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濟醫院賬房窗口裏,一位身穿黑紅格子假肩秋裝的女結帳員跟著收音機在哼著歌曲“玫瑰,玫瑰,我愛你”。 她30多歲,燙了頭發、塗得血紅的嘴唇把她臉色逼得蒼白、眼睛擠得細長。看到有人,她關掉收音機,接過賬單。 賬單上的名字使她抬起頭來,多看了這個病人一眼。 “林丹鳳——?”
丹鳳沒有回答。她不願意在醫院裏被人認出來,好像自己真有病似的,且她臉上幾乎未施黛粉,怕她的銀幕形象與影迷現在看到的反差太大。但女結帳員笑笑從下麵抽屜裏拿出一本雜誌。 “簽個名,行嗎?”
恭維是女人最好的春藥。丹鳳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那是一本1926年的《電影明星》雜誌。封麵雖然已經磨損,但仍然認得出是年紀大概隻有15、6歲的丹鳳。身穿黑色無袖及膝洋裙,她的右胳膊肘支在她的膝蓋上,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支未燃的香煙。那眼神和微笑叫人分辨不出她是一個仍舊頑皮可愛的小女孩兒還是一個嫻熟的、涉世頗深的性感女人,仿佛一個還沒有發育完的少女的身子被注入了一個饑渴的、中年女人的精神。總之,她的充滿陽光的青春和她的有些頹廢的魅力極不匹配。照片的旁邊是三個顯赫的黑體字——“海上花”。
丹鳳的麵孔痙攣了一下。她1939年為擺脫日本特務逃離上海去重慶的時候,拋下了包括這張上了雜誌封麵的照片在內的一公館的家當。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裏看到它。她依稀記著在銀河電影公司拍攝這張照片的情景。那時真傻,因為想演電影,就任由人擺布、將她這隻未成熟的蛹硬是從殼裏拉出來,逼她銳變成為一隻蝴蝶。他從導演她的電影到導演她的人生,把一個美麗的枷鎖活脫脫地套在她脖子上。一晃十九年過去了,那個導演不在了,銀河和她過去的同仁也不知西東。隨著霞飛路上的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街名改了又改,上海的主人也換了多少次麵孔!她也已從少女步入中年。
丹鳳清了清幹燥的嗓子眼,從女結帳員手裏接過筆匆匆地簽了自己的名字,手有些顫抖。
女結帳員問她何時回到上海、何時可以看到她的新電影。丹鳳含糊地回答著,急忙地離開了仁濟醫院。
沈曉虹《海上佳人》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