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野菜充饑的歲月
文:曉霞
2020.9.15(多倫多)
我的故鄉是河間抬頭村,四十幾戶人家,李姓,徐姓,兩大姓氏,還有一個外來戶,姓於。簡單的人際關係,鄉裏鄉親,民風古樸。
正是七十年代初,麵朝黃土背朝天,土了殼裏找食物。風調雨順日子會好過些,大多數年份,幹旱,糧食減產嚴重,忍饑挨餓,是常有的事。
我父親闖了關東,母親一人養活我姐弟四人,生活艱辛。一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餓急了,樹上結的,地上長的,隻要吃了,生命無礙,就逮住什麽吃什麽。
特別是初春,麥子成熟前的季節,秋天的存糧見底,家家戶戶節省糧食,等待麥收,野菜充饑,必不可少。吃不飽飯,隊裏的活計還不能耽誤。除草施肥,因為幹旱,怕生長發育期的小麥減產,一天24小時,白天黑夜不間斷的,從井裏抽水澆小麥。
我母親,就是給小麥澆水的農工,早班是中午十二點,晚班是半夜12點去澆地。可憐我姐弟四人,明明母親晚上陪我們一起睡的覺,早晨起床就不見了母親。我當時八九歲的樣子,最小的弟弟,兩歲左右。我們大的給小的穿衣服,穿好了就去找母親。
外麵晨霧還沒有散盡,陽光照在地上,嫵媚妖嬈。家裏的大黃狗,聽到動靜迎上來,甩著尾巴,舔舐著小弟弟的臉。大門外麵,母親用一根小木棍,插在了鎖門的門鼻子上,我們拽了拽門,出不去。院牆不高,一米左右。我拿了個小板凳,登上去,弟弟們矮,看不見外麵很著急,我下來,和大弟弟進屋,搬來了一條長凳子,哥仨爬上去趴在牆頭上,我登著小板凳,照顧扶住小弟弟,四個小腦瓜,東張西望,等待母親回歸。左鄰右舍忙碌的人們,有挑水做早飯的,有在磨坊推碾子粉碎米麵的,雞鳴狗跳,甚是熱鬧。鄰居老樸奶奶,吃過早飯,出來閑聊,看見我姐弟四人齊刷刷的腦瓜,笑吟吟地說,“哎呀呀,多像四個小家雀,等著老家雀來喂食呀。”
挑水的本家栓子哥,放下扁擔,和我說,“你娘澆地去了,還等一會才能回來,你們餓了就先吃點東西墊吧墊吧。”我應了一下,協助弟弟們下來,外麵熱鬧,忘記了餓,栓子哥一提醒,肚子真的咕咕叫了。家窮四壁,哪有什麽吃的呀?尋覓中,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半尺粗的老槐樹,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那花兒白的晶瑩,散發的香氣濃鬱。農村的孩子,野性十足,三下五除二,像個猴子一樣,我就爬上了槐樹。一把一把擼了槐花,大口大口吃起來,樹下的弟弟們,貪婪的神態,急得直叫姐姐。我一邊吃,一邊讓他們把褂子抻開,摘了一朵朵槐花,往他們的衣服上扔去,大弟二弟能接住,吃得香甜,小弟弟接不住,掉到地上,他就趴在地上撿來吃。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大門開了,狗狗跑過去,是母親回來了。母親見我們滿臉的槐花,跟樹上的我說,多摘些,一會給你們做槐花團子吃。
做飯的時候,滿盆的槐花,摻了很少的玉米麵,母親拿過來一個瓶子,從兜裏掏出九分錢,讓我去兩三裏路的大使村供銷社,買醋,做下飯的酸醋湯。
我高高興興出了門,一陣風似的跑上了公路。春風拂麵,整齊的白楊樹屹立公路兩旁,像是穿軍裝的士兵,站崗放哨。我在白楊樹中穿梭,好好的路不走,專挑道牙子蹦蹦跳跳,沒用多長時間,我就進入了供銷社。賣醋的叔叔,習以為常的接過我的瓶子,裝了一斤醋,我付錢的時候,把手伸進了花褂子兜裏,掏了半天,一個手指頭,漏出了兜底,錢丟了。叔叔見慣不慣不足為奇,讓我去來的路上找錢。
正是中午,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有一台兩台騎自行車的人急匆而過,還有寥寥無幾的解放車一帶而行。我再也不要在道牙子上玩耍,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慢慢尋覓可能掩蓋了錢的地方。一遍兩遍,從希望到失望,眼淚就刷刷流了下來,直到完全沒有任何期望的時候,坐在路邊大聲哭泣,哭得悲切,稀裏嘩啦,撕心裂肺。隱隱約約,感覺有一個人停下了自行車,淚眼望去,一個著裝白襯衫,上兜別了兩隻鋼筆,齊耳短發,幹幹淨淨的大姐姐,蹲下和我搭話。她用手為我擦去眼淚,在衣兜裏翻找了半天,找到了九分錢,送給了我。我簡直不敢相信,以為是夢裏,誰會白白送我錢呀?楞楞地,看大姐姐消失在遠方,才慢慢站起來,飛跑到供銷社,接了醋瓶子,回家。母親見我回來晚,眼睛紅腫的似兩個大桃子,就像平常一樣數落我,“又上哪淘氣去了,磕了碰了?還是和誰誰吵仗被氣哭了……之類的。”我也哼哈說不出子醜寅卯來。那一頓槐花團子,就著用醋和水、粉麵子勾芡,點了幾滴香油的醋酸湯,格外的好吃。
大人們忙忙碌碌,散養的娃娃也不會閑著。三五成群的夥伴,河堤,樹林野地,挖野菜:婆婆丁、芨芨菜是我們最喜歡的野菜。
李家的祖墳地,有一顆幾百年的老榆樹,我們五六個孩子,手拉手圍龍不過來。爬上去,采摘榆錢、榆葉,玩的樂乎,回家時還滿載而歸。
不知不覺,要麥收了,早熟的小麥可以收割粉碎,吃純純的不摻雜任何東西的白麵饅頭了。為了迎接麥收的到來,各個村莊有自己的慶祝活動,那就是過節——粽子節。陰曆三月二十八,是外婆的村莊——小史村的粽子節。節日的頭一天,早早的,外公和舅舅騎自行車來接我們一家,去外公外婆家過節。
中午到的時候,外婆舅媽已經蒸好了韭菜肉餡的大包子,烙餅夾的鹹魚,香椿芽炒雞蛋。好豐盛的美食,比過年不差分毫。吃飽喝足,婦女們包粽子,舅舅外公出外幹些農活。我領著表弟表妹和我的弟弟們一起跑到院裏玩,外婆家四個勞力養活三個孩子,富裕戶,沒少接濟我家。看外婆家的小院,一畦畦的韭菜、茴香、小蔥、生菜……,邊邊角角種的向日葵、洋薑、茄子辣椒,就是沒有我攀爬的大樹,隻有一顆大拇指粗的香椿樹。玩耍的東西太少,拿個小鐮刀,奔小香椿樹使勁。一開始,用鐮刀扒小樹的皮,接著割樹的肉,表弟表妹弟弟們也圍攏小樹,有看的,有和我一樣朝小樹使勁的,難以招架的小樹,慢慢把頭歪向了一邊,小樹折了。這下,我們麵麵相覷,表弟表妹首先帶頭往屋裏跑,我也跟著進了屋,躲在屋裏,不敢出來了。外婆向外轟我們,“出去玩,別妨礙我們包粽子。”但我們躲到睡覺的屋裏,趴在炕沿邊上,默不作聲。
外公回來了,抽煙咳嗽聲,長煙袋鍋磕鞋底的聲音。從窗戶向外望去,外公背了一筐豬草,把豬草扔進豬圈一些,又扔一些給雞鴨。水缸裏舀一瓢清水倒進水盆,洗手。擦手的檔口,欣慰的觀賞自家琳琅滿目的美景,猛然看到了歪斜到一邊的香椿樹,大吼一聲,“誰幹的。”接著,就把水盆掀翻在地。外婆幾個聽見,不知發生了什麽情況,一個一個走出去看。當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外婆念叨,“怪不得這些小孩子進屋不出來,惹禍了。”外公氣憤的進屋,我們大氣不敢出,外公怒道,“說,是誰,看我不教訓教訓。”沒有人說是誰幹的,隻是他們的眼睛自然而然一致看向我。
“我就知道是你。”外公吼到,“就你大,就你膽大,我一定要教訓你。”我的外婆,輕盈的擋在了外公前麵,平息外公,“好了,好了,不要生氣了,香椿樹寶貝,也沒有我外孫女寶貝呀。”又摸著我的頭,輕輕的說,“你把香椿樹割死了,以後姥姥就不能給你做,香椿芽炒雞蛋了。”外公的暴跳如雷,我不懼怕,外婆輕聲慢語的指教,讓我羞愧難當,後悔莫及。
第二天,吃完粽子回家,我看見了死去的小香椿樹,放在廂房一角,被炎熱的陽光曬的枯黃幹裂,碎了一地。
不久,母親帶領我姐弟四人,投奔東北的父親。我的外公外婆,相繼離世,是不是已經和小香椿樹也相聚在天堂。
別了,我的故鄉!匆匆時間,半輩子過去了。離開我的故鄉,後麵風景千千萬,有風有雨有彩虹,有冷有暖,滄桑布滿臉。回望來時路,唯有野菜充饑的歲月,令我記憶猶新,雖然日子苦些,但無憂無慮,無比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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