度。所以要是有錯別字你就找百度興師問罪,讓百度改正過來。你可別說你不知道有百度。對,在你出國前沒有,現在有的。你可不許拿這個當借口,在你出國前還沒手機呢。你可別忽悠我你還沒有手機,你的手機號碼我都能背下來。
你好煩人好討人厭,我發的短信你也不知道回。都發兩天了,你咋還不回呀,再不回我可會真生氣。別妄想在這裏會打探到我發了什麽,我可不在信裏告訴你,那是秘密,你自己去看吧。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哈。
老王,你可不能像批改作文一樣給我打分。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不好,我怕老師給分數,分數低回家會挨父親打。我現在能寫,你就該給我打滿分。先拉鉤上吊說好了。我伸出了小手指,現在該你伸出來了。對,就是你的小手指卷起來勾住我的小手指。你得先發誓,省得你以後耍賴笑話我。
好了,我不聽你碎嘴。你不許反悔。我現在就開始寫。寫得不好的你,你可不許擅自刪掉。你得先答應我。好吧好吧,你可以刪除20個字,就20個哈,多一個也不行。
說好了不許在我身後偷看的啊。我全神貫注的時候對外界的反應是遲鈍的,你可不許挑我的短板欺負我。你在我的印象裏一直是個爺們,可不能為了偷看跌了份。
老王,我先和你說將來的事,這事我說了算,你跟著照辦就行了。
告訴你我今天上午在樓道裏遇到房東,我跟他說過了我要搬家,房東答應沒問題,隻要提前一個月通知他就行。我聰明吧,我沒說我四個月後租約到期時搬家。我以前和你說過隻有租約到期才能搬家,其實不用。我在這裏住了超過一年,就可以不受租約的限製,這也是我和房東說了以後他才告訴我我才明白的。我好傻,其實我好早前就可以搬家,好早前你就不該每次在路上那麽辛苦,好早前你就每天可以回家。過去的就過去吧,你不會計較這個,對吧。你是大老爺們兒肯定不會心眼小得像針別。(海華把別字劃個X在後麵補上鼻,是她用手機查到的)
接下來我跟你坦白交代一件事,先說好了不許抓小辮子等到秋後算賬。我知道你不是小氣鬼,所以我等不及你發誓,我現在就得說,要不然我沒辦法接下來誇你。我得貼著你的耳朵悄悄讓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我把倒給你的紅葡萄酒給喝了,我就偷喝了半杯。還剩下多半瓶都歸你,我保證下次不和你爭,就是你有心謙讓給我也不行。我現在就發誓,我現在抬起右手,我要是騙你我是小狗。真的沒騙你,我是左撇子。哈哈,你上當了吧,我剛才抬起的是左手。不過我說的一定算數,留給你的葡萄酒我一定不喝。
今天真沒運氣,本來要寫你不合格的地方,可惜沒地方寫了,沒辦法討伐你了。算你運氣不錯,逃過這一劫。不過別太高興自大了,我想起還會寫,專門挑你毛病寫。
海華。
寫完信,坐在椅子上我沒動地方。閉緊眼睛,我看到老王在機場,老王消瘦的背影在眼前不停地晃動,就像我母親瘦弱的身體走路的樣子。還好,老王後來坐上了電瓶車。
我想念母親。除了給母親定期寄些錢以外,這一個多月由於照顧老王我也有些日子沒和母親通話。現在我很想聽到母親的聲音。和母親說話,我可以發泄情緒哭鼻子,我不怕母親笑話我,因為她是我的母親。
“媽,我是海華。您最近還好嗎?”
“媽還不錯。現在你哪裏是幾點。該是淩晨了吧。”
媽媽的聲音有點小,我不放心地問:“媽,您身體出了問題了嗎?聲音怎麽這麽微弱。”
母親清清嗓子,回答。“不礙事,冬天屋子裏幹燥有點不適應。”
我囑咐母親:“媽,您可以多熬些湯,高湯去火。”
“媽會的。再有一個月就是春節。海華你今年還不回來過嗎?媽想死你了。”
卡指頭算算,我每年有兩周的假期,假期可以最高累計兩個年度。除去照顧老王用去了兩多星期,我至少還有10天的假期。我答應道:“媽,如果能順利訂到票,我就回去看您。”
34.最後一天
老王
從昨天夜幕降臨飛機迫降開始,我都在亢奮之中。我目不轉睛地朝向橢圓形的窗口,白雲懸浮在機翼之上,天空開始出現彩虹然後蛻變成通天的紅暈,飛機越過一座跨海大橋,貨船漁船在海中遊戈,兩岸的燈火點燃天邊,尤其是那望不到邊際的公路上的燈光。我想尋找東方明珠電視塔的塔尖,那是上海的標致上海的製高點,可惜高處有無數的燈光,我辨別不出哪個是來東方明珠。
從挎包裏掏出嶄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我一頁一頁地翻看,似乎在尋找我出國時的記錄。明知道再也找不到它,可我還是一直翻到最後一頁。也許這種行為是一種無奈的回憶,一種抹不掉的記憶變成一種機械動作。出國記錄沒在護照裏,或許永遠不被人提起,卻烙印在我的腦細胞裏,跟隨我埋葬在墳墓裏。不,現在不容許土葬,記憶會燒成一股灰撒到大海或者泥土裏,也許會化成一股煙,飄向不知道去處的遠方。
所有的簽證頁麵都是空白,仿佛人世輪回我又回到了娘胎。
坐在輪椅上,我被機場工作人員從行李大廳推出來。兩個差不多個頭的女人,一位棕色短發齊耳,一位黝黑長發披肩。短發女朝我跑,長發女也加快步伐。女子近了,臉型與我老婆差不多,但是她跑步的姿態不像我老婆,倒有點像當年的我。她不容我說話,就緊緊地摟住我,摟得我快喘不出氣來。從那抱我的力度,我斷定她不是我的老婆,她該是我的女兒,我八年沒有親眼見過的女兒彤彤。彤彤大了,正應了老話女大十八變,連親生爸爸都認不出來。要不是基因的魔力,我會害羞地疑惑躲閃。我雙手摟著彤彤,臉貼在她的肩。我不想哭,因為我是父親,不管再脆弱的身體,在彤彤麵前我永遠是一個硬漢,就像一座山,即便近看像土坡,也是一座山。我雙手沒有鬆開彤彤,等待有人加入我們,擁抱在一起。但是我連被多拍一下也沒有。我有些遺憾,彤彤放開手,我也鬆開手。我抬起頭,看到姐姐在旁邊看著我們,眼含淚花。
姐姐說:“終於團員了,弟,歡迎你回家。”
看來姐姐已經期盼了很久,盼望身邊多一位有血緣關係的親人。而我知道,隻要伸出一隻手,用五個指頭就能覆蓋我死亡的那一天。姐姐送走了父親再送媽,過幾天就該送我。
看著姐姐,我就像小時候我們一起在外麵玩耍之後,隻要姐姐說回家,我就會附和一句說:“咱們回家。”
彤彤推著輪椅讓我想起她小的時候我推著童車。記得那時她母親不在家,彤彤哭鬧個不停。我答應帶她出門,她的小臉就會仰起來笑個不停。推到公園的小路,看到有小孩在路上走,彤彤說:“爸爸,我也要下去。”
把童車放在一旁,我要扶彤彤下車,彤彤的小手推開我,自己扶童車側麵的鐵棍下來。彤彤在前麵走,我一隻手推著童車在後麵跟著,一隻手隨時出擊拽住她。她一路走得晃動,卻從來沒有跌倒。
現在我也想從輪椅上下來和彤彤肩並肩走路,也好奇彤彤個頭是到我的肩膀還是到我耳根,但是我已經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正是因為我走不動,機場工作人員才讓我坐輪椅。我忽然不想站起來,擔心站起來就會癱倒在地上。
姐姐開自己的車,這是出國前我敢也不敢想的。以前坐火車去上海,從出家門到達上海南京路,少說也得四個小時。現在姐姐開車,一個半小時就從浦東機場到達母親的家。母親的家沒有租出去,現在還空著。
“我要去我們的家看看。”我對彤彤說。
“舊家早就動遷了。”
原來的房子沒了,動遷以後會有更好的。我說:“那我們去新家看看。”
“爸。我們就住奶奶的房子。”
我沒理解彤彤話的含義,繼續堅持說:“新房子應該比舊房子條件好。”
“爸爸。”彤彤停頓一下。
我看彤彤,彤彤似乎有些尷尬,像是在暗示我不該去我們的新家。我忽然腦子開竅,我的老婆沒去機場接我,一定另有隱情,一定是在告訴我她已經與我一刀兩斷情斷義絕,不允許我再去打擾她。我不是想打擾她,我隻是想看看家的擺設,是不是和以前一樣。
我還要不要堅持?
我是要入土的人,一樣不一樣不是白與黑。我該多積點德,為自己也為彤彤。既然沒有風浪,我就不應該扔下一塊石頭下去擊起浪花,我不該製造新麻煩。我順從彤彤的建議,沒再跟彤彤強詞奪理,答應道:“好。咱們住奶奶家。奶奶家有你和爸爸小時候的味道。”
姐姐問我:“坐了一天的飛機,又要倒時差,你該先休息兩天。”
我本來就活不了幾天,但我不想坦誠地跟姐姐說:“不,我明天就想出門。”
姐姐問我:“也好,你要見誰,同學、同事還是朋友,我替你安排。”
小時候的玩伴早已搬離母親家的街區,即便出門見不到熟悉的麵孔,我也不想出門,我不想再見任何人。我不是被加拿大政府驅除出境,但也是不得已才回來,我不想我現在的這副模樣被任何我曾經認識的人撞見。我隻想和父母再見上一麵,回答說:“我要去父母的墳上點燃一炷香。”
姐姐說:“我晚上要給客戶打電話,接你之前我已經定好了旅館。明天我過來接你。”
彤彤也說:“姑姑,我好不容易回來我要去同學家,你開車順路送我一程。爸,明天我和姑姑來接你。”
“好好,你們都去吧。我等你們明天來接我。”
彤彤要去哪裏?我不敢問。也許是八年的時間,她對我已經陌生。
躺在床上,我根本睡不著,隻想等到天亮去看父母。
來接我之前,姐姐已經買好了祭品。她為父親買了煙和酒,為母親買了化妝品,還有水果。接上我,開車路過花店,姐姐要去買鮮花。
我說:“姐,讓我去買吧。”
姐姐看著我,好似明白我的心思,說:“好吧。”
我不知道上墳該買什麽樣的花,隻好向店員求教。“你好,我想買一束花給父母上墳。”
店員說:“你父母以前喜歡什麽就買什麽。”
店員回答得清楚簡潔,卻給我出了難題。我不知道父母喜歡什麽的花,什麽樣的色彩。又不好再去谘詢店員給我建議,如果我再去問,店員一定會在我出門之後指著我的脊梁骨說:“這又是一個不孝順的兒子,連父母喜好什麽都不知道。”我隻好硬著頭皮挑一束花朵最多,顏色最多,價格最貴的。我想店員會豎起拇指對我說:“你不吝嗇,孝順,舍得為父母花錢。”
汽車走過的街道都是我不熟悉的,姐姐說那些都是我們小時候去過的農村莊稼地,現在改成了市區。
父母墓碑在山上的一處墓園裏。那座山的名字我聽說過,以前對我來說是很遙遠的地方。現在的那座山,一麵被房地產商開發成高檔別墅區,一麵修建為墓園。說明隻有逝去的人才有資格和富裕的人平分同一座山。
墓碑就像住宅,有大有小,有的豪華有的簡陋。個別人占據一大片地,獨居宅院,更多的人是一個墓碑挨著一個墓碑。生前人要分三六九等,死後也要比出高低。墓碑上麵標有門牌號碼,幾棟幾樓幾單元幾號。父母住在八棟八樓八單元八號。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墓碑都是這種發財的號碼。我猜獨居的宅院最多隻能有棟號,或者幾個棟連在一起。其實這不用我這個要死的人操心,定有世外高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墓碑群的四周生出許多雜草和樹枝,隻有挨到墓碑的地方才被人折斷或者拔掉。樹叢裏有小動物在跑動,有些墓碑前的瓜果已經被啃得支離破碎,被陽光曬得幹枯。隻有酒杯一樣的東西還有原來的形狀。
姐姐特意帶來三塊布,給我和彤彤一人一塊。然後讓我和彤彤與她一起清掃墓碑。姐姐先跪在那裏,嘴裏嘟嘟囔囔。我不知道她為父親和母親許了什麽心願。
姐姐站起來,跟我說:“爸媽很久沒見到你了,你也跟爸媽說幾句。”
我沒搭姐姐的話,撲通一下跪下,頭磕在地上。我不在乎姐姐和彤彤怎麽看我,會不會被嚇到。
我說:“爹,娘。”我以前從沒這樣叫過他們,八年沒見了,我想這樣叫他們。
“兒子來看你們了。”
我聽不到他們的回答。也許我長時間沒來看他們,他們不高興了。
我該向父母請罪。我又說:“兒子不孝,十年都沒來看你們。”我停頓,等待著他們來數落我。
母親沒跟我絮叨,父親也沒有責罵我。
“爹,娘。兒子不孝,八年都沒來看你們。”這回我大聲說起來,說得靜悄悄的墓園有回聲。
“爹,娘。你們就不能罵你們的兒子幾句嗎?讓我聽到你們罵我,我才知道你們生不生我的氣。我來的太晚了,我來的太遲了。我要和你們一起照顧你們下輩子。我說的是真話,真心話。”
我心口堵得慌,再說不出話。眼前有金燦燦的光芒,我想抓住那亮光。我的整個身體支撐不住,趴在在墓碑上。那是天堂送來的火苗,照亮我去尋找我的爹娘,我要抓住它,必須抓住它。
姐姐和彤彤在哭喊,但是我聽不到,永遠聽不見。
35.三個月以後-海華
寒冷的冬天終於過去。四月底的多倫多已經進入春季,氣候漸漸變暖,樹木開始吐出綠芽,草地也開始顯現出嫩綠,許多人家的窗戶也開始敞開。在這個時節,有些地方草地上的丁香花和樹上的櫻花已經綻開花朵。
我搬到一座高層公寓,不僅有迎賓大廳、電梯,也有室內遊泳館、健身房、桑拿。新粉刷的牆壁、地板、窗戶還帶著油漆的餘味。
這是新生活的開端。
我站在窗前眺望遠處。前方是茂密的綠色,再過幾個月就是秋天賞楓葉的時節,那時眼前會是一片姹紫嫣紅。再遠處是參差不齊的建築,有些樓頂上還有豎起的吊車吊塔,不久就會封頂迎來新的住客,那將是完完全全麵貌一新的家。不過以我現在的收入我還沒有那樣的實力,但我相信有一天我會有自己的房子,那一天指日可待。
聽到手機的鈴聲在房間裏回蕩,我從香包裏掏出手機。在多倫多經常會有莫名其妙的電話,不是廣告就是詐騙。有的老人迷迷糊糊接到所謂領事館的冒名電話,告誡老人需要打電話給北京警察局,否則會招到在中國警方的金融犯罪調查,有些老人被稀裏糊塗地騙去上百萬。中國領事館三番五次屢屢提出警告,可還是有人上當受騙,甚至我公司的電子郵件也有提醒。所有不熟悉的號碼我不會接,我懶得開口和那些騙子打交道。手機顯示的是一個不熟悉的名字,看起來像拚音,讀起來是國語的名字。第一次電話響動,我沒理會。電話又響起。
“請問你是哪位?”兩次電話以後,在第三次,我直等到第五聲振鈴才接通電話。
“如何稱呼你,我朋友的朋友給我你的電話號碼要我聯係你。”對方女聲客氣地詢問道。
聽到對方客氣,不像是推銷廣告和詐騙的人,我自我介紹道:“你就叫我海華。”
在多倫多,除了薛姐我沒有幾個朋友,我也想知道對方的意圖。
“我剛從中國帶我女兒探親回來。我朋友的朋友托我給你帶來一些東西,其實就是一隻一個小盒子。應該是很重要的盒子,她叮囑我務必親手交給你。你是住在......”對方說出我搬家前的地址。
聽完對方說出的地址,我猜測那托辦的朋友一定不與我常聯係,但一定是我曾經熟識的人。我想到過是老王,又搖頭否定自己。老王要是想到我,可以發短信,直接打電話也好,沒有必要這麽神神秘秘的。
“我已經搬家了。”我告訴對方新地址。
“你什麽時候方便。”對方馬上追問道,好像一刻也不願那盒子留在她那裏。
“隨時方便。”
“那我現在開車過去送給你。大概半個小時。”對方肯定地說道。
朋友的朋友托人送來的是用金色絹布包裹的盒子和一隻信封,這讓我心情忽然沉重莊嚴起來。對這樣嚴肅的禮品,我沒有心裏準備。不知道該是先打開信封還是先打開盒子。仿佛無論是選擇哪一項都會引爆一顆炸彈,我無法想象爆炸之後的後果,或者我根本就不該打開它們。
在我到了中國以後和從中國回來之前,我給老王打過電話,電話不再是五聲振鈴之後進入語音係統,而是直接有女士的回音‘您撥打的用戶已停機’。
老王音信皆無,積壓困惑在我心中。我很想知道這一切是不是關於老王的。我不願意猜測這是老王最後的交代,也不願意那是我曾經想到過的結局。我希望老王健康的活著,陪伴家人。那怕是老王這輩子忘了我,我也不怪罪老王。
人生沒有辦法預測,沒有結局也是結局。
閉上眼,我雙手合十在胸前。
神秘和渴望不停地誘惑我,我沉不住氣,決定先拆開那封信,看看信裏說些什麽。
您好,
我是王貴的女兒,王貴唯一的女兒。
我們從未某過麵,所以請原諒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您。
在父親的白襯衣口袋裏,我發現這封信這支筆。
女人的直覺告訴我,你該是陪伴父親走過最後一程的人,也該是父親最親近最信賴最掛念最放不下的人。
父親出國的時候我還剛上小學,隻對他有模糊的印記,隻能從他年輕的照片裏知道他很帥氣很高大很健壯,現在的他我幾乎認不出來,隻能憑他傳給我的基因能感受到他是我的父親。從記事起我就幻想父親有一天會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或者有一天我會去國外看他,讓他知道我有男朋友讓他參加我的婚禮,讓他知道我有多需要他。
我想不通父親為什麽要出國,我想問問父親為什麽出國。我不是說要埋怨他要憎恨他,我是後悔我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一天去看父親。
雖然知道父親病重要回來我心裏有準備,但父親的突然出現還是讓我始料未及,所有疑慮所有委屈所有積怨所有忿恨都一股腦兒不知不覺消失掉。我不是刻意躲避這些,隻是瞬間我再沒有意願沒有好奇再沒有力量刨根尋底。隻要我記憶中的父親在我眼前出現過,隻要他在就好,即使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區區不足三十小時。
一切答案都是虛無的一切答案都微不足道。
父親沒有在我麵前提起過您,也許是我粗心沒意識到。父親也沒有把那隻封信和那支筆親手交給我。他是一隻手捂著裝有那隻信封的襯衣口袋走的,也許是他想保護你也許是他在珍藏你。我不知道他是沒有勇氣還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我您的存在,您在他心中的地位,您在他心中的份量。我猜想也許是一個父親想在一個女兒麵前保持一點威嚴他才保守到最後沒有親口說出來,請原諒我不願意用尊嚴二字。父親給了我生命,他永遠是我父親,無論他或遠或近或親或疏。
我不知道我該如何解讀它。我沒有資格把父親最後一刻留給您的紀念隨他一起化為灰燼,更沒有資格保存它。我想如果不把它交給您,父親的天靈會不安生也許永遠不會原諒我。它該有它該有的宿命和歸宿,那才是該有的意義。我希望您能了解它的存在,收到它,看到它,觸摸它,珍藏它。
我不想把這些帶有父親最後的一絲溫度和願望的紀念以郵寄的方式在信箱裏傳到您的手裏,我希望它載有人間的冷暖人情的味道,所以拖了這麽久,直到等到朋友的朋友有機會回國,希望您不要介意。希望這樣的傳遞能帶著父親的溫暖陪伴您。
謝謝您,有你的陪伴父親在國外這麽多年不孤單。
謝謝您,有您的存在父親在臨走前又多一份牽掛。
謝謝你,我能最後有機會陪伴父親。
謝謝您,我能最後看眼父親的容顏。
謝謝您,父親沒有最後的遺憾。
謝謝您,父親能圓滿他的夙願。
也希望您的未來美滿。
好人一生平安!
王貴的女兒
一支筆,一封信。除此而外還會有什麽?老王還會留給我什麽?我伸出去的一隻手懸在半空有些顫抖,我用另一隻手掐住伸出去手的腕子才把手拉回來。老王女兒的信落在盒子上。
我陷入不可自拔的迷茫,不知道還該不該觸碰它,讓它再次在我已經平複的心境裏翻滾。
過去的一切已不算是傷痕,是美好的遠方記憶,我不忍心破壞它。我收回手,走到水池旁,打開水龍頭,讓那清水自由自在地流淌產生流動的聲響在房間蕩氣回鳴。
我不想再思考,思考已使我精疲力竭,我要自己的大腦休息靜一靜。
拿起爐台上的杯子接滿冷水,我關閉水龍頭又走到那盒子麵前。喝了一口水,我咽到喉口,咽喉肌肉受到擠壓,肚子裏發出咕嚕聲。
我轉身繞著房間的邊角走動幾圈,停在原來眺望窗外的位子。我仰起頭,望向天空。天邊空曠蔚藍,幾片雲彩如海上飄蕩的船。太陽從雲裏冒出來,散射金光。
轉身走到衣帽間,我目睹到鏡子上的自己過於嚴肅。我不自然地咧開嘴苦笑。我搖搖頭,推開衣帽間鏡子門,從頂層抬下我初來多倫多時隨身攜帶的行李箱。
俯身把行李箱放在地板上,我蹲下,輕輕扳動行李箱前麵的兩個按鈕,打開箱蓋。那封我寫給老王的信壓在最低層。它不該孤零零地呆在那裏沒有人陪伴,它該有個歸宿,完美的歸宿。
我端著那封信,就像列隊的士兵從機場扛起戰友歸來的棺柩,我是前麵那個捧著遺像的人。周圍沒有士兵列隊,隻有我孤單的一個人。這種儀式感是一顆溫暖心靈的陪伴。我沒有遺憾,我已經心滿意足。
揭開絹布,我打開盒子,看到一支筆,一隻信封和另一隻絹布包裹。我把筆、信封和包裹,一個一個拿起來,然後把我寫給老王的信紙輕輕放入盒底,再放入老王的信封,放入絹布包裹,放入那支筆。
我後退一步,鞠一躬,蓋好盒子蓋子,鋪好絹布,又鞠了一躬。把盒子放回到行李箱。
有些事情,不宜再說,無需回想,不能遺忘,唯有珍藏。
我慢慢地舉起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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