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的悲劇

小舅的悲劇
文:曉霞
2020.9.19(多倫多)

我姥姥家曾是大戶人家,家教森嚴。話不多說,笑不露齒,是姥姥家的傳統美德。

姥姥家的大門,是姥姥村子唯一的拱形月亮門,月亮門上鑲嵌了一個個黃色的銅字扣,富麗堂皇。

推開月亮門,正南是帶有長廊的大院,古樸典雅。東西坐落三處青磚綠瓦的房子,威嚴氣派。一處歸我姥爺居住,另外兩處,是我姥爺的二弟和三弟居住。

我小時候去姥姥家串門,就喜歡姥姥家的月亮門,一開一關,發出沉重的吱呀呀聲,霎時好聽。我一開一關,一開一關,快樂的聽著大門奏響的特殊樂曲,自我陶醉。直到大人出來,教訓我一通,“你怎麽就和大門過不去呀?”這是我姥爺說的話,現在記憶猶新。

我娘三歲失去母親,娘的父親娶了繼母,我娘就跟她的祖母,也就是我的祖姥姥生活在一起。祖姥姥孫男孫女眾多,孩子多了熱鬧,但是調皮搗蛋的孩子,大人難免操心。

我娘是長子長孫女,聽話老實,祖姥姥很是喜歡。另一個得到祖姥姥喜歡的孫子,是祖姥姥次子的兒子,比我娘小十來歲,叫鋼子,也和我娘一樣老實巴交,不用大人操心,是個好孩子。

三座房子自立門戶,共同擁有長廊的院子,相處一起,甚是歡樂,感情也濃厚。我去姥姥家玩耍,管我娘的堂弟堂妹們,統一稱呼大舅二舅小舅,大姨二姨小姨,不分親生後養。鋼子和我娘最親,就像是我娘的親弟弟,我管鋼子叫小舅。

記得每年,姥姥村子過粽子節的時候,姥姥家來人接我們去過節,有時候是姥爺和舅舅,也有時候是大姨二姨,更多的時候,是鋼子小舅套個馬車來接我們去過節。

一路上,小舅和我娘有說有笑,每次都給我姐弟四人帶些好吃的好玩的。最珍貴的是女孩喜歡玩的嘎拉哈(豬腿上的骨節),那時候很窮,逢年過節,才能稱兩斤豬肉吃,攢四個嘎拉哈,可不容易。

而我的小舅送給了我一副(四個)嘎拉哈,嘎拉哈還被小舅上了顏色。粉色的嘎拉哈,不但珍貴,也成了我炫耀的資本,和同齡人玩耍嘎拉哈的時候,我賺足了羨慕的眼球,我的小舅對我多好呀!

童年的回憶,大多是跟姥姥家有關,姥姥家的一切,是那樣美好,值得回味。直到有一天,父母帶領我姐弟四人離開故裏,姥姥家的快樂,嘎然而止。

許多年以後,我姐弟四人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在我伯父過六十六的時候,我陪同我的父母回歸故裏,給我的伯父祝壽。正是過年,村上家家戶戶貼著對聯,給人喜慶祥和的氣氛。我想起姥姥家的月亮門,如果貼著對聯的話,也應該是全村最長最寬的對聯。我急不可耐的想去姥姥家,去看一看月亮門裏的親戚們。

我和我的娘到了姥姥家的村莊,已經認不出姥姥家的門了。二十多年,社會發展很快,民生大改善。新蓋的房子一座座,原來的老路不好找,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找到姥姥家。

姥姥家的月亮門沒有了,換上了普通的門。門裏的長廊也拆掉了,院子裏新蓋了幾座房子,顯得擁擠,沒有原來那麽寬大了。門上也沒有貼對聯,這才想起,姥姥和姥爺相繼離世,三年內是不貼對聯的。

已經近中午,舅舅舅媽看見我們,很是驚訝。多年不見,寒暄問候一番,又打電話叫來了表弟表妹。一傳十,十傳百,姥姥家的親戚全部聚齊了。

自從老人離世,舅舅家第一次這麽熱鬧。親戚們嘰嘰喳喳,寒暄問候。還有對我品頭論足,說過去那個淘氣的黃毛假小子,怎麽就變成靚麗女子了呢?

我應和著親戚們的問話,甄別哪個是大舅二舅,哪個是大姨小姨。突然,我沒有找到小舅——鋼子,問起小舅的時候,親戚們沉默不語了。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果然,我的小舅,就在年前被槍斃了。震驚,還是震驚,老實巴交的小舅,怎麽就成了殺人犯?親戚們七嘴八舌,我大概了解了小舅悲劇的始末。

八十年代初,農村經濟還沒有發展起來,農民收入捉襟見肘。小舅不善交際,憨厚樸實,文化不高,務農,快三十了,也沒有說上一門親事。小舅的父母是我娘的二叔二嬸,也就是我的二姥姥家,為了小舅的婚姻操心費力。為了節省彩禮錢,選擇了轉親。農村窮困的人家,成年男女結親,時興換親,轉親。換親是,同胞姐姐或是妹妹,嫁給對方男子,對方的姐姐或是妹妹,嫁過來當嫂子或是弟媳婦,依此類推,轉親是三家互相結親。

小舅的妹妹,我的小姨為我的小舅換來了一個媳婦。一開始,小舅和小舅媽關係還是不錯的,接連生了三個子女。就在七年之癢時,兩人有了生活中的摩擦,爭執。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引起夫妻二人的吵鬧。吵架後,小舅媽跑回娘家。有娘家人做後盾,小舅媽變得越來越強勢。

每次接小舅媽回家,小舅的老丈人丈母娘都會謾罵指責小舅。為了孩子,小舅忍氣吞聲,低三下四。小舅的委屈求全,換來的是,小舅媽一家人的有恃無恐。

小舅媽又一次跑回了娘家,小舅去老丈人家祈求妻子回家,這次小舅的老丈人不讓小舅進門,跟小舅說,“你來求我閨女回去,應該有誠意才行,你自己打自己的嘴*****,跪在我家門前三天就讓我閨女跟你回去。”

小舅很聽話,跪在老丈人家的門前,自己抽自己的嘴*****。街坊鄰居來看熱鬧,取笑我小舅的無能。跪了一天,晚上回家吃飯,第二天又來下跪道歉,第三天依舊如此,本以為老丈人說話算話,跪完三天,媳婦能跟自己回家,沒想到,跪了三天,小舅媽也沒有出娘家大門,看來是死心不想跟我小舅過下去了。

小舅又累又餓,跪在地上的腿酸痛,顫巍巍站起來,一步一步回家走。正是寒冬,到了家裏,冷鍋冷碗冷颼颼,大女兒六歲,大兒子四歲,小兒子還不到兩歲,哭鬧找媽媽。小舅越想心越氣,越想越窩囊,去一個小賣店,賒了一斤白酒,摻著家裏種的花生米喝了下去。酒漲膽量,操起了一把菜刀,踹到懷裏,氣衝衝奔了老丈人家。

天已經黑了,小舅敲開了老丈人的家門,老丈人見姑爺又回來了,用嫌棄的目光,問:“又回來做什麽,我女兒不跟你回去,不跟你過了。”

我小舅說:“你說話不算數,不想和我過,你早說呀,為什麽讓我在你家門口跪三天?”

“讓你跪咋地?就想羞辱你,讓我村看一看,看你個窩囊廢。”

小舅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拿出菜刀………,小舅的老丈人還沒有來得及喊叫,就倒在了血泊中。小舅殺紅了眼,進屋見人就砍,給滅了門。小舅漸漸酒醒了,扔下菜刀,慌不擇路。小舅知道惹了大禍,不敢回家,逃到了我小姨家,還不等小舅敲門,就被守在附近的警察抓獲。小姨哭著喊著,問小舅有什麽交代。小舅說:“我幾天沒有好好吃飯了,能幫我弄點吃的嗎?”

小姨進屋,拿出了一張大餅,一口一口喂小舅吃,小姨的眼淚止不住,小舅也哭的稀裏嘩啦。

一場悲劇,害死了三家轉親。小舅被槍斃,小舅媽和小舅媽的父母及兄弟和弟妹命歸黃泉,小姨夫的妹妹妹夫就是小舅媽的弟弟弟妹。還有,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們………

後來知道,姥姥家的月亮門,在姥爺去世的時候,做了棺材板,隨姥爺埋於地下。

姥姥家的榮光,和姥姥家的悲哀,也都像月亮門一樣,埋葬在我的心底。還有我的小舅,記憶中和我的娘說說笑笑,是那麽親切。小舅送我的嘎拉哈,在時間流逝中,也不知丟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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