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事:五環外的女人(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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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許可凡

 

高處寒請許可凡吃飯,以表對她在離婚官司上“幫忙”的感謝。可凡沒帶尉遲。她覺得尉遲一在,就沒意思了。尉遲摳唆,小裏小氣。她嫌他上不了台麵。尉遲失業在家,整個人又頹又喪,跟塊被生活炸老了的肉似,不適合外出會客。

老高大氣,上來就拿出中山音樂堂的票兩張。話說得樸樸實實地,“我沒時間帶孩子去,你要有空,帶菲菲過去,熏陶熏陶。”又說,“也是一個朋友給的,我借花獻佛。”可凡心裏舒服,高處寒話還沒說完,她就又在心裏叨咕老高前妻,這女人怎麽就這麽沒眼光呢。論長相,論能力,論為人處世,方方麵麵……高處寒哪裏配不上她呢?蒜頭鼻子朱佩芸,咋恁不知足。

飯桌上,許可凡難得笑得舒暢,“這頓我請。”

“那不能夠。”高處寒撇著腔調。

“真的抱歉,”許可凡說理由,“實在沒幫上忙,光顧著鐵麵無私了,一分錢家產沒幫你撈著。”在老高麵前,可凡難得露出幾分俏皮。

高處寒嗬嗬一笑,自嘲,“是,該我前妻請,她得那麽多。”許可凡也笑了。瞧吧,這就是男人的幽默感,含著淚的事情也能笑著說。尉遲就不行。搗屎槌子一個。

可凡給自己盛了一碗雞湯,低頭喝了一口,“文娉可是打聽你好幾次了啊。”

高律師哦了一聲,問:“打聽我什麽。”

“方方麵麵。”

高律師笑。

“你就不想知道文娉的事?”

“不想,”高處寒道,“都是朋友,對我來說,你,還有毛編輯,都是那種兄弟姐妹一樣的朋友,跟你可能還更熟悉一點。”

“你跟毛毛,那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許可凡下定決心套出點幹貨來。可老高鐵齒銅牙,她兵來,他就將擋,周旋幾個回合,什麽也沒問出來。不過,許可凡高興的一點是,按老高的說法,在他心目中,她許可凡是要比毛文娉優先級要高。

這就對了。

她是先來,文娉後到,除非毛文娉真跟老高有實質性關係,否則,她就應該屬於“更重要的朋友”。嗬嗬,眼下,許可凡的心態連她自己都摸不清,她總是攛掇老高和文娉,但這種攛掇類似於引蛇出洞,人家要真在一塊了,她又不樂意了。就是沒在一塊,才需要製造這麽個話題,以證明自己的魅力——你看,老高對那種沒什麽曆練的單身女子根本不感興趣,反倒是她這種風風雨雨都看透的婦女,才有種格外的馨香。

飯吃到一半,高處寒才說要喝酒。許可凡不同意。高處寒的意思是,他喝酒,她以茶代。許可凡這才應允。

兩杯下肚,老高來話了,“毛編輯要考公務員。”

可凡恨鐵不成鋼的,“這丫頭,非往馬蜂窩裏鑽。”高處寒叮囑,“你可別問她,是老劉提了一嘴。”可凡請他放心,又說:“文娉什麽都好,就是軸。”

“說不定人家就想著為人民服務呢。”

“可以,沒問題,”可凡放下筷子,“問題是,你要想服務,也早點弄呀,現在入行,又是女的,什麽時候能混出名堂。”頓一下,又說,“選男人也是,非要找啥麽靈魂伴侶,能搭夥過日子不得了?能跟得上她靈魂的男的,不是別人的丈夫,就是別人的爹。”

“毛編輯當過三兒?”高處寒隨口問。

“不是……”許可凡道,“泛指。”又說,“文娉骨子裏想當大哥的女人。”

高處寒一愣。

可凡才意識到自己話說多了,“比喻不恰當,反正,她喜歡成熟型的。”

“成熟和油膩,可是一線之隔。”老高打趣。

許可凡笑說誰說不是呢。

“尉遲最近怎麽樣。”老高換話題。

怎麽樣。失業。在家。無所事事……能說得出口麽?許可凡不願意跌麵子,她敷衍地,一言以蔽之,“還那樣。”

“回頭找他釣魚。”

“趕緊找他,”許可凡道,“一個男人,怎麽能完全沒社交。”說起來就是恨,就是惱,“成功,百分之三十的能力,百分之七十的人際關係。”

高處寒一笑,沒往下接話,“你啥時候出來?”他問可凡。乍一聽,搞得跟她在坐牢似的。

“哪兒出來?”

“從單位呀。”

可凡歎氣、不語。高處寒道:“就你這能力,不出來幹可惜了,你要一年沒掙一百萬,都不算正常發揮。”

“不一樣。”可凡突然溫婉起來。

“啥不一樣。”

“男人跟女人不一樣。”可凡正話反說。她始終認為一樣。可在老高麵前,她喜歡裝作符合傳統思維。

“是不一樣,”高處寒說,“對普通女人來說,肯定不一樣,但對有才能有抱負的女人來說,那就得一樣,搞不好,比男人還強,咱來北京幹嗎的呀。”

一句話說到許可凡心坎上了。

對啊,她來北京幹嗎的,賺錢?發財?升官?都不盡然。她追求的,是自我價值的實現。當然現在也不能說沒實現,隻是太慢,束縛太多,許可凡覺得自己身體裏藏著老大能量,就是沒處釋放。她真怕再過個幾年,這些能量就會慢慢被消磨掉——這輩子就這樣了,沒盼頭了,不成長了。多可怕!可是,即便老高猜到了她的心。可凡還是要藏一藏,她微笑著說:“處寒,你也是從婚姻裏出來的,你肯定明白,這結了婚的人,跟獨一個單身的人,狀態是不一樣的。現在對我來說,就是積蓄能量,男人沒倒下,咱女人還是蟄伏,真要有那天,楊宗保都戰死了,穆桂英就該掛帥了。”

高處寒似乎被可凡的話打動了,他當即舉杯,“敬穆桂英。”

一路上憋著氣。可凡不痛快。沒有老高對比,她覺得尉遲還算過得去。一比較起來,尉遲就顯得乏味窩囊多了。可凡怕回家婆婆聞到自己喝酒,半路鑽進超市買了瓶漱口水,清理幹淨,才進家門。誰知婆婆並不在家,可凡問尉遲,媽呢。

尉遲道:“老家有急事。”

“啥事兒。”可凡問。

“說是死了個表舅。”

“哪個表舅。”可凡追根究底。

“我都鬧不清。”

許可凡去洗手間卸妝,洗好弄好,關上門,給婆婆打了個電話,問情況。婆婆卻說,她回來是為喝喜酒。可凡瞬間明白了。自從尉遲失業後,他媽一直有點不自在,兒子不掙錢,她這個媽當得似乎也不理直氣壯。可凡的理解是,婆婆是不想在這兒待了。哼哼,就算要走,也起碼正兒八經打個招呼吧,這算什麽。明兒菲菲誰接?哦對了,尉遲在家。他現在是不合格的家庭主男。燒飯不會,接孩子總還成。

許可凡沒打算戳破丈夫,她從洗手間走出來,尉遲還在客廳沙發窩著,抱著個手機,仿佛在研究世界大事。

可凡問:“菲菲作業做了麽。”

“做了。”

“靈通算術?”

“對。”

“詩詞抄了嗎。”

“這個……”尉遲抬頭了。不用問,沒抄。可凡隻好進女兒屋,一檢查,果然空白。無奈。爸不盡責,她這個當媽的總得盡責任。台燈開著,菲菲端正坐好,描紅一遍。她又讓讀,讀完背誦,菲菲記不住,那就反複多來幾遍,弄到快十點,終於背利索了,“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可凡為了向尉遲示威,故意用小尺子敲擊桌麵,“大點聲兒!”女兒連忙調整聲量。她哪裏能明白,媽媽這是借她向爸爸示威呢。

女兒睡下,可凡才回臥室。

戰爭開始了。起頭一句,“我是不鏽鋼的。”可凡沒看丈夫。尉遲啊了一聲,嘴巴微微張開。他似乎沒聽明白可凡的話。許可凡這才轉過身,拉起被子,鑽進被筒,“我就是不鏽鋼做的,嫁到你們家也能被使壞了!”

“老婆子……”尉遲溫柔以對。

可凡又問:“你是不是特想要兒子。”

尉遲還是不懂可凡賣的什麽藥。

可凡吊著嗓子,“兒子才精貴,培養起來才精心,女兒,隨便養養。”

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尉遲寅終於明白了老婆生氣的緣由,他隔著被子抱住她,“我真不知道還有古詩詞。”

許可凡再下一城,“還有,媽回去是喝喜酒,不是奔喪。”

“是麽。”尉遲一頭霧水。

可凡冷笑一聲,“知道媽為啥走麽。”

“喝喜酒?”明擺著的答案。

“媽要強了半輩子,就見不得自己兒子整天在家吃閑飯,所以才讓出了崗位,給你找點事做,工作幹不好,老媽子總會當吧。”可凡不客氣。

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似乎重了。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無法收回。尉遲的臉終於耷拉下來,說他失敗可以,說他窩囊也行;說他吃閑飯,那不是事實。他有存款。他吃的是自己過去的勞動所得。哪裏是什麽閑飯呢。而且現在僅僅是蟄伏。蟄伏。懂嗎?!

尉遲撩開被子。

“哪兒去?!”可凡又有點心疼丈夫。

“沙發。”

“能不能來點新鮮的,說你兩句怎麽啦?”可凡找補。

尉遲道:“李安老婆養了他六年。”

可凡失笑。真會舉例子。她又不怒了,轉而用那種戲謔的口吻,“你要是李安,我養你八年。問題你是嗎。”

“你怎麽知道不是。”

“我還想做李安呢。”許可凡擰了尉遲胳肢窩的肉一下。雖然戲言,但可凡沒撒謊,她的確不想做培養李安的人,而想自己成為李安。靠自己。安全,方便。靠別人,總有失去靠山的一天。

不過,可凡和尉遲的這場氣,壓根兒沒生幾個小時。前腳婆婆剛走,後腳丈母娘又來了,可凡媽來北京做胃部檢查,順理成章住進了女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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