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不過,”漢娜美目一轉,“我們生來就是為了逗上帝開心的,是吧?”
這是那天漢娜回答我的問題的開場白。
漢娜是心理醫生,一見麵我就被她吸引住了。以我的經驗來看,很多心理醫生都難免帶有混合著藥水味和心理優越性的冷漠味道。漢娜不同。她渾身散發著令人愉悅的氣息,說起話來爽朗親切,透著一股子靈性,使她整個人看上去流光溢彩。我喜歡聽她說話勝過傾吐自己——雖然這是我來見她的目的。
我的問題是:“怎麽能證明你是清白的?”
漢娜含笑看著我,開始她的講述——她好像很知道她說的話對我來說將是一種治愈。
“我做第一份工作時,一次跟同事一起出差外地,我們兩個住一個房間。在準備離開的那天早上,她的手機不見了。那是最新款的手機,一萬塊多錢——那時候是一筆大錢了。”
“那天早上隻有服務員來送過餐,但隻是到門口——我同事把盤子端進來的。除此,沒有人進來,也沒有人出去。房間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和她找遍了所有角落,那隻手機好像長了翅膀飛走了,或者被誰變魔術變走了……”
“聽起來像偵探小說。”我笑,“她不會認為是你拿的吧?”
“她沒有這樣說,但心裏難免不這樣認為。”漢娜聳肩一笑,“也是人之常情。後來她說算了,不找了,當破財消災,我們馬上還要趕飛機。然後她漫不經心地看著我說,其實那也不值多少錢。不知道為什麽我一下子被激怒了。”
我幾乎能聽出漢娜的聲音裏有一絲顫抖。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剛工作,還要寄錢給父母,自己過得很儉省。我是買不起那麽貴的手機,可是我也不稀罕啊。我對她說不行,無論如何要找到手機才能離開酒店。”
“最後我不顧她的反對,把她的那張死沉死沉的大床墊掀開——天知道我使出了多大力氣。然後看到手機就在下麵靜靜躺著——像閃閃發光的天使。”
“你真幸運。”我說,“萬一找不到怎麽辦?”
“那就隻能是冤案了。不過那種情況下不會找不到的,看你為自己證明清白的決心有多大。”漢娜輕鬆地笑,回憶帶來的不快已經平息。沒有人會為不可能存在的假設付出沉重的情緒。
她說得太輕鬆,以致讓我聽了心理很不平衡。“真那樣你就笑不出來了。”
漢娜聽出我語氣的僵硬,笑著接口,“其實我也有過被冤枉的經曆。”
“還是跟手機有關。那是一位不太熟悉的朋友邀請我去她家裏玩,她女兒跟我女兒是朋友。她家很有錢。我那時候經濟還不太寬裕,要付房貸以及各種支出。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她突然說找不到她的手機了。我也經常犯這種亂扔手機的毛病,我告訴她用家裏的電話撥一下。她說她的手機設置了靜音。我也沒辦法了,就說隻要在家裏,總會碰到的——我也有過手機靜音但找不到的時候,日後它會從某個地方突然冒出來,像它突然消失那樣。她就再沒提這件事。”
“後來她很快搬去了別的城市,我們再沒見麵。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有人不經意跟我說起,那位朋友告訴她,那天我去了她家之後,她的手機就不見了。”
人生裏真是處處都可能有委屈。“你恨她嗎?”我忍不住問。
“最初聽到很鬱悶。我連為自己辯護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定了罪。甚至我連自己背著這項罪名都不知道。後來看多了,知道這種誤會無處不在。一個人的清白不是由別人決定的。我沒有做錯,幹嘛要為別人的錯誤苦惱自己。”
“那一個人的清白由誰決定?”我抓住她的話。她不會說是由上帝決定的吧?
“你——自——己——”漢娜一字一頓盯著我說,簡直要把這幾個字釘進我腦袋裏。我注意到她嚴肅起來的時候眼神就像X光。
“狗屁自己!”我的反應之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幾乎是出於一種反抗的本能。
到底是訓練有素的專業醫生,漢娜臉上的錯愕轉瞬即逝。“沒錯。的確是狗屁的自己。”她帶著深思熟慮的神情點頭,仿佛我的粗魯的用詞很恰當。
我卻開始為自己的失態懊喪。我發現自從出了那件事,我的情緒再也回不去以前那麽穩定了。時不時還很想罵人,或者幹脆揮舞拳頭暴打誰一頓——可能對我來說更痛快更解氣。
也怪不得我說出那句粗俗的話。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拷問自己的靈魂:“到底誰來決定你的清白?”每當我在內心裏回答“我自己”時,另一個聲音就會跳出來給我劈頭一擊,“狗屁自己!”
這劈頭一擊來自現實的經驗——與蜂擁的人群相比,自己真的什麽都不是。
我記得當我對著四周圍觀人群聲嘶力竭大喊,“我沒有勾引他!我是無辜的!”不提他妻子,單是那些看熱鬧的人臉上掛著的幸災樂禍的笑就足以讓我絕望(那種情況下向他們索要慈悲是奢侈的,連同情都難得,不火上澆油簡直就要謝天謝地了),更何況他們眼光裏那些鄙夷的石頭簡直可以瞬間砸死我。
沒有人相信我。那些日子我活在巨大的羞恥和屈辱當中。我像祥林嫂一樣跟每一個可能聽聞這件事的人都語無倫次地解釋:“沒有,我真的沒有”——試圖證明我是清白的。有什麽用呢?依舊是冷漠的白眼和背後戳點的指頭。
在那些人眼裏,一個男人進了一個女人的房間,就會有見不得人的事發生。而如果那個男人的妻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撕扯著叫罵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就必是破壞別人家庭的寡廉鮮恥的第三者無疑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麽能妄想別人相信我的清白呢?連我的丈夫都不信。他迅速跟我辦理了離婚。甚至我的母親,即使她嘴上說相信我,但她看我的眼光裏都是懷疑堆積起來的複雜的內心語言。
自己知道自己清白就是清白?
狗屁!
“因為很多緣故,我結婚比較晚。”漢娜的話語把我的思緒拽了回來。
“我單身的時候有很多男性朋友,但是後來成為我丈夫的人是我第一個男朋友。我所有的第一次都給了他。第一次牽手,第一次親吻,第一次品嚐身體的美妙……”
“我還記得那個新婚之夜,”漢娜的臉上出現了一抹羞澀的溫柔,“那天陰曆是十六,月色美極了。我們像原始人那樣,就著月色跨越了愛情必經的柵欄,攀上那座入雲的高峰——那真是一個完美的洞房花燭夜……”
我忍不住跟著回想自己的第一次,的確妙不可言。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丈夫的臉色莫名其妙變得陰沉,完全沒有前一晚的濃情蜜意。他借口有急事就匆匆出去了。後來我才遲鈍地意識到,我的初夜沒有落紅。”
我立刻意識到她的故事的大概走向了。
“但新婚之夜的確是我的第一次。稍有科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初夜不見紅是完全可能的。不過我丈夫性格內向,對很多事情的認識偏保守,所以這本來不成為問題的問題在我丈夫那裏就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了。”
“他從來沒有跟我談起這件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結婚之前他常常為有那麽多男孩子圍繞著我轉吃醋,我以為那是表達愛的一種方式。我一直對他說,我是純潔的,我想把最美的留在新婚之夜送給他。他選擇了相信我。結果事情完全變了味……”
“他越不提我越覺得不對勁。我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冷淡和回避。他家家世很好,在當地很有名望。我想他一定以為我貪圖他的家世才欺騙他——也不怪他,我的完美的新婚之夜後來看上去的確像個陰謀。”
我仔細察看漢娜的臉,她的神色居然很平靜。
“然後呢?”
漢娜看著我,輕挑了一下眉毛,眼裏含起笑意,“然後——他就變成我的前夫了。”
“我提出來的。我沒有能力證明我的清白,但那個狗屁的自己知道我是清白的。你說的沒錯,狗屁的自己——它什麽都不是。非常無力。但它不能容忍我一輩子活在這種委屈裏。”
“那本是一個很完美的婚姻。”她聲音裏的憂傷達到一個峰頂,又慢慢落下去,恢複了先前輕快的動聽。
“到底是醫生,想得開。”我歎口氣。
“哪裏那麽容易想得開。我那時候還不是醫生。就算是醫生也有自己解不開的結。”漢娜攤了攤兩手,給我一個苦笑。
“我剛離婚那陣天天失眠。我並不是真的想離,我很愛他。我隻是試探一下他心裏的想法,沒想到他沒有猶豫就答應了。說明他根本不相信我。這太讓我崩潰了——所謂天荒地老的愛情原來這麽經不住試煉。那個你以為的最親愛的人完全有可能因為一件極微小的事情而全盤瓦解對你的信任。”
“後來我支撐不下去,就去看了心理醫生。那個醫生非常專業,她拯救了我。我問過她一個同樣的問題:怎麽證明我是清白的?她送給我一句話——你自己的心可以證明你是清白的。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認為你有罪,但是你知道你是清白的,這就夠了。這世上最有權威的法官隻有一個——”
她看著我,賣關子似的不說下去。我想我知道她要說什麽了。果然。
“——就是那個狗屁的自己。”
我們兩個一起大笑起來。我從來不知道罵人的字眼聽上去居然會這麽親切可愛。
“我的醫生告訴我,她也是經曆了慘痛的教訓才得出這樣的經驗。她兒子十歲左右去一位老師家裏學小提琴。有一次上課後,老師打來電話,問她兒子有沒有從她家裏的洗手間拿走一根金項鏈。那根金項鏈是她父親給她母親的信物。”
“她第一反應是不可能是自己兒子拿的。她了解自己一手帶大的兒子,絕對不會做這種事。但是老師堅持說那天隻有她兒子去過洗手間。她問有沒有可能老人年紀大記不清了。老師說她母親記得很清楚,就是放在洗手間的台子上。”
“她在老師的要求下不得不去問兒子,有沒有拿老師家的金項鏈。兒子自然說沒有。她回複老師,老師並不滿意這個回答,請她再好好問清楚,也許孩子小,拿了忘記了——因為那天的確隻有她兒子有拿走項鏈的可能。”
“她後來告訴我,她最後悔的是,沒有一口回絕老師的再三要求,老師甚至隱晦地提到向警察局報案。她雖然很相信兒子,但是沒能頂住這種心理進攻,她又去問了兒子,神情自然比第一次嚴肅。”
我可以想象出那個被冤枉的小孩子是什麽心情。“結果呢?”我問。
“當然不是她兒子拿的。老師的母親後來在自己的睡衣口袋裏找到了那根項鏈。老師後來道了歉,但惡果已經造成。她的兒子拒絕再上小提琴課,也跟她不再親近。”
“可以理解,”我點頭,“換作我也會這樣的反應。小孩的自尊心尤其需要格外保護。他母親因為不相信他而失去了他的信任。”
“故事遠比這個悲傷。他兒子後來因為老師指責他考試作弊——實際上他並沒有作弊——而想不開,大約也還有別的不為人知的心事,就自殺了。”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頭發直立起來。“可憐的孩子。他太敏感了,又很無助。”
“的確,”漢娜讚同道,“他還太小,不知道死什麽都不能改變。即使改變了也因為死亡而不再有任何意義。”
“可是不死還能怎麽辦?難道就一直蒙受不白之冤,委屈地活著?”我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不知道是在為那個無辜的小孩還是為自己辯護。
“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就不會委屈地活著。事情總會水落石出。”
“沒有那一天呢?”
“那一天一直有。一直在你自己心裏。”
“狗屁的自己!”我大笑。
我發現我越嘲笑這個狗屁的自己它成長得越迅速強壯——現在它好像一個巨人了,揮舞起手腳來可以輕易打倒很多妖魔鬼怪。
“是這樣。我的醫生稱它清白的守護神。她很後悔當初沒有及時告訴兒子——即使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相信你的時候,你還有你自己。它是守護你的清白的神,它的權威足以與整個世界抗衡。”
漢娜認真地說完這番話,看了看牆上的鍾表,我的預約時間快用完了。她帶著調皮的神情愉快地問我,“還有什麽問題嗎?我們可以繼續讓上帝發會兒笑。”
沒有了。我好像沒有任何疑問需要解答了——就像流水走過幹渴的土地,我的心靈已經在傾聽她的過程中得到了妥帖的撫慰。
漢娜的確算得上是個神奇的醫生。自從那天跟她一起大罵了狗屁的自己仿佛大罵了這個黑白不分的世界之後,我的抑鬱一掃而空。我再也沒有被自殺的念頭困擾過。
即使偶爾再有被冤枉的煩惱時,我就對著這個世界大罵一句:狗屁的自己!然後就想到那天跟漢娜對話的情景,又想到這世界上一定還有很多人可能正跟我一樣為各種各樣不能自證清白的委屈在心裏暗罵這個世界時,我的煩惱就一下子煙消雲散,繼續快樂地生活下去。
現在,最讓我快活的是,我的那個狗屁的自己已經快長成整個世界那麽龐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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