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裏山遇熊記 – 我們的故事
樺樹
2020.12.24
今天是2020年聖誕節的除夕。洛杉磯外麵的天空昏黑沉悶,罕見的陰鬱。Covid-19疫情趨勢越發地嚴峻凶猛,死人的數量驚人地節節上升。這是我經曆的第一個黑色的聖誕,感歎到生命的短暫和不測。麵對災難,羸弱的我,除了大睜著期待的眼睛,又還能做什麽?於是決定寫下這篇久遠的回憶,隻是為了記下。
(一)
想寫這個真實的故事已經20多年了,一直動不了筆,因為生怕寫不好而導致將來的遺憾。故事的主角是:湯立峰,章立凡,還有我。
我們這三個特殊的,外表看起來相差十萬八千裏的朋友,太嗬護和珍惜這段奇特的經曆和友情。生命中的每一次相見,大家都會追憶當時發生的分分秒秒,小心翼翼地,爭先恐後地,你說一句,他說一句。細節的爭吵,會心抿嘴的微笑,靜默的沉思,惆悵的注視……。唉,真好,白駒過隙,春水已東流,猶如昨夜,留下的是遙遠處彼此間心靈的靠近和那份踏實。
那是1982年的深秋。中央電視台收到中國現代史學會年會的一份請柬。專題部主任朱景和拿著請柬來到我們辦公室,他說,“樺樹,請柬點名邀請你,在廈門開會,你想去嗎?”
我點頭:“要去的。”
大會邀請我的原因是我不久前在《近代史研究》發表了一篇文章,而要去的原因是希望遇到大學寫論文時輔導過我的老師還有史學界的朋友們,畢業返台後我工作繁忙,久未探望他們。
(二)
於是我買了張臥鋪車票,記不清在火車上睡了一天兩夜還是兩天一夜,反正是經曆了漫無邊際的晃蕩,終於到達了廈門。有人到車站接我,告知陳鐵健老師等均已報到。那屆的大會是在廈門大學召開,那人把我帶進一座小樓,是留學生的宿舍,並給我安排了獨自的房間。之所以我一人住一間,不是因為特殊,而是因為我最後一個報到,就剩下個奇數。臨走,接待的人還留下會議行程表及報到和吃飯的地點材料等等。
我洗了臉並換上幹淨的衣服,看窗外太陽西斜,天色已近黃昏。我匆匆趕去報到,進入了另一棟樓。當走過一間敞開門的房間時,忽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退回並朝房間裏探頭一看,是近代史所編輯部的湯立峰。
“小湯!!“ 我高興地大叫起來。
“我知道你會來的,他們說了。我們昨天就到了。” 小湯興奮起來更是眉飛色舞,表情比我還要誇張。
屋裏還坐著另一個年輕的男人,小湯說:“介紹一下,這位是樺樹,這位是章立凡。”
章立凡站了起來,我怔了一下。他笑著跟我打招呼,我竟沒有伸出手去。沒想到此人如此之高,也許是他很瘦,看著將近1米九,哪怕在80年代初的北方,這種高度也不多見。更何況他唇紅齒白,皮膚如嬰兒般地細膩白皙,非常秀美,這讓看慣了滿大街風吹雨淋黝黑粗糙男性的我,感覺到十二萬分地不真實。
他隨手遞給我一包廈門特產黑色的加應子,我尷尬地拿了一顆放入嘴裏。
“還有別的年輕人來開會嗎?” 我問。
小湯挑起眉毛小聲說:“就咱仨。“ 說完眼眉舒展,喜笑顏開。
“那明天……,咱們中飯時能偷跑嗎?最好稍微再早點兒。“ 我轉著眼珠有點猶豫地期盼。
他倆會心互看一眼,頻頻點頭。
(三)
第二天早餐後,全體與會人員在大禮堂落座。我跟往常一樣選擇坐在後排的角落裏。抬眼望去,座無虛席,黑壓壓一片花白的後腦勺。男性占絕大多數,女性也有,零落地散在各處。他們都是全國各大學的曆史教授和研究所的研究人員。
司儀首先歡迎了主要來賓,高聲念著一個又一個如雷貫耳的史學大師的名字。那些重要人物都集中坐在前排中央的座位上,觀眾們此起彼落地翹首瞭望名人們。我突然看到一個高出的頭,異常顯眼,那是章立凡。他當時任孫思白先生的助手,所以時刻需要陪在老先生身邊。
第一位發言的是胡華先生,他一口濃重的浙江話,我努力地聽,還是一句都沒聽懂。其實杭州話還屬於官話,不甚難懂,但胡華教授的口音跟杭州話相差甚遠。後來我查了一下,他是浙江奉化人,蔣介石先生的同鄉。接著發言的是丁守和先生。丁守和,那可是個高不可攀的印在書上的名字,那天我終於親眼看見了這個名字的主人。丁先生還是《近代史研究》的主編,估計那天到場的百分之百的人都渴望認識他。
再下麵是誰我就不記得了,總之感覺發言冗長乏味。看表已接近午餐時分。忽然,會場側門有個瘦小的影子一閃,那速度和伶俐讓我恍惚地懷疑是否花了眼。為保險起見,我也悄然起身走到後門的隱蔽處,發現湯立峰早已躲在了那裏。我倆低聲說,立凡怎麽坐在那麽中間的位子,如何跑得出來呢?於是,開始焦急。
此時隻見立凡站了起來,貓著腰,低著頭,活像一隻長腿大螳螂。他快步半蹲小跑,以為別人看不見,其實全場的眼睛都盯著他,連台上的發言者都暫停了報告。我和小湯咯咯咯不出聲地差點兒笑岔了氣。
……
到了廈門街上,心就野了。我不認路,就跟著他倆閑逛。八十年代初,中國剛剛開放。南方,尤其是福建廣東的沿海城市,有很多的舶來品。街道兩邊的小鋪裏到處掛著牛仔褲,連衣裙,各式布料,手表首飾和很多小吃。這倆人,別看外表一大一小,居然非常默契,互相嘀嘀咕咕地翻弄那些零七八碎。最可笑的是立凡還特別講究喜歡布料,比過來比過去。當他雪白的長手拿起一塊米白色料子的時候,我腦子裏突然跳出了《世說新語》裏:“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於是莞爾。小湯酷愛書法古玩,藝術天賦極高,且心細如發,他總能變戲法似地發現幾個稀奇古怪的小破玩意兒。而貪吃的我呀,隻有看見零食才會駐足不前。
(四)
當然,我們這三個在黃沙北京城內陸長大的人最盼望的還是去看海。“看海”這個詞匯在那個年代裏滿含著詩意。當時我們年輕,內心深處充滿了小布爾喬亞的爛漫。一想起能像書裏描寫的那樣坐在沙灘上,望星星看月亮,聽著海浪的拍打,幽幽地哼上一首有味道的歌,旁邊的人小聲地附和著,想想心都已經醉了,那該是何等的美妙?出國後我有幸住在臨海的城市,常常獨自一人去看海,每次都會回想起廈門的那一天。永生不會忘,想忘也忘不了。
臨近傍晚,我們就出了廈門大學的大門,很快地走到了海灘。記得那天不是很明朗,誠實地說看到海的那個瞬間我是失望的,不知他倆什麽感覺。怎麽形容呢?盡管那海還是海,但灰灰蒙蒙,海浪無精打采糊弄事兒似地,一股一股地朝臉前湧來,半點兒都不令人激動。好不容易我們找到一處幹淨些的沙灘坐下,默默地凝視著海天一線的遠方,醞釀著情緒……
隻有海風在吹,沒有飛翔的海鳥。
“不許動!“
突然,背後傳來了一聲震天的大吼。
我三人一驚,同時轉過頭去。
“誰敢動我就開槍!” 隻見一位解放軍正舉著手槍瞄準著我們,並子彈上膛。
我們仨一動不動,還是驚著。僵持了一會兒,我開始想笑,以為是惡作劇。
“都給我站起來!“ 那人又惡吼。
看著他目皉崩裂的狂怒,我們互看彼此,莫名其妙,但卻感受到了真實的恐懼,於是乖乖地站了起來。
對麵的這個男人穿著四個兜的軍裝,說明不是個戰士。他黝黑,粗獷,精瘦,臉上有高顴骨,肌肉縮緊著,顯得難看。
“我們怎麽了?” 立凡很知識分子地,語態平靜地問。
“不許說話!” 男人還是吼叫,感覺高度地緊張。
他拿著手槍走上前來,推了章立凡一把,說:“走!朝前走,不許回頭!”
於是我們三人緊並成一排向前走,我走在中間,立凡在左,小湯在右。解放軍幹部還從路邊推起一輛自行車,然後舉槍頂在我們的脊梁骨後麵。
(五)
海風吹得更猛,吹出了嗚咽的聲音。天完全暗了,沒有燈,小路依稀可辨。我們完全不知道去哪裏,又不敢說話,隻是毫無目的地在黑暗中匆匆地走,彼此聽見沉重的喘息聲和腳步的沙沙聲,那感覺讓我想起了水滸傳裏豹子頭林衝深夜被押解的情景。借著星光,我側眼偷看立凡,也許由於快步行走和內心的情緒翻騰,隻見他的臉白裏透紅,那真是最漂亮的姑娘都比不上的的顏色。天色越來越黑,小湯突然停步,他不走了,死活拒絕再往前跨一步。
解放軍拿著槍對小湯說:“少耍花招,你還想跑,你腿快還能有我子彈快?!別廢話,快走。”
湯立峰當時在我眼裏隻是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兒,所以本能地對他有保護的意識。後來他總說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感覺確實如此。我記得他當時緊張得瑟瑟發抖,但他回憶卻說我害怕得把他的手腕子都捏青了。
無止境地行走,無聲息地行走,就像相對論,痛苦中的每一秒鍾也顯得無限地漫長。不知多少個上坡下坡,左拐右拐…… ,終於,我們來到了一處院落。四個兜的軍人帶我們進入了一間平房,屋裏有一張兩抽桌,桌上有一個老舊黑色的電話座機,搖把的,還有一張小床。裏麵的人見我們就站了起來,稱呼四個兜為 “熊排長“。
熊排長不會像常人般說話,在那小小的屋子裏他也還是大聲咆哮。
“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他震耳欲聾地叫嚷。
我回答:“想看大海。”
他越發地被激怒了:“ 你們從哪裏來的?“
小湯小聲地嘟囔:“北京。“
立凡:“我們是來開會的。“
“ 撒謊!” 熊排長激動地站起來把桌子的抽屜拉開,隻見裏麵滿滿都是各式各樣的工作證和學生證,貼著男人女人的照片。
“把工作證都交出來!“ 他冷酷地看著我們,就像是對待階級敵人的眼神。
“沒帶。“
“再撒謊我就把你們扒光了衣服讓你們站在院子裏!你們不信嗎?像他們一樣。“他的手由於氣憤而抖動著,並指著那些工作證。此刻在外麵黑暗的院子裏確實有幾個人麵壁而立,隻是沒有脫光衣服。
“真的沒帶。我們在廈門大學開會,吃完飯到海邊走走。你可以打電話給大會負責人詢問。“ 章立凡說話的語速比別人慢,聽了讓人感到平靜了些。
“你們沒看見海灘禁止遊人的牌子嗎?“ 熊排長終於嚷成了沙喉嚨。
“沒看見。“我們三人幾乎同時回答。”沒有任何牌子。“
“你們是想遊到海對麵去吧!“ 熊排長又說。
對麵?對麵是哪兒?我心裏想,立凡小湯估計都是旱鴨子,別說這茫茫無邊的大海,他倆要能遊出10米不淹死我都會感到稀奇。
接下去的長時間裏,我們解釋了又解釋,發誓了又發誓,都口幹舌燥了。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熊排長說除非有重要人物出具證明說我們三個不是試圖叛逃偉大祖國的壞人,否則他不可能釋放我們。
不釋放我們?啊?那要關在這裏多久?絕望襲到了心頭。這開會的第一天我們就無故被抓,該如何解釋?會捅出多大的亂子?一秒都不敢往下再想了。
於是問,這裏是哪裏?
一個戰士答:“胡裏山炮台。”
鼎鼎大名的胡裏山炮台?!!我們三個更驚了。
胡裏山炮台是清代光緒年間竣工的最有名的炮台,擁有100門大炮,被稱為是“八閩門戶”。看來冥冥中就是有注定,學曆史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會遭遇曆史的拍案驚奇。
趁熊排長出屋之時,章立凡突然站了起來,他沉思了一下兒,然後走到桌邊,拿起桌上部隊哨所的電話跟接線總機說找他們的領導。然後又聽見他輕聲跟對方簡單陳述了情況。對方第一句就是:“真X蛋,他(熊)愛弄這事兒!” 我們又得知,在熊排長捉到我們之前,某要人的秘書也在這裏遊水外逃,因不熟悉潮汐,沒遊到對岸就被潮水衝了回來。
待熊排長回屋時,立凡已投訴完畢。熊發現立凡拿著電話,立刻把電話線給扯了。章立凡非常嚴肅地要求回去找大會的領導來交涉並帶來我們的工作證。我和小湯也馬上站起來要一起去。熊排長不屑地看著我們說休想。最後他突然改變主意了,決定放一個人回去,留下兩個做人質。
我們都說要去。
立凡說:“別爭,當然是我去。“ 他的眼神決絕,態度毋庸置疑。
我耽心地說:“ 可是這麽深的夜,你還能認得路嗎?那麽遠。“
那一刻,大家緘默。我心裏充滿複雜的矛盾並非常地難過。
(六)
說起來,湯立峰的父親是某教育局局長,母親是位學校校長,他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的孩子大多潔身自好,小心翼翼,不管別人閑事。那天夜裏,事情發展得如此荒謬,我個性剛烈,拒絕熊排長的蠻橫無理,士可殺不可辱。當時小湯盡管害怕得要死,但他聰明伶俐,反應極快,為了避免我受傷害,在每一個關鍵時刻都跳出來為我解圍。
而章立凡,就更令我刮目相看了。初見立凡時,我看他外表如此之纖柔儒雅,斷定乃一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文革中,由於其父親章乃器的緣故,他受盡了非人的淩辱和折磨。後來我們交往深了,得知,當他那些有成就的兄長和姐姐們,公開向社會宣布跟他們的父親徹底斷絕關係時,唯有他,唯有這個不到弱冠之年的最年幼的小兒子,孤單一人為父親奔走呼號,從未屈服過。他內心的堅定和外表的柔弱反差巨大,如同他名為“立凡”,卻實為“不凡”。在胡裏山,他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極度的冷靜,喜怒不行於色,卻又時時刻刻地用全身心,保護著小湯和我。
那天的夜裏,在那每一分每一秒之間,我深切感受到了這二人內在深處的精神。我無法用語言表述它,隻是知道,哪怕我把命交給他們,他們都會為我好好地看著。反之亦然,我也一樣。
人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的朋友,但隻有極個別的朋友會像江河流過平原山巒那樣,在生命的精神中刻下溝痕,留下印記,改變你,成為了你的一部分。章立凡和湯立峰,就是我生命中這樣的朋友。從那一刻起,我們三個人完成了心靈上的一種特殊連接,誰也攻不進,誰也打不破,哪怕是後來彼此的配偶們,也隻能站在外圍看著我們。這種無言的信賴和默契,伴隨我們三人的一生一世,也許生生世世。
子夜時分,立凡孤身離開胡裏山炮台。我和小湯沉默相對……,內心的憂慮令人頃刻難安。那不是幹淨利落哢嚓一下的痛,而是時時刻刻揪著的心,喘息都異常困難。我們每兩分鍾看一次表,計算著不可知的路程,幻想著他迷了路,遇到了歹人,摔了跤,折斷了腿等等,反正腦子裏都是不祥的預兆。
小湯說:“如果真讓咱倆在漆黑一團的夜裏往返,咱們會膽怯。”
我默默點頭。
屋外走進來兩個年紀大一些的軍官,別人都立正敬禮: “團長好,政委好” , 就我倆坐著沒動。 看來官兒大了些修養也會好些,這二人雖麵目嚴肅,卻也和善。他們坐在小床上,溫和地跟我們說話。湯立峰和我不答,因為根本沒有心思。他們誠懇地等待著。終於,我歎了口氣,簡述了當晚的經過,小湯在旁邊補充細節,待說到要扒光了我們的衣服罰站在外時,隻見熊排長側立在門旁牆角,阿諛討好地得意地笑,就好像他抓到了三個特務,立了頭等功。
那一夜,等待似乎是一個世紀的久遠。立凡終於囫圇地回來了,還帶來了大會的秘書長。我長舒了一口氣,眼睛一熱,似乎受委屈的不是他而是我們。
小湯問立凡:“路上很恐怖吧?”
立凡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還行”。
他後來說,在被押往炮台的路上,我們路過幾個漁村,當時這裏還沒有電,一路黑漆漆的如同墳地,漁村裏閃爍著鬼火般的油燈。他就是憑著這點印象,摸到了回廈大的路。
戴著金絲眼鏡兒的秘書長進門後廢話不說,鋪開紙並用大字寫下我們三人的名字為我們作證。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圖章,在紙上重重地蓋上大紅色的印子。
我們,穿著衣服,被釋放了。回到廈門大學,已近拂曉。
(七)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三個年輕人被抓的消息就像疾風野火那樣瞬間燒遍了大會的各個角落。人們紛紛議論著,爭先恐後地像看猴子似地遠遠近近地指點著我們。我說,我們是無辜被抓!但根本沒人在意那“無辜”二字。陳鐵健老師也站在人群外,從他的眼神裏我看到了責備。我低眉順目走到他跟前準備認錯,還沒開口,就聽他小聲地埋怨說:“你們去海灘怎麽也不叫著我?”
後來每次想起他那句話我們都忍不住笑個不停。嚴肅的陳先生才是真正的最小資小調 。
那天之後,我們仨就很守紀律,跟大家一起開大會小會,討論,吃飯,乘船去鼓浪嶼,乘車去陳嘉庚的學校…….。陳鐵健先生還付錢請我們在路邊喝功夫茶,至今忘不了茶盤裏髒兮兮地圍成一圈的小杯子和那苦澀難咽的普洱。我們還去了廟宇,忘了是媽祖廟還是大雄寶殿。隻記得其中一處的空台上有三盤石頭的蓮花座,而上麵卻沒有菩薩。於是,小湯,立凡和我每人盤腿坐在一朵蓮花上,雙目低垂,右手豎起,學著佛的樣子。旁邊的人們爭著給我們拍照。
相片衝洗出來了,左邊的湯立峰太像個大男孩,短了佛的成熟;右邊的我神情一絲憂鬱,缺了菩薩的歡喜;唯獨坐在中間的章立凡,活生生一個真實的如來佛。他眼睛細長,形如波浪,麵色溫潤如水,似不食人間煙火。大家嘖嘖驚歎稱奇。多年之後,偶爾看到立凡給小湯寫的一幅書法,上麵有立凡自己篆刻的一方閑章“心同水月”,而那張照片正是印證了他的雲水襟懷。
大會組織遊覽的另一個景點恰恰就是胡裏山炮台。立凡在那兒又撞見了熊排長。他主動跟熊排長打招呼,問還要不要抓他了?熊不好意思訕訕地說:“不會了,不會了“,並歡迎參觀。
一周後,大會結束了。朋友們戀戀不舍地相互拍照留念,告別。
陳老師等直接坐飛機飛回北京。
小湯陪丁守和先生坐汽車去福州。
章立凡陪孫先生去上海。而我乘與他們的同一趟火車去杭州。
上了火車後,我坐在硬臥車。不久,立凡過來找到了我。他提著我的行李,我跟著他搖搖晃晃地走過了很多節的車廂,終於進入軟臥的一個包廂。包廂裏麵坐著孫思白老先生,在等我們。孫先生盡管年長,但很精神,外貌是典型的史書中記載的中國的知識分子模樣,爽朗清舉,令人印象深刻。
孫先生見到我,神態若有所思,他突然說:“青燈照壁人初睡”……
我愣了一下,轉臉去看立凡,他卻微笑不語。
我隨口回了一句:“冷雨敲窗被未溫”。
孫先生立刻大喜,似乎跟我對上了暗號。
……
唉,每每想起這些細節,都十分令人傷感。當年和李新先生一同撰寫新民主主義史的有彭明先生,孫思白先生和陳旭麓先生,而這四位前輩都已先後地離開了我們。時間真是個極度冰冷的,對誰都絲毫不留情麵的東西,它每時每刻,不休息地,從並攏的手指縫間流逝,且永不回頭。我們怔怔地看著它走,竟束手無策,唯一能做的,隻是把這一點一滴,化成墨跡,留在紙上。
回到北京後,我意外地收到了熊排長的信,信裏麵主要的內容是誠懇道歉,再道歉。那潛詞用句都像是從報紙上摘抄的,筆跡更是幼稚。信裏還說他是江西九江人,在我們被抓之後,為了讓他提高水平,領導送他去學校學習。我把信拿給小湯和立凡看,他倆邊笑邊調侃著我,並決定把故事取名為:“胡裏山遇熊記”。
後記:此文先請陳鐵健,章立凡,湯立峰三位當事人過目,立凡和立峰增添了細節,陳先生提供了當時的照片。在此感謝。
2020.12.24 寫於美國洛杉磯
左至右:陳鐵健,丁守和,我,孫思白,章立凡
左至右:章立凡,湯立峰,陳鐵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