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知同事瑪西亞被測出新冠陽性，陸雪琪一下子懵了。天哪！怎麽會這樣？仿佛一顆驚雷自天而降，轟地一聲炸在她的頭頂心，腦袋瓜開裂般疼得厲害，喉嚨口卻像有什麽東西在抓撓，咳咳咳，她忍不住咳出聲來。
瑪西亞和陸雪琪是工作上的搭檔，她們同在加拿大西部菲莎河畔一家老人院工作。疫情期間，有同事選擇不上班宅家避險，反正不工作也照樣能領到政府福利金，何樂而不為呢？可瑪西亞和陸雪琪卻留下來堅持工作，其中各有其原因。瑪西亞是來自南美洲厄瓜多爾的國際留學生，學護理，畢業後想留在加拿大，必須在本地找到接收單位。陸雪琪則是從中國移民後從中文教師改行學護理，想盡快累積工作經驗，在醫護這行有進一步發展。兩人又都是善良和充滿愛心的人，疫情期間，老人院缺的正是她們這種人。
前一陣子，她倆正忙於護理重點對象羅素太太。羅素太太是個身材高大的胖子，少說也有400磅，據說進老人院之前已做過減脂手術，成功減掉200磅，可醫生建議她再減200磅。
“My God，這可怎麽活呀！”羅素太太坐在那兒，像一座沉甸甸的雪山，寬大而堅實的臀部、自然下垂的手臂和肩膀綿延起伏地向上，托舉著白發蒼蒼的頭顱。她用手撥弄著鬆鬆垮垮的大肚子，肚皮上的贅肉在兩腿前方晃晃悠悠地打顫，“我的重量可都在肚子上啊，除非再做個割皮手術。”羅素太太並不是生來就胖，而是因為出了一次車禍，困在床上4個月，打針吃藥引起了副作用。羅素太太也不老，還不到65，在加拿大人均壽命82.52歲的今天，委實是個小妹妹。她除了肥胖，還有糖尿病、高血壓等慢性病，整日躺著或斜靠在床頭，動不動就喘不過氣來，要用吸入器撲、撲、撲往嘴巴裏噴藥。
“嗨，什麽時候羅素太太能改掉貪嘴的毛病，身體才會好。”
“讓羅素太太不吃東西，簡直比登天還難！”
瑪西亞和陸雪琪經常瞅著羅素太太的大肚子犯愁，間或也逗逗嘴。
3月份，羅素太太被送進老人院時，剛巧趕上加拿大全國第一波疫情。人人提心吊膽，談“疫”色變。到了夏天，疫情有些鬆動，羅素太太的心情和身體也有些好轉，經常從房間裏推著輪椅走出來，在大廳裏坐坐看看，和大家交流交流。不料，到了秋季，疫情又有反撲。羅素太太也舊病複發，臥床不起。病得太重時，就被送到附近的中心醫院急救，稍有好轉又送回來，如此反反複複已有好多次。最後一次被送回來時，被老人院安置在一間一個人的隔離房間，床頭還多出了一個氧氣機，鼻子上也多出了一條長長的吸管。
從此，羅素太太不能像其他老人一樣到餐廳吃飯，她被單獨開小灶，一日三餐都送到床頭。早上羊角麵包，各種口味的小鬆餅，再加酸奶；中午，火腿三明治，雞蛋三明治或是三文魚三明治；晚上，意大利茄汁蘑菇通心粉，咖喱牛肉土豆泥，中式雞蛋炒飯或炒麵。蘋果和香蕉也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她胃口大，東西不夠吃時，就自己用手機打電話叫外賣。麥當勞的漢堡包和薯條是她的最愛，經常有快遞小哥或大哥送貨上門，據說上次她一口氣吃下了十個雙層牛肉餅的巨無霸，撐不住又被送到醫院。
羅素太太的單人房正對著前台，時不時就會有一束強光從她那裏射過來，照得陸雪琪和瑪西亞的眼睛發亮發暈，光源點來自羅素太太手裏舉著的手電筒。以前老太太要上廁所，會打電話過來，後來她發明了此法，隻要用手電筒晃一晃，瑪西亞和陸雪琪就知道老太太要上廁所了，倆人中的一個就會立馬跑去幫忙。
羅素太太床前堆滿了各種器械，連插足都很困難，除了噝噝作響的氧氣機，還有輪椅、拐杖和一大堆換洗衣服。羅素太太身體欠佳，嗓門卻奇大，中氣十足。據說，大胖子們耳朵都不太好，怕別人也像自己一樣聽不見，聲音才特別響。
這不，她又在高聲指揮，“請先按off開關，把管子從我鼻子上拔下來，插進氧氣機，再把機上的按鈕轉到6。”老太太喜歡發號施令，哪怕瑪西亞和陸雪琪已熟撚了所有的操作程序，她還是樂意多關照幾句，誰叫她年輕時曾是一家指揮眾多員工的旅遊公司CEO呢！
羅素太太推著輪椅進廁所，鼻孔插著吸氣管，吸氣管一頭連著氧氣瓶，瑪西亞或陸雪琪就像牽小狗一般牽著氧氣瓶走。從隔離房間到廁所，有一條不長的通道。她倆走快了不行，走慢了也不行，氧氣瓶要跟著輪椅的步點走。動作太快脫了線，老太太接不上氧氣，就要昏厥；動作太慢，老太太急於出恭，也擔當不起；需要不疾不徐，掌握好火候，弄不好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老太太進了廁所，關好門，她們就在外頭候著，少則一刻鍾，多則一個鍾。待老人出恭完畢，再牽著氧氣瓶，護送她回到床上，按照程序接好氧氣機，等老太太躺下再走。
羅素太太平時除了吃喝拉撒睡，唯一愛好就是打電話和看IPAD，電話是打給遠在東部溫尼伯格的兒子和孫子的。疫情期間，阻隔了親人和朋友探訪，打打電話聊聊天，也可暫時緩解老人的孤獨和思念之情。雖說西人不像東方家庭那樣注重親情，基本的問寒問暖還是有的，看來羅素太太年輕時在注重事業的同時，並沒有忘記親情。“她應該是個好母親和好奶奶吧！”陸雪琪每次看到她和兒孫們談笑風生，就會這樣想。
剩下來的時間，羅素太太的眼睛總是離不開她的IPAD，她看好萊塢黒白片、現代片或兒童動畫片。有時開著機，人卻睡著了，也忘了關機，房間裏經常傳出嘈雜的對話聲和音樂聲，伴隨著老太太震耳欲聾的呼嚕聲。
一次，陸雪琪驚訝地看到羅素太太遠遠地斜倚在床上看電腦，卻不用戴眼鏡。“羅素太太，你眼睛真好！”
“是啊，我也納悶，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走下坡路，眼睛卻在往上走。”她頓一頓，歎息說，“萬一哪天我不在了，至少眼膜留下還有用。”
“我欣賞你這種樂觀態度，羅素太太！”陸雪琪情不自禁讚道。
“像我這樣的人，除了樂觀，還剩下什麽！”羅素太太有她特有的幽默。
陸雪琪和瑪西亞在護理羅素太太長達大半年的時間裏，訓練和培養出足夠的愛心和耐心。一晃就到了11月，BC省的疫情和加拿大的疫情一樣大幅度增長，全國總感染人數已超過30多萬，疫情第二波洶湧襲來，又到了敲響警鍾的時刻。
這難熬的一星期顯得格外漫長。星期一，陸雪琪和瑪西亞在查房時，就發覺有些不妙，羅素太太臉漲得通紅，指手劃腳，嗚哩哇啦說了半天，也沒人能聽懂她發出的聲音。低頭一看，原來是她的手機掉在地上，自己無法彎腰撿起來。不一會兒，她又嘔吐和大小便失禁，剛換上的床褥被口中和身上的分泌物弄髒。打了911後，羅素太太立刻被直接送進了醫院ICU病房。
星期二，陸雪琪照常上班，忙得昏天黑地，瑪西亞卻沒來上班。
星期三是國定假日Remembrance Day軍人紀念日，陸雪琪也照常上班，瑪西亞沒來上班。
星期四，瑪西亞回來了。陸雪琪好奇地問，“瑪西亞，星期二、星期三怎麽沒看到你呀？”
“哦，我去附近的Abbotsford參加Remembrance Day紀念活動，還在那兒住了一晚。”
“那兒安全嗎？”
“嗨，別提了！在加油站歇腳，人人都盯著我看，我還以為是自己把衣服穿反了，原來是隻有我一個人戴口罩，大家都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
“這幫人，自由慣了，不見棺材不落淚！”陸雪琪在心裏說。政府三令五申要大家做好防護，出門戴口罩，保持社交距離，麵對瘋狂的病毒，還是有人視若罔聞，無動於衷。隻有華人較多的地區才自覺遵守規定，出了城，完全不是這碼事！看來，自由還是有限度的，特定條件下的為所欲為無。
星期五，瑪西亞和陸雪琪最後一次碰麵，下班時兩人還在更衣室裏多聊了幾句。
陸雪琪問瑪西亞，“你一個人在加拿大，父母親都在厄瓜多爾。他們擔心不擔心你？”
“噓，小聲點，別讓人聽到！”瑪西亞已經三十歲了，很忌諱讓人知道她的年齡和個人狀態。她反問陸雪琪，“那你老公呢？”
“我老公也擔心，叫我不要做了，但我自己想做，總不能一輩子靠別人生活吧！”
陸雪琪和瑪西亞一般大，但已結婚4年，她和老公在積極攢錢，考慮著等稍稍安穩後要個孩子。
分手時，瑪西亞望著陸雪琪身上的新款外套，“哪兒買的？我特喜歡這斜紋條子，新潮好看顯身材。” 她順手扯了扯陸雪琪的衣角，純屬無意識的舉動，當時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2.
糟了，瑪西亞測出陽性，該不會感染到我吧？
陸雪琪回想此事，越想越後怕，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在靠窗的沙發上一屁股坐下，茫茫然盯著窗外。秋風正無情地撕扯著樹枝，葉片滿天狂卷飛舞，紛紛揚揚飄在半空，久久不肯著地。陸雪琪的心也懸在半空。她站起身子走到爐台，往電子水壺灌水，插上插頭，按下開關，再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呼哧呼哧，待電壺口冒出一縷白煙，她的鼻孔也長籲出一口氣，站起身來，為自己衝了一杯濃濃的咖啡，再加少許奶，坐回沙發。喝咖啡，她向來不加糖，一是怕胖，二是怕糖吃多了會得糖尿病，平時她很惜身如玉，也很少生病。她就這樣站起來坐下去不知重複了多少回，電話鈴驟然響了，是公司老板打來的。
“哈羅Cindy（陸雪琪的英文名），你好嗎？公司要求大家，今明兩天都不用來上班。有什麽不舒服，盡快去測試。”
“噢，噢。”陸雪琪嘴上答應著。
“你和瑪西亞最後一星期接觸多不多？“
“多，很多......”陸雪琪覺得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你和她是不是都戴了口罩，有沒有保持一定距離？”
“啊，都戴了口罩......”陸雪琪支支吾吾，不敢說出瑪西亞還碰過她的衣服。
“我們正在和河岸衛生局聯係，密切關注大家的身心健康，詳情會進一步通報......”
掛了電話，陸雪琪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盡快去醫院測試，看看自己有沒有中招。這該死的新冠病毒，從去年年底到現在，已快一年了，著實害人不輕！
急匆匆趕到醫院時，測試中心門前已排了一長串隊伍。人們都是半邊臉遮著，口罩上方看的見的部分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眼睛和眉毛都不是平時的樣子。終於輪到她了。“請後退，都退到白線後頭！”白大褂的目光從遮得嚴嚴實實的帽子和口罩之間的縫隙射出來，探照燈般把陸雪琪渾身上下照了個遍。
她知趣地朝後退去，乖乖地站在白線後頭。白線旁邊豎著一塊牌子，上麵白紙黑字格外醒目—— COVID 19檢測中心。
“醫療卡帶了嗎？”
“帶了，” 陸雪琪從口袋裏掏出證件，交給一旁全副武裝的工作人員，一隻戴著藍手套的手接了證件，再轉交給前台。
前台的白大褂仔細察看她的證件，逐一核對姓名住址、出生年月和家庭醫生情況後，接著問，“有沒有類似COVID 19病毒感染症狀，例如咳嗽，發熱發冷，頭痛，失去味覺嗅覺，喉嚨痛，疲勞，鼻塞或流鼻涕，肌肉酸痛或身體酸痛？”
“有，喉嚨有時會癢，還會咳嗽。”
“有沒有過敏？”
“沒有。”
“最近14天，有沒有去省外旅遊過？”
“沒有。”
“有沒有經曆過任何公共衛生指令下的自我隔離？”
“沒有。”
“有沒有接觸到任何被COVID 19感染到的人？”
“有。”
“請問是誰？”
“公司同事。”
“好，進去吧！”問完問題，陸雪琪被安排坐在裏屋一張靠牆的椅子上。白大褂坐在正對麵。
“請把口罩脫到嘴巴以下，把頭仰起來。”白大褂做了個樣子。
陸雪琪照做了。
“測試時，有點不舒服，忍一下就好。”白大褂說著，一條細長的管子向陸雪琪的鼻子伸過來，管子上的棉花球摸索著探進她的右鼻孔，再一點點深入。鑽進去的時候，鼻子有一種酸酸的感覺，猛然又收緊了，有什麽東西被吸了出來。同樣的過程，在左鼻孔又重複了一次。
“好了！”白大褂縮回管子，收回試劑，再補一句，“24到48小時會有結果，回家去等吧。”白大褂塞給陸雪琪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檢測後的注意事項。
3.
回家等候測試結果的一天，比任何時候都難受，又比任何時候都輕鬆。
這大半年裏，陸雪琪除了周末，從未請過假。老人院24小時都離不開護理人員，節假日也要加班加點。疫情下，這一行業又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附近老人院裏已有不少人中招，其中也包括工作人員。自己整天麵對的是高危易感人群，老人家的健康狀態本身堪憂，又要麵對親朋好友不能來院探視的孤獨和困惑，疫情加重促使人們的身心都不堪重負。
就拿羅素太太來說吧，兒女們都在東部的溫尼伯格，她獨自一人呆在溫哥華，被困守在老人院，如今又被送入急救病房。平時她日日夜夜盼著子女的信息，等待著郵局寄來子女的郵包，誰料想子女所在的曼尼托巴省原本處於疫情的低位，現在也急劇升高。災難麵前，無論你男女老少，高低貴賤，都無一幸免。要等救命的疫苗出現，大家都盼得望眼欲穿。
哎，還是不要去想這些使人不快樂的事了！今天難得休息，輕鬆一下。陸雪琪扭開半導體開關，轉到她經常聽的音樂頻道，無意中聽到的竟是這首歌：
And everybody knows
每個人都知道
And everybody knows that the plague is coming
每個人都知道瘟疫正在來臨
And everybody knows that it's moving fast
每個人都知道它來勢迅猛
加拿大歌手列奧納德.科恩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在空中縈回，如泣如訴地述說著瘟疫的降臨。陸雪琪久久地沉浸在這首歌的憂傷氛圍中，盡管它表現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西方社會艾滋病危機中人們混亂無章的性關係，但是放到現在的疫情下也完全合適。人類文明發展至今，誤以為科學技術無所不能，但根本的人性還是不可改變，貪得無厭，對不可知的未來望洋興歎。
這時，陸雪琪驟然想起，該給瑪西亞發個短信問候一下，她拿出手機刷了一下，“瑪西亞，你還好嗎？”
瑪西亞的答複一秒即回，“我還好，正在家隔離。”
“你到底有什麽症狀？”
“我突然間喪失了嗅覺，完全聞不到味道。估計是外出聚會時感染，他們都不戴口罩。”瑪西亞想了想問道，“Cindy, 你怎樣？”
“我剛去測過，還在等回音。”
“謝天謝地，祝你好運！”
“也祝你好運，早日康複！”
第二天，陸雪琪終於等到了好消息，檢測結果陰性。心裏一塊大石頭落地。
4.
又過一周，星期一早晨，陸雪琪剛上班，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興奮地喊道，“嗨，瑪西亞，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
“你全好了？”
“是啊，我好了，畢竟年紀輕，好得快呀！”瑪西亞高興地說，她鼻子聞到了咖啡的香味，陸雪琪正在為老人們準備早餐和飲料，“好香哦，”她聳聳鼻子。
“羅素太太回來了嗎？”瑪西亞急不可待地問。
“哎，她可回不來了！”陸雪琪心事重重地說，“我們剛給醫院打過電話，她人還在ICU病房。”
“她進進出出醫院幾次了，希望她這次也沒事！”
陸雪琪從身後慢慢傳過來一張紙，鄭重其事地交給瑪西亞，“這是我剛才給她整理床鋪時發現的。”
那是一張打印得工工整整的字條，壓在枕頭下麵，上麵寫道：
親愛的敬啟者，請誠懇接受我的請求！萬一我病重到腦子死亡，請千萬不要搶救。一切無益無效的搶救，都是愚蠢的！我唯一的心願，請把我的眼膜留下來，或許還能幫助到有需要的人。謝謝你們，給你們添麻煩了！
最後署名是：喜歡嘮叨的羅素太太。
看到這裏，瑪西亞和陸雪琪的眼睛濕潤了，她們麵朝羅素太太的房間，不約而同地投去敬佩的目光。那張單人床上空空如也，再也看不到那座敦實的山形。一縷秋日的陽光照射進來，給清冷的房間帶來一絲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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