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月嫂柴媽媽

小麥八歲了。八年前他出生的那個夏天,關於喜悅,艱難,甜蜜,困頓,種種感受至今回想起來,仍然如同心上滾過驚雷,陣陣戰栗。

且不說剖腹卸完貨汗出如漿,護士擰開水龍頭灌了我一杯涼水解渴;也不說產後第一餐吃的是花生醬三明治加冰橙汁;更不說生完第二天一黑一白兩個高胖護士架著我淋浴衝洗傷口。

單表一表照顧了我們母子七天的月嫂----柴媽媽。

 產後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月嫂柴媽媽。柴媽媽是我央求朋友找的,買機票時才知道她已經68歲了,心裏忐忑不安,不知道這麽大年紀的老人家如何能勝任月嫂這樣繁重的工作,及至見麵才發現多慮。柴媽媽不愧為東北人,高大結實,一身綴著金線的藍色仿綢套裙光鮮亮麗,使她看上去不象是來照顧病人的,倒象是走親戚,護士們都以為她是孩子的外婆。

柴媽媽很健談,我洗漱,她坐一邊和我嘮嗑,很快我們就親近了。突然我發現毛巾上沾滿了亮晶晶的金色粉末,正納悶,柴媽媽叫起來,哎呀媽呀,是我衣服上的。我笑道,沒事沒事,這身衣服挺好看, 隻是別穿著抱孩子就行了。

柴媽媽隔天換上了一件韓版的高腰超短連衣裙。晚上,我看見她坐在床上揉腿。她說她有老寒腿,吹冷氣受不了。我覺得很抱歉,佛羅裏達的夏天,不開空調簡直沒法呼吸。我問柴媽媽能否改穿長褲。老太太一撇嘴道,我一年到頭都是裙子,從來不穿褲子。

小麥出生三天體檢。我和麥爹提著嬰兒籃子準備出門,見柴媽媽打扮得簇新,一件粉紅團花的緞子旗袍長及腳踝,配一雙細高跟的白色露趾涼鞋。我訝異道,柴媽媽您要出去嗎?柴媽媽滿臉堆笑說是呀,我陪你和寶寶去看醫生。我不禁額頭冒汗,這身行頭抱著孩子摔一跤可怎麽得了,老的小的我都賠不起。

不久,鄰居老太太過來串門,她把小麥豎著抱在懷裏逗他玩。柴媽媽正在吃飯,突然她把筷子一撂,一步跨上去,從老太太懷裏挖出孩子,橫抱在臂彎裏,心疼地輕拍著他。此舉驚得鄰居老太太和麥爹目瞪口呆,隻有我明白其中的緣由。我很被柴媽媽感動。

柴媽媽不會用洗碗機,每天的碗筷刀叉手洗了倒扣在廚房台麵上。麥爹覺得盤子拿在手裏油膩膩的,走到廚房重洗,然後發現炒菜鍋的鍋底油垢積了一層厚,無奈擼起袖子自己幹。柴媽媽和我坐在餐廳篤悠悠切牛排。我說柴媽媽,您肯定被老伴兒寵壞了,不幹家務的吧?柴媽媽得意道,那可不!我在家從來不洗衣服不刷碗。我問柴媽媽為什麽出來做月嫂,是不是生活所迫。柴媽媽笑起來,連連擺手,嗨,我女兒女婿在紐約開廠的,房子不比你家小。我們老兩口都退休了,來美國探親,閑著也是閑著。這一百塊美金一天,跟撿錢一樣,國內哪能掙得到。

說完自覺失言,複又補充道,其實我們賺錢也不是為自個兒,是想回去做點兒好事,做慈善。

哦?聽到慈善我頗感興趣。您打算做些什麽呢?

啊。。。這個麽還沒想好。

晚上,我告訴麥爹,柴媽媽掙錢是為了做慈善。麥爹大笑道,噢,上帝!你們中國人太虛偽了。

這句話得罪了我,我一整天沒理麥爹,盡管我也知道柴媽媽在胡扯。

最後讓我下定決心辭退柴媽媽的緣由是孩子。慢慢地我發現柴媽媽在撒謊。明明沒給孩子洗屁股,說洗了;沒給孩子喂奶,說喂了;孩子衣服濕了也不換,就拿紙巾墊著。

對於我來說,老太太不會洗衣服不會洗碗都沒事,晚上我母乳她也不用起夜。老人年紀大了,可以體諒。但是撒謊,讓繈褓中的孩子受罪,這踩到了我的底線,是我絕對不能容忍的。

我付了航空公司的高額罰款,改簽了柴媽媽的回程機票,結算了她一周的工資,向她道過辛苦道過謝,請她老人家回府。

柴媽媽掩飾不住滿臉的驚訝。綿羊似的東家突然搖身變成了虎媽。她把錢捏在手裏,急惶惶地回到房間,關上門打電話。半晌,臉帶笑容走出來,向我道歉,說錯了,以後一定改。

我知道柴媽媽是打電話給女兒。仿佛一陣深秋的涼風吹過,我的心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什麽樣的女兒能忍受年近古稀的母親在外麵給人幫傭?而且在這異國他鄉,舉目無親,語言不通。要是我的親娘,我就是把她關在家裏也不會讓她受這份辛苦。

我接受了她的道歉,好言寬慰請她回家。不料老太太突然把臉一沉,叫嚷起來,路上坐飛機的兩個半天也得算錢。

我氣得一時失語,抱孩子的手微微發抖。這時身旁的麥爹掏出手機,用他的蹩腳中文說了兩個字:警察。

柴媽媽大驚失色,轉而用乞求的眼神望著我。我輕輕攔住麥爹撥電話的手,柴媽媽拿的是探親簽證,一旦報警,她會很麻煩。在麥爹這個美國人麵前,我為我的同胞感到可恥,可是也不能不幫她。我轉頭對柴媽媽歎口氣:快走吧。

麥爹送柴媽媽去機場,我獨自抱著啼哭不停的孩子從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心中萬分淒惶。到廚房打開冰箱,發現幾天前朋友送來的一鍋雞湯還剩下半鍋在那裏。原來我每天喝的湯一直是兌水稀釋的。

抱著孩子我忍不住哭起來。哭聲在空蕩蕩的屋子裏被放大,更顯悲情。月子隻過了8天,還有22天怎麽辦?麥爹不會做中餐不會煲湯,我不能老是嚼牛排吃沙拉。

茫然無措,覺得自己委屈得象個孩子。

突然,象花苞豁然開放,懷裏的小嬰兒在睡夢中笑起來,粉嘟嘟的臉頰上綻開兩朵小花。這笑容吹散了滿天雲翳,催開了母性情懷。

我癡癡地望著孩子的臉,丹田升起一股豪氣。為母則強,此言不謬。我使勁兒親了親兒子,對著空氣大聲宣布:

小樣兒,姐自個兒做月子。

此後我自己洗衣做飯帶孩子,麥爹下班回來幫我收拾廚房,抱抱孩子。居然也度過了月子,啥病也沒落下,而且實現了純母乳,一直哺乳到小麥兩周歲。

仍然要感謝柴媽媽,幫我熬過了最難最難的頭七天,雖然我一天也沒在床上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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