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拂柳笛聲殘---散記曾孝穀女兒

(爾雅在日本京都伏見稻荷大社)

說起曾孝穀,便不得不想起李叔同,一曲《送別》,千古絕唱: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晚清時期,這兩位好人家的子弟,青年才俊曾孝穀與李叔同,同時考取官費日本留學,進入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選科。學校位於東京上野公園內,是日本美術界的權威。

巧的是,他倆不僅同班且同桌。同窗之誼,情同手足,當年李叔同隨手將“曾”字變形繪出曾孝穀喜怒哀樂漫畫像若幹,以為玩笑。曾孝穀女兒這樣回憶道。

曾孝穀於1906年冬與李叔同等人共創春柳社。這是一個以戲劇為主的綜合性藝術團體。由中國留日學生組建於日本東京。它的成立標誌著中國話劇的奠基和發端。

曾孝穀,這位中國話劇的奠基和發端人之一,照理說與我的生活相隔雲端,完全無交集。可造化弄人,曾孝穀的女兒---曾世琛女士,卻一度做了我的表舅媽,我叫她曾姨。

行文至此,不得不提到表姐張桂瓊女士。因為,即使曾姨是我表舅媽,我也從未動過絲毫念頭寫她的故事,因接觸甚少,了解不多。可是表姐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念叨:

“曾姨那麽辛苦,那麽委屈,受那麽多磨難。終其一生都在想為他爸爸做點事,把曾孝穀的資料整理出版,留下點有用的東西。你真該為曾姨寫點什麽做點什麽,不然挺遺憾的!”

“可是我並不了解曾姨生平,手頭也無她的任何資料。”

“我給你講的以及微信發給你的,我多次去雅安訪談曾姨的這些照片和視頻,不就是最好最珍貴的資料嗎?”

想到表姐10多年前,不辭辛苦費力淘神,多次與成都女作家陳薇從成都往返雅安(陳薇因此寫有《蒼茫身後事》與《生死兩茫茫》兩文),並約請時任四川戲劇家協會主席的廖全京先生,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專家龔明德教授一同前往。

(廖全京先生與龔明德教授訪談曾世琛)

表姐探望問候曾姨與表舅,收集整理曾孝穀資料,付出了巨大心力與寶貴時間,總想為研究曾孝穀的後繼學者留下些有用的東西,也是了卻與完成曾姨未竟之心願。表姐是位聰慧美麗、善良仁愛、兼有社會責任感與使命感的女子。若我再不寫點什麽,仿佛是對表姐的辜負。 

                    (表姐張桂瓊和曾世琛老人)         

解放前的金家是當地鄉紳,在四川自貢牛佛地區富甲一方,而金健表舅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進的新媳婦,其娘家在勢力及財力上均更勝一籌。據說當時結婚陪嫁物品組成的隊伍壓斷幾條小街,浩浩蕩蕩哄動一時。

表舅去成都求學。他的同學大多是有錢有勢的人家,當時四川大軍閥楊森的公子也是他同班同學,有時在一起打籃球網球外出郊遊等。有個漂亮女同學,常在他們打球時,在場外觀望那矯健的身影,在心裏當沉默的啦啦隊,或為表舅抱脫下的外套。兩情相悅,情愫暗生。她有一半日本血統,其父親是曾孝穀。

曾孝穀於1911年3月與李叔同同時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成為該校西洋畫科的首批中國畢業生。畢業後李叔同即回國任教,而曾孝穀於4月入西洋畫科研究科,為該畫科的第一個中國研究生。

但不知為何,曾孝穀沒有繼續深造下去,而是隻學了一年就退學回國了。與曾孝穀隨行的,還有曾孝穀美麗溫柔的日本妻子及幼小女兒。

曾孝穀回國後,在成都高等師範學校教授繪畫,是成都最早教授西洋美術的教師,也是成都第一個油畫家。民國初年在成都創辦的“春柳劇社”,是成都第一,也是全國最早的話劇團體之一,為成都戲劇的改良產生重要的推動作用。以後,他曾經擔任過通俗教育館的第二任館長,做了大量的文化普及工作。

世道變幻滄海桑田,抗戰前夕,中國民間排日情緒高漲。曾姨年僅4歲,她的媽媽便被遣返回了日本。那是怎樣斷腸的別離?曾姨窮其一生,心生翅膀追尋這無望之母愛。隻可惜,戰亂、流離、顛沛,人禍,大洋相隔,別離即是永訣,彼此生死兩茫茫。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情千縷,酒一杯,聲聲離笛催。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珍藏的母親唯一照片)

1937年的寒冬,與自己孤女相依為命,奉她為掌上明珠的父親曾孝穀,也駕鶴西去。據說曾孝穀生前,曾托孤歐陽予倩。歐陽予倩也曾為春柳社成員,曾孝穀的“夢明湖館詩”詩集內,除了有與李叔同,還有與歐陽予倩的詩詞唱和若幹,可見兩人私交甚篤。曾孝穀去世後,時任中央戲劇學院院長的歐陽予倩曾到訪成都,尋找曾孝穀女兒,但當時曾姨已在雅安工作,歐陽予倩找尋未果,便也隻好折返回京。

(父親曾孝穀視她如掌上明珠)

曾姨言談中頗為那次與歐陽予倩的失之交臂遺憾,因她心裏有許多對父親的未明之事,終生抱憾。文G中她不得不燒毀父親部分遺物,但終是不舍,偷偷保留下許多,包括“夢明湖館詩”詩集等。曾姨曾寫信給郭沫若,希望捐獻給國家,由國家來保管。

不久,北京果然派人來接收曾孝穀文獻資料,並給了一張簽收單。可幾十年過去,這些珍貴的曆史資料均石沉大海:曾孝穀眾多的書畫詩文等,其中包括父親為她畫的一幅畫像……

研究曾孝穀及中國早期話劇的學者們,不管是在圖書館還是博物館,均找不到曾孝穀遺留的相關資料,這就給曾孝穀研究工作帶來障礙。這也是曾姨覺得愧對父親,耿耿於懷的心事。因曾孝穀不僅在戲劇方麵有很高的才能,同時也精通詩畫,是個全才。他的詩,名理淵淵,有獨特的審美意識;而李叔同曾稱曾孝穀國畫油畫“神品逸品之間”。

(《夢明湖館詩》)

20世紀初期,中國社會正值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前夜,戲曲界在全國興起改良活動。中國留日學生看到日本在19世紀末自由民權運動中誕生的新派劇,立刻就被其中的民主精神以及新穎形式所吸引,並隨即登台仿效。

1907年初春在中國青年會舉辦的賑災遊藝會上春柳社演藝部初試鋒芒,演出法國小仲馬《茶花女》的第三幕,由李叔同飾茶花女,曾孝穀飾阿芒的父親,並得到日本新派名優藤澤淺二郎的指導,演出後好評如潮。

(《茶花女》劇照)

同年6月正式公演大型劇目《黑奴籲天錄》。這是春柳社最有代表性的一次創作活動。劇本是曾孝穀根據美國斯托夫人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的譯本《黑奴籲天錄》改編的。曾孝穀對原著進行了創造性的加工,突出了奴隸的反抗精神,反映了中國人民的民族思想。劇中,李叔同飾演黑奴,而曾孝穀男扮女裝,扮演黑奴妻子。

劇本按現代話劇分幕形式用口語寫成,因而被歐陽予倩稱之為“可以看作中國話劇第一個創作的劇本”。這次演出在東京引起了轟動,其影響達於國內,奠定了曾孝穀作為中國早期話劇開拓者之一的重要地位。

(《黑奴籲天錄》海報)

(《黑奴籲天錄》劇照)

2007年5月,在北京人民大會堂上演的壓軸話劇《黑奴籲天錄》,以紀念中國話劇誕生一百年;當年還發行了百年話劇紀念郵票;當百年話劇,尋找春柳社的各種紀念活動,名人薈萃風光無限熱鬧非凡,而作為話劇開山鼻祖的曾孝穀女兒,卻生活清寒孤獨終老無人問津,仿佛早被這個追名逐利的涼薄世道所遺忘。

(百年話劇紀念郵票)

曾孝穀去世後,18歲花季的曾姨孤獨悲涼,淒苦無依。父親的骨灰盒無處安葬,便與她相依相伴10多年。後來曾姨長期在雅安工作,命運多舛,磨難重重:特務、漢奸、反革命……被剃陰陽頭,掃大街,各種批鬥會,九死一生……這一切,都因她是日本女人所生。

結婚成家,終是離婚,有一個女兒。女兒長大後外出求學,後來在北方工作生活。曾姨是個要強之人,退休後也不願去北方女兒處生活,而是回到成都的老宅生活了若幹年。應該是在拆建前的成都小通巷?小通巷目前設立有曾孝穀舊居銘牌。曾孝穀與女兒曾在此街老宅“夢明湖館”長期居住。

(成都小通巷)

(曾孝穀舊居銘牌)

金健表舅與舅媽雖是舊式婚姻的結合,在當時的社會規範下,深受傳統文化熏陶的表舅,對妻子極好,體貼入微。舅媽是千金小姐出生,生活能力很差,基本不會做事。

表舅年青時的紅顏知己曾姨,幾十年來一直和表舅舅媽保持良好的朋友關係。作為他們家珍貴的客人,有時也從外地到西昌表舅舅媽家小住幾日。

舅媽總是素麵朝天,曾姨總是描眉畫眼。

舅媽60出頭過世,又過了好幾年,表舅與曾姨這對老鴛鴦,終於決定衝破世俗壓力生活在一起。他們婚後住在離成都不遠的雅安,兩居室的房子裏。而1998年,我們一家離開成都赴美國後,表舅與曾姨應我外婆之邀,在成都我家,與我外婆共同生活過一年半載。

當陳薇第一次隨表姐去雅安曾姨家,曾姨說以前在成都見過她,並聊起我們在美國的情況。可見曾姨記憶力極好。

年輕人結伴走向生活,最多是誌同道合;老年人結伴走向死亡,才真正是相依為命。

像所有少年夫妻或老來伴的婚姻,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總有很多油鹽柴米日常生活的枝節與矛盾。這是生活的煩惱也是生活的溫馨。兩位老人退休費微薄,長期養成節儉習慣: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

人生四苦: 生、老、病、死。而老來伴最直接麵臨的困難便是老與病。有次曾姨感冒引起並發症,送進醫院住院幾天,表舅忙進忙出非常辛苦地照顧老伴;有次表舅急病住院,情形更糟。曾姨日常就是推著四輪拐杖走,這時為給老伴送一日三餐,就把飯盒掛在脖子上,推著輪杖顫顫巍巍穿過幾條街去醫院。相依為命的情誼,令人唏噓動容。

有次倆老閑聊,表舅無意中說起,以後走了還是跟以前老伴埋在一起。這讓曾姨大為傷心難過,一直不能釋懷,動不動就用這事與表舅吵。好在表舅耳背脾氣好,哼哼哈哈也就過去了。實際上,曾姨之前表達過,想百年後守護在其父親身邊,回歸父親的懷抱。現在,曾孝穀父女倆的雙墓穴及墓碑,設立在成都中和場龍燈山陵園。係曾姨與表舅生前所買。

(曾姨生前所備父女倆雙墓穴)

(回歸父親的懷抱)

時光飛逝,又是多年,兩位老人單獨的生活越發困難。曾姨遠在南京的女兒也擔心母親,以前多次要接母親共同生活,都被母親拒絕。這次做女兒的不再征得母親同意,直接找到表舅在西昌的養女,說她也隻有能力照顧自己母親一個老人,要求養女把表舅接走照顧,可以帶走家裏任何表舅想要的東西;然後她會把自己母親接去南京的家,再把她家雅安這個房子賣掉。

養女來接表舅的那天,表舅老淚縱橫,他什麽都不要,隻是舍不得老伴。倆人都知今日即是生離也是死別。曾姨堅持說不會去南京女兒處。

 草碧色,水綠波,南浦傷如何?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情千縷,酒一杯,聲聲離笛催。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

表舅被養女接去了西昌,離開了老伴的表舅不久便得了間隙性失憶症,也許太深的思念與牽掛,令他故作忘卻?不再問起曾姨。他除了去街角茶鋪喝茶,便是踟躕於家附近的小街小巷,衰老的背影頗為落寞孤獨。曾姨去世的消息,養女沒忍心告訴他。曾姨走後一年,表舅也追隨而去,天堂交集。

當時表舅被接去西昌後,所有人都以為曾姨被迫接受,去了北方女兒處。一年後某天,表姐突然接到曾姨電話,說自己在雅安當地的一家養老院,她要在這裏等老伴,所以哪兒都不去。予感自己來日無多,有重要事情交代。而表姐是她最信任之人,希望相見囑托。

表姐隔天一早,從成都匆忙趕去雅安那家養老院,但為時已晚,曾姨頭天半夜停止了呼吸(2011年6月2日)。老人走得如此淒涼孤單,“今宵別夢寒”。每個人生命的本質都是孤獨的,曾姨猶甚。

天人永隔,悲欣交集。曾姨的囑托,亦成千古之謎。

 

(表姐張桂瓊,作家陳薇在曾世琛老人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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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的歎息 -貓姨- 給 貓姨 發送悄悄話 貓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4/2020 postreply 17:5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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