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50年代小海歸的自述(5)迷失

1962年我考上了北京101中學。上麵是母校少年湖的近照。遠處是音樂教室,雖然經過翻新已經不是從前的樣子了,但仍勾起了我的回憶。我仿佛聽到了音樂教室裏傳出來的歌聲,仿佛又看到音樂老師章連啟神采飛揚地指揮著大合唱的樣子。最近章老師駕鶴西去了,很難過。我喜歡他的音樂課,因為他不僅僅教我們如何唱歌,而且教我們如何欣賞音樂。除了章老師的音樂課,我還喜歡陳寶琨老師的美術課,蔣守則老師的地理課,王景浩老師的數學課,喬宣老師的化學課。。。我愛我的班集體,同窗的友情一直延續到現在。。。初中三年有許多美好的記憶,但也有迷失和挫折。

記得上初中二年級的某一天,陳寶琨老師被抓走了。說是他出身不好,對革命後代心懷不軌,試圖進行階級報複 (注:陳老師文革中被送回學校批鬥,被學生打死了)。我們班組織了一個討論會,同學們紛紛發言表示以後要提高對階級敵人的警惕。突然,有一個同學說:“xxx......,影響很壞!” 這說的就是我。事情是這樣的:那時候有一個《中學生》雜誌,大家流傳其中有一期的封底照片有政治問題,裏麵隱藏著反動標語。我很好奇,就在課間和兩個同學一起研究這個照片。對我們來說這隻不過是個遊戲,所以邊笑邊猜,很開心。在全班的會上挨批評的隻有我一個人。我從來沒有被如此批評過,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恨不得鑽到地底下。

這一年,毛澤東提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開學不久,我們停了一周的課,進行政治思想教育。L率先作了典型發言。她說,由於自己出身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家庭,受了不良的影響,所以犯了錯誤。。。她的錯誤是什麽呢?說來話長。我們年級有一個美國人叫卡瑪,雖然不是我們班的,可是因為她所在的六班和我們班是鄰居,卡瑪和L成了好朋友。卡瑪梳的是運動頭(頭發剪得很短)。L學卡瑪的發型也剪短了頭發。這個‘錯誤’L早已經在全班做過檢討,但在這次的發言中,她從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影響講到了自己對革命和共產主義理想的認識。她的發言給了我極大的震動。

從小我就崇拜英雄。在美國的時候是cowboy,後來是董存瑞、黃繼光、劉胡蘭、江姐。。。那些革命英雄的故事令我神往、激動。我很遺憾自己沒有生在革命戰爭的年代。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編故事,在故事中我是個黨的地下工作者,被叛徒出賣被捕了,敵人用各種刑罰折磨我,可是我挺住了,就像江姐一樣。。。

聽了L的發言,我突然明白如果要成為像江姐那樣的英雄,首先要和資產階級家庭劃清界限!想到自己的父母是美國回來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感到很自卑。一次無意中在教室裏看到一張表格,填有全班同學的家庭成分,發現同學中革命幹部和革命軍人成分居多。其實這我早已知道,因為很多同學在政治學習的發言中總是說自己是革命的後代,所以要如何如何。。。他們在政治學習時的發言能講出一大套的道理,令人羨慕。可是有一次會上一個同學的發言把我激怒了。他說,象錢學森這樣的人是我們用重金買來的。我辯駁說,國外的物質條件好多了, 可是沒有同學支持我的發言。這使我感到很沮喪:他們說得也許是對的,我們這些人的生活那麽優裕,這是罪過!

我開始疏遠父母,批判他們的言行。有一天在吃飯的時候我和父親發生了爭吵,為的是父親對京劇現代戲的不滿。我指責他思想太落後。父親氣得把飯桌掀了,飯菜撒了一地。我驚呆了,沒有想到父親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父親後來回憶這段往事說,在外麵不敢講真話忍了就算了,可是在家裏講話還要被女兒批判就真的是忍無可忍了。

令我煩惱的不僅是自己的家庭背景,還有就是自己的身體。因為哮喘病,我的身體很弱,運動會全班隻有我和另一個女生不能參加比賽,隻能給大家看衣服。吃飯的時候我也大出洋相。我雖然走讀,但中午飯在學校的飯廳吃。同學們都狼吞虎咽,可是我根本就吃不下去。在家我一頓隻吃一小碗飯,可是在這裏我必須吃下去滿滿一大搪瓷碗的飯菜。每天,當所有的同學都離開飯廳的時候,我一個人還在那裏吃,必須把飯吃完,不敢浪費糧食。過了許多年之後我才了解到當時班裏有些男生吃不飽,我當時如果把吃不下的飯勻給他們該多好啊。

初三快畢業的時候我的哮喘病終於好了。我拚命地鍛煉,跑步、練習投手榴彈(當時的體育項目,手榴彈是假的)、作俯臥撐。俯臥撐的及格標準是15個。經過苦練,考試的時候我作了16個,及格了。可是我是倒數第一名,女生裏最棒的作了40個,男生都是豎著手指頭作。我們學校後麵是圓明園的廢墟,這是我們長跑的好去處,跑一圈是5000米,我也終於能跑下來了。吃飯也鍛煉出來了,不僅能和大家吃得一樣快,而且飯量大增。為此我特別自豪。我的學習成績一直都很好,可是初三的時候成績下降了。在我的下意識裏,學習好就意味著白專。自己不是團員,學習成績好不就成白專了嗎?那一年學校裏出了一件大事。語文教研組編了一本參考資料,裏麵收集了許多名家的散文,記得其中一篇是朱自清的《綠》。一群高中的革幹子弟發難,在學校的大喇叭裏批判了這個參考資料。校領導對這些學生進行壓製,但後來學生家長介入,事情鬧大了。語文教研組長在全校大會上作了檢討,全校展開了對資產階級文學的批判。這也許是文革的前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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