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發說開去——廣院回憶之二
WindCapital
九十年代後期,有檔次的音響發燒友開始玩真空電子管膽機功放,號稱聲音溫暖。我那時候也玩發燒音響,但沒到癡迷的程度,對電子管的玩意兒也不感冒。每當燒友跟我狂吹電子管的時候,我會不失時機地拋出純甲類功放、諧波失真?、頻率響應、順態響應、信噪比等專業詞匯,一般燒友馬上會由狂吹轉向敬畏。如果還不服的話,我會在談話中用signal to noise ratio來代替信噪比,用frequency response 來代替頻響,對方一般會有表示請教的態度。如果還不服的話,我會漫不經心地指出,你玩的這個電子管也就是個AK47,我玩的電子管是B52,我會拿他的腰來比照電子管的尺寸,15千伏陽極高壓,見過嗎?探頭靠近,示波器就嘁哩喀喳地蹦,我會把手指作為探頭靠近他的臉,就像阿Q在王胡的脖子上比劃殺頭,無論多麽牛掰的燒友,都會被震住。當他流露出對我的電子管專業的深厚功力的不解時,我會風輕雲淡地告訴他:我的專業是電發。
? 我在北京廣播學院的專業名字叫無線電技術。86年入校時,據係裏老師介紹,無線以前叫電發,其實現在還是電發,取這個名字是為了同學們畢業好分配。我以前有個女同學叫胡文靜,其實根本不文靜。名字隻是表示一種美好的心願。這就帶來了麻煩,當遇到真正的無線電專業時,我對於某些領域的無知不得不用坦白來掩飾窘迫: 其實我的專業是電發,廣播電視發射。我們專攻廣播電視技術,不玩大而全。
我報的第一誌願不是無線電技術。根據不可靠的謠傳,因為負責在我省招生的老師是無線係的,他把高分考生都納入了無線麾下。我相信不相信或者接受不接受,都不重要,沒有上訴和改變的機會。但是說實話,招生老師的做法有點不負責任,他決策的灰塵落到我頭上就是一座山。無線專業意味著畢業後上山。
? 這是我進廣院時被告知的最重要的信息: 發射台都在山上,遠離市區,條件艱苦,不要去。這也是我出廣院時被告知的最重要的事情: 發射台都在山上,遠離市區,條件艱苦,找對象都難,千萬不要去。我是學了四年才知道: 這個專業有找不到配偶的風險。我上的是廣播學院,但是從尋找配偶的角度,等同於地質學院或者氣象學院。所以從一開始我就不享受專業學習。不是我學不會,而是翻開書本就看到了“都是那石頭和茅草”的發射台。?幸運的是,這個專業裏有一批我這樣的學生,所以我在反學習的道路上,不是落在最後的學生。
電發專業是廣播學院曆史最悠久的專業之一,最早在1954年中央廣播事業局技術人員培訓班時就有電發。是不是很牛?恰恰相反,從往屆同學遺傳下來一個觀點,無線係地位不高,甚至被歧視。這是什麽原因呢?就業以後當的官小?掙的錢少?功課太難?性格呆板?最大的可能是畢業出路太差,因為跟無線同樣處在歧視鏈底端的難兄難弟是微波。其實這是一個複雜的原因,有社會環境和行業特點等多方麵原因,我在弱冠之年是整不明白的,少年維特在那個年齡連搞對象這點事兒都整不明白。有一次為這點事兒差點鬧大。在無線和另外一個專業進行足球比賽時,場外觀戰的兩撥同學打起來了,無線係的一位同學拳腳不濟,被打了個血鼻子,學校也沒處理。那時候學生運動風起雲湧,有人找我在學校遊行抗議——反歧視。我覺得歧視確實是有,但是拿足球比賽打架說事兒很勉強。廣院足球世界比打架過分的事情多的是,沒見處理誰。學校聯賽曾經為了比賽易於管理而強行排除外語播音參賽(當然他們也沒爭取)。有的前鋒在比賽中故意將球往對方助威的女同學身上怒射。球員不去廁所,在球門後麵撒尿。輸了球毆打裁判。廣院東邊的球場類似於香港的九龍寨,法外之地。我涉世未深,但是已經知道對拿不準的事兒采取“不支持,不反對”的立場。可能是我的慫,導致運動流產。
“六十分萬歲”在當時是公開的口號,所以六十分和一百分對於我這樣的學生來說沒有區別。目標定在六十分難免翻船。我掛過課。據消息靈通人士替我打聽,我本來不應該掛的。那門課是播控開的,由於無線在自己的課上卡了六名播控學生,播控以牙還牙,也卡了六名無線學生,我剛好是倒數第六名。我想申請查卷子,有好心的同學警告說不要自找不痛快。
不學習的話,總得學點什麽。彈吉他和踢足球雖然占去了相當多的時間,但是還是有耗不完過剩的精力。在大三已經停了英語課?的時候,我終於發現自己的愛好是英語。發現真正的喜好需要時間,郝思嘉知道自己需要白瑞德,耗了整整一本《亂世佳人》。
我的英語底子不全麵,三線城市的英語不強調聽和說,大一英語分班時自然分到了慢班。慢班課堂秩序自然不太好,老師自然不會上心。我記得大二時,我有一個學期沒有英語課本,忘了是丟了還是沒買,總之老師很吃驚,問了一下,竟然沒當回事。她可能認為這個學生英語確實沒救了,或者家裏困難。
關於如何找到了英語這個學習G點,我自己也沒有摸到心曆路程。我的思想從來都不前衛,那時候雖偶有對西方資本主義的羨慕,但是核心觀念是毫不動搖的:中國是全世界最有前途的國家,作為天之驕子非常期待投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建設大潮。我沒有一刻和祖國分離的念頭。也許多少受外語係同學的影響,他們男生少,經常過來湊麻將桌。但是我跟微波的同學天天混,從來沒有喜歡過大鍋蓋子。
廣院的學習條件真的非常好,看電視很方便,那時候電視裏還有英語教學節目。大四專業教室裏有電視。實驗室裏有大屏幕電視,老師並不吝嗇鑰匙。英語教學的時間點常常在周日,我可以不受打擾地觀看。廣院圖書館裏外語圖書很多。感謝圖書館的朋友,大方地讓我閱讀那些印刷精美的英文圖書,以我當時的英文水平,以閱圖為最大快樂。
我從來沒有問過外語係同學關於英語的問題。我可能有心理障礙,覺著自學別人的專業有點丟人,就像楊露禪在陳家溝偷學太極拳。但是他們確實給我的英語學習設立了標杆。廣院有時放映內部英文電影,有同聲解說,很受歡迎。我就問外語係的同學聽得懂嗎?回答說聽得懂。真聽得懂嗎?真聽得懂。我參悟出了一個可以實現的目標:中國人能聽懂英語。
工科的學習氛圍比文科要嚴肅得多,但大體上還是比較活潑。平時的休閑必定導致考前的惡補。考前自習教室裏都搶座,象我這樣懶散的人自然搶不上光線亮和空氣好的教室,經常去主樓北麵那個灰色的教學樓自習室,晚上除了自習教室裏微弱的燈光,到處黑咕隆咚。大四有了實驗室,在主樓一層,很安靜,很適合上自習。有一次我一個人在實驗室學習,由於學習太認真,學到太晚,竟然被鎖到了主樓裏。十幾層的主樓,估計一整夜就我一個人。我當時想幸虧廣院不是醫學院,否則困在滿是福爾馬林泡的大樓熬一夜,非得住安定醫院。
電發的畢業實習嚴格意義上不是實習,因為基本上都是在本係(據說往屆學生給地方台印象不好,越來越沒人接收),不過我想同學們是不在意的。發射是遲早要幹的,就像已經定了的親事,婚前還是婚後發生第一次性行為,無所謂。
我的畢業課題是修理一台單邊帶調幅發射機。這是一個聽著很有學問但是幾乎沒用的領域,係裏留著那台發射機就是為了對付我們這些沒有課題的畢業生。我當時是真下了大功夫,查遍了所有廣院圖書館以及係裏有關單邊帶調幅的資料,甚至發現了所有的書都源自一本五十年代的蘇聯專業書。那時候還有蘇聯。
由於我的準備充分,畢業答辯時我竟然答出了所有的問題。我感覺自己正在創造一個小小的奇跡: 以高分入校,經曆了學術的磨難之後,以高分出校,完成一個大學學業的反轉拋物線。這也許讓老師們有點吃驚,這個時候跟我比較熟悉的一個老師顯示了插刀教的本色,問了一個學術上超綱、道德上淪喪的問題,我心裏跟外交部發言人一樣,感到了提問者的敵意,但是我沒有發言人那麽硬氣,答不出,隻好在問題麵前認輸。下來以後,我進行了反思。我並不怪提超綱問題的老師,是我自己平時言語輕浮,把對立元素兌進了師生關係。十多年以後,我在國外讀研究生時又遇到類似的問題,每天泡在一起的導師在打分時反而最不客氣,才明白師生關係其實是最微妙複雜的關係之一,遠非簡單的施恩授業或者嚴苛對立所能表達。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可見行業對於一個男人的重要。一個男人對付一個行業跟對付一個女人的區別是: 女人改變不了男人,行業真能改變男人。我畢業後沒有上山,電台值班的機房在市中心。每五天會有一個早班,需要早晨五點半上班,這個殘酷的工作時間把我大學四年養成的晚睡晚起的壞習慣徹底糾正了。若幹年後,我在機房負責,苦於年輕時所受的折磨,向領導提出能否采用技術革新,實行自動化開機。領導說想法很好,自動化開機以後,閑下來的人是不是去你家吃飯?
廣電技術發展太快了。我剛參加工作時,電台機房裏全都是電子管發射機,十年後,除了超大功率發射機以外,都改全固態了。我在廣院學的那些東西,不得不如數還給學校。我也目睹了某些部屬廣電企業的衰敗,從出差到該企業的接待規模上:90年代初是請一桌子飯,幾年以後是給飯票自己去食堂吃,再往後就徹底沒飯了,再往後,我還從北京拉廠子的技術大拿跑幾百公裏到我們台裏吃飯。
電發後來不叫無線電技術了,又改名了,不知道是否還是為了畢業生好分配。希望孩子們的畢業實習裏不再有單邊帶調幅這種屠龍術。
我的研究生專業是信息係統,跟電發徹底沒有關係。離開電發以後,我對它的怨言全都煙消雲散了,當然也沒有留戀。就像離了婚的男人,不能執著於對前妻的埋怨。
2016年我在堪培拉小住,參觀堪培拉植物園。那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好看的植物園,植物的品種不多,搭上那時候是南半球的冬天,滿園光禿禿的風景。但是在背景中,有一座苗條的鐵塔,我一眼就認出了在藍色天空裏亭亭玉立的是久別的發射天線。那一刻,我想起了電發。那個時間點距離我踏入廣院開始接觸電發,整整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