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華
每年秋天,多倫多總會有幾天受大西洋颶風的影響。樹木被連根拔起,供電終止,甚至會造成人員傷亡。即使門窗關得嚴嚴實實,我還是能聽到外麵的風嗖嗖作響。我突然聽到吱嘎一聲轟鳴,好像有大樹被攔腰折斷。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街道人家的木板院牆七扭八歪,有的還倒塌在草坪上,路邊的私家車被大風折斷的樹幹壓在下麵。房頂的瀝青板被狂風掀掉,露出原始的木板。樹枝、木板條、裝垃圾的藍色箱子在公路上跑動,白色黑色的塑料袋、報紙片在空中亂舞。
那一天我去居民區的一位老人家工作。由於天氣不好,我的搭檔不能來,我隻得一個人去護理這位老人。
由於老人腿腳不利索,經常會因洗澡而摔倒,所以對於老人來說,洗澡是最艱難、最危險的一件事,而且又不得不經常做。我們護工最核心的工作是給客人洗澡。
在老人院,老人們洗澡是機器控製的。先是給老人脫光衣服坐在椅子上,用皮帶把他們固定好,然後把椅子推到轉動的傳送帶,傳送帶在淋浴間移動。就像洗車一樣,老人被高壓水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反複衝洗。這是一條生產線,一個個老人就像被拔了毛的雞捆在籠子裏,出來時被冷得哆哆嗦嗦。
我今天去的那個客人,就是在上周洗澡時滑倒扭到了腰。
一位年輕的女人打開門把我領到老人的房間,然後便不見了蹤影。老人躺在床上,熱情地與我打招呼。老人說話思維清晰,不像我遇到的那些老年癡呆患者。除非老人動彈不了,一般我們會讓客人坐在衛生間洗。
其實,針對老年人洗澡容易滑倒這種情況,有一種特製的洗浴凳子,凳子前麵凹進去一個弧型的小塊,方便水衝洗下部。洗浴間必須要配備防滑墊和扶手。申請家庭護理的同時也可以向政府申請安裝這些設備。
外表看上去這位老人挺壯實的,腿腳也靈活,因此家裏沒有安裝這些特殊的洗澡措施。如果不是扭了腰身體不能動彈,他們也不會請我們來。
我一個人沒有辦法扶老人去衛生間洗,那樣也不安全。我隻好決定在床上給老人擦身子。
在衛生間打來一盆溫水,我站在老人旁邊給老人脫衣服。一股汗漬和騷臭味撲鼻而來,我沒捂著鼻子,那樣對客人不禮貌。我假裝去衛生間取浴巾,在衛生間深吐兩口氣。我要先擦掉老人身上的尿堿,除去他身上的騷臭味。毛巾碰到老人的下體,老人抓住我的胳膊。在按摩院工作時,我給客人打飛機,客人也是這樣抓我,但那時為了小費,我不會阻止客人。現在我是護理員,是被請來護理老人的,解決老人的饑渴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推開老人的手。老人並不罷休,又把手抓過來。這回我不再給老人擦身子,把浴巾扔到他身上,板起臉告訴老人:“你是想讓我為你洗澡,還是想讓我離開。你可以選擇。”我說這話不是嚇唬他,遇到這樣的情況,我有權利離開。老人即刻老實起來,手不敢亂動。我接著警告說:“沒有下一次,你不聽話,我立刻離開。”
今晚我肚子疼,還有點惡心和頭暈。
天剛剛黑下來,我鋪好被子卷縮在被窩裏,我希望熟睡過去就能忘記我的疼感覺不到我的痛。屋外下起暴雨,雨珠劈裏啪啦地砸在窗戶上。我側過身體朝向窗戶,除了閃電什麽也看不到,這更加讓我感到孤立無援。我自言自語,如果此時老王躺在我床的另一邊該多好,他可以下床幫我拉上窗簾,不讓我害怕,不讓我胡思亂想。
肚子裏像翻江倒海一樣,一股一股力量似乎隨時要釋放出來。我趕忙起身,窩著腰,右手抵住腹部,兩腿扭動向衛生間挪。我生怕直起腰雙腿無力夾不住屁股,糞便會從後麵竄出來。如同步行千萬裏,我終於坐在馬桶上。我垂下胸,用力地哼出聲響,使出吃奶的力氣。即便我連續吸氣呼氣也沒聽到馬桶裏的水有波浪聲,屁股幹巴巴的就連一滴尿也擠不出。這樣的感覺反複幾次,我幹脆就坐在馬桶上不再回到床上,直到坐得我兩腿麻木,我才扶著牆壁踉蹌地站起來。每次從衛生間回到臥室床邊,我都想立刻倒在床上滾到床中央。我的所有力氣都用來擠出肚子裏的贓物,我沒有擠出來,我渾身癱軟無力,我幻想著老王此刻能推門進來扶著我,不,是抱起我,讓我完完全全不用力氣就有依靠。
我眼裏噙著淚水,感到心裏委屈。我想哭,大聲地哭出來。那怕沒人聽到,我也想哭出來。
老王就像我的魔咒,不時在我腦子裏轉悠。老王就是安定藥,他一定會有辦法讓我的肚子不疼。
我拿起手機,手機屏幕上殘留我的汗漬,我懶得去擦。手機傻傻地在我手心裏捂一會,又被我扔到床上。我在想老王現在在幹什麽。外麵這麽大的雨,老王是不是還在飯店裏。老王沒有車,下來班能不能回家。
擦去額頭上的汗,我鼓足勇氣給老王發短信。“老王,你在哪,我肚子疼。”
我不想給老王直接打電話,如果老王聽到我的聲音,就是有天大的難處,老王也不會拒絕我,他會立刻啟程來我的家。我給老王發短信,可以給老王一個喘息的時間選擇的機會。
手機還在我的手裏,我期望老王會看手機或者信息振鈴聲會提醒老王,看後他會明白我肚子疼得厲害,疼得要命,疼得無法忍受。
我心裏開始默數,整整數了一千個數字,手機依然沒有回響。我失望,無力地把手機扔到床上。
仰起頭,我看頭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灰吊好像隨時要從上麵掉下來,掉在我的臉上,或者我的鼻孔裏,我的嘴裏。
手機終於嘀嗒一聲,我連忙把手機拿在手心。
“你在哪裏?”屏幕跳出老王的信息。
“在家。”
“肚子疼得厲害?”老王這次秒回。
“沒事。就是肚子疼得有點想你。”
“不怕。我就去看你。”
我從來沒有由於痛苦委屈在短信裏向老王去求助訴苦或者撒嬌。今天我是疼得無法忍受。也許這就是人性脆弱的時候。但我依然客套地說:“沒事。我還行。”
這樣的天氣不會有公交車,或者公交車慢如牛,我不知道老王會不會來,我不知道老王什麽時候會來,我期望老王來,老王一定會來。
還不到四十分鍾,座機電話鈴聲響,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座機隻有和門鎖相連,肯定有人要來我家。我懷疑是有人按錯了門號,這樣糟糕的天氣除了老王會是誰來我家裏。我知道老王雖然有駕照會開車,但是老王沒有車,老王坐公交車到我家至少兩個多小時。我手杵著肚子,去接電話。
“哪位?”我有氣無力地問。
“我是老王,在你公寓門口。”
“老王。”我拉長聲音,帶有疑問,不敢相信。確定是老王的聲音,我喜出望外激動得有點哽咽。我立刻按下‘0’。
我靠在牆上,聽到咚咚踩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我的心砰砰跳卡在喉嚨眼。如果老王一進來,我就死死摟住他。
老王推門進來,“你的臉色蒼白憔悴,就像曬幹的白菜幫子沒有一點水分。你一定是病了。”老王走過來攙扶我。
我身上冒著虛汗,汗珠從額頭沁出來。“沒大毛病,就是肚子疼,沒別的。”
“你亂吃東西了嗎?”
我像一個孩子回答父親的審問:“沒有。我不饞嘴。”
“哪裏疼?”
我右手指著肚臍眼。“剛開始是這裏。現在是這裏。”我按住右下腹。
老王追問:“頭暈嗎?惡心嗎?”
像個犯錯的孩子,我弱弱地回一聲,“嗯。”
“我在國內做過闌尾切除手術,症狀跟你一模一樣。沒準是急性闌尾炎吧。不行,我們得趕緊上醫院。晚了闌尾穿孔是要人命的。”
老王說得急促連貫,弄得我心裏有點害怕。“要動手術嗎?”
老王安慰道:“隻是開一個小口。我有朋友在加拿大做過,當天就會出院。”
不聽我多囉嗦,老王抱著我要下樓。
“別忘了車鑰匙。”老王叮囑道。
我順手抓起在門口的一串鑰匙。
“車在停車場,我們走後門。”老王抱著我剛到一層,我提醒老王。
老王推開側門,一股強風吹進樓裏。外麵的風還在刮,雨還在下。老王繼續抱著我跑十幾米。我用遙控器打開車門,老王拽開車門把我安頓在後座。
“把車鑰匙給我。”老王坐在駕駛座位回頭向我要車鑰匙。又問:“你知道醫院在哪裏嗎?”
我是護理員,去過很多醫院護理病人,閉上眼我也知道醫院在哪裏。“知道。”
老王一麵拿過車鑰匙一麵向後調整車座位讓自己能伸開腿。他啟動發動機,一麵熟練地離開停車場,一麵調整車身兩麵的鏡子。“你幫我導航。”
“慢點開,我還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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