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農曆庚子鼠年,太陽照常升起,地球卻已不是原來的地球。
年初, 新冠肺炎肆虐大地,生靈塗炭,人類遭殃,就連加拿大西部美麗富饒的菲莎河畔也不能幸免。三月中,病毒開始在卑詩省爆發,省政府下達了緊急命令,宣告全省情勢危急,疫情進入緊急狀態,所有人都必須居家隔離,一切活動停擺。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一夜之間,街道空蕩蕩,商場空蕩蕩,公園空蕩蕩…… 繁忙的街市頃刻間變為一座空城。
人類頓失歡樂,地球變成煉獄。大疫當前,人類卻束手無策。
盼望著,盼望著,好不容易到了夏天。疫情稍有好轉,政策有所鬆動,疫情進入第三階段。人們可以有戒備的外出,保持有距離的社交和有限製的群聚。宅家數月、憋屈已久的人們早已三三兩兩、迫不及待勇敢地踏出家門,漫步大街,享受大自然豐沛的氧吧和呼吸清新舒暢的空氣。
徜徉於加拿大西部的明珠城市——溫哥華,這座號稱“世界上最綠化的城市”,縱使是好山好水好風景也掩飾不住人們對疫情的誠惶誠恐和心有餘悸。話說溫哥華城市東部有一條自北向南繁華的商業街Commercial Drive,二次世界大戰後吸引了眾多歐洲移民,尤其成為意大利裔移民落戶的熱門地點,也被稱為“小意大利”。每年夏天,熱情奔放的當地居民都會舉辦聲勢浩大的社區嘉年華活動,一路上警車開道, 鑼鼓喧天,載歌載舞,喜氣洋洋,沿街旌旗招展,商鋪林立, 好一派興旺景象!今年由於疫情, 這一久負盛譽、經年不衰的大型文娛商業活動也被迫偃旗息鼓。
七月中旬,這條寧靜的意大利街卻出現了一位奇怪的老人。每天早晨八點, 他準時駕車前來,身上像是安裝了定時器, 晴雨無阻,雷打不動。他穿著一身髒兮兮、不合時宜的舊長衫,衣襟上沾滿星星點點的油漆,腰間用細繩紮著;寬邊牛仔帽遮不住滿頭白發,臉上嚴嚴實實捂著大口罩, 隻露出一對飽經風霜的眸子。他從車子裏掏出明黃色和鮮紅色飄帶,用柱子支撐著繞地一周, 圈地為牢,占好自己的地盤,再從滿載物品的後車廂裏一一卸下貨來。片刻工夫,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顏料罐有規律地一字排開,按色係組合,變戲法般擺出了一個小小的顏料坊。
他是誰?小攤販嗎?疫情未過,誰敢大著膽子擺攤?
於是,有人好奇地問:“你是誰?”
他答:“搞藝術的。”
“高壽幾何?”
“七十八。”
“為何而來?”
“畫壁畫。”
“不怕疫情嗎?”
“怕!怎會不怕?”
“那為什麽還畫?”
“因為對這世界我還有情有義。”
這位大膽的酷老頭對著高高的牆,支起了馬紮凳,再從塑膠袋裏掏出一次性碗筷和早餐,開始吃早飯。他眼睛冒著血絲,看來晚上也沒睡好覺,一邊盯著牆看,一邊漫不經心地往嘴裏扒拉著米粒兒。隻見他嘴巴動了幾下, 喉結一鬆,似乎是咽下去了,卻好像又想起什麽, 突然把筷子一撂,順手抓起地上的筆往牆上塗抹。他用咖啡色毛筆打底,這裏塗一筆,那裏抹一塊,就這樣吃吃畫畫,畫畫吃吃,一袋煙功夫,牆上就出現了大致輪廓。
臨近中午,太陽越升越高,曬得大牆火辣辣的,他仍旁若無人,自顧自畫著。陽光自東向西射過來,慢慢蠶食著牆麵,把大牆映得通紅。他戴上墨鏡,手上的畫筆和太陽捉起了迷藏,陽光曬東他畫西,陽光向西他畫東。即便這樣,身體還是抵不過一陣陣熱浪,他摘掉口罩,大口喘著氣,背脊和屁股也被曬得生疼,上身脫得隻剩下一件白色的背心,汗珠順著青筋裸露的胳膊滴進了手上端著的五彩調色盤。
這是一段位於十字路口的街麵,街角有一家名為Lunch Lady的越南風味小吃店。餐館剛剛開張,從隻接受外賣轉為允許堂食。由於有座位限製,就餐人數減少一半,人們在馬路邊排著長長的隊。地上每隔兩米,劃著腳印的標誌,人和人之間保持著距離。人群中,人們小心翼翼地戴著口罩,白色的,黑色的, 橘黃色的,藍色帶花的……戴口罩,已成為今年流行的時尚。不論美的醜的,一律蒙著臉,烈日炎炎下隻露出兩隻虎視耽耽的眼睛,苦不堪言又別無選擇。吃個飯, 也要等上個把鍾頭,幸好可以一邊排隊,一邊觀畫。
高高的大牆上,老人表演的是“行為藝術”。他自嘲為“行為藝術家”, 順著狹長的梯子,手托畫盤,如猿猴般攀上爬下,一天下來,脖子、手和腿僵硬得不像是長在自己身上的,隔不多久,就要溜下地來,坐在馬紮凳上伸直雙腿,四仰八叉地用腳掌嗵嗵嗵地錘地,肩膀一上一下聳動,連帶著脖子也左右扭動,晃當得像個撥浪鼓;但一旦他手中的筆觸到牆上,卻如行雲流水般流暢, 龍飛鳳舞,筆走龍蛇,猶如神筆馬良再世。當大牆上出現色彩濃鬱、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動物畫麵時,人群中爆發出讚不絕口的聲音,“Beautiful art”, wonderful”, “very nice”, “fantastic”。Thank you,thank you,老人對讚美聲一律回說謝謝。人心隔肚皮,圍觀的人中,免不了也有人嘴上不說,心裏念叨,“這老頭別是瘋了? 疫情未過,再加上這麽熱的天,不要命了?” 不管人們怎麽說和心裏怎麽想,老人隻是專心畫畫,偶而用不連貫的英語回答大家的提問。
遠遠地,一位金發女郎牽著狗從對麵社區中心走來。越走越近了,黃狗突然興奮地大叫起來,汪汪汪,撒開蹄子狂奔過來。原來它看到牆上有一隻和它一模一樣的大黃狗,盤腿坐著,正伸出長長的紅舌頭,遠遠地向它打招呼!
年輕媽媽帶著一對約莫兩、三歲的龍鳳胎孩子笑著跑過來, 他們被畫上的摩托車吸引,車頭上掛著的紅色頭盔,和小男孩頭上戴的頭盔一模一樣。畫家樂了,順手遞過蘸著紅色顏料的畫筆, 小男孩躍躍欲試,接過筆親手給頭盔上色。“媽媽快看,大公雞!”女孩胖胖的手指點著牆上金翅黑尾的大公雞,它正翹著高傲的大紅雞冠,頭一上一下地在地上啄米。
“四海一家 We Are One Family”是這幅壁畫的標題,分別用中文、英語和越南文書寫在壁畫左上角。民以食為天,壁畫以日常飲食作為切入點, 以小見大,娓娓講述著這樣一個故事:
這是一家典型的越南風味小吃店,飯店老板娘頭戴鬥笠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端著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越南和粉,興致勃勃地介紹著今日菜單,“歡迎光臨,請品嚐我們的特色小吃!”旁邊的貨架上,堆放著油條、蝦仁和雞蛋,兩位服務人員正忙於烹煮和收銀。
餐桌前,一位西人老帥哥左手夾著筷子吃得津津有味,他微微側頭,聆聽老板娘介紹,一邊在想, “太美味了,要不要再添一碗?” 旁邊一位東方男士邊吃飯邊打電話,滿臉嚴肅,像在電話中談判一樁大買賣。
餐館內燈籠高掛,人頭攢動,座無虛席,就連門外都坐滿了人,趕集一般熱鬧。這邊廂,姐弟倆靠著牆,坐在塑料小板凳上邊吃邊聊;那邊廂, 菜單已點,兒子脖子伸得長長, 盼著上菜,爸爸趁機給媽媽掛個電話,催她快快趕到;濃濃樹蔭下,並排停靠著三輛摩托車,疲乏的漢子們正坐在車上歇腳休憩, 一位中年漢以蒲扇遮麵,腳翹得老高,躺在車座上呼呼大睏;一對西方情侶酒足飯飽後,盡興而歸,男士用手護著女友,情意綿綿地跨出熱鬧的集市。
微風拂動落葉,滿地金黃。店鋪的門柱上,拴著一條可愛的大黃狗;一隻紅冠金雞縮著一隻腳,金雞獨立。雞犬相安,其樂融融。久違了, 好一幅歡樂的生活場景!四海為家、浪跡天涯的遊子,無論走到哪裏,品嚐到美味的飯菜,就像回到了家。家的滋味,人的歡笑,生命的源泉,快樂的濫觴 …… 疫情, 使這一切都成為人們夢中的回憶,奢侈的願望。
大疫無情,壁畫有情。老人用神奇的畫筆還原了幸福的生活,喚起了人們不太遙遠的記憶。
一位在附近開地毯店的日本太太,天天要到壁畫前轉上一圈。她的店鋪,由於疫情被迫關閉,蝸居家中,無事可做,意氣消沉。一次上街,無意中路經壁畫現場,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以後天天來,從壁畫開始到完工,一日不漏。看著壁畫,她的心情也暢亮許多,欣喜地邀請畫家給她在壁畫前留個影。
有西人同行慕名而來,拿出自己的畫,和老人交流,並好奇地問,“在疫情下畫壁畫,有些什麽感受?。”
“畫壁畫,好比是走進沙漠,自找苦吃!” 老人看對方一臉詫異, 不由笑了, ”這次嘛, 我卻好像走進了快樂園,聽見人們的笑聲,看到人們臉上久違的笑容, 我突然明白了,牆麵是我的大畫布,越南熱鬧的集市是我此畫的主題,人們美麗精彩的神情是我孜孜以求的向往,再現真實有趣的生活是向巴黎印象派前輩的致敬。”
傍晚,天邊的雲彩越積越厚,火山爆發般凝聚起畢生精力,轟地燃燒了一把,把天際映得通紅透亮。老人踱到馬路對麵,遠遠地端詳著自己的“傑作”,那神情就像看著自己一手操持、辛苦帶大的孩子。他喃喃自語說,“燃燒吧, 燃燒自己,變成一隻火把, 或許能點亮別人!” 拖著疲乏的步子, 他深一腳淺一腳,輕輕揮手而去,沒有帶走一片雲彩。
大街上,響起了紛至遝來的腳步聲,小吃店門口又排起了長隊。冷不丁,遠遠地,有人亮著嗓子,唱起了渾厚的男高音:
美好的一天,
陽光普照的日子!
風雨洗滌後的空氣,
是如此清新,
仿若恩典。
美好的一天,
陽光普照的日子!
他唱的是意大利那不勒斯歌曲“我的太陽”, 典型的美聲唱法,底氣十足,回蕩在街道上空,餘音嫋嫋 ……
2020農曆庚子鼠年,太陽照常沉落,夕陽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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