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七號樓說開去——廣院回憶之三
Wind Capital
文學創作有湊三部曲的套路。我已經寫了廣院的肉餅和我的專業電發,同學們既然鼓勵說能讀下去,我就厚下臉皮,幹脆再鼓搗一篇七號樓,湊個廣院三部曲。?
據後來認識的老廣院說,我們入校的八十年代後期條件好多了,廣院已經完成了大幹快上的基建發展,比如主樓和新食堂都落成並啟用了,入學不久又趕上了新的圖書館。我還記得老圖書館的陳舊和陰暗,以及那些在感性的部位加蓋了理性的公章的美術雜誌。新的圖書館提供開架借書,也有更多的座位。我們那一代應該算是非常幸運的。多年以後很多後輩學弟學妹也這麽說,我想他們說的不是基建。
但是我們的宿舍樓和學長們一樣,隻有兩棟——一棟男生樓,一棟女生樓。七號樓是男生樓,八號樓是女生樓。大家都這麽叫,其實不嚴謹。男生樓確實不住女生,女生樓卻住著男生。八四電發男生就住八號樓。?那時候兩棟樓就夠用了,學生不多。畢業多年以後跟老師聚會,他們對那個時候的小眾學生素質讚不絕口。
八十年代的廣院很小。南邊跟今天一樣,還是正門,東郊公汽312路穿行的定福莊東大街對麵是莊稼地。七號樓北麵的牆是北部邊界,外麵的小路通向東麵的郵局和二外,經常可以見到二外的各種膚色的留學生,那條路現在已經成了校內道路。西門的西麵是化工部招待所,現在也歸了廣院。東麵的邊界沒有考證過,因為球場一般是學生活動區域的盡頭。球場再往東應該是職工家屬樓,那個年頭老師的待遇正值穀底,幫老師們搬家時,感覺是個大喜事。
我住七號樓四層。開始以為倒黴,因為樓高四層,需要爬最高的層。後來才知道,四樓是最高端舒適的樓層。七號樓的陽麵有一條小路,同學們在看完中國足球隊比賽以後往往需要舒發感情,扔酒瓶子是最佳表達方式,那條不經常有人的硬路麵無疑是最佳投擲地點。可以想象,住在一樓的同學在每一場比賽之後都會從窗口看到瓶子雨,因為中國隊輸了肯定下,贏了也下。每一滴落下的瓶子在接觸地麵的瞬間一定會發出清脆的炸裂。一樓陽麵的同學不得不承受瓶子雨的噪音汙染。中國足球成為全社會出氣筒,從那時候就開始了。其實當時的中國足球隊比現在強太多了。
我的宿舍在陰麵。一直以為七號樓的陰麵啥也沒有,直到同宿舍的同學開玩笑把筆記本從窗口扔下去。我們下去找筆記本的時候,才發現七號樓的陰麵空地是一方由同學們自發投擲而形成的一個小垃圾場,常年沒人清理。那時候又是初夏,筆記本自然不能要了。想來一樓陰麵的同學還得忍受樓上同學們無意堆砌的垃圾的空氣汙染。但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任何一樓同學的抱怨。對於運氣不好而帶來的不幸,大家都能平靜地接受。
我住的宿舍是在廁所隔壁。房間的隔音很好,但是總在半夜夢到山間小溪的潺潺聲。廁所的燈常年不亮,基本靠直覺在黑暗中定位方便的設備,所以晚上去廁所是一種很糟糕的體驗。我發現同宿舍有一位舍友晚上從不去廁所,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就請教怎麽做到一晚沒尿。舍友說他不是沒尿,而是不敢去,他老感覺在黑燈瞎火的廁所裏小解時,後麵站著人,準備掐他的脖子。我暗笑舍友的膽小。當天夜裏,一個人站在小便池邊,突然想起舍友的話,真的感到後麵有個人,張著雙手準備掐我。嚇得趕快收兵回床,竟然感到自己心跳加速。恐懼能夠完全滋生於個人臆想,並且傳染。
但是廁所還是要去。廣院的蚊子絕對凶狠,蚊帳攔不住。我發現睡前喝一瓶啤酒,蚊子不咬。但是睡前一瓶啤酒,膀胱扛不到天亮。這是一個選擇:是逃避蚊子還是逃避恐懼? 在逃避肉體傷害和心理傷害之間,我選擇了逃避肉體傷害。
一個宿舍七個人,好處是打麻將從不缺人,壞處是總有人睡覺不安靜。打呼嚕還好,規律性的噪音如果習慣了,對深度睡眠不造成幹擾。主要問題是有人說夢話。有位舍友在半夜居然報出了一副麻將大胡。第二天早晨我讓他請我吃飯,他說憑什麽,我說你昨晚贏錢了。做好夢,還贏錢,雙喜。
人多的好處就是不寂寞,有時聊天聊到很晚,那麽第二天的早起上課就成了一個問題。其實深夜不聊天也很難早起,那個年代真是睡得踏實。老師們最基本的監督措施是課堂點名,但是同學們有時在點名時互相幫助,這就更堅定了老師們嚴格要求的決心——係裏果斷采用了一早突襲查宿舍的方式。雖說同學們都知道被查的風險,但是年輕人嗜睡的頑疾很難根除,所以突襲從不落空。在一個靜悄悄的早上,我們宿舍發生了一件比火星撞地球的概率還要小的事件:老師來查宿舍時,七個人居然都在睡覺。思想教育工作就地現場舉行。查房老師對我語重心長:你跑八百裏到北京是來睡覺的嗎?我心裏算了一下,我家到北京四百公裏,等於八百裏。老師對我們真好,記得每一個同學的原籍。
若幹年後,當我對老外談起七個人一個屋的宿舍時,他們一般都會同情那個年代的中國大學生缺乏隱私。我隻在心裏暗笑:別說七個人,就是七十個人睡一個屋,也可以有隱私。他們不懂中國文化,中國人的真正隱私都是在心裏。
廣院的澡堂離七號樓比較遠,男生運動完了需要洗澡,春夏秋三季,常常就在宿舍樓的水房裏洗。大多數人都是穿著短褲,涮羊肉一樣快速過一遍涼水,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洗法的缺點是洗得不夠徹底。豪放派還是有的,眾目睽睽之下,一絲不掛,有條不紊地洗,視同學如無物。有時萬一在樓道裏碰見串門的女生,也不是難事,臉盆左遮右擋,足夠大,保證不會走光。
廣院內部放映過一部英國電影《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七號樓是在學校的最北麵,我的宿舍可以看到校外的風景——煤炭幹部管理學院的象煤炭一樣沉悶的灰樓和一條不寬的馬路。在一場傾盆大雨之後,晚上從馬路上傳來蛤蟆的叫聲,音量巨大,以穩定的頻率地發送了一夜。早晨看大家都沒睡好,於是去實地查看,原來蛤蟆是在路邊放置的一個水泥管道裏,水泥管道被蛤蟆當成了聲學擴音腔體(《廣播聲學》裏剛學到這個概念),怪不得聲音這麽大。於是找了幾塊磚頭朝裏麵一通亂砸,當天晚上蛤蟆沒再叫。可能被砸死了,也可能搬家了。
我有一段時間癡迷於氣功、特異功能和飛碟等玄幻的東西。這倒不是我的愛好多麽小眾清奇,而是流行。我不但相信耳朵聽字,而且從理論上試圖搞懂氣功大師如何發功滅了大興安嶺的大火。有個晚上我聽到從窗外傳來一個女人的狂笑聲,深更半夜聽得真真切切,我都能聽出那個聲音在牆外的馬路上從西邊遊向東邊。汗毛都炸起來了,我趕快叫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快聽。兄弟說半夜不睡,神經病啊。第二天一早,我象神經病一樣向遇見的每一個住在陰麵宿舍的男同學求證,有沒有聽見半夜女人的狂笑。沒有一個人聽到。怎麽可能? 我擺脫不了神經病一樣的偏執,甚至向八號樓我認為有可能聽到的女生求證,沒有一個人聽到。見了鬼了?那種笑聲是不是一種特定頻率的聲波,隻有我一個人聽到?書上說每個人都有特異功能,也許我的特異功能就是聽到別人聽不到的東西。我不得不用自洽的理論逃避求證的困難。但是這個特異功能後來再也沒有發生過。世俗生活會抑製特異功能,這也是書上說的。
我曾經享受過很短一段時間的超學生待遇。由於調整宿舍,我們和一位研究生師兄一間宿舍。研究生那個年頭很珍稀,待遇自然珍稀。在住宿上,一位研究生大概相當於四個本科生,占兩個上下鋪,也就是說一個人占一麵牆。師兄已經在部裏開始上班,並不在宿舍住,隻是把家當放過來,算是住下了。這樣我的宿舍實際上隻有三個人,幾乎可以在宿舍上自習了。師兄偶爾也來坐坐,聊聊天。他健談幽默,也許看我還算開竅,會給我講講廣電部門的社會生態(這應該算是對我的行業啟蒙),甚至還屈就跟我一個工科本科生探討藝術。他向我係統地講解了為什麽當時分類的“娛樂電影”就是扯淡的提法。師兄的家當主要是書,很多很雜,劇作、文學、外語、新聞等等,都無門無類地堆在幾個床上。沒事了我就順手翻翻躺在外圍的書,但是沒有完整讀過任何一本,感覺也沒記住什麽。很多年以後,我想當時讀過的東西大概就象野風吹來的種子,埋在心裏,有合適的時機,就會破土。
我不但享受過人少的宿舍,甚至享受過獨自占有七號樓的超級待遇。有一個暑假,由於需要辦點事情,我返回了學校。七號樓裏,隻有我一個住宿的學生,還有門衛。那是一個自由的夏天:整個宿舍樓都是我的,我可以不著調地從一樓唱到四樓;整個足球場都是我的,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把球射進六個球門中的任何一個。那也是一個孤獨的夏天:我在最難忍受寂寞的年紀忍受了最難忍受的寂寞。我不得不每天都盡量給自己安排一次去學校周圍買點小東西的計劃,就是為了跟小商小販們寒暄一下。假期裏宿舍樓的水有時供不上四樓,我就得下到一樓洗澡。一樓水房晚上跟四樓一樣黑燈瞎火。第二個返校住宿的男同學沒有向我報道,也來一樓洗澡。他在黑暗中的突然現身把我手裏的臉盆都嚇到了地上。魯濱遜在特立尼達拉島上第一次看見野人的感覺,恐懼加喜悅,我感覺到了。薩特關於人的本質是自由和孤獨的觀念,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心智沒有那麽深刻。但是關於自由和孤獨的短暫體驗為我日後在一個地廣人稀的地方經曆更長的自由和孤獨做了鋪墊,那裏羊的數量是人的十倍多。
七個人的宿舍很擠,沒有床墊的床很硬,但那是我一生中睡眠最好的時期。如果第二天一早沒有課的話,我能輕鬆睡到半晌午。我的食譜中沒有早餐,但是一到晚上就餓。夜宵一般是方便麵,然而每一層的保險絲絕對遭不住電爐子的蹂躪。所以工科生不得不提前使用學到的專業技能,換掉不勝蹂躪的保險絲。學校就這一違規專業操作經常巡查,這樣校工和學生之間形成了一種無傷害性的“貓和老鼠”遊戲。
那個時候《貓和老鼠》剛剛從美國來國內,好像是每個周日晚六點多播,男女老少都喜歡。主樓西配樓一層階梯教室裏有電視,播《貓和老鼠》的時候,座無虛席。那時候的人太渴望快樂了,老鼠對於貓的捉弄,設定觀眾應該是學齡前,大學生們笑得毫不掩飾。
室友從家裏帶了一台黑白電視在宿舍裏。那時候也追劇,追《神探亨特》。剛開始看的時候,覺得麥考爾長得真難看,嘴那麽大。看了一年以後,覺得美得不可方物,嘴一點也不大。不知不覺地,美帝國主義在用文化產品侵蝕我們的審美。
大公共課都是在主樓西配階梯教室上。由於人多,有些同學會提前占座。我從來不占座,也不理解占座。聽課不是看演出,坐前排聽並不會增加愉悅和快感。而且坐在後麵方便睡覺。我在廣院時睡眠好到了沒心沒肺的地步,大白天,無論任何課,隻要聽著不對付,睡意就會隨叫隨到,從不爽約。有一次在教室後麵趴桌子上睡,被一陣急促的掀椅子板的聲音吵醒,我以為下課了。睜眼一看,老師還在講。原來午飯時間到了,老師沒講完,不舍得下課。同學們對於物質食糧的欲望顯然超過了精神食糧,用掀椅子聲抗議。老師當然知道,更不肯下課,就故意耗著。最後到食堂打飯時,連白菜豆腐都隻剩下盆子底兒了。精神食糧和物質食糧雙欠收。
大部分的課都在新建的主樓西配,偶爾會在主樓後麵的老教學樓(現在的地圖標識為一號樓)。革命史課就是在一號樓上。這幢小樓很有曆史感,灰色的。革命史老師也有曆史感,常年戴一頂灰色的帽子。老師發現有的同學對這門課不夠重視,曠課。於是點名。後來發現有的同學很狡詐,讓同學假冒答應。老師很負責,記住了全班同學的長相,使得曠課的同學無機可乘。後來想想,是同學們辜負了老師。老師讓你們記住古田、遵義、瓦窯堡、洛川這些會議,也是一番苦心善意,將來大家在宣傳部門工作,這些都是有用的。
學校裏麵的小賣部是在七號樓和八號樓之間路南,最受歡迎的應該是香煙和酸奶。好像不賣酒,買酒需要去後麵定福莊郵局附近。小賣部前麵是一塊不大的黃土球場(現在的地圖標識為網球場),可以踢球,鐵絲網圍著。有一年冬天,球場封了,開始往裏灌水。有人打聽出,灌水是為了凍冰,把球場變為冰場,體育組老師準備了一些冰鞋出租。但是那年的氣溫成心跟老師們過不去,就是不降溫,水嘩嘩地放,直到放寒假,也沒結成冰。冰場項目流產了。體育組老師在校園裏向我們示範了經商的風險。
大三的時候,從寧夏來了一位畢業若幹年的學長,來我的宿舍看我的床。他深情地撫摸著床頭,娓娓傾訴著離別後他對這張床的懷念。這種行徑使我感到有點別扭,因為一個熟男在懷念我正在擁有的床。不過床畢竟不是女人,我還是大方地給了他和那張床單獨相處的機會。
畢業以後,我回到學校若幹次,也有回宿舍看看那張床的衝動,但是很快就打消了。離開的東西,還是放手最好。一般過去式不應幹擾現在進行時。後來明白了:其實我懷念的不是那張床,而是一個青春在那張床上做的夢。那位寧夏的學長大概也是。七號樓睡過多少男生,就孕育過多少青春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