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事:五環外的女人(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許可凡

處理完手頭的案子,許可凡重重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判決寫得手都酸了。同事進來跟她道別,笑說許姐該下班了。許可凡照例問了問案子的事情,然後跟同事說周末愉快。

禮拜六加班。禮拜天也不能休息。她是媽媽,有義務帶女兒去遊玩。可凡在潮白河附近租了一塊菜地,從四月到十一月,當地菜農托管,這回是入冬前最後一次采摘。

在外人看來,許可凡的前半生,足夠勵誌。她是老家人口中的“榜樣”。縣裏出身,現在北京當法官,社會地位有了,又搖中經適房,大問題解決。結了婚,生了娃,作為一個女人,她的人生任務已經完成了一大半。老家人都勸她,“工作麽,混著好了”。許可凡總覺得不滿足。她一路拚殺,走到這個地步,可不是來混的。她追求事業有成、出人頭地,跟性別沒關係。誰說女人就不能幹事業?各憑本事。男女平等。

無奈的是,許可凡隱隱覺得,就在她借著努力加好運氣迅速完成一係列人生大事之後,生活陡然進入一個平原期,無論她怎麽發力,也不往前推進。甚至 倒退。許可凡這才赫然發現生活的質變,跟個人的奮鬥,不完全有關係。

就比如工作吧。

走過了新人階段,許可凡現在是法官了。然後呢。前麵的路怎麽走?許可凡迷茫。沒有抵實的背景,沒有天賜的機遇,她就想再往前挪半步都費勁。現在整個係統實行扁平化管理,縱向的層級被削減,意味著,上升的通道變狹窄了。再做個十年八年,恐怕也未必能升職。

許可凡考慮過內招,往係統內更大的機關走,可是,一來沒有足夠的複習時間,二來,往上走也需要領導賞識,她整天在基層趴著,領導根本沒有機會了解她。莽莽撞撞去考,十之八九铩羽而歸,落人笑柄。

最近一段時間,許可凡開始認真思考辭職創業,或者去企業裏做法務、當律師。不過,這一動,就是大動,等於從體製裏出來了,丟掉了鐵飯碗,走到市場上,那就是全憑本事。她還是有點吃不準。眼下的工作,雖看不到前景,好歹旱澇保收,走出去呢……巨大的未知,她還有房貸要還,孩子要養……

都怪尉遲不給力。

如果他有足夠的實力,讓小家沒有後顧之憂,那她許可凡或許以放下包袱、放手一搏。

哼,他自己還考慮辭職呢。用尉遲的話說,他必須在歡視這艘大船下沉之前找到個小舢板。可凡一聽就沒好氣,“怎麽你上哪船哪船就沉呢,到底是船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尉遲申辯,說互聯網企業就這樣。許可凡啐,“還馬雲劉強東呢,這輩子不指望!”

收拾桌麵材料,許可凡突然看到她當初幫高處寒擬的判決書。嗬嗬,老高不夠意思。搬到一個小區(雖然隔著牆頭),招呼都不打。可人家跟桑嫣家的劉憲魁走得近,尉遲始終貼不上去。看看,人就是這樣,拜高踩低,在所難免。怪隻怪他們家尉遲不上道兒,不會拉關係社交,跟劉憲魁尿不到一個壺裏。

許可凡給高處寒打了個電話,揶揄兩句。高處寒及時認錯,說忙得沒顧上,又說,回頭請她跟尉遲吃飯,他要跟尉遲玩王者榮耀。高處寒還提到,他現在跟毛文娉是鄰居,就住樓上樓下。許可凡聽到這個消息不大舒服。這話,該文娉告訴她。故意瞞著什麽意思?又或是文娉心虛,垂涎老高。

真是可笑。

不過,雖然老高的離婚案子是許可凡走的,可她到了也沒弄清楚兩口子究竟因為什麽離的婚,女方很決絕,男方淨身出戶。朱佩芸恨高處寒恨得要死。道理上說,是高處寒有錯誤。隻是這個錯誤恐怕難以啟齒。

下班到家,女兒在做作業。現在的孩子,剛上幼兒園就開始有課業負擔。難得尉遲比她先到家。許可凡問他線路安排好沒有。尉遲都設計好了。她婆婆端飯上桌,又去裏屋叫孫女菲菲吃飯。吃完飯,婆婆帶菲菲去河邊散步。尉遲寅腆著臉到許可凡跟前。

“幫我按按。”許可凡伸脖子。楊盼總說實誠幫他按摩,可凡聽在耳朵裏,記住了,偶爾也麻煩尉遲。

尉遲第一時間伸出他那寫代碼的雙手,幫許可凡揉搓了一會兒。“你都能創業了。”許可凡誇丈夫。尉遲沒理解。許可凡追加一句,“你這手,最適合當推拿師。”

尉遲笑而不語,又揉了一會兒,他才虛下姿態,躲在許可凡背後說:“跟你說個事。”

許可凡閉著眼,“行啦,這個月獎金別上交了。”

尉遲寅錯愕。

許可凡又說:“我也有個事跟你說。”

尉遲詫異,“好事壞事。”

“你先說,好事壞事?”許可凡轉過臉,“好的說不好不說,我耳朵現在隻能聽好消息。”

尉遲肢體僵硬,手停在那兒,“不好不壞。”

“那別說了。”許可凡沉下來。她感覺不妙。

“你說你的。”他敦促。

“算了不說了,沒意思。”許可凡本來想放高處寒的料,卻被丈夫磨磨唧唧弄得有點掃興。

尉遲不吭氣兒。許可凡讓他別按了。沉默在夫妻之間僵持了。過了好一會兒,許可凡沒好氣,“說呀!別回頭憋到媽回來再說,顯得我欺負你似的。”

尉遲戰戰兢兢,“我打算……”

“辭職?”許可凡沒等他開口就猜到了謎底,小手一揮,“我不同意。”

尉遲吃癟,嘴緊緊閉著。

“工作要熬長。”許可凡拿出法官的架子。

“行業不一樣。”尉遲平靜申辯。

“辭職去哪兒,”許可凡站起來,“找好下家了麽,是給劉強東當高管還是去做馬雲的總助?”頓一下,“一把年紀,還是那麽衝動,反正我的態度很明確,不同意不支持。”

尉遲半低著頭,看凳子,“是……裁員……”

許可凡盯住了他,目光如箭。嗖嗖嗖嗖。

“公司出問題……我被裁了。”尉遲隻能說實話。

許可凡沉默幾秒,突然驚叫,“這都什麽公司呀這今天有明天無的全他媽泡沫!這不扒瞎麽!”

生氣歸生氣。在婆婆帶女兒回來之前,哪怕兩口子有分歧,也必須“恢複原貌”。這是許可凡和尉遲寅的共識。生活已經足夠艱難,他們不能把負麵情緒帶給女兒,不能讓婆婆驚慌,進而失去在大城市奮鬥的信心。

隻是,有了頭天晚上這場不愉快墊底,第二天的采摘之旅,就沒那麽愉快了。主要是許可凡興致不高。女兒菲菲要拍照,多半是尉遲代勞。尤其是在農場裏不小心看到楊盼、楊實誠兩口子的身影後,許可凡就更不願意在此處逗留,在她看來,她跟楊盼,不是一個階層,不應該在一個地方玩耍。大老遠開車跑到潮白河附近的田地裏,純屬找不愉快。尉遲過來要給可凡拍照。可凡不耐煩,手機震動,是毛文娉打來的。據文娉說,曼蔓從崔姐那得知,桑嫣住院了,好像是流產。可凡連忙問什麽時候過去看看,文娉說還在聯係寧紅,等都齊了,在群裏招呼一聲。

老桑流產是個大事。桑嫣徹底沒玩兒的心思了。從潮白河回來,她直接去文娉那點卯。文娉在看稿子。許可凡佩服她的鎮定。文娉說:“時間還沒定。”她給可凡拿了一瓶水。可凡問:“跟上次摔個屁股墩有關麽。”

文娉說不知道。

可凡心想,要是那一跤給孩子摔沒了,事情就複雜了。許可凡倒不覺得是寧紅幹的——她希望是寧紅,但寧紅的可能性最小,她自認還算識人,寧紅雖然好強,惹人討厭,但絕對不是個使陰招的人。她害人也會害在麵兒上。“老桑找過你麽。”許可凡問。她料到老桑應該會找文娉這個“最大公約數”。

“找什麽?”文娉明知故問。

“香蕉皮。”

“問了兩句,”毛文娉說,“不過老桑倒沒多心,不覺得是我們中的人幹的。”

“寧紅找過你麽。”許可凡陡然問。

“找過。”

“她怎麽說。”

“她也覺得奇怪,”文娉說,“還說要去……”欲言又止。可凡追問。文娉隻好說寧紅建議去燒紙。

可凡大驚。這個問題上,寧紅倒跟她想到一塊兒去了。雖然都是唯物主義者,但這些老傳統,寧信其有,莫信其無。文娉解釋,“我沒人讓她去。”

許可凡幽幽地,“那天……屋裏沒準還有人。”

“崔姐?”

“除了崔姐。”

“你的意思是小偷,或者埋伏在家裏的人?”文娉順著分析下去,“可那人怎麽會知道於曼蔓會買香蕉來呢。”

“香蕉隻是工具,隨機應變的。”可凡這麽解釋。文娉也沒話說了。許可凡又道:“明年辦校慶,到時候一起回去看看。”她留下半句話沒說,但從文娉的眼神裏,她能看出,毛文娉懂她的意思。這些年,那個名字就仿佛哈利波特裏的伏地魔一樣,沒人提。青春的夢魘。一覺醒來到中年,夢魘還在。

次日上班,可凡辦的一個民事官司第一次開庭。是租房糾紛。房東收房要賣,租戶提前搬出。房東不肯按照合同賠付一個月租金。可凡讓助理法官去協調。一個小姑娘,剛進院兩年。一會兒,鬧開了。電話打過來,可凡隻能自己去協調。現在年輕人根本指望不上。走到門廳,入口處,高處寒站在那兒。懷裏抱著一堆材料,估計在代客戶出庭。可凡還為老高不招呼的事惱火,她裝作沒看見,直接走入第二法廳。進門問了原告,又問被告。“被告在加拿大。”助理法官道。可凡問打電話溝通了麽。“溝通了,他不願意讓步。”助理法官囁嚅。原告是一對小情侶。聽到這兒,突然激動。可凡又連忙安撫,道:“真不至於為這點小事,年輕人時間多寶貴,幹嗎耗在這上麵。”

跟著,可凡又仔細了解情況,做原告的工作,核心意思是,隻要被告願意支付一部分,他們是否可以讓步。對於這種民事案件,可凡的原則是,能調節盡量調節,爭取撤訴。不然到年底,案子都堆在那兒,影響他們的工作考核。

忙了一天,快下班,許可凡接到文娉電話,說方便的話,一起去醫院看看老桑。可凡給尉遲打電話,讓他開車過來接她,一起去市裏一趟。可凡上班近,不開車,而且尉遲失業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她恨不得讓他去開滴滴。

到醫院門口,尉遲問他要不要跟著進去。可凡說不用。一來,他幫不上什麽忙。而且小產,男的去本來也不合適。二來,可凡下意識總不太願意丈夫曝光。尉遲有個硬傷,個子矮,不到一米七。跟可凡站在一塊,總顯得不那麽般配。

老桑情緒還好。但這次探病,可凡有個新發現。她覺得楊盼的表現有點不正常。太過積極、熱心、周到,甚至有點愧疚感。老楊在贖罪?可凡憑借職業敏感這麽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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