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 宋 . 柳永 《八聲甘州》
家裏溫馨舒適隨意,弟妹們圍繞著大姐嬉笑玩鬧,渾然不知宛虹的重重心事,父母親以為大女兒真的是重感冒,關切地問寒問暖端水熬湯做愛吃的,慢慢地宛虹緩過來了,表麵上和以前一樣活潑開朗,細看眼神裏多了一絲憂鬱。返校前父母反複叮囑大女兒:“你二妹都有幾個男生追求 了,你就趕快抓緊找好對象,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啊。”
校園裏的石榴樹上,果實已被采摘一空,剩下兩三個發育不良或被鳥兒啄傷的殘果,垂頭喪氣地掛在枝頭。何宛虹回到中學部,依舊溫文爾雅勤勉工作,跟班教學初二語文課程。開學的忙碌過後,宛虹心想,應該把暑假裏發生過的事情,讓黎軍知道一下,聽他說幾句暖心的話語,最好送一包紅糖或者奶粉給她補一補身體,她的心靈得到安慰,也就打落門牙吞進肚子裏,以後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秋日的傍晚,剛才還是晴空萬裏晚霞飄逸,轉眼就灰暗陰沉朦朦朧朧,小二樓窗口黑洞一樣深邃靜默, 路上不時晃過幾個閑人。何宛虹站在鐵橋邊路燈下,任憑秋風淩亂她的頭 發,耐心等待黎軍回家,她知道他不開火,都是在父母家吃過飯才回這裏睡覺。
黎軍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宛虹攔住了他,黎軍下車驚慌地說:“噢,你來幹什麽?” 宛虹小聲說出了自己在蔡寶醫院的經曆,黎軍一聽就炸毛了:“那不可能!沒有的事!誰知道你咋搞的!”
宛虹委屈:“怎麽不可能?!你在我宿舍裏的最後一次,幹啥來著呢?難道你忘了嗎?我吃飽了撐的跑來給你說虛話?”
黎軍躲閃開宛虹的目光:“沒有那回事兒,和我沒關係!我已經找到別的女人,年底就要結婚,你不要再來找我了!”說完腿一蹁,騎上自行車跑了。
老天爺啊,兩月前黎軍還甜言蜜語肌膚相親,如今卻翻臉無情死不認賬,他還是個男人嗎?世界上哪有這種事情?自己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被他奪走了寶貴的貞操,遭受了 那麽大的痛苦和傷害,他不但一句好話都沒有,反而惡毒汙蔑出口傷人, 簡直是千古奇冤啊奇恥大辱!宛虹氣壞了,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牙齒也不由自主地上下打架,心中一股怒 火,騰燃而升。
那黎軍也是傻了,剛才突然見到何宛虹,他就心中一震感覺不妙,當她說出那種事情,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絕對不能承認,承認就糟了!
黎軍在山西貧窮農村裏的爺爺奶奶家長大,說是初中畢業,實際上也就會讀本書寫個字。十六歲那年被父親叫來天河市安排進了大工廠,感覺就像進了天堂,廠裏那些說普通話見多識廣的工友們,個個都比他這個土頭土腦的鄉巴佬強得多,讓他自卑的抬不起頭來,老老實實人叫幹啥就幹啥,從不敢多說一句話,也就沒有一個朋友。隻有每天回到父母身邊,成了被寵愛著照顧著的長子,四個姐妹圍著轉的家庭頂梁柱,他才有一點兒男子漢的威風。
作為一個早已熟透的大齡男子, 他也同樣滿腦瓜子女人和性,看個愛情片可以硬一晚上,想到某個漂亮女人能射一褲襠。但是,他父親雖然早就當過兵算是老革命,由於沒文化隻能當個保衛科長,母親從小纏裹腳,隻有在家圍著鍋台轉,六個兄弟姐妹的八口之家,全靠父親的工資維持,一分錢能掰成八瓣花,家裏窮的叮鐺響, 誰家姑娘能看上個他?隻得“指頭兒告了消乏”。
何宛虹的出現,讓黎軍心花怒放難以自持,她那秀麗端莊的麵容,楊柳般高挑纖細的腰身,清新單純的氣息,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他覺得老天爺終於開眼,給他降下一個小仙 女,特別是張廠長親自保媒,讓他勇氣十足充滿信心。他歡快地騎著自行車,一趟又一趟地跑進子校找她,她卻對他愛搭不理的,高傲自大的要命。哼哼,你窩在那個簡陋的小破宿舍裏,有什麽了不起?看看我爸的小二樓多麽寬敞氣派吧!
多虧了那次停電,讓他得到千載難逢的絕好機會,與這尤物同床異夢一晚,心中早已蠢蠢欲動欲火難耐, 在她轉身離去的最後霎那間,迅猛撲上去逮住她飽餐一頓,品嚐到了美味佳肴的甜蜜!又怎麽能不乘勝追擊呢?正巧那可人兒獨自在外孤獨寂寞,他才趁虛而入一層層剝掉了她的麵紗,隻剩下最後的衝刺了。結果這個書呆子女神,竟然癡癡傻傻的願意和他結婚,舉手投降成了他的俘虜!黎軍開心的飛將起來忘乎所以,眉飛色舞地把找到對象的驚喜告訴父母, 父母也樂孜孜想見她,不料見她後卻認為“破廟裏裝不下大神仙”,給他當頭潑下一盆冷水!之後見兒子難過的吃不下飯,想想也找不到什麽合適的女人,就又鬆口讚同,但已讓何宛虹心生退意。
當何宛虹明確拒絕他,經過“最後一次”走了之後,黎軍也就心灰意冷,接受了姐夫托人介紹的一位女工。這女工矮小瘦弱,一副發育不良模樣,也沒什麽文化,比何宛虹差老 鼻子了。但父母長籲短歎,說是遇到一個門當戶對的不容易,女人嘛,能給男人洗衣做飯抱娃娃,踏實過日子就行了,於是雙方同意繼續,正在談婚論嫁呢。何宛虹突然冒了出來,說出她做人流的事情,黎軍能不心驚膽顫嗎!即使心知肚明那是自己造的孽,也要打死都不能承認!否則他將低頭認錯,匍伏在她麵前,他那大男子主義伴隨著自卑心理,認為他已經低到塵埃裏,不能再低下去了。
何宛虹哪裏懂得黎軍心態,她已經氣得柳眉倒豎七竅生煙,“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新人迎來舊人棄,掌上蓮花眼中刺”,遙遠古詩中讀過的句子,如今真真切切地落到 了自己身上。雖然是她先主動拋棄了他,但他“背著牛頭不認贓”的醜惡嘴臉,讓她傷心欲絕悲憤交加,恨不能抓住黎軍,扇他幾個響亮的大嘴巴!或者讓他也受到應有的懲罰!
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隻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何宛虹已經一念之差,落下了一個女人永恒的汙點,若再一步走錯, 就將全盤皆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如果此刻有親人或朋友勸慰,她也不至於鑽進死胡同,忍一時風平浪靜, 退一步海闊天空,根本不值得和那個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家夥纏鬥,世上好男人多著哩。可惜呀,宛虹一時糊塗迷失方向,把這一切都憋悶在內心,倔強的性格,促使她執拗地想要討回公平,滿腔怨恨化作逆反的行動。
一陣陣蕭瑟秋風刮過,一片片枯黃樹葉落下,即使再高豔的花兒,也褪去盛開時節的明媚,隨風落敗凋零。鐵橋邊一個修長的身影,被昏黃的路燈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何宛虹裹緊外衣,徘徊著等待黎軍。昨晚他望見宛虹,立刻猛蹬腳踏,飛快地跑掉,宛虹追到小二樓門口,他已經鎖上房門藏在裏麵不吭聲。哼,一個大男人幹了壞事卻躲著女人不敢承認,什麽玩意兒!你當初跑子校追她的勁兒哪去了?這進一步激怒宛虹,她決心今晚一定要逮住他把話說清楚。眼見煙霧濛濛即將下雨,宛虹便朝著牛廊巷走去,也許半路上就能遇見他。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宋朝李清照的“聲聲慢”,正是宛虹此刻心境,她甚至想起《德伯家的苔絲》,噢,自己會不會也像英國姑娘苔絲一樣,被引誘失身之後才遇到相愛的人,卻在新婚之夜不被丈夫原諒遭到拋棄,最後憤怒地殺死了讓她失貞的男人?
濛濛細雨飄過來了,濃霧一樣濃罩著踽踽獨行的女人,薄紗似的遮住她的眼睛,輕煙般擋住她的呼吸,何宛虹不寒而栗,感覺手腳都快凍僵了。蹣跚走到“耕讀第”大門口,見門道裏放著黎軍的自行車,就知道他還在家裏,進了二門四合院,上房裏燈影下人頭晃動。宛虹伸手推開房門,忽見一屋子男男女女都轉過頭來,驚愕地看著濕淋淋的自己,黎軍在裏麵慌忙站起身來,宛虹指著他氣憤地說:“你,你這個害人精,王八蛋,你是個啥男人......”就淚如泉湧,滿腹委屈難以表述,情不自禁哽咽著大哭起來!
黎軍父親見狀,過來撫慰宛虹:“別哭,先別哭,有話慢慢說。”宛虹一下子趴在他肩上,抽抽嗒嗒哭的更厲害了。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眼淚!本來想懲罰男人,不料自己先落花流水狼狽不堪,在他家人麵前出乖露醜潑水難收。一個柔弱的女人,無論遭受多大傷害,又能把強橫的男人怎麽樣呢?
“黎軍,這是咋回事兒?”一個中年男人大聲問道。
黎軍鐵青著臉說:“是她要和我結婚的,姐夫。”
他姐夫轉動眼珠上下打量著宛虹,皮笑肉不笑地說:“她要和你結婚?好滴很,那就結吧!”
何宛虹的眼淚還在流,心裏卻一聲哀鳴:完了!自己又一次自投羅網,陷進那個洶湧的漩渦裏,再難爬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