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38. 人在旅途）

上回說到來到荷蘭，從那裏準備開始環歐自駕遊，不免回憶起旅居捷克布拉格的老朋友蔡京的歐洲往事。其實這蔡京和王鬧很早就認識了，那還是八十年代，那時候蔡京有個女朋友叫戴燕燕，是北京師範學院外語係的高材生。有一次蔡京去戴家，隻見客廳餐桌邊坐著一個文文靜靜、眯著笑眼的年輕男子，正在跟戴燕燕學英語。據說他早就一門心思要出國，找了很多門路，最後他媽還是靠嫁了一個英籍華人才終於解決了他的出國問題。這個年輕男子便是王鬧。

十幾年後蔡京跟我回憶那一幕，記憶最深刻的就是王鬧當時的穿著打扮。蔡京描述道：“別看我有時候不記事兒，馬大哈，但是有的細節我是一輩子忘不了的。那時是八十年代初，人們還都穿得很土，男的基本上都是鬆鬆垮垮、皺皺巴巴的中山裝，不是灰就是藍，哪裏有什麽款式造型？可是我那天一眼就注意到這王鬧雖然也穿的是中山裝，但是就是和別人不一樣！他的中山裝顯得服服帖帖，還有恰到好處的墊肩，而且還收了腰，所以特別襯托出寬肩細腰，顯得這個人特精神。”

那個年代人們著裝確實款式單一、色調沉悶，而這王鬧偏偏有什麽訣竅讓自己與眾不同呢？後來我問起王鬧此事，他也記得那天，道：“那時候蔡京還是個小帥哥，怎麽現在成了這幅模樣了？老倒是不顯老，就是不單單謝頂了，臉也圓了，腰也粗了。” 說起他那套亭亭玉立、玉樹臨風般的中山裝，他自誇道：“沒錯，我那時候的衣服不是我自己做的就是我改過的。即使再沒有什麽選擇，我也會把到手的成衣加工一下，盡可能時尚一下。我那中山裝本來比較肥大，叫我那麽一改，走在人堆兒裏立馬脫穎而出。”

別人還穿純棉的，他就開始穿滌綸的，夏天則率先穿上了的確良，特意到西單、東單、王府井等處轉一圈，引來無數豔羨的目光，他心裏特別得意。他還很早就學會了燙發，常用一個電鉗子，把自己的劉海兒燙成一個大波浪，頗有文藝範兒。

這王鬧當時已經從專攻跳舞的文藝兵退役，開始往裁縫上轉型了。從小就喜歡縫補、繡花之類的女工，當時正要惡補英文，準備出國學習時裝設計呢。王鬧的故事更加離奇、另類，不亞於蔡京的經曆，以後章節再詳談。

有人問，王鬧既然口是心非、表裏不一，怎麽還會與他結伴同行。王鬧缺點不少，優點也很突出，他是一個隻有一塊兒土豆都能跟人分一半兒的那種人；在旅行中的消費觀上，跟我十分一致——我談不上窮遊，更談不上奢遊，隻不過不想虐待自己罷了。我自由行結伴過多人，大多有致命的毛病，以至於你無法再與這類人結伴出行，但是王鬧還真沒有那些常見的毛病。舉例說，有一年我和另二人結伴出行十一天，其中一個總愛占便宜。問題是你占一次兩次可以，這一路上都想占，實在不妥。若三人打車，理應大家分擔；若有一人搶付，另二人應該下次回報，但是偏有此人被慣出了毛病，別人埋單，天經地義。另有一例，又一次和一朋友出行，這人實在太省錢：深夜下飛機，疲憊不堪，我們又拖著行李去找酒店，我實在想多花點兒錢打個出租車算了，而她卻執意還要滿大街找公共汽車——如果你說服她別再麻煩找公交車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你打車，她蹭你的，那是可以的。更有的，對文化曆史一概毫無興致，隻愛考察物價，或照相打卡，證明到此一遊便回去交差。

一到荷蘭，先參觀阿姆斯特丹運河風貌，還有那聞名世界的紅燈區，還有諸多博物館，第三日我們便驅車來到羊角村，一路上對荷蘭的基礎建設之精細讚歎不已，甚至懷疑這荷蘭人是不是都有強迫症，一橋一路，一石一磚，都要那麽規規矩矩、整整齊齊。

這羊角村被中國遊客熟知和向往的程度甚至超過了荷蘭本地人。這裏有村民2600多人，每年卻迎來20萬中國遊客。這裏消費率先接受微信支付，並處處可見中文標識。這裏被稱為是“北方的威尼斯”、“荷蘭的威尼斯”，整個村落的交通全靠人工運河中漂泊的船隻和180多座小橋。這個小村美輪美奐，有人說是人間天堂，有人說是天上人間，有人說是童話王國，有人說是流動的畫卷......。曆史上這裏一片貧瘠，村民發現地下富含泥煤，於是靠挖煤為生，挖著挖著挖出了很多羊角——這裏曾經洪水泛濫，很多羊被淹死在這裏，留下了眾多羊角，於是索性就把這裏叫作“羊角村”。而且，由於過度挖掘，形成一道道溝渠，村民們幹脆把溝渠改造為人工運河，村裏的交通全部依賴小船。久而久之，羊角村被大小運河所包圍，成為今天的“荷蘭威尼斯”。

看看羊角村，猶如對荷蘭民族窺一斑而見全豹。這個村子家家戶戶似乎都是美學修養高深的藝術家。如果不是，那為何這個村子能自發地演變成如此設計精巧、規劃完善的人間天堂？看那繁花似錦、綠草如茵、大樹參天，還有獨具匠心的橋梁、闌幹、指示牌，以及一艘艘潔淨可愛的船隻，莫不是有一個強大的物業管理公司？或是村民自發組織的委員會？遊客往往隻看到美的表麵，卻很少琢磨問題的本質——究竟是哪一隻無形的手在管控維護著這裏的一切？是誰人的思維和理念在維係著羊角村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我一直暗想，倘若在中國某鄉村，也有2600村民，給他們這麽一片土地，是否也能造就出這樣美如仙境且高度文明發達的村落呢？地球隻有一個，但為何地域卻存在如此巨大差異？莫怪上帝不公，其實差異無非都是人為製造而已。

王鬧道：“老蔡怎麽會定居捷克布拉格？那不是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嗎？應該讓他來羊角村買房子。”

我當即手機上網搜了一下，得知羊角村一棟房子價格至少要100萬歐元，真心不便宜。蔡京買得起嗎？

話說八十年代中後期，蔡京留學維也納，心思不在學業上，而一心要賺錢，從街邊練攤兒開始，又去了一家猶太人開的亞洲餐廳打工。嚴格來說留學生是不可以打工的，但是當地執法人員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也知道中國留學生的不易，更多是同情和憐惜，猶如我們今天看北朝鮮留學生一般。

猶太老板是個不到七十歲的弱小老頭兒，名叫漢斯，子女都不在身邊，隻有一個老伴兒，腿腳不便，深居在家，隻是偶爾會到店裏。這亞洲餐廳以中餐為主，但多是不甚地道的粵式快餐，如炒麵、撈麵之類。漢斯也是剛從前任老板那裏接手沒多久。蔡京去了，先是在廚房和幾個南斯拉夫人一起打下手，切菜洗菜，後來專門跑堂。有一次，中國大廚因漲工資的要求沒被滿足，跟漢斯吵了起來，撂挑子不幹了，而店裏的客人催著要上飯菜，可是那漢斯根本不會中餐烹飪，一時間急得團團轉。救場如救火，情急之下，蔡京自告奮勇去當一回臨時大廚。他心想：“有什麽呀？不就是炒飯炒麵嗎？是個中國人都應該會啊！”

於是他披上圍裙，掄起大鏟就準備開始大幹一番。誰知飯館裏烹飪和家裏不一樣，在家裏炒一小鍋，淡了可以加鹽，鹹了可以兌水，但是這一下子要炒好幾個人的份兒，談何容易？雖然初露鋒芒，不是很成功，但是奧地利客人吃不出來，還連連豎起大拇指，稱中華美食果然名不虛傳。漢斯看在眼裏，樂在心裏。

幾個月後，漢斯把蔡京叫到他家裏，道：“京，我看你裏裏外外挺能幹。我歲數大了，也不想幹了，這餐廳就轉給你吧！”

蔡京一聽，以為漢斯在開玩笑，道：“我？您在拿我取樂吧？”

漢斯道：“我就看好你了，我覺得你能行。我實在不想幹了，準備跟我妻子搬到以色列去，和我的三個女兒團聚。”

蔡京問道：“可是我沒有那個經濟實力接手啊！”

漢斯道：“沒關係，我不收你轉讓費。你就自力更生，交房租、發薪水、采購，掙多掙少都是你的。將來我回來，你管我飯就行了。”

蔡京聽了不禁大喜，他早就想有自己的生意，沒想到這一天過早到來了。就這樣，這家餐廳實質上成了他的，那愛撂挑子的中國大廚叫他給徹底開了，曾經任勞任怨打下手的南斯拉夫人留了下來。他又改了菜單，稍微重新裝飾了一下店麵，將店名改為“龍的傳人”。很快這家餐廳竟然成了維也納男女老幼有口皆碑的熱門去處，連他們學校的教授和同學都喜歡上了。他竟然成為當地第一位開飯館的中國留學生。

時光匆匆，很快到了1989年，那個不尋常的一年。本來要麵臨畢業回國，蔡京早早把餐廳轉手，小賺了一筆。誰知趕上了六四，回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心生一計，和一個中國同學舉著聲援六四的牌子和募捐箱子靜坐在在學校裏、大街上、教堂門口，竭力作出沉痛、悲催的模樣。那過往的奧地利人無一不大發憐憫之心，紛紛往募捐箱裏塞錢。三天下來，二人回宿舍一清點，足足有五萬多先令，合五千多美元！二人立即平分，喜不自勝。

此時的蔡京和作曲係來自台灣的女生陳嘉珍成了戀人。他身邊不能沒有女人，而且他不喜歡太強勢的女人，偏愛那種小鳥依人型的。陳嘉珍嬌嬌滴滴，會煲湯沏茶，會看男人顏色行事。她也趕上畢業，卻焦頭爛額不知該如何下手寫畢業論文——作曲係的畢業生寫論文，一個華人如果去寫貝多芬、施特勞斯、莫紮特、舒伯特、貝多芬，怎麽也寫不過人家奧地利人，況且導師還要看到新意才行。蔡京點子多，給陳嘉珍出主意道：“我看，你不如寫京劇的音樂！首先，這奧地利人本來就對東方文化有興趣；再者，這裏的教授不懂京劇，所以你寫什麽就是什麽，也容易通過。” 陳嘉珍一聽，豁然開朗，找找中文書籍囫圇個兒地抄一抄再翻成德語，什麽西皮二黃之類的，就算是畢業論文了。誰知那奧地利的教授看了如獲至寶，連連叫好，還給她頒了一個年度優秀論文獎，以表彰她對中西文化交流的貢獻。自那以後，陳嘉珍對蔡京佩服得五體投地，二人越發如膠似漆，難分難舍。

蔡京不情願回國，畢業後奧地利又很難滯留，於是跟陳嘉珍去了台灣，在台北文化大學音樂係謀得教書職位。但是他還是不甘心教書為生。九十年代掀起了東歐倒爺大潮，隨著1990年匈牙利隊中國實行免簽，一時間上萬人湧入匈牙利，以至於該國不得不在1992年緊急終止免簽政策。很多人都借機發了一筆橫財，沒多久，蔡京也打起了主意要回歐洲。後來生意做大了，甚至還得罪了東歐的黑社會。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