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氏莊園拍了一個星期的外景後,《海上花》劇組從蘇州回到上海。那時銀河在廠子裏搭的妓院青樓也已蓋好了,木匠們正在刷牆漆油漆。布景和道具師滿上海找晚清時期的家具和裝飾,服裝設計師也被叫來日夜趕製衣服。嚴姍穿著高領戲裝,頭抬得高高的走來走去不知是在尋找演老鴇子的感覺,還是在檢查蓋青樓的臨時工們有沒有偷工減料。一個從好萊塢來訪的美國導演建議豐澤雇個繪畫師,把故事像小人書一樣畫出來再開機拍攝這樣可以先得到一種畫麵感,使故事敘述更為流暢。豐澤同意了。
丹鳳還沒能消化玫瑰提供的有關世雄的信息,她始終不明白玫瑰說世雄“不會愛一個女人”是什麽意思。傷心失望之餘又想:在世雄還不知道自己愛他前就宣告自己失戀似乎太委屈了。雖然至今兩個人沒說幾句話,丹鳳自信從世雄的目光和微笑裏都能看出他非常喜歡自己。隻是這是她的初戀,有點兒不知所措。父親林翔寄來了一張明信片說他已到瑞士,但沒留地址,丹鳳也不知怎麽給他回信。她從蘇州回來後就又天天往銀河跑。
* * *
和在楊氏莊園時一樣, 玫瑰仍和丹鳳親密無間。她找出一張紙在上麵歪歪扭扭地寫了 “有0同0;有0同0” 要丹鳳和她一起畫押。丹鳳這時才知道玫瑰原來不識字沒有文化,於是猜字謎似的把那些0都填上,成了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玫瑰見過男人拜把兄弟,割破手指歃血為盟,便找出一根繡花針要刺破手指。丹鳳怕疼嚇得趕緊把手藏在背後,玫瑰沒有逼她,改用紅印泥代替。玫瑰把畫過押的紙放在豐澤麵前說自己要和丹鳳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已在靜安寺裏燒了香許了願,請豐澤擇個吉日出麵擺一桌酒席為她們舉行一個“拜姐妹”儀式。豐澤忙得半死,哪有時間給她們辦什麽酒席,隻是哼哼答應著卻無行動。
一天下午,玫瑰很晚才來公司上班。像最近一段時間一樣,她邀了丹鳳一起去豐澤的辦公室。 豐澤正站在寫字桌前看著他的畫師為他設計的兩張《海上花》電影廣告,看見玫瑰進來便問道: “怎麽去了這麽長時間?衣服借到了嗎?”
玫瑰把手裏的洋傘扔到沙發上和丹鳳一起坐下道:“秦媽不借。她說那些旗袍是紀念品金貴,看見它們就想起我。”
“都什麽時候了這個母狗還這樣忽悠你掌控你?!” 豐澤火了。
“媽還說她現在老了,很寂寞。生意也不如我在的時候。”
豐澤把桌上的一張報紙扔給她。“這個老母狗就會大白天說瞎話! 報上說會樂裏166家妓院裏‘牡丹亭’仍是賺錢最多的地方!” 他眉頭緊鎖,雙手抓著光頭,過了一會兒道:“算了,算了,不要那些旗袍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叫我的裁縫做幾件,樣子差不都就行了。下回你再去‘牡丹亭’的時候,把秦媽裁縫的地址給我弄來。”
玫瑰道:“我估計她肯定不會給我,得想個別的法子。我記得‘牡丹亭’的裁縫好像是個啞巴。”
“上海灘啞巴裁縫多著呢。不知是懶著說話,還是嘴叫針線給縫上了。你餓了吧?”
玫瑰搖搖頭懶洋洋道:“媽一定要我吃八個赤豆元宵,我現在還撐得慌。跑了一天,累死了。” 可能是被蚊子咬了,她不停地用手去撓她圓滾滾的光腿。
“回去睡覺去吧,我一會兒就來,”豐澤語氣變得溫和了。
“豐澤—” 玫瑰看了丹鳳一眼道。“我們叫丹鳳也來玩好嗎?”
豐澤頭都沒抬。“隨你—”
玫瑰拿了傘,從沙發上站起來對丹鳳說:“走吧。”
丹鳳一直在默不作聲地看牆上的《海上花》鉛筆畫,看見玫瑰起身,也跟著她出了豐澤的辦公室。“去哪兒啊?”
玫瑰的臉上顯出一絲神秘。“伊甸園。”
丹鳳從沒聽說過上海有個什麽伊甸園,聽名字像個好玩的地方。家裏吳媽還在等她吃晚飯,錢柏林小姐飯後會來給她上課,但是她按捺不住好奇心還是決定跟玫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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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八月驕陽似火格外燥熱。玫瑰攔住一輛東洋車和丹鳳一起上去手牽手地坐著。苦力很年輕,腳步均勻地往前跑著,一會兒便汗流浹背。車頂開敞著,玫瑰撐開手裏的粉紅色陽傘擋住斜陽。兩個漂亮的年輕女人一路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
玫瑰說:“我其實不喜歡坐汽車。小的時候出局會有龜奴背著或騎在他脖子上。遇上個年輕英俊的真好。東洋車差了點兒,不過還是比坐汽車好。”
丹鳳不知什麽是“出局”,更不知道“龜奴”是什麽意思,但估計它們可能跟玫瑰在“牡丹亭”時的生活有關便沒問。不久她們來到公共租界南京路靠近跑馬場的一棟高樓跟前。原來“伊甸園”是這裏的一家酒店。玫瑰付了車錢,拉著丹鳳的手進樓上了電梯直奔14樓。在電梯邊櫃台裏站著的酒店小廝看見玫瑰,拿了鑰匙過來給她們開了門。一間半中半西的大客廳展現在麵前。玫瑰一進門順手將手裏的繡花絲包和傘扔到對著門的半圓靠牆桌說, “我喜歡呆在這裏。高高的,好像站在世界屋頂。” 她拉著丹鳳的手,兩人一起倒在一張挨著窗戶擺著的大紅木床上。兩床之間放著一個鑲嵌著大理石桌麵的方形紅木幾。
“這床的設計很特別啊,我第一次見,” 丹鳳說。
玫瑰嘿嘿地笑道:“是鴉片床。”
丹鳳眼睛瞪大了:“鴉片不是被禁的嗎?”
“那都是騙癮君子的。政府手頭的煩心事夠多了,哪有精力管這麽多?再說當官的收鴉片稅賺死了。” 說著她拔掉發髻上斜綰的金簪,放開長發打開一個壁櫥露一排紅色的絲睡衣裙。“我們先換上舒服的衣服吧。看看喜歡哪一件? 不過你穿可能太大了。”
玫瑰替丹鳳挑了一件衣服在穿衣鏡裏比試著,不想卻從鏡子裏看到一瓶花。丹鳳順著她的視線,看到桌子上青花瓷瓶裏插著一些茉莉花。
玫瑰放下衣服,抓起瓶子裏的花扔到垃圾桶裏。“連花都買不對,這叫什麽服務啊?!”
丹鳳問:“姐姐原想要什麽樣的花呢?我替你去買吧?”
“夜來香。出了門往右拐,路口就有賣的。不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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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鳳穿上鞋子,下了樓。她不久前在卡爾登影院看過李橋藍喬斯演的電影“夜來香”。心想,到底是當家花旦任性浪漫,連屋裏擺的花也專門挑一種喜歡。她按照玫瑰的吩咐往右拐,但路口並無人賣花,又走了幾條街,也未見有人賣花。印象中經常看到外灘靠近南京路有個麻臉婆子提著幾個竹籃子在那裏賣花。於是便叫了部黃包車去了那裏。那個麻婆子正在收攤兒,丹鳳趕緊把她所有的夜來香都買了來。等她回到伊甸園酒店上了14樓,天色已黑了。
豐澤給她開門,左手握著一根鴉片槍。他動作似乎比平時緩慢,身著一件金黃色繡著團龍圖案的絲睡袍,領口敞著,露出幾撮稀疏的胸毛。
丹鳳把花遞給他解釋道:“玫瑰要的。” 剛要轉身離去,玫瑰在屋裏聽見她的聲音喚道:“丹鳳妹,你過來呀——”
豐澤把花扔到半圓靠牆桌上玫瑰的絲包和傘上關上門。丹鳳跟著他走進裏屋,看見玫瑰全身赤裸斜在一張大紅木四帷雕床上正對著煙燈燒鴉片。她麵前放著一個深紅色的漆煙盤,一邊燒,一邊吸著。她的又黑又長的頭發散在蒼白圓實的背上,紅睡衣搭在床沿上。屋子裏高高低低到處點著紅蠟燭,映得窗幔、地毯也紅彤彤的,一個落地大風扇“咯咯”地吹著,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陌生且又香甜的味道。丹鳳見狀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那時玫瑰又叫了她一聲:“丹鳳——”丹鳳這才硬著頭皮又往前走了一步。
玫瑰把煙槍遞給站在床前的豐澤。豐澤問:“不抽了?”玫瑰沒做聲兒,懶懶地搖搖手,一會兒抬起頭來,她的瞳孔擴大,眼睛濕潤,精神似乎有些恍惚。丹鳳看見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丹鳳你過來——” 玫瑰麵朝下趴在床邊,手掙紮著伸向丹鳳。
“去陪陪她嘛,”豐澤推了丹鳳一把。“玫瑰今晚上有些寂寞。”
丹鳳看見玫瑰這副模樣害怕,但拗不過他們隻好在床沿坐下。那時,玫瑰已抓住了丹鳳的手。“花買來了? 你對我真好。”
丹鳳不知說什麽,隻見玫瑰哆嗦著伸手去扯床帷:“我冷。” 丹鳳趕緊拿起床邊的紅睡裙扶玫瑰起來給她穿上,又把紅緞夏被拉過來給她蓋上。玫瑰又要求說:“好妹妹,陪我躺著吧。” 丹鳳隻好蹬掉鞋子和衣陪著玫瑰在她身旁躺下。豐澤坐在床的那一邊對著床頭櫃上的煙燈一邊燒一邊吸著。吸了一陣子,他吐出一口氣,也在床上躺下了,手裏還拿著煙槍,丹鳳就這樣被夾在了中間。
屋子裏空氣似乎變得渾濁沉悶起來,丹鳳頭漲喘不過氣。她原先的好奇已被迷惑和不自在所替代。她知道父親林翔生活放蕩不檢點,但她從未見過他抽鴉片或帶女人回家,這可能是他做父親的底線。丹鳳坐了起來,抬頭正好看見床對麵牆上一麵大銅鏡子裏的自己:她正坐在兩個昏昏欲睡的男女中間,一紅一黃。自己身上白底碎花衣裙被四周的紅染成了粉紅色。
她這個年齡的少女是最為尷尬的了:出了家門才發現已經永遠無法回到任意撒嬌、備受嗬護的小少女時代;但凡稍有姿色活潑可愛的便被成年人急著拉入他們渾濁齷蹉的世界。可隻在這裏呆了一會兒她就想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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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鳳走的時候,玫瑰豐澤並沒有留她。次日誰也沒有提起這發生在伊甸園的一切。玫瑰還是迷迷糊糊的仿佛沒有醒煙,豐澤隻管忙自己的。丹鳳自己都不敢相信那發生的一切是不是她的夢幻。但是伊甸園酒店仍高聳在南京路上; 外灘和南京路交叉口處確實有一個賣夜來香花的麻臉老女人。時間久了,那紅色的絲睡裙和黃色的團龍袍子連同那鴉片槍都變成了褪了色的淡黃的記憶,猶如她在中西女塾美術課上用的畫紙。
清末上海奇景之一:妓女被“龜奴”扛著出堂會。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2018 2020 版權所有,謝絕任何形式的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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