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夜(小說)

來源: 塵凡無憂 2020-09-04 08:35:0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5320 bytes)

 

 

她把弄著手裏的藥瓶,軟膠囊在瓶中跟著窸窸窣窣顛來倒去,被夜晚的寂靜放大成一片揪心的宏大的聲音。

其實夜也沒有那麽靜。

 

窗外呼嘯著雷暴之夜嘶吼的風聲。而一旁阿倫的呼嚕聲比窗外的風聲更能摧毀這個夜晚,心緒不寧的時候她聽到這種聲音簡直是災難。

結婚十幾年,她一直沒有搞明白,為什麽夫妻要在同一張床上睡。她單身年代習慣了一個人在兩米寬的大床上自由自在翻滾。剛結婚的時候,雖然夜裏總被阿倫的胳膊腿兒硌醒,但畢竟是新婚,一切都在新鮮頭兒上,連被硌醒也新鮮,她就什麽也沒說,不想敗了新婚燕爾的興。

可是像外國夫妻那樣一人一個房間多好。她讀過很多外國文學,隨著閱曆見識的開闊,她對書本裏生生死死的愛情不太渴望了,不過是華麗麗的一場戲,最後總歸是破滅。她已經分得清幻夢與真實的區別,懂得了生活的藝術在於妥協,卻獨獨對外國的夫妻分床甚至分房睡,念念不忘,心心向往——假如一個女人終究逃不過跟一個男人結婚的命運,能夠有一間不被打擾的獨立安穩的睡房就是極理想的。

後來她有意無意跟阿倫提起過,她想要一間自己的房間。當然這個願望在當時並不容易達成。那時候婚姻的新鮮勁兒已經過去了,一雙新鞋子對人的種種拘束和消磨就像秋來之後的涼氣,日複一日地顯明起來。假如兩個人拉開一點摩擦的距離,也許婚姻的美感消失得不會這麽快。夜裏若是被阿倫的胳膊腿兒再硌醒,她就隻有抱怨這無端多出一個人來的婚姻的床太狹小。越是鬱悶越是再難入睡——阿倫的呼嚕聲簡直地動山搖。

原來與身邊所有存在相融相洽都是需要含著感情的,即使是呼嚕聲這麽無形的事物。她不知不覺中抽走了結婚之初對阿倫曾經寄予的寵愛和包容,自然便容不下他惱人的呼嚕聲。其實這種變化的罪魁禍首也不是她本人,是生活的真相。

 

生活的真相。她在心裏暗暗歎口氣,再次覺得阿倫的呼嚕聲可惡至極。這些日子以來阿倫的呼嚕聲簡直是她睡眠的克星——她把怨恨都放在呼嚕聲上。要承認阿倫是她的克星的話——她絕望地搖晃了一下手裏的藥瓶——日子就真的是一片黑暗,活下去更為艱難。

阿倫並不知道她深受他的呼嚕聲的困擾,更不知道她手裏的藥瓶對她顯出越來越深的誘惑。他不會知道的。他陷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顧及不到她。當然,她心頭猶豫了一下,阿倫也可能隻是不想顧及。

不止一個夜晚,她在黑暗裏獨自輕輕搖晃著手裏的藥瓶,像搖晃一麵旗子——那是再見的姿勢。要是能夠真的跟這個世界說再見多好,一切難題就都迎刃而解——有什麽是偉大的死亡解決不了的?

死亡可以抹去生命醜陋的一麵,可以掩蓋她的軟弱,給她乏善可陳的存在塗上一筆溫情的色彩,一切平凡都得到寬宥和原諒,或許在別人帶有情感的追憶中,她的一生也有絢麗的一麵——在飽含淚水回望那個消失的人的背影時,誰的一生都是值得懷念的,誰都是值得被深愛的——縱然在活著時沒有幾個人感覺自己真正被深愛。

相比漫長的冷漠的生命,被深愛的感覺多麽短促!簡直稍縱即逝。

被深愛著的人誰會舍得選擇死亡?這世上有那麽多自己離開的人,留下一封語焉不詳的遺書,或者幹脆不留下隻言片語——那是怎樣的絕望。

她很害怕阿倫這樣離去。不是出於深愛,僅僅出於一種對同類的最基本的愛——人死不能複生。她希望阿倫好好活著。即使她不再愛他,他仍是他父母的兒子,他們孩子的父親,他的有限的親朋的一個掛念——那些在他死後會含著悲痛或者惋惜追憶他的人。她要對那些人負責,不讓悲痛猝不及防降臨到他們中間,因此她要對阿倫負責,她不能讓他死。

 

“我活著還能幹什麽?不如幹脆死了!”阿倫歇斯底裏的話仍轟響在她耳邊。

傍晚時分本是一天裏最好的時辰,因著可以預見的轉瞬間的即逝,一切變得溫情脈脈,可愛可憐——這是一天裏光線最柔和的時刻,適宜抒發最柔軟的情感,卻被阿倫的吼叫生生地撕碎了。

兩個孩子像驚弓的小鳥,被嚇得倏爾不見。隻剩下她立在原地死死堅持著——她不能走開,尤其在這種時候。

阿倫的抑鬱症狀近日爆發得愈發嚴重了。最開始她覺得可能隻是暫時的,誰都有情緒低穀,沒什麽要緊。阿倫幾次失控大哭之後她開始覺得該重視一下,她勸阿倫去看醫生,這個病沒那麽可怕,醫生會給出合理的診療方案。阿倫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他簡直會拳打腳踢地反抗——假如她繼續要他去見心理醫生。

她後來意識到,在阿倫的思想裏,抑鬱症等同於一種恥辱,承認患有抑鬱,無異於承認自己的失敗——他連自己的情緒都管不好,還能幹什麽!而一旦承認這種失敗,她知道,以阿倫的心理素質,他的餘生會從此潰不成軍。

她的看法跟阿倫截然不同。每個人都有自己脆弱的側麵,當這種脆弱會傷及自己,更有可能傷及自己家人的時候,阿倫且不說,隻要一想兩個無辜的小孩因為自己不能控製自己的暴怒或者悲傷而嚇得瑟瑟發抖,她就無法縱容自己下去——她會積極去配合治療。她愛她的孩子們。她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們,更不允許自己。

阿倫心裏——有時她會想——其實並不曾像她這樣愛孩子們的,更不要提愛她,即使他隻有她一個女人,兢兢業業地守著對婚姻的忠誠。

 

忠誠不等於愛情。其實她並不在乎阿倫還愛不愛她。這是最可怕的一點。她的手忍不住握緊了藥瓶,握緊一動不動,使藥粒不發出丁點聲音。

她早就不愛阿倫了,不知道從哪一天的哪一次爭吵起,她就是不愛了,愛不起來,自然也就不在乎他愛不愛她。她甚至希望阿倫可以向她提出離婚,假如他是重視愛的人,他早該發覺她不愛他。

不過誰知道呢,或許阿倫也一直在等她提出離婚。也許他們都在互相等待著,互相忍受著,維係一個搖搖欲墜的婚姻。

無愛的婚姻是軟刀子,一日一日地深入到連肉帶骨的地方,上上下下地磋磨著,在那些安靜的夜晚,阿倫難得不打呼嚕的夜裏,她能聽見鈍鈍的銼刀銼骨的聲音,骨屑紛紛揚揚地落,紛紛揚揚地落,在黑暗裏閃著磷光。

人一輩子才有多少好日子,都供給一把銼刀磋磨!

這樣的磋磨裏,最先消逝的是她的血性。年輕時她一定無法忍受這種半死不活的生活,想都不要想,她一定會擼起袖子大幹快上地離婚——何苦在無愛的婚姻裏當個活死人!

可是愛情是什麽?她半生對愛情的經曆不多,卻也足夠懂得,愛情是一陣穿堂風,呼呼來去,而她不過是一段幽暗的長廊,被來去的風越吹越空。

一滴淚緩緩滑下她的眼角。她的血都流盡了卻還有眼淚!她伸出空著的手將眼淚輕輕彈去。她想她終究還是被阿倫的抑鬱傳染了。這種精神的癌症不放過任何一個軟弱的人。

 

她其實並不軟弱,甚至作為女子,有點太過剛強。她的剛強在一定程度上刺激著阿倫——要是她是一個弱女子,或許會激發阿倫的愛憐和保護欲,也許他就沒有時間抑鬱。

她太不依賴阿倫。一個男人在女人那裏感覺不到被需要的感覺,這是什麽樣的失敗!有時候她也可憐阿倫,可憐的時候她的內心就會湧動出一股柔情,試圖去溫柔地愛他。但是每一次的柔情都被阿倫的態度飛快地絞殺了。

阿倫是個好人,但好人並不是愛情存在的充分必要條件。愛情不可理喻。你說不清它是怎麽到來的,也說不清它是怎麽離去的。但她心裏很清楚,她跟阿倫之間那點可憐的愛情已經蕩然無存,它像一隻被捕獵的驚慌的小鹿,一伺機會來臨就跑進虛無的森林,再無蹤影。

要是她足夠無情多好,就可以從阿倫製造的噩夢裏脫身,帶著孩子們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再也不受阿倫那張陰沉抑鬱的臉孔打攪的地方——這就像一個人明明知道自己患有傳染病,不去醫治還一定要你陪著他,你遺棄他就是犯了罪。可是他該知道的,這樣下去,再健康的人也會染上同樣的病症。

 

“你知道的媽媽,我們都願意跟著你。但是要是這時候離開,爸爸就完了。媽媽,爸爸就完了。”她的十二歲的兒子把“爸爸就完了”幾個字說得清晰無比,像嶄新的釘子,筆直地釘入她的思想,使她在婚姻的原地一動也不能動。她木呆呆地看著兒子,內心無比悲哀。在那一刻她隻想大哭一場,為自己,也為她過早領略悲哀的孩子們。

她不能在阿倫生病的時候拋棄他,那是無情無義的人做的事,她沒法也沒臉跟孩子們交代。為了道義,為了他是孩子們的父親,她需要忍耐。但是,她又實在無法在阿倫身邊堅持下去——阿倫就像一個深淵,直直地拖著她向下墜。常常她這樣思忖著,就會突然覺得窒息,仿佛四周的空氣瞬間繃緊,而她幾乎呼吸不到活下去的氧氣。

一個精神抑鬱又拒絕治療的人,一味地放縱自己,把她和孩子們當作垃圾桶一樣傾倒自己的惡劣情緒,那是沒有經曆過的人無法想象的痛苦。何況她不愛他,在他生病之前就不愛他了。有時候她也會懷疑,也許阿倫隻是借著生病的借口發泄她不愛他的怨恨。

她做了一個賢良的妻子能夠做的一切。她怕阿倫想不開,特地找經紀取消了他的保險,那是自殺都可以拿到的一筆可觀數字的保險。阿倫一度每天都跟她提起這筆錢,說有了這筆錢她跟孩子們即使沒有他也會過得很好。

“錢什麽都不是!人才是寶貝。孩子們能叫錢爸爸嗎?錢能做我的丈夫嗎?”她推心置腹地勸導阿倫,語氣盡量柔弱,仿佛她失去他真的就無法獨立生活下去。

她撤銷了這筆保險,認為沒有了這筆錢誘惑,他不會安心離開。她要的就是他的不安心,不安心就不會尋死。

可是白天裏阿倫突然又大喊大叫地要死要活讓她心冷。阿倫其實真的不在乎安心不安心。是她把阿倫想得太溫情了。患有抑鬱症的人假如可以想想自己之外的人所受的辛苦,或許也不會那麽抑鬱了吧。

就像她,之前咬著牙想吞下那些藥粒,卻在電光一閃的瞬間想起孩子們,她的天使般的孩子們,此刻正在安然地睡著,隔著房間,忽略阿倫的呼嚕聲、窗外嘶吼的風聲,她可以輕易辨認出他們細微的鼾聲——他們正做著甜美的夢。假如她死了,他們的世界會變成怎麽樣的噩夢!

想到這裏,她就隻有哭,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眼淚無窮無盡地滾落。

 

她不能死。可是她活得這麽憋屈。她承受著阿倫所有的壞情緒,卻不能給阿倫一點點臉色看,一點點臉色也會激發阿倫的抑鬱加重。除了歡顏她沒有別的臉孔。

如果說阿倫得了抑鬱症,毫不顧忌地向外連鎖輻射他的壞情緒,那麽她就是那條抑鬱的鏈條的底端——她還要安撫兩個孩子被爸爸驚嚇嗬斥而產生的情緒,沒有誰會快樂地無恙地承受它們——他們需要向她傾倒出自己的感受。這把她壓得更低。

她不怕死。年輕時候怕過,那時候對於人生總懷著綺麗的夢想和期待。現在一點都不怕了。看穿了生活卻又陷在這樣的生活裏而不能自拔,死有時候是一種赤裸裸的誘惑——對於活著她什麽都知道了,她現在唯一不知道的是死後到底會怎樣。她的靈魂會漂浮在半空俯視孩子們的一生嗎?要是有人欺負薄待她的孩子怎麽辦?她的靈魂會有力量保護他們嗎?阿倫顯然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她不能把孩子們托付到他手裏,他連自己都尋死覓活,也許她死了他會更脆弱不堪一擊。畢竟她是一個有力量的女人,在用生命支撐著阿倫,她的孩子們。

想到這些,胸口幾乎停滯的呼吸又開始大口大口循環起來。她不能死,不但不能死,還要活得生龍活虎,才能盡可能地醫治阿倫。書上說性愛可以分泌多巴胺緩解抑鬱情緒,她必須以身飼虎。阿倫在床上的時候倒一點也不像抑鬱的人,他的欲求絲毫不因抑鬱減少。每一次阿倫得到短暫的治療的時候,都是她最抑鬱的時候。

“我的身體是自己的。我的身體是自己的。”那時候總有一個聲音在她心裏不停嘶喊,身體卻在迎合。她的靈魂被擠在角落裏痛苦地呻吟著,快要死了——不會有比這更悲哀的性愛了。她覺得她是自己走上祭台的羔羊。

她死過無數次了,在這樣漫長的夜晚裏。她想她必須要去看心理醫生了。

 

直到天快放亮的時候,疲倦的思想的潮汐向著虛無的深海退去,她終於沉沉地墜入夢鄉。手裏還緊握著那個藥瓶。沒人知道她在夜晚裏那些隱秘的思想,那是另一個國度。那些藥粒在想象中被她吞下去無數次,最終被生活的海浪翻卷著又吐了出來。

外麵的雷暴不知何時已停止。蒙蒙的曦光緩慢地爬上窗戶,整座房子裏仍轟響著阿倫的呼嚕聲,她的孩子們也仍在香甜的睡夢中。死神在夜裏曾一次次那麽靠近她,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所有跟帖: 

人到中年,婚姻的苦悶和絕望,寫得很真實啊。 -擁抱哥- 給 擁抱哥 發送悄悄話 擁抱哥 的博客首頁 (176 bytes) () 09/04/2020 postreply 09:54:03

謝謝擁抱鼓勵。這篇醞釀了很久,就怕寫不出中年的味道,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塵凡無憂- 給 塵凡無憂 發送悄悄話 塵凡無憂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04/2020 postreply 10:27:39

一團極細極密集的深灰。不過中年症候和憂鬱症還是有別的。後者真就是疾病,很痛苦,做任何一件事一個動作都變得很困難,並非調整心態可以 -周遊喜相逢- 給 周遊喜相逢 發送悄悄話 周遊喜相逢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04/2020 postreply 15:25:09

嗯,這裏寫的是中年加抑鬱。是挺無解的。。。。:( -塵凡無憂- 給 塵凡無憂 發送悄悄話 塵凡無憂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04/2020 postreply 16:10:43

寫的真棒 -青柏- 給 青柏 發送悄悄話 青柏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05/2020 postreply 20:34:42

謝謝青柏。好久不見,問好。:) -塵凡無憂- 給 塵凡無憂 發送悄悄話 塵凡無憂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05/2020 postreply 20:51:43

好小說,有些沉重。 -LinMu- 給 LinMu 發送悄悄話 LinMu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05/2020 postreply 21:20:18

謝謝鼓勵。嗯。。。 -塵凡無憂- 給 塵凡無憂 發送悄悄話 塵凡無憂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06/2020 postreply 04: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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