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四 移民

來源: 語冰_2020 2020-08-05 09:53:1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89309 bytes)

四 移民

 

 

 

 

1 他鄉

 

總有人離開家鄉,去不可知的遠方。

 

他們有的是逃離戰亂,有的是躲避貧窮,有的是尋找機會,有的是追隨愛人。

 

他們有的離開得容易,隻需要內心做出離開的決定,有的離開得艱苦,必須碾轉流離,跋山涉水,甚至在海上漂泊數月。

 

他們有的不想離開,卻不得不離開,他們壹旦離開就再也無法回到自己的原生故鄉。他們有的離開不了,就想盡辦法離開,繁復的表格,漫長的等待,安排的婚姻,大量的錢財,如同賭桌上的孤註壹擲。

 

他們有的費盡周折終於抵達新世界,但是從壹種困苦陷入另壹種困苦,壹切從頭開始,壹切需要堅持,他們有的興沖沖撲向新世界,卻被寂寞,失落和陌生包圍,新世界諸多美好卻似乎與己無關,故鄉縱然有多樣缺陷各種不如意,卻終歸熟悉,輕鬆,明白,自在。是離開,還是留下來,是回頭,還是繼續前進,這是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

 

那麽妳呢?妳離開深在另壹塊大陸腹地的家鄉,來到這個原本並沒有機會踏足的他鄉,妳這些年來經歷了什麽?

 

妳用了多久,才把他鄉變成妳的第二故鄉?

 

 

2 下午

 

我始終不能忘記的是那個下午。那時我已經在這所城市生活了半年。我以為會和我壹起在這裏同甘共苦闖蕩開拓的那人,來這裏三個月後就飛回了大洋彼岸。他說國內正是大時代,他說他要回去見證和參加。他說他終於熬完了讀書生涯,他不願意再開始餐館超市的打工生涯,他說在城建局工作的他的老同學兼老朋友要開公司,需要他回去當總經理。他說他隻能在兩邊來回走動,他不能留在這裏陪我壹起過日子。

 

可是我不想回去。我已經把我的根從故鄉堅硬的土地裏拔出,我終於正式成為這座城市的居民,我還沒有開始我想象中豪情萬丈義無反顧的異域生活,我試都還沒試,我怎麽能夠回去。

 

唯壹的選擇就是分隔兩地。多年後回望這個選擇,可以說這是個愚蠢的選擇,直接帶來了兩人的分手。但盡管如此,這又是個必然的,不得不的,同時又是勇敢的選擇,我們共有的那段短暫命運壹開始就已註定結局。

 

我不能忘記的是那個下午,那時我已經在市中心壹家大型的人氣旺盛的中餐館工作了近半年。我落地後第三天,剛剛找好住所,就開始到處找工作。這裏人生地不熟,我的缺乏安全感顯得更加強烈和明顯。我壹心隻想找到工作,我害怕天天花錢但是掙不到錢,不管什麽工作,我都可以接受。

 

我麵試了壹家夫妻麵館。麵館的店堂總共才可以擺下四張桌子,老板娘臉上始終掛著壹幅沮喪的表情。我又去麵試了壹家菜店。菜店裏從店員到顧客全是中國人,菜店麵積不算小,可是裏麵的通道僅夠轉身。

 

我後來工作了五年的餐館是壹家連鎖中餐館,是本地華人創業成功的榜樣。但那時我並沒有主動選擇這家餐館。我沒有選擇,隻要別人要我,我什麽活都會幹的。但這家中餐館的從香港移民來的經理麵試了我,就要我第二天去上班。

 

我總也不能忘記那個下午。那時我已經壹個人從我們兩人居住的地下室搬到了市中心外沿的壹個壹臥室公寓。我壹個人居住在壹套公寓裏。

 

那個地下室位於城東,是壹棟獨立屋的樓下。那時我們剛剛落地,並沒有太多行李,本來我們也身無長物。在旅館裏住了三天,我們就在華人報紙上看廣告,搬進了這個沈入地下壹米的土庫單元。準確地說,是他看廣告,打電話,我跟在他後麵搬進了我以為會是我們兩個人相濡以沫的不管怎樣都溫暖美滿的家。

 

所以我不能不以為,他三個月後所謂的暫時離開和壹年後實際上的永久離開是我的宿命。壹切曾經的痛苦和困惑都是細枝末節,不影響事情本質。他的離開隻是人生必然性的偶然表現,我必然會成為壹個人,不管怎樣兜兜轉轉,我最終要成長為我自己。

 

我在那個有扁長的長方形小窗的地下室裏住了五個月,終於因為通勤時間太長,晚班回來太晚,下定決心要重新找個住處。我學他的樣子到華人超市拿報紙,看分類廣告。我看到壹則廣告上寫著公寓,而不是土庫,我馬上就決定去看。我意識到不僅僅是上下班辛苦,我其實不喜歡住在別人樓下。

 

公寓是壹棟老舊的三層小型建築,每層總共才四戶。房東是肯定來了很久的香港移民,他帶我進了公寓,讓我看了麵積不大但還算周正的臥室和不周正的梯形小客廳,再讓我看了更不周正的三角形小廚房,就邀請我到壹平方米見方的陽臺上眺望市中心。

 

我搬進去以後才發現,陽臺正下方的馬路邊,就是整棟公寓的大型垃圾箱。但當時我並沒有低頭。正是黃昏,市中心林立的高樓群沐浴在金子般的夕陽裏,就像明信片上大城市的典型景象,讓人心情激動,充滿向往。雖然公寓麵積很小,又形狀奇怪,但終歸是位於三樓的公寓,何況租金也和條件相配。於是這套公寓成了我未來壹年多的家。

 

我不能忘記的那個下午出現時,我已經在這套公寓裏住了壹個月。我在那片林立高樓其中壹棟下麵的開在市中心最時尚有特色的街道邊的華記中餐館已經工作近半年。最初的適應階段已經過去,該幹的活已經完全上手,同事基本上不再給冷臉或者挑刺,我的工作和學習能力換來了部分接納和尊重。

 

但最初的緊張和興奮漸漸轉成疲勞和辛苦。中餐館工作壹周隻有壹天休息,每天還必須輪班。如果那天收夜,十壹二點才能坐著空空蕩蕩的巴士回到住處。壹覺起來,又需要馬上去上班。生活不容多想,時間就這麽壹天天在過去。

 

那天是我壹周唯壹的壹天休息。頭天是周日,餐館生意繁忙,我在收銀位,入單,收錢,還要沖泡客人點的咖啡和奶茶,忙得團團轉,壹刻也不能分神。那天晚上又是我收夜算賬,最後壹桌客人晚上十壹點才起身離開。我回到我棲身的小小公寓時,已經十二點。我簡單洗漱,倒頭就睡。

 

我醒來時,已經是那天下午三點。

 

也就是從昨晚半夜到今天下午三點,我壹直都在熟睡,壹下也沒有醒來過。我睡了我人生中最長的壹個覺。

 

我的第壹感覺是,我的壹周唯壹壹個休息日被我睡過去了。這壹天就這麽丟失了,壹周中最寶貴的壹天沒了。酣睡之後並無神清氣爽,我心裏泛起壹陣陣懊惱和沮喪。

 

隨後,我感覺到靜。

 

無邊無際無所不在的安靜。我坐在床頭,被子還蓋在腿上,我壹動不動,被四麵八方巨大的安靜統治了身體和精神。

 

這是令人感到恐慌的安靜。我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鄰居或路人的隻言片語,路過汽車的引擎聲,電視或廣播的音響,鳥叫或者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壹概沒有。

 

這樣的安靜如同方圓百裏渺無人煙的安靜,如同半夜三更伸手不見五指的安靜。這樣的安靜如同被拋棄在前不沾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時內心徹底的喪失方向,這樣的安靜是遠觀的璀璨星河裏每壹顆星星都和另壹顆星星遠隔光年的曠古寂寞和徹骨孤獨。

 

我被這安靜寐住,最初的懊惱和沮喪逐漸轉變成絲絲縷縷難以捕捉的渺茫和無助。我在床上坐了很久。我盯著窗外那塊冬天的灰色天空,隻覺得自己看不到,聽不到,無從發聲,無法動作,我變成了全世界的局外人。

 

但灰色天空在逐漸轉暗。我七月登陸,經歷秋冬,如今本地已經是壹年裏白晝最短的季節。我掙紮著下床,象木偶壹樣機械地洗漱,出門,走到最近的麥當勞買了個套餐。

 

我拎著裝在紙袋裏的漢堡薯條和可樂往回走。我過馬路,打開公寓大門,上樓,打開房門,進房間,鎖門。我把紙袋放在客廳的簡陋餐桌上,坐下來吃壹天中唯壹的壹餐。窗外夜幕已經降臨。

 

 

3 地下室

 

我最初居住的獨立屋的樓下,在華人報紙的廣告裏被稱作「土庫,光猛」。這是落在紙麵上的廣東話,那時候,本地的華裔移民大多數都是來自香港或者廣東沿海地區的老華僑。

 

這樣的說法,對壹個說著普通話,在大陸內地長大的人來說,有說不出的生硬,仿佛同樣的漢字構成的是另壹種語言。土字怎可以用來形容人的住處?猛這樣粗魯的字又怎麽可以用來描述輕盈的光?

 

但壹切突兀感都會被時間磨平,融入經驗,不知不覺被同化。但當時,不管感覺多別扭,租住在獨立屋的地下室裏卻是最實惠和最迅速的選擇。地下室的租金和公寓相比更便宜,而且包水電和電視網絡。地下室也是由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組成的完整套間,暖氣,熱水壹應俱全。這樣的條件,其實比我出國前家裏居住的單位套間要好很多。洗碗和洗澡龍頭直接有熱水,冬天有暖氣,不用象那時在家裏時壹樣白天裹得嚴嚴實實,晚上蓋著沈甸甸的被子,早上醒來,要有十足的勇氣才能掀開被子應付寒冷刺骨的空氣。

 

時至今日,我的父母也還是居住在沒有暖氣的公寓裏。他們工作的學校集資建房,他們換了壹套麵積稍大,結構稍為合理的套間,在客廳和主臥室裏裝了空調。但中央供暖是沒有的。空調取暖電費驚人,基本上不會有人使用,冬天取暖靠的是更新換代的爐子。爐子隻能升高房間中央壹塊空間的溫度,其他地方,室內室外是壹樣的冷。父母已經七十多歲。想想家鄉濕冷的冬天,我心裏止不住心酸。

 

而我居住的地下室裏還包有家具,我們隻需要去買被子枕頭和簡單餐具,就可以正式開始日常生活。

 

我也在不久後找到工作,壹切都算是順利的。他也在找工作,可是不如我這麽容易。我本來沒有高等學歷,沒有專業,隻要有工作我就願意做。而他想要找和他專業相關的工作,這就不是壹蹴而就的事。何況溫哥華是以旅遊和服務業為主的城市,高科技產業的發展還是後來的事。他所學的地質專業要去中部和東部才有機會。

 

如果耐心些,積極些,先做其他工作,等待時機,也不見得找不到專業工作,或者發現和專業有關的其他出路。但他不願意。

 

我去上班,他去圖書館使用電腦,去附近的超市買菜回來做飯。我下班回來,他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斜躺著,壹言不發。

 

並列排開的客廳和臥室外麵就是街道。地下室下沈壹米有餘,橫躺窄條的長方形窗戶的下方邊緣隻比窗外的地麵高出少許。窗戶朝北,白天光線是夠的,但沒有直射進來的陽光。從寬僅壹米高僅半米的窗戶望出去,先是看見房屋前院的草地,草地前方是街道。街道和草地之間是壹米寬的水泥人行道。

 

我下班晚,睡得晚,也起得晚。我起來時,經常看見他站在小窗前麵,壹動不動望著窗外的街道。

 

三個月後他離開了這個土庫,回中國去操作他同學提供的機會了。我在這裏又住了兩個月。這兩個月裏,我起來後,也總是站在小窗前望著窗外發呆。

 

天氣漸冷,不過室內始終是溫暖的。但窗外從秋入冬的蕭瑟似乎從緊閉的玻璃窗裏滲透到室內,滲透到我的身體裏和心裏。我看到滿樹的黃葉和紅葉掛在高高的樹上,絢爛如火,是我需要仰視的遙遠。我看到樹葉漸漸脫落,鋪滿壹地。這壹地落葉就在我的眼前,近在咫尺,仿佛我是匍匐在地上。窗外的街道不是主街,來往的汽車相對靜止的我來說,速度未見得有明顯的減緩。它們悄無聲息從我眼前掠過,它們的車輪碾壓我的視線,我看不到輪子的旋轉,我所能感到的是它們的輕盈和飄逸。這些不知從哪裏來不知往何處去的汽車,仿佛屬於地麵之上的另壹個世界。而我的沈入地下的世界如同洞穴,是我的庇護所,也是我的囚禁地。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得到它們那樣的任性和自由。

 

從小窗望出去,還能看到的是不多的行人。和人煙稠密的家鄉不同的是,這裏走路的人極少。窗外的人行道大部分時間空空蕩蕩,很久才會經過壹兩個人。

 

這些人大多是牽著狗繩遛狗的人。狗狗邊走邊玩,他們也走走停停,象溺愛的家長有十足的耐心。還有的是推著嬰兒車的母親。母親們心無旁騖路過,她們的嬰兒車裝備齊全,座位下的網兜裏放滿各種嬰兒用品,推手上還掛著嬰兒專用背袋。她們的孩子總是鎮定自若,斜靠在車裏,東張西望,或者睥睨天下,有與生俱來的自信和欲望。

 

有時候人行道上也會走過單身的男人或者女人。他們背著包,穿著外出的衣服,不算行色匆匆,但在人煙稀少的街道,總稍許有些落寞。有時候人行道上還會走過無家可歸的人。往往是男人,他們明顯很久沒有洗過的衣服透出他們的身份。他們騎著自行車,或者推著不知哪家商店的購物車。車上馱著的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不管是悠閑的遛狗人,有愛的母親,單身的男女,還是遊蕩的流浪漢,於我,都象是另壹個世界的人。他們有他們的人生,他們的家,他們有他們的目標,他們的日常規律。理論上來說,我能想象每個人的時光都大同小異,無非是工作,家庭,購物,娛樂。但落到實際的細節上,我感覺眼前完全是壹團迷霧。這些行人,他們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我壹無所知。遛狗的人從事的是什麽工作?辦公室,還是工廠?他為什麽上午不用上班?推著孩子的母親多大年齡?家裏還有幾個孩子?她的丈夫是什麽樣子的?她的父母在哪裏?方向明確的男人和女人們,妳們是去坐公交車上班嗎?還是走到停得很遠的車裏去?妳們是住在house裏,還是住在公寓裏,或者也可能和我壹樣住在地下室的套間裏?妳們每個月的收入有多少?還有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妳們是本地人,妳們還是孩子時候的家去了哪裏?妳們的父母去了哪裏?妳們晚上在哪裏睡覺?妳們餓的時候到哪裏去填飽肚子?

 

從我的小窗望出去,人物和景物清晰明確,然而對我來說又好像大霧彌漫,白茫茫壹片,我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不了解。不像家鄉的小城,我壹眼看過去,基本上能知道哪些人是機關上班的人,哪些人是工人,哪些人是個體戶,哪些人是農民。我了解社會的大致結構,也就能猜到人們各自的生活。但是這裏於我,全部都陌生,壹切都不同。我像踏進了不同的星球,我的壹切認知都要翻轉,我的所有邏輯都要重新塑造。

 

而且我的盲目和茫然還是從壹個和地表齊平位置的小小窗戶開始,我的視線是從陌生的人們移動的雙腿開始。我若平視,看到的隻有他們的鞋子,褲子,或者裙子外麵的腿。我需要仰視,才能看到他們的全身,才能看到他們從容不迫的表情。

 

他們步態堅定,方向明確,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他們的世界是藍天下的世界。而我,當我走出去,我也能成為他們中的壹員,但我在這個我稱之為家的地方,我卻覺得自己屬於另壹個世界,位於藍天下的世界之下的地下的世界。

 

我不喜歡這種需要仰視的感覺。

 

我搬離了這個地下室套間。後來我知道這樣的套間在這個城市裏很常見。城市依山傍海,住宅建在緩坡上時,沈入地下壹米,既節約成本,也節約能源,在寒冷的冬天裏更能保持室內的溫度。

 

後來我也知道很多人家並不擁有自己的住宅,他們可能幾十年都是在租賃的地下室套間裏生活。所謂的地上和地下僅僅是地理概念。不但構造和硬件沒有區別,心靈的高度更不由身體所處的高度來決定。

 

當然後來我更明白,這個社會不像我來自的社會,有那麽繁多的機關和單位,有那麽廣大的農民群眾,這個社會委實如同另壹個世界。但有壹點相同,這個社會壹樣有富人和窮人。住在地下室套間裏的人們自然是沒有住在豪宅裏的人們有錢。

 

但這個社會還是不同。住在地下室套間裏的人們和豪宅裏的人們壹樣有暖氣和熱水,有沖水馬桶和烤箱,住在地下室套間的人們和豪宅裏的人們壹樣走出家門就有公園和孩子們的遊樂場,有社區中心和可以壹次借四十本書回家的圖書館,他們壹樣可以在街頭狂歡節上盡情跳舞,也壹樣可以在市政府門前集會示威。

 

這個社會的不同就在於人們的相同。

 

就在於每壹個獨壹無二的人所能抵達的廣度和深度的相同,就在於每壹個千差萬別的人所能擁有的自由的相同。這些至關重要的相同,抹殺了豪宅和地下室套間的區別。

 

但我還是不想再回到地下室套間去居住。這個我短暫容身的地點是我後來和人生相比不算漫長,但身在其中時卻絕不短暫的孤單旅程的起點。

 

如果說我們兩人來到這個國家生活,是壹場全新的冒險,那麽當我們手牽手肩並肩時,本來是沒有什麽需要畏懼的。

 

我沒有他的高學歷,我不怕做底層的工作,我不到壹個月時間就進了餐館打工,賺錢來付房租和食物,這樣我們就不需要動用我們本來就不多的積蓄。而他的預期不同。就像所有早年的留學生經歷過的老套遭遇,他揣著當時國家允許兌換的四十美元出國,他壹個人讀書的頭幾年端過盤子,送過外賣。他打工的餐館深夜遭搶,他的手曾經被搶匪銬在桌子腳上。他讀書的最後壹年,我們的移民終於辦了下來。他回國接我。分分合合的我們倆,終於可以在這個國家團聚了。

 

與其將人生的變遷歸結於命運,不如說是幸運。不管後來我經歷過怎樣的曲折和痛苦,我必須說,我終歸是幸運的。

 

說回到我們拖著四口箱子,在家庭旅館落定,看中文報紙的廣告頁租下的地下室套間。最初我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好。套間的條件和公寓條件是壹樣的,租金卻更便宜。我又很快找到了工作,不再有坐吃山空的恐慌。新的生活,兩個人同甘共苦,情深意重的生活,正在徐徐拉開帷幕。

 

至少我是這樣以為的。每天我坐巴士去上班,他說他在看報紙廣告,在新移民服務中心學習,他說他在努力找工作。

 

隻是,我總是看到他站在窗前的背影。壹個月過去了,他的工作並沒有著落。後來我知道,他的專業在其它省份才有更多機會,可是那時我們陰差陽錯,已經選擇了在這座西部城市落地。

 

按時間算,也隻是不到二十年前,但那時還沒有智能手機。我們則不但沒有普通手機,連座機都沒有。本地自然沒有熟人,如果打電話回國,我們就去超市買電話卡,到街頭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

 

他回去後,我在廚房碗櫃裏看到壹疊用過的電話卡。他回國這件事情恐怕並非心血來潮,而是已經在腦子裏醞釀了壹段時間。隻是他訂好機票,臨走前幾天,才正式和我說明。

 

他覺得在這片遠離家鄉的大陸上生活太孤單,太寂寞。他覺得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就算找到工作,他也覺得給別人打工沒有意思。他出國留學時,國內的經濟大潮剛剛卷起,他說他的同學說,現在國內遍地都是機會,抓住壹個機會就可以翻身。他說他的在城建局工作的大學同學兼多年好友想要他回去成立壹個公司,他的同學有單給他做。他說既然我已經找到工作,不如我自己繼續在這裏坐」移民監」,等待時間夠了申請公民,他說他知道我能行。他說他要回國去創業。他不想錯過國內改革開放千載難逢的大時代。

 

我想我們要的東西從壹開始就不同。如果說什麽是命運,這就是。

 

他已經決定,我無法挽留。也許我潛意識裏並不想挽留。也許我的「我」,在走了迂回的長路,在經歷過本能的取舍,在自覺將自我讓位於兩人的共同體後,突然感受到發芽生長的光。

 

但當其時,我不僅戀戀不舍,而且驚慌失措。我從未壹個人在這片大陸上生活過。過去壹切事物都是他搞定,我連信用卡都沒有,我連賬單都沒付過,我連單獨開車都沒有過。

 

他安慰說他過半年就回來看我,他保證說如果回去不順利馬上就回來。他說他知道我壹個人在這裏沒問題。他說我們每個星期都通電話,他會想我。

 

壹切已成定局,我們的地下室套間成為我的地下室套間。我的和孤單相關的記憶從這裏開始出發,後來伴隨我搬到市中心附近的小公寓,再後來伴隨我搬到中央公園附近的周正公寓。那時我陷入不顧壹切的愛戀和沈迷,但孤單並沒有消失。孤單先是籠罩在頭頂的陰雲,後來成為陽光下腳邊的影子。直到我爬了壹座又壹座山,走了壹程又壹程路,直到我再次遇到山明,直到我們終於在這座城市安家。孤單終於象去冬的積雪逐漸消失不見,但我知道,固然我又有了山明的陪伴,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終於在這座城市裏找回了我自己。

 

而那時,我代替他,成為和路麵平行的小窗前凝望窗外的人。我成為仰視飛快的汽車無聲駛過,有著長腿的人們輕盈走過的人。我成為封閉在下沈空間裏,和世界失去聯係的人。

 

我身後二十平方的僅有壹張沙發和壹臺電視的客廳,變得無限空曠。這陌生的空曠和初到餐館打工的人事壹起擠壓我,讓我感到渺茫,象誤入沙漠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看到綠洲。

 

兩個月後,我邁出了自主行動的第壹步。我搬離了這個地下室套間。

 

 

4 城市

 

最開始我每天坐公車從東到西橫穿半個城市,到市中心西端去上班。公車穿過城市腹地從容展開的居民區,再駛入高樓林立的市中心。我在市中心核心地點下車,再走到我打工的餐館去。

 

城市於我如此陌生。這種陌生來自城市的結構,形式,組成成分和我熟悉的大陸城市的截然不同。

 

壹個人從小見慣的事物往往被以為是天經地義。直到見識完全不同的格局,人們才恍然醒悟,明白什麽叫山外有山,更明白什麽是萬紫千紅。

 

我見識到的洗刷我頭腦和內心的事物包括人物,人際關係,態度,生活方式這些潤物細無聲的軟件,但首先沖擊我的是硬件,是這座城市的結構,是建築和單位,是人們在這座城市裏分布和居住的方式。

 

這裏是加拿大。加拿大和美國不同。這座城市是溫哥華。溫哥華和似乎人人都對其有壹些理論知識的美國城市不同。

 

人們說到美國的城市,總會提起市中心的高樓林立和郊區的地廣人稀。人們住在離城區半個小時到壹個小時外的大房子裏。房子和房子之間少說也隔了上十米的距離。很多人每天開車進城上班。市中心高樓大廈下的餐館和咖啡館中午是熱鬧的。到了晚上,人們開車回家,市中心的人口顯著減少,變得寂靜。

 

但溫哥華的格局不同。溫哥華也有市中心,我在市中心上班,從未發現那裏的人變少過。我工作的西端旁邊就有林蔭裏的壹棟又壹棟公寓樓。我工作的街道全是時裝店,鞋店,飯店,咖啡館。在那裏逛街足以消磨整天的時間。而後來我成為咖啡館的常客。我的記憶和我的愛情糾纏在了壹起。

 

市中心以外的廣大城區也絕不稀疏和冷清。十字路口有小購物廣場,每個區域都有大購物中心。在這些點和點之間徐徐鋪開的麵,就是人們的住所,就是壹棟壹棟毗鄰比肩的房子,就是壹條壹條各有特色的居民街道,就是壹個壹個組織和提供各種活動的社區。人們不需要離開城市住到郊區去,人們就是城市的居民。

 

後來我意識到溫哥華為什麽會有這麽濃鬱的人間煙火氣。皆因幅員遼闊的加拿大許多地方不宜居,所以大多數人們聚居在城市裏,所以這座三麵環山壹麵臨海的城市有著和美國普通城市不同的結構和密度。如果舉例說明,溫哥華的風格和紐約是類似的。但溫哥華要溫暖得多。

 

我自然更喜歡溫哥華這樣的城市,或許因為我在這裏感受到和我從小到大人煙密集的生活經歷相通的氣息,於是我有更多的安全感。這也是件微妙的事。我逃避家鄉密不透風的關係網,到頭來卻覺得自己不喜歡美國那種和所有人都有距離的生活方式,而更願意和想象中可感可知的人群待在壹起。不過我想我的態度並不算前後矛盾。

 

但這座城市壹開始時終歸是陌生的。最開始我每天跟隨在別人身後,以為我人生的意義就是所謂感情和家庭。我的頭腦封閉,忘記了觀察和思考,讓別人告訴我做什麽和怎樣做,還覺得自己的勉強和忍耐是了不起的犧牲。到後來我變成獨自生活。我的雙眼睜開了。我的自我醒來了。我看到了讓我詫異的事物。

 

5 墻

 

最初的詫異是這個城市沒有墻。

 

我從小見得最多的就是墻,房子位於墻裏麵,我們住在墻裏麵,這是毋庸置疑天經地義的事,可是這裏居然沒有墻。

 

公園沒有墻。沿著任何壹個通往街道的步徑入口,就可以走到公園裏麵去,而不是要從安有鐵門的大門口,才能走到被圍住的公園裏麵去。學校沒有墻。小學沒有,中學沒有,大學居然還是沒有。學校建築和居民區壹街之隔,學校的名字用既不龐大也不花哨的印刷體嵌在墻上,而不是在全封閉圍墻的大門口上方高高架起的橫幅大字。單位沒有墻。準確地說,我沒有看到那些我以為每個城市備有壹套的那些單位和政府部門。我看到人人可以前往辦事的市政廳,我看到辦公大樓裏的公司,機構,組織,協會,我看到規模細小訴求單壹的民間組織,我看到購物廣場裏租賃物業辦公的市議員辦公室,可是我沒有看到那些局,財政局,稅務局,城建局,國土局,商業局,工業局,農業局,文化局,那些擁有龐大占地麵積,高聳辦公大樓,戒備森嚴門衛,和白底黑字招牌的局,它們都去了哪裏?

 

難道這裏市政廳裏的壹間辦公室就足以容下我在家鄉四線小城見識過的龐大辦公樓嗎?難道人們不需要住在恢弘辦公大樓後麵成排鋪開的單位住宅裏,住在單位的圍墻裏嗎?難道他們的單位都不給他們提供住房福利,難道每壹個人都要靠自己在大街上買房子或者租房子居住嗎?

 

這讓我很長時間都對這座城市的結構產生惶惑和不解,我不知道廣大城區縱橫延伸鋪展的街道上住的都是些什麽人,我不了解他們經歷了怎樣的過程然後在某壹個地址安身。而我來自的地方,分辨人們的來歷就要容易得多。在單位工作的人就享有單位福利,全家老少都可以居住在單位內部建造的曾經是分配後來是用遠低於市場的價格買下使用權的公寓裏。住在街頭民房裏的就是城市裏的老居民。而這類民房隨著拆遷越來越少,老居民的後代大多搬到了郊區的拆遷房裏。至於城市之外,那就簡單了。住在農村裏,擁有自己家建造的好壞不壹程度不等的獨立住宅裏的人們,就是農民。農民都有獨立屋,但獨立屋裏沒有下水係統,沒有自來水,城裏人絲毫也不羨慕。

 

而這座城市讓我看不到這些附加物品定義的人和人之間的差別,讓我很長壹段時間都覺得迷失在四麵八方幾無差別的海洋或者森林裏,摸不著頭腦,搞不清方向。

 

後來我意識到之所以如此,究其原因,是因為我習慣性地用我腦子裏形成的思維定式來套我眼睛裏見到的全新結構。我試圖用我從小接受到的沒有經過旁觀和分析的城市和社會模版來分解和拚裝我之前既未見過,也沒有理論知識的人類實踐類型,下意識中想在壹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為自己的思維定式找到現實依據和存在感。我的困惑和失落是必然的。

 

我的新生活剛剛開始,我還需要時間的洗刷和矯正,才能夠逐漸,慢慢,終於從根部掘出和拋棄我腦子裏從小被栽種的金字塔,我才能夠讓自己真正歸屬這座徹底開放的,既平麵又立體,既獨立又聚集的城市森林。

 

 

6 墻

 

說這座城市沒有墻,當然是片麵的。當然有墻,隻不過墻的高度不同,墻裏圍住的主體不同。

 

我見到的墻,基本上都是壹米多高,不用磚頭水泥,而多是木板編成的柵欄。這樣的墻與其說真能達到阻止和隔斷的目的,不如說更象壹個符號。墻的存在,是象征性的。

 

這樣通透簡樸的所謂的墻,通常存在於人家住宅前坪後院的邊界上。也就是說,這樣的墻,是私產的標記,是個人空間不可侵犯的聲明書。

 

我壹旦意識到這些低矮圍墻存在的意義,心裏升起神聖和敬畏感。而這種感覺,是我在另壹片土地上麵對隨時可見遮擋視線的堅實圍墻時未曾有過的。

 

我曾經見識過的墻,包圍和保衛的是集體,是身份和地位。能在特定的墻裏居住和出入的人都是在某個領域裏擁有特定權力的人。於是,墻不僅僅隻是為了防止竊賊,同時也成為讓人引以為傲的疆界劃分。但這疆界內部存在的,並非私有財產。生活在墻裏的人們需要保護和值得炫耀的東西是被給予的,並不真正屬於他們所有。

 

而這裏,事情顯然簡單得多。那些住宅都屬於私人所有,屬於壹個個家庭。也就是說,這個社會的最小組成單位是個人和家庭,而不是單位和組織。每個人和他所在的家庭代表自己存在,每個人和每個家庭,以個體的形式參與社會,在社會上立足。那些人家門前千姿百態的美麗柵欄,就是他們獨壹無二的簽名。

 

我意識到我也是他們中的壹員,和他們壹樣,我也是,也隻會是我自己。我需要做的,就是確認我自己是誰,弄明白我能做什麽,我想做什麽。

 

藍天如同水洗。我的視線變得清晰。

 

 

7 街道

 

每天從城市內部穿過,我見到的街道之美,也讓我驚嘆。這種驚嘆持續到今天,還會繼續持續下去,就像我見到藍天白雲,永遠會由衷地欣喜,見到陌生人的笑臉,總是會覺得溫暖。

 

街道就是普通的街道。居民區路邊是獨立屋或者公寓,十字路口是小購物廣場或者教會,市中心是林立的高樓和繁忙的行人。城市就是城市,走到哪裏都是由這些因素組成。

 

我不是城市出生,也不是城市愛好者。長大後離開家鄉,去城市讀書和工作,我並沒有找到安置感。城市於我,是令人緊張和忙亂的,我於城市,是排斥和畏懼的。這些都不是我喜歡的感覺。

 

然而現在我已經在這座大城市落腳,我還要在這座城市紮根。我找到工作後,日日穿城而過。這個過程中,我發現我對城市的固有印象開始瓦解。我的情緒逐漸放鬆,我的焦慮慢慢退潮。我想是這座城市的美感染了我。

 

美無需分析和解讀。但我知道此時此地讓我欽慕的不是北邊的群山和西邊的大海那些自然風光,我想要弄清楚的是人類聚居的地區為什麽也有如此讓人清凈和安寧的力量。我於是不解風情地解剖我眼中見到心中感到的美。

 

最簡單直接的原因,是這座城市幹凈。

 

幹凈首先體現在地麵上。地麵上沒有垃圾。沒有廢紙,沒有煙頭,沒有易拉罐,沒有塑料袋。沒有痰跡。沒有壹切妳能想到的讓地麵變臟變亂的物件。

 

這種幹凈從我短暫停留的美國,到我現在永久定居的加拿大,是普遍存在的。不是某壹個城市某壹個社區衛生工作做得特別好,而是街道本身始終就是如此。垃圾是人丟的。這樣的幹凈原因很簡單,人們不丟垃圾,人們不隨地吐痰。

 

為什麽這裏的人們會這麽自覺?我不想討論,我隻想回憶壹下我心目裏曾經天經地義的印象。

 

第壹件事是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爸爸媽媽帶我坐火車到縣城,再從縣城轉客運汽車回老家。中間有時間差,我們在汽車站外麵等待。那時家鄉的丘陵底下還有煤可挖,私人小煤窯開始興起,敞篷運煤的卡車從縣城穿過,把街道和房屋都覆蓋在被風揚起的薄薄煤渣之下。我和弟弟站累了,媽媽從提包裏拿出幾張材料紙,讓我們墊在屁股底下,坐在馬路邊墻角下休息。

 

到了要坐車的時間,我們站起來,跟著爸爸媽媽進站坐車。那幾張材料紙留在地上,我偶爾回頭,正好看見它們被風吹起來,被坐得皺皺巴巴的被黑色地麵染色的薄薄的材料紙在空中翻滾了幾周,有的跌落在馬路中間,有的躺在商店門口,和地麵已經存在的所有雜物混合在壹起,成為城市景觀的有機組成部分。

 

那個紙張在空中揮舞的場景很多年後都留在我的記憶裏,和那時烏黑的城市壹起成為我童年記憶拚圖中不能缺少的壹塊。

 

這塊拚圖曾經是充滿溫馨和惆悵的,曾經是我牢牢握住的在時光深處旅行的鑰匙。圖上的景象於我而言,都是本該如此,從來如此,那就是我擁有的世界的原初麵貌。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見識到另壹個世界幹幹凈凈呈現在我麵前。童年那個記憶碎片再次浮現在我腦海裏時,我驟然壹驚,從畫麵裏跳了出來,成為了旁觀者。我從未留意的細節突顯出來,成為主調,淹沒了墊著材料紙坐在地上的小小的我。

 

我看到我的旁邊是賣甘蔗的攤子。賣甘蔗的人削下來的甘蔗皮扔在地上,買甘蔗的人站在甘蔗皮上嚼甘蔗,甘蔗渣子吐在地上。人們來來往往的腳踩來踩去,遍地厚厚的如同地毯的甘蔗殘餘變成了灰黑色。

 

我看到另壹邊是茶水攤子。小方桌上擺著排列整齊的涼茶,乘涼茶的玻璃杯上蓋了壹方玻璃片。有人出壹分錢喝了茶。賣茶的老太太把用過的被子到腳邊的水桶裏涮壹下,再從腳邊的茶壺裏斟滿涼茶擺放在桌上。我看到桌上蓋了壹層薄薄的浮塵,我看到涮杯子的水桶裏渾濁的水色。

 

我看到街對麵門可羅雀的國營商店裏,男營業員趴在櫃臺上看街景。他嘴裏叼著煙。抽完煙,他噗的壹聲,就把煙頭劃出拋物線,吐在了街中央。

 

從我身邊走過的人也在吐。他們吐的是痰。壹口接壹口落在地上白色或者黃色的痰最後都和煤渣以及灰塵混在壹起,變成了堅固的黝黑色。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麽中國人的喉嚨裏有那麽多痰?難道中國人的咽喉普遍都有毛病?後來我和弟弟都極其排斥隨地吐痰的行為。弟弟和我壹樣,在外麵需要吐痰時會忍,會隨時攜帶衛生紙,吐在紙裏,再帶到垃圾桶裏扔掉。我們的抵觸從自發到自覺,是否和童年時我們近距離目睹遍地汙穢有關,我不得而知。

 

畫麵最後定格的是空中揮舞的材料紙,然而空中不僅僅隻有輕薄透明的紙,空中還有迅急穿梭的煤渣。

 

煤渣墜落在地上,墜落在窗戶和櫃臺上,墜落在人們的衣服上和頭發裏。煤渣註定了縣城黝黑的基調和人們暗黑的臉色。煤渣化成灰塵,成為空氣的有機組成部分。

 

許多年後我再次回鄉,路過縣城。縣城周圍山裏的煤已經被掏空,地上不再有灑落成行的黑色印記,但房屋和街道並未見得鮮明,人們的麵孔也未見得清爽。我感到渾濁和困惑。

 

這壹渾濁印象首先源於噪音。過去街道上有運煤的大卡車,但是沒有小汽車。現在卡車幾乎絕跡,但小汽車卻擠擠挨挨,幾乎把馬路開成了停車場。車多是壹方麵,另壹方麵,車主們幾乎個個愛按喇叭,昭示天下給我讓路。然而別人也是有車的人,也用按喇叭傲氣回應。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承襲了改革開放初期遍地盜版音像店震耳欲聾的流行歌曲,繼續剝奪城市的寧靜。

 

其次,我的渾濁感來自空氣,來自天空。

 

我記憶中寂靜無聲的童年畫麵裏,壹切殘渣和垃圾都是固態和實體。當我擡頭,半空以上,天空仍然湛藍。但是如今,天空已經不再是人們無法觸及的存在。

 

沒有必要講述這幾十年那方土地上的空氣經歷了什麽。或許和大興土木有關,或許和提煉加工有關,或許和砍伐森林有關,或許和廢氣排放有關。沒有必要講述已經被總結過的原因。我想說的隻有當我在家鄉居住多日,卻仍然見不到曾經的藍天,我心裏的迷失感。

 

不是沒有藍色,但最晴朗的日子,也僅僅隻是淡藍,再也沒有我童年記憶裏濃烈絢爛的湛藍。更多時候,我被如鉛的空氣包圍吞沒,我的呼吸無法通暢,我的視線難以清澈。我像所有患有逃避癥的人壹樣,幾乎盼望著變回兒童,蜷縮進我的童年記憶裏不再離開。

 

然而我已經走得太遠,見到太多。然而我連逃避和自欺欺人都已經不可能。我見過了大地上截然不同的人類環境樣本。我來自時光深處的秘境已經散去薄霧露出真容,但我與生俱來的自尊和驕傲不能放棄。

 

時間從不停步,老去還有新生。我還需要等。

 

 

8 花兒

 

與此同時,我還是忍不住要由衷贊嘆這座我落地已經十幾年的城市。最初,這座城市的幹凈和整齊在第壹時間沖擊了我的視覺和靈魂。現在,十幾年已經過去,沖擊並沒有減弱,我的審美並沒有疲勞。我還是時時驚嘆這座城市從街道布局到住宅形式,從熱鬧的市中心到寧靜的社區,從不讓人失望的每壹個細節。

 

我無法麵麵俱到,我隻能講講最讓我動心的。

 

不說我最初居住的那條居民街道,兩旁高大的楓樹。十幾年後,他們還是原來的樣子,春天長滿新葉,秋天五彩斑斕。冬天樹葉落滿壹地後,被開著皮卡車的工人背著吹風裏收攏掃走。

 

不說我路過的人家門前,樹木和草坪永遠整齊。不同的人們喜歡不同的花兒。這些花兒栽在不同的住宅門口,年年春夏,此起彼伏,開出不同的好看的花兒。

 

就說說門廊屋簷下懸掛的五彩斑斕的花籃,公寓陽臺上五顏六色的盆花,還有公園裏四處點綴生機勃勃的花兒,還有小店門口匠心獨具別有風味的花兒。

 

我總是要說到花兒,我想我是特別愛花。但顯然愛花不是特別的事,顯然這座城市的人們,十之八九都愛花。顯然,愛花應該算是人們的天性,我那片土地上的親人和同胞們壹定也壹樣愛花。他們壹定也壹樣,愛壹切美好的事物。

 

隻是在這裏,基本上人人都愛花。愛花的人們各自愛花,各自維護,他們的努力融匯在壹起,呈現出變化萬千的和諧,塑造出永不雕謝的全貌。

 

可是我家鄉的人們也愛花,我知道他們愛花。居民樓陽臺的防盜網後麵總是擺放著大小不壹的花盆。公園裏重新開始植樹種花。家鄉小城也種了櫻花,年份不足,但是春天壹樣也會開花。

 

隻是,那裏的城市和這裏的城市比,看起來總是沒有那麽好看,沒有那麽順眼。總是有突兀的事物遮擋了視線。我又落入了不甘心的追問之中。總是這樣,美好無需描述,隻需感受,如同順境壹日千裏,如同這裏。問題和困惑卻如同大石,始終擱在心裏,橫在路上,讓人無法忽視,不能繞開。如同那裏。

 

原諒我,我本想盡情描述這座城市的漂亮的外貌,但發現並無必要。我還是要回到那年在西部山區那個老奶奶的廚房。那個同行的德國人說了壹句話,始終堵在我心裏。

 

 

9 廚房

 

那時我驟然發現這座城市四周大山大水,美不可擋。我在瘋狂的爬山涉水,翻山越嶺之後,劇烈地懷念起我出生長大的那片我從小在語文課本上學到的地大物博的土地,我在小學作文裏寫過的山清水秀的家鄉。

 

命運適時將我帶回了那片土地。我還是我,但又不再是我。家鄉不能讓我滿足。我壹次次奔向大陸西部,去探望那些還沒有完全被人們開發利用的風景。

 

我恰好匯入了中國大陸剛剛興起的背包潮流。這所謂剛剛興起,也就是有些有條件打開眼界的人們發現了原來世界上其他地方還有很多人選擇戶外作為生活方式,而不是中國人慣常的僅限於室內的吃喝玩樂。這群人於是開始了他們人生和時代的長旅。

 

同樣在那片大陸上跋涉的還有壹些熱愛旅行的老外。我想他們大概是被東方古國來自時光深處的神秘吸引。他們不知道,這片土地壹方麵確實仍然沈緬在人類早期不可解釋缺乏邏輯的神秘裏,另壹方麵,卻又已經被壹代代掙紮的人們,被壹遍遍重復的歷史盤剝得百孔千瘡。他們難以理解這些。他們所能看到的,隻有有人的風景。

 

那個和我在青年旅館裏搭伴同行的德國青年就是其中之壹。

 

我們翻過海拔三千多米的埡口,去看群山環抱的穀地裏那個隻有十九戶人家的小村子。山穀清晨有大霧,四周有森林,最深處琥珀般的小湖旁掛滿經幡。光看風景,自然是美的。

 

我們再用兩個小時,沿著陡峭的山路氣喘籲籲翻山出來。下到山腳就是那個老奶奶的家。我們在她家廳屋裏歇息吃飯,補充體力。

 

我看到屋簷上懸掛的熏得烏黑的臘肉,十分嘴饞,然而這個金發碧眼,身高壹九零,體力消耗還要比我嚴重得多的青年,卻依然是壹路的慣例,隻吃煎雞蛋和炒土豆絲。

 

不是他不喜歡吃肉,是他在缺少冰箱的西部地區吃壞過肚子。是他看見了給我們做飯的麵容慈祥的老人黑乎乎的廚房。

 

門外就是長滿次生林的鬱鬱蔥蔥的大山。山穀裏有清澈的小溪,小溪邊有漂亮的野花。我們坐在敞開大門的廳屋裏能看到這樣的美景。但廳屋後麵的廚房卻是另外壹番景象。

 

廚房狹長,本來是土墻,如今已經熏得烏黑。靠近屋頂的墻角上有兩個小小的窗子。光線不足,讓整間屋子如同黑洞。竈臺也是黑的,上麵結著壹層陳年灰垢。鐵鍋擱在竈上,老人布滿黑色皺紋的手,用壹個變色的塑料勺,從地上擺放的壹對水桶裏舀水洗鍋子。

 

這是我見慣的廚房,這是和我奶奶家,和我外婆家隻有形式不同沒有實質區別的生活樣式。我必須要為我的親人辯護。我說他們生活已經很辛苦,他們做飯要到山上去砍柴,到河裏去挑水。他們買日用品要走到十幾公裏外的鎮上去。他們種地要爬到半山腰上去。他們沒有時間來做衛生,他們沒有辦法讓家裏窗明幾凈壹塵不染。

 

可是這個德國青年從根本上不買帳。他說他小時候生活在東德,父母離異,媽媽壹人把他帶大,家裏也很窘迫。他說媽媽再忙再累,廚房裏總是有漂亮的花朵和花心思擺放的精致食物。他說問題不是窮,問題是心。是有沒有心,是用不用心,是在不在乎,是願不願意。他說他不能理解。他說很多讓自己生活更美好的做法不用花錢,和經濟條件無關,為什麽他們不願意做,為什麽他壹路見到的山水壯美,人們的家,人們的生活卻全是這樣粗糙,將就,不用心的式樣。

 

我無言以對。我覺得他的結論偏激,可是壹時無法反駁。另壹方麵,我覺得他的論點刺痛了我。我去過他鄉美麗的大地,我住過那裏幹凈的城市。我震撼過,我追問過。我亦可以簡單地把原因歸結於製度和體製。我可以說那裏的人家不割草或者亂丟垃圾就要被罰款,那裏的法規周密具體,執行嚴格。可是這沒有辦法解釋家家戶戶的千姿百態千變萬化,這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麽人們願意花那麽多心思讓自己的生活和環境變得精致美好。我想這裏的重點還是在人。德國青年其實說到了點子上。

 

但是難道中國人就不愛美嗎?中國人就天生願意生活在黑暗,骯臟和淩亂裏嗎?這顯然不是真的。不說那些離開中國去到他鄉的人們安頓下來就迅速接受和美時時作伴的生活,就說這塊大陸從古到今,從詩歌到繪畫,從建築和瓷器,就從未欠缺對美好事物的欣賞和追求。要說我的老鄉,我的親人們不懂美,不愛美,我無法接受。

 

可是德國青年說的不能說不是事實。我所見到的遍地垃圾的街道不能說不是事實。和簡陋同在的粗劣不能說不是事實,和貧窮同在的放任不能說不是事實。

 

或許我要說比例?就像溫哥華東區那幾個街頭地上也總是有酒瓶和煙盒,有露宿街頭的人們散發氣味的身體和陷入幻覺的人們癲狂的囈語,每個地方都有美好和不美好的存在,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和百分百。不幸的是,那片大地上,清醒和愛美的人們占絕大多數,這塊土地上,普遍存在的卻是僅僅在生存,而不在生活的人們,是壹切喜怒哀樂和生老病死都自然發生,而不能自覺意識到的人們。他們當然有他們閃光的瞬間,可是大部分時間裏,他們在昏暗和混沌裏艱難前行。

 

我似乎還是轉回到製度,經濟這些實為常識的被人們討論到泛濫的問題,我或者又可以歸結為許多知識分子痛心疾首過的人性的問題。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也許隻是我的大地,我的祖輩,我的鄉親們在歷史長河裏碰巧被厄運砸中,被苦難光顧,也許隻是我們沒有機會,不是我們做不好和做不到。

 

我唯有繼續驚嘆和難過,我們唯有繼續前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的大地風水轉換的時間可能用得太久了壹點,可是總會轉。

 

我們唯有繼續等。

 

 

10 市中心

 

市中心很美。風情萬種的美。我打了五年工的中餐館就在市中心。這家餐館所在的羅伯遜街上有風格迥異的餐館,有星羅棋布的咖啡館,有大型連鎖時裝店,有小小門麵的特色商店。我的無數個午後,就在市中心這條最熱鬧的街上度過。

 

我第壹次前往市中心是去麵試。從側街轉過街角,街道略有上坡。我驟然看見街對麵有壹道黑鐵低矮圍欄,圍欄上有壹排柱子,柱子頂端有熊熊燃燒的火。圍欄裏麵有黑色桌椅。桌椅邊坐滿了穿著T恤短褲吊帶背心吊帶短裙的食客。桌椅後是壹家黑色圍墻的餐館。餐館裏燈光明亮,有長長的吧臺和掛在墻上的電視機。餐館裏壹樣坐滿了杯盞交錯的漂亮人們。

 

時值黃昏。我前往麵試的餐館的位置在市中心西端。我看到那壹排燃燒的火時,太陽已經下山,和略有下坡的街道盡頭連在壹起的天空布滿橙色晚霞。晚霞和火光映照在食客們的臉頰和肩膀上,把他們變成了油畫或者舞臺的壹部分。

 

這幅充滿異域情調和都市氣息的場景驚住了我。我已經不算完全沒有見過世麵,但終歸骨子裏是個小地方出身的人。我驟然見到的這幅如火如荼的畫卷就像提煉過的小說場景,展示的是天天是遊客和始終在度假的的高潮人生。仿佛我即將進入的生活也將充滿如許的新鮮刺激。

 

但這家餐館當然不是我要去麵試的餐館。我是中國人,我應聘的當然是中餐館。這家名為華記的中餐館就在那家有火焰和電視的體育酒吧的街對麵。華記也是壹家非常忙碌的餐館,在周邊四五個城市都開有分店。華記老老板創業的故事是當地華人傳頌的傳奇。

 

但中餐館始終是中餐館,中餐館是不會那麽洋氣的。招牌上有漢字,門口擺著賀喜花籃,桌上有筷子和飯碗,服務員,收銀員,還有開放式廚房裏看得到的廚師們,全部都是華人麵孔。我也馬上會成為這家那時生意相當紅火的中餐館的壹員,我也馬上要終日站在收銀臺的電腦後麵,輸雪片般的點單,接此起彼伏的電話,開啟緊張激烈的新生活。

 

我也即將成為羅伯遜街上異國情調的壹分子。但我不是看客,而是員工,不屬於流動人口,而屬於固定結構。羅伯遜街固然日日繁華夜夜笙歌,但我所置身其中的是底色和背景,是汗水和淚水。就像每壹個人的人生,當日子壹個又壹個重復出現,我們最需要的是堅持。哪怕在異鄉也壹樣,尤其在異鄉更是如此。

 

但還是讓我再回憶壹下這條讓我很多年以後仍然懷念和不舍的街。也許當我們懷念壹個地方,我們懷念的隻是我們自己曾經在那裏度過的時光,我們不肯放手的隻是我們曾經狂喜或悲傷,激動或震撼的那些時刻,而所有從平庸中跳脫出來不肯淡化直至消逝的時間之節點都與其發生的地點交織糾纏,不可分割。羅伯遜街就是接下來我壹切投入,忍耐,孤獨,愛戀的同壹背景。

 

個人在新環境裏的具體演化和變遷有偶然和必然。但我想要先告訴妳的是那些我作為過客旁觀到的情景。

 

經過壹段短暫的培訓和適應後我開始持續收夜。也就是說,我是店裏除了經理以外最後那個算賬匯總關閉收銀機的人。這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到十壹點,街上所有的店鋪已經關門。我需要穿過空蕩蕩的街道先是走到公車站,再次搬家後,走到空鐵站去坐車回家。

 

雖然街上已經沒有幾個行人,但是所有臨街商店的櫥窗都亮著燈,燈光傾瀉到寬闊幹凈的人行道上。沿街排開枯黃的街燈也都亮著,不時開過的汽車時速很快,在深夜裏有賽車的效果。我在走了壹半時,在白天相當熱鬧的root店店門右邊的櫥窗前看到那個女人。

 

準確地說,我先聽到了她。我在很遠的地方就聽到了壹個用美聲唱法高亢激昂地演唱意大利歌劇的女聲。是清唱。是人聲。

 

及至我走到裏麵有兩個高大帥氣的,身穿軍綠帆布外套和牛仔褲,斜背棕皮信使包的男模特的櫥窗前,我看到了她。

 

她是個棕發的白人女子,不長的頭發紮在腦後,中等發胖,大約三十多歲,穿壹件略略嫌緊的白襯衫。腳上穿著紅色高跟鞋。

 

她站在櫥窗前麵正中央,雪亮的燈光就在她頭頂上方,兩個模特就在她左右。她收腹挺胸,兩手相握端在胸前。她雙眼直視前方的空曠街道,我也在她的視線裏,但她似乎並沒有看見我。她看見的是她歌聲裏的場麵和人。

 

她的歌聲飽滿充沛,有些緊張和顫抖,但更有決心和激情。她站在深夜的大街上歌唱。她把向四周鋪開的城市和向縱深延伸的時間變成了她壹個人的舞臺。

 

她前麵當然沒有翻放的帽子或者鐵盒。我停下腳步,站在離她不到兩米的人行道正中,聽了三分鐘,隨後悄悄繼續前行。

 

她的歌聲在我身後,漸漸飄渺,終於駐紮在我記憶裏,伴隨我壹同行走,永不離開。

 

再往前走四五個街區就是美術館。美術館是壹棟四方高聳的歐式建築。這棟灰色石頭大樓的南麵有長長的樓梯。樓梯前麵是小小的廣場。廣場前麵的壹小段街道是對汽車封閉的。路中間放著成排的桌椅。路對麵有綠色藤蔓,把這壹小塊地方和周邊的高樓和汽車分隔開來。

 

城市中間的廣場。後來諸多午後我在這裏消磨,我才漸漸意識到這裏標誌性的意義所在。

 

我去過天安門廣場。那個巨大的需要通過安保係統才能前往的廣場如同壹個供人朝拜和肅然起敬的聖地。從廣場的壹端走到另壹端就足以讓人雙腳麻木。廣場四周盤踞的宏大建築更是讓人感覺到自身的渺小。北麵是曾經的皇宮,南麵是現代的領導人紀念館,西麵是不可靠近更不能進入的大會堂,東麵是藏品豐富得讓人膛目的博物館。那個廣場矗立在北京城的正中央,證明著壹個龐大的體製和係統的存在。這個結構之中,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自卑和景仰是順理成章的選擇。

 

當然那裏是首都的廣場,是國家的中心而非城市的內核。但我亦曾經在家鄉省會城市的廣場消耗無數黃昏。那個廣場在城市內部,背靠體育館,體育館的四周有林立的居民樓和錯綜復雜的老式民房。這是中國中等及以下城市的特點,沒有明顯的市中心,商業區和居民區混雜在壹起。每個街區都需要便於日常生活,每個角落都散發出柴米油鹽的氣息。

 

我在省會城市的廣場上度過的黃昏是我人生中最充實又最寂寞,最確定又最仿徨的階段。我和當初的同行人已經徹底分道揚鑣,我重新成為壹個人。我在餐館的打工生涯告壹段落,以後我會用什麽謀生,尚且未知。我的雙眼已經睜開,我的雙腳已經啟程。我暫別了異鄉,又回到家鄉。我走在路上,如行雲流水,我遇到空曠,我獲得純凈。

 

但有行就有停。每當尚未上路,每當夜幕來臨,我依然感到寂寞和空虛。我的身體力量不夠,我的形而下的孤獨期待來自人或者人群的溫暖。

 

所以壹個又壹個傍晚,我出現在賀龍體育館廣場,在眾生的熱鬧中尋找慰籍。而就如開卷有益,不管妳經歷過什麽,妳都會從中收獲到註定屬於妳的果實。

 

廣場上主要有兩種人。壹種是跳廣場舞或者跳交誼舞的大叔大媽,壹種是帶孩子來玩耍或者上輪滑課的爸爸媽媽。無論廣場舞或者交誼舞,都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同在廣場上,多個群體之間相距不過數米,他們也都能夠抗拒其他群體音樂的幹擾,各自相安無事。不過對旁觀者來說,與其說是熱鬧,不如說是嘈雜。

 

不過我絕沒有譴責他們的意思。跳舞的主要人群是中年人。他們的身材已經變形,衣服不夠時髦,他們的舞姿不算優美,體態不算輕盈。但這些都算得了什麽呢?他們從家裏走出來,在大庭廣眾麵前載歌載舞,這本身就是壹種勇氣和進步。但我還是要苛求他們。他們之所以敢於和樂於聚眾,關鍵詞是「眾」。

 

他們不是在做他們自己選擇和決定的事情,他們終歸還是在跟隨群眾,在做大家都在做的事情。他們跳舞,因為大家都在跳舞。他們不覺得音樂太吵,因為大家的音樂都很吵。他們集體的舞姿不算整齊和悅目,時至今日我回憶起來,連他們的麵目都漸漸模糊,無從分辨。

 

帶孩子的父母們是另壹種角色。他們流露出的愛和感情都很明顯,他們的孩子營養豐富,穿著入時,壹個個也都玉潤珠圓,純潔可愛。孩子們是愛廣場的。孩子們愛玩耍,無論是騎自行車,玩滑板,玩輪滑,或者就是瘋跑,戶外活動是人的天性,戶外的時光就是快樂時光。

 

但對父母們來說,對了,還有許多帶孫子的祖父母來說,故事的版本略有不同。他們有愛,有驕傲,有寵溺,但也要負責任。他們壹方麵是帶孩子到城市難得的空曠場地上壹起玩耍,另壹方麵,他們不能夠不帶他們的孩子出來玩耍和鍛煉,因為他們都知道,戶外活動對孩子的成長至關重要必不可少。

 

和跳舞的大叔大媽壹樣,這些年輕的父母們和年長的祖父母們身上缺席的是同樣壹樣東西。他們沒有他們自己。他們帶孩子到廣場上玩耍,他們的行為是必要的,是自願的,是無私的,甚至也是愉快的,唯獨不是為他們自己的。或許是意識不到,或許是沒有辦法,他們的目的和動機裏沒有他們自己的存在。

 

還是讓我回到羅伯遜廣場。還是讓我講述這個麵積不大但是遼闊,背景簡單但是豐富的所在投射在我心靈裏歷歷在目的影像。

 

我記憶中,羅伯遜廣場總有陽光。陽光從炫目的藍天傾斜下來,照亮藝術館前麵的樓梯和樓梯前方的坪地。羅伯遜廣場當然也有陰天和雨水,本地冬天的典型氣候就是幾乎從不離開的陰雨。但和我家鄉的梅雨不同,本地的雨不會持續不停地壹下就是壹整天,壹個星期,壹個月,本地的雨經常在上午淅淅瀝瀝,到下午卻雲開雨霽,天空湛藍。隻要放晴,羅伯遜廣場就會有陸陸續續的各式各樣的人們來去和停留。

 

因此我想我記憶中羅伯遜廣場的藍天其實和天氣無關,我記憶中的藍天是來自內心的氣候,是壹個人內觀,自省,環顧,仰視時,想要看到和能夠看到的景觀。

 

羅伯遜廣場麵積也不大。如果說天安門廣場大得如同沙漠,家鄉的體育館廣場大得如同市鎮,羅伯遜廣場充其量就是個小小湖泊,是林中的小小空地,山頂的小小平臺。

 

但沙漠中沒有個人存在的位置,市鎮屬於所有人共有,羅伯遜廣場雖小,每壹寸都是屬於廣場上的每壹個人個人的。也就是說,不管有多少人同時在廣場上,他們每壹個人都完全,獨立,充分地擁有這個地方。

 

有人坐在高高的臺階上看書。看書的人沈浸在書裏,目不轉睛,又或者任書攤放在膝蓋上,擡頭望著天空,若有所思。有人在美術館角落的石雕前彈吉他賣唱。歌是自己寫的,他麵前的吉他盒子裏擺放了幾張他自己出的光碟。時不時有人駐足聆聽片刻,偶爾有人往吉他盒裏扔下幾個硬幣。歌或者並不那麽驚艷,但現場演唱總是動人的。不過這壹切似乎都和演唱者無關,他彈撥琴弦,音樂流出,他打開嗓門,歌聲流出。他進入了他自己的世界,周圍的世界和他無關。

 

有人在封閉街道的路牙和建築最前方的兩三級臺階上練習滑板。他技術尚未嫻熟,踩住滑板壹頭欲把滑板翻起來彈到空中用手接住時屢屢失敗,他也就壹遍又壹遍不斷重復。周圍的人都看到他的笨拙,但顯然和他沒有關係。他隻管自己專心練習,又或者他到這裏來練習,原本就是把路人當成觀眾,把自己的努力變成勇氣和意誌的舞臺。

 

還有臺階上方平臺小咖啡館裏喝咖啡的人和街道邊餐車邊買了熱狗和汽水坐在街道中間椅子上大快朵頤的人。喝咖啡的人姿勢悠閑,動作緩慢,成為蔚藍天空下明信片般的風景。吃熱狗的人充滿日常生活的質感,和他手中最平常亦最美味的食物壹樣,散發出迷人的當下氣息。

 

更多的是在和美術館大樓壹樣寬闊,直接通往二樓的臺階上三三兩兩散坐的人們。他們有的和朋友壹起,三五個人排開坐著,大部分就是獨自壹人,星羅棋布,各有各自的位置。從他們的穿著和氣質可以看出,他們有的是遊客,很多就是本地居民。本地人夏天多穿牛仔褲和T恤,瑜伽褲和背心,冬天多穿防雨連帽外套,軍裝風外套和靴子,欠缺都市的時尚感,但既有個性,又很舒適。臺階上有青年,有中年,也有長者,但穿衣風格大抵如此,並不會每年跟風換款式。就是來到羅伯遜廣場閑坐的遊客,看上去亦有類似的淡定從容,不像到此壹遊的打卡旅遊風格。

 

他們有的在交談,但是聲音低柔,幾乎完全不會打擾到旁人,大多數人就是坐在臺階上,坐在陽光裏,坐在風裏,坐在靜止和冥想裏,坐在自己渾然壹體的天地裏。這些人來了,走了,壹直在更換,不會是同壹批人,但我每次去羅伯遜廣場,都看到這樣如同本地生活象征的景象,每次看到,都讓我內心掀起波瀾。

 

後來我也經常成為這些人中間的壹員,羅伯遜廣場和羅伯遜街上隨處可見的咖啡館都成為我午休時駐足的地方。咖啡館的棲息有人類群居的意味,在羅伯遜廣場臺階上落座,更讓我感覺到徹底的自由。

 

我離開了我的工作和我的同事,我離開了我的常規節奏和我的日常生活,此刻,我沒有什麽是必須做的,沒有什麽是不得不做的。此刻,我的行為和我的時間不屬於任何係統,不造成任何結果。此刻,我隻是我自己。

 

和這臺階上散坐的每壹個人壹樣,我們都隻是我們自己。我們知道彼此的存在,可是不會靠得太近。我們共享這壹空間,又對這空間,對這陽光,空氣,風和這時的時間有完全的所有權。我們拋棄了我們的身份,無論職業,不分貴賤,我們也不屬於家人和朋友。此刻,我們都隻是每壹個自己。我們因為不同而相同,我們因為獨立而平等。

 

所以我愛上了這個地方,所以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我打卡離開餐館,穿過整條街道,路過川流不息的行人和五彩繽紛的商店,到羅伯遜廣場的青灰色水泥臺階上坐下來。我的腦子裏掠過壹萬個念頭,同時又純凈得如同無風無浪無邊無際的海麵。有壹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我想要的孤獨。

 

 

11 空鐵站

 

但我壹天的大部分時間要在餐館裏度過,我逐漸習慣和熟練的工作最開始給我看的並非壹張令人愉快的和善麵孔。但在打卡之前,我還想回味壹下從空鐵站走到餐館十分鐘路程裏的花樹和草墻。

 

花樹是櫻花樹。空鐵進入市中心沈入地下。我在伯納德站下車,乘坐兩道漫長的移動扶梯開到地麵。從站點所在的地麵,還需要再走壹道樓梯才能到達和街道齊平的位置。這個位置是壹條僻靜小巷,往小巷兩頭走,才能到達車輛穿梭如流的主街。

 

這個地處鬧市中央,每天無數人來來往往的車站卻洋溢著靜美。位於地麵的站點是不完全覆蓋的玻璃穹頂,這個穹頂位於上方被枝葉紛披的大樹覆蓋的微型下沈花園裏。花園裏有長凳,有鴿子聚集的草地。鴿子們上下翻飛,壹會在地麵上踱步,壹會在屋脊上排隊。穹頂和地麵上都有不少幹枯或者還新鮮的鴿子屎的痕跡。

 

長凳上經常有人小坐,但更多人行色匆匆,下行的人們刷卡,搭電梯到地底下去,上行的人們升到花園,再拾階而上,融入都市生活的滾滾紅塵裏。如果是上下班高峰期,自動扶梯上更是每壹個階梯右邊都站了人,著急的人從空出來的左邊蹭蹭跑下去或者走上來。令人驚異的是,這麽多人,卻幾乎聽不到任何噪音和喧嘩。

 

我喜歡這種安靜。後來我去更多地方,諸如人潮如湧的旅遊景點,摩肩接踵的購物商場,我也意識到類似的安靜。不是沒有人說話,是人們說話的聲音都不高。如果靠近,妳能聽到他們並沒有刻意壓低,但音量隻傳達到小範圍裏,周圍的人不受影響。

 

我不知道這些人們是怎麽做到的,或許是教育,或許是習慣,或許是性情,或許是素質。不管什麽由來,我想這樣對」鬧市」概念的顛覆自有力量。我在人群中沒有同伴,原本無話可說,但耳濡目染,當我再和人交談,我發現我自己亦語調柔和,態度從容。而我原來說話是什麽樣子的,我的音量有多高,我之前從未意識到,我不知道。

 

但當我再回到家鄉,我聽到了此起彼伏爭先恐後的說話聲。這種嘈雜在各種公共場合存在,我最不願意去的菜市場自然是人聲鼎沸,餐館裏也是熱鬧非凡,高談闊論和勸酒之聲不絕無言。旅遊景點有大聲呼朋喚友的團隊,車站總有拿著手機大聲講電話的人。所有這些聲音,對我來說曾經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背景音,但當我體驗了安靜,再回到本來於我天經地義的環境,我感到局促不安。傳入我耳中的聊天聲,講價聲,吵架聲,山寨手機的鈴聲,都讓我產生心煩意亂,想要逃離的欲望。

 

我何嘗不知道,市井的喧囂就是人間的味道。我既然自詡為旁觀者和獨立者,那麽我聽到的聲音都在向我傳達信息,都在告訴我,我回到的社會是怎樣的氣氛,有怎樣的風氣,人們關心的是什麽,憂慮的是什麽,我離開又回去的地方或許是壹如既往的熱鬧,或許是我離開後變得翻江倒海巨浪滔天。我能聆聽到,我能感受到,但我終究天生不是壹個參與者和研究者,我的世界在我自己心裏,我的探索向內而且無聲無息。我還是要再次離開。

 

我離開又回到的地方已經成為我的第二個家園。後來我不再在市中心打工,但生活總是生活,柴米油鹽,工作,孩子,自己,壹樣也少不了。但雖然生活都是生活,到哪裏壓力都不小,總有壹些看似無關緊要的事物讓人感覺到區別,作出選擇。譬如我還沒有講到的伯納德站上方的櫻花樹。

 

這兩排櫻花樹在下沈花園上方的巷道裏。東西走向的小巷隻有壹個街區的長度,兩端連接兩條南北走向的熱鬧主街。這條通勤者和遊客們僅僅路過的小街兩側卻有兩排有相當樹齡,樹冠亭亭如蓋的老樹。櫻花樹本身體態是遒勁滄桑的,可以長得很高,但是並不筆直修長,而是向四麵八方橫枝溢出,任意張揚。粗至壹人可合抱的樹幹上樹皮黝黑,布滿皸裂皺紋,如同歷經人生的老者。但樹幹上方,濃密樹葉是青翠繁茂鬱鬱蔥蔥的,那麽多樹葉,壹派生機勃勃,完全不把年紀放在心裏。

 

但老樹新葉還不是最美,最美的是花期。櫻花樹花期很短,前後不過壹兩周。但這壹兩周的時間足以讓人終年回味和盼望。

 

櫻花有各種顏色,這兩排樹是最嬌嫩的水粉色櫻花。我在華記打工,磕磕碰碰,轉眼冬去春來。壹天早上我從伯納德站坐漫長電梯升上來,穿過下沈花園,拾階而上。我驟然跌入花海裏。四麵八方都是粉色簇擁花朵,把我從我的日常軌道上帶走,進入超凡脫俗的境界裏。

 

櫻花先開花,花落盡了才長葉。這兩排櫻花樹長在沒有熱鬧門麵的小街旁,樹幹還是滄桑的黝黑,姿態還是歷經風雨的龍鐘,所有樹冠卻已化身最新鮮最嬌嫩最鋪張最華美的粉色雲彩。這樣的反差令人震撼,這裏有時間無法左右的永存的青春和地域無法改變的註定的綻放。這些美麗的花兒在我每日麵臨的嚴峻的生存和艱難的立足裏成為最不切實際同時卻是最心有靈犀的撫慰和念想。

 

同樣讓我懷念的還有走出櫻花街,將要轉過街角前那棟大樓滿墻的爬山虎。那棟大樓和市中心其他建築壹樣高大宏偉,有青灰的磚墻。大樓向北背陰壹麵從墻角到三樓四樓高度的整麵墻體,都被綠油油的爬藤枝葉滿滿覆蓋。雖然這麵墻曬不到直射陽光,滿墻茂盛得不留壹絲縫隙的濃綠絲毫不受影響。這壹片綠自帶陽光,自帶水分,自帶根基,自帶高度。這壹片綠守候在我日日必經的路上,象壁畫,象掛毯,象可以隨意翻滾的豎立的大地,象隨時可以踏入的森林的入口。櫻花很快落去,新葉取代花朵長滿老樹枝椏。魔法暫時告壹段落。但這片向天空延伸的綠從不退場。這片足以將我覆蓋的綠始終如壹等待我。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我上下午班。我下地鐵,升到地麵,出站,從兩排樹下穿過,和路口前的綠墻招手致意。我腳步不停,轉過街角向左上坡往餐館走。

 

壹縷午後的陽光猝不及防打在我的眼睛裏。

 

 

12 我們

 

我從不提早進入餐館打卡上工,壹方麵,在我心目中,我的工作是我需要和必須做的事情,而非我喜歡和想做的事情,我如此珍惜由我自己所有,可歸我自己支配的時間,哪怕僅僅三五分鐘,哪怕隻是發呆或者佇立,我也不願意把屬於我自己的時間變成付給餐館換來生存的時間。另壹方麵,進入華記打工後好幾個月直至半年,我的打工生涯都充滿煎熬。這煎熬不來自工作的緊張和辛苦,而來自同事的態度。

 

工作當然是辛苦的,比起我沒有出國前在事業單位工作的悠閑和缺乏壓力,完全不是壹個級別,甚至不是壹個概念。但通過這段時間的磨練,我了解,明白和接受在工作時間內人人盡其責和盡其力的方式,我從壹開始就並不抱怨,相反,我對工作很快就上手,並成為工作最快出錯率最低的員工之壹。我為自己的工作能力驕傲,我亦真真切切感受到我的貢獻。與此同時,我回憶我在家鄉小城時那幾年的工作,我感到汗顏。

 

在華記上班是沒有辦法坐的,從進店到離店,壹直要站在收銀臺後麵。服務員點的單送過來,兩個收銀員負責把單輸進電腦裏。客人吃好了,收銀員再負責收錢。和所有的餐館壹樣,工作多重化是常態。也就是說,我們不僅從事收銀,如果有客人點咖啡和奶茶,我們還要煮咖啡和沖奶茶。

 

辛苦不在勞動量大,而在事情集中。餐點客人蜂擁而入,大量的工作積累在壹段短短的時間裏。這段時間的效率需要極高,壓力也不能說不大。如果同事之間還不能協調配合的話,工作就成為了災難。

 

後來很久以後,我不再在餐館上班,但多線程作業的後遺癥長時間都壹直存在。我在夢中夢到打工時的情景,栩栩如生,好像我又回到了餐館,我又在客人的用餐時間爭分奪秒戰鬥。我所在的櫃臺外麵是橫豎排開的六十張飯桌,七八個服務員在桌子中間穿梭,點單端茶,上菜收臺。他們把點好的單子和買單的小盤子雪片般送到我和搭檔收銀的電腦旁邊,又迅速走開去服務他們的客人。兩臺電腦中間訂餐電話的三條線路同時鳴響。有客人點了咖啡,身後的分部門菜單的小機器已經吐出單子五分鐘,可是還沒有時間去倒咖啡出來,讓服務員端走。我上崗第壹天就記住了電腦輸單程序的操作流程,幾天以後就記住了菜單裏的壹兩百件菜品的名字和在程序裏的位置。電話多是送餐訂單,打電話叫送餐的人遍布市中心,壹回生二回熟,市中心的地圖和街道名我也慢慢了如指掌。工作熟練是個過程,無論看似多麽簡單或者低端的工作,要做好都有學問。我天性中的好強適時發揮了作用。同壹時間我能完成的工作越多,越快,出錯率越低,我就越驕傲開心。可是,和我搭檔的同事眼看我們櫃臺裏工作堆積如山,她隻是袖手旁觀,或者和旁邊麵檔的師傅用廣東話談天說地,不時發出竊笑。

 

是的,那是二十年前,我是那家餐館樓麵三十多個員工裏唯壹壹個隻會說普通話不會說廣東話的人。餐館裏還有不少來自廣東,也會說普通話的員工,但是他們平時隻說廣東話。廣東話才是他們的母語。而我之所以找到這份工作,大概和我麵試時說的是英語而不是中文有關吧。

 

隨後的幾年,來自大陸的移民漸漸增加,餐館裏增加了幾名不會說廣東話的同事,原有的會說普通話的同事熟了以後也會和我用普通話聊天。壹年以後,我學會了說廣東話。被人欺負的局麵成為了過去。

 

這是後話。但當時,說我感覺上班的時候如在水深火熱之中,並不為過。那時候,華裔移民基本上來自香港和來自中國廣東的傳統華僑地區。來自大陸的主要是技術移民,人數和老移民比,少得可憐。至於大陸投資移民大規模空降,還是十多年以後的事。現在的華人社區,內部生態已經有很大變化,說普通話的人群大大增加。盡管仍然不喜聚堆,我隨時路遇的和我說同樣母語的同胞讓我感到親切。哪怕這種親切不可深究,但總是壹種令人愉悅的感受。但那時,我的形支影單如此明顯,直至讓我懷疑人和人相處的基本邏輯和常識。

 

很難說這是壹個行業裏已經立足者對新來者的排斥和利用,就像老派故事裏麵經常有的學徒地位最低最受欺淩的情節。也很有可能是因為敵意最強的兩人來自香港,而二十年前,香港人眼中的大陸人,大概就是井底之蛙,或者從未見過世麵的鄉下人。或者至少在我的兩名香港同事心目中是如此。她們對我表現出的漠視和輕視如此明顯,以致在壹起工作時出於最基本的禮貌打個招呼或者閑聊幾句這樣表麵上的敷衍功夫都不願意做。但還有可能就是我遇到的個別同事額外奇葩和變態,呈現了共性場麵的極端樣本。譬如還有壹位同事,是位長相還不錯的三十多歲的單身女性。她當麵並不顯得特別瞧不起妳,工作時卻幾乎把所有負擔壓在妳壹人身上。這位是來自廣東的既會說廣東話也會說普通話的大陸人。後來聽說她和經理的關係非同壹般。

 

這麽微觀的壹家餐館於是幾乎可以看到社會的所有剖麵。但這樣說於加拿大這個社會是不公平的,因為這個社會並不那麽充滿鬥爭氣息。至於其他族裔內部如何,我不知道,沒有發言權。但我工作的這家餐館裏,大家都是華裔。華裔之間的不團結在這裏表現得如此明顯,而後來山明也進入餐館,那已經是十五年以後,他幾乎也經歷了我經歷過的同樣的人事。隻能說,盛傳的華人內部壹盤散沙,並非虛構,確為事實。

 

也就是說,雖然我們都在加拿大,但由於在全部是華人的環境裏工作,我們置身的環境不能成為加拿大人事關係的樣本,反而是大洋彼岸我們來自的故土上社會狀況的縮影。我遇到的華人們雖然離開家鄉,來到壹個規則和氣氛都全不壹樣的社會生活,他們並不會自動變成新人,他們還是要由骨子裏根深蒂固的利益觀,階層觀和鬥爭觀主導,他們多數遵循那個社會的套路,對陌生人滿懷戒心,壹味排斥,壹旦相熟,就開始拉幫結派,毫無壓力地轉換角色。連從香港那個早已經擁抱市場經濟的環境裏來的同胞也不例外。多年以後我回想起那段醜陋時光,仍然感到難過和失望。

 

但讓我難過和失望的不是我在茫茫人海中偶爾遭遇的那幾個同事,她們無非是普遍和長期存在的扭曲世界的模型,象批量生產的工廠流水線上的產品,沒有例外地具備共同性質。十五年後山明進入餐館行業後遇到的那些在廚房工作的已經在加拿大生活了十幾二十年的男同事,身上也毫無驚喜地展現出同樣的特征和品性,再次驗證了我們來自的那個社會的模式化製造效應。

 

讓我難過和失望的是造成這壹效應的那個模式。那個模式影響到人們在生存和生活中的本能反應,剝奪人們的安全感,抑製人們的同情心和同理心,讓人們與人為善的那壹部分天性不斷萎縮。最終整個社會變得分散和孤立。人們依仗小團體和小幫派存在,對自己所屬小範圍外的大世界壹律采取敵視和戒備的態度。而在小範圍內部,人亦無法站直和獨立,人們壹反對外時的彪悍姿態,變得審時度勢,委曲求全,隻為得到團體內部的接納和認同,再往後,或許就能爬到小團體的高位,成為別人需要討好的人。

 

我壹度以為這是國民性或者素質的問題。我以為真的我們這個種族的人骨子裏就有奴性和官性,卻沒有佇立於天地之間,不需依仗任何事物而存在的人的不卑不亢的自在本性。但是我工作兩三年後,機緣巧合,餐館來了另壹個隻會說普通話的同事。他邀請我去爬山,從而對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他還告訴我大陸華人新開網站的網址。我在那個網站上遇到許多來自大陸的中國人,他們中的壹些成為我時至今日的朋友。他們展現在我麵前的美好讓我明白,所謂的素質論,再錯不過了。

 

我的朋友們那時和我壹樣,都是剛剛離開家園,到萬裏之外的異國他鄉展開新的生活。那時國門真正打開,也不過十幾年的時間。通過考托福拿獎學金在美國留學的是第壹批。通過技術移民到海外生根發芽的是第二批。也就是我的朋友們這壹批。這壹批念大學時大學還很難考,青春時期也多多少少和那塊大陸上改革開放初期壹度被理想之光照亮,令人熱血沸騰心潮澎湃的八十年代重疊。這或許是我的朋友們以及和我的朋友經歷相似的人們在離開故土後恣意綻放徹底自由的部分原因。但究其根本,顯然,隻要有合適的土壤,我所屬的種族,我親愛的同胞們不比任何種族的人們遜色。他們充分理解規則和自由的關係,他們奮力開發自我的潛能,盡心拓展人生的空間。他們每壹個人都擁有壹個宇宙。

 

而我從小聽說過的,在故事裏讀到的,關於人不要離開故土,否則成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人生必定枯萎的說法,最終被事實證明是無稽之談。

 

不過世界發展並非直線,更非總是向上。從那時起又過了十幾年後,大批有錢有權的投資移民和大批有有錢有權的父母撐腰的小留學生蜂擁來到海外。他們的自我認知和自我定位和當年隻身闖蕩江湖的我的朋友們有很大不同。可以說他們幾乎把左右我們來自的那個社會的生態完整搬到了海外,同時因為自我感覺良好,幾乎無視這個社會與彼地截然不同的遊戲規則。這話說來話長,不說也罷。讓我說回我的朋友們。

 

那時來自大陸的通過念書或者技術移民出國的華人人數不多,缺乏聯係。但是我們生逢其時的是電腦和網絡時代。有電腦專業的新移民適時創建了中文網站,不光提供信息交流的平臺,而且讓人們可以在論壇上召集活動,共同遊玩,後來博客開始流行,我和我的朋友們在這裏找到敞開心扉,釋放激情,了解自我,也認識他人的驛站。這個驛站裏我們各自的博客就是我們的房間,我們冥想,狂書,串門,應和,如同草原上徜徉的馬群和天空中飛翔的鳥群。我們在異鄉最初人生地不熟的艱難和寂寞裏遇到真情和慰籍。

 

論壇和博客後來都式微,更強大更有滲透力的手機和自媒體引領了新的時代潮流。但這些不是我的重點。我和我的朋友們早已不再是網上的名字,而成為現實生活中親人般互相守望的靈魂。我們各自的自尊和驕傲,努力和綻放,我們互相見證。

 

我的朋友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選擇離開家園,來到異國定居。從壹開始,他們內心裏就有不肯終生蟄居壹地,想要把世界看得更明白的願望。從壹開始,他們的思想和靈魂就是開放的,敢於接受挑戰,同時也敢於承擔損失。他們無需準備,他們就是內心有火焰,行動有風聲的人。十幾年後,我的這些朋友們各自安定下來。有的邊工作邊在大學修課,終於拿到了自己喜歡的專業的學位。有的從未閉上觀察的眼,從未放下寫作的筆,人生中壹切親歷和見聞,都化作她專欄裏入木三分的通透文字。有的醉心徒步和爬山,十幾年來幾乎爬遍了我們所在的地球上最美麗省份的每壹座山,看遍了野外深處的山花和湖水。有的壹直在做誌願者,直至成為議員候選者,這裏麵沒有私利可謀,需要的是為自己和為理念發聲的熱情和決心。

 

亦有朋友事業穩定,歲月靜好,卻從未停止關註彼岸之變幻風雲,他在微博裏寫下壹篇又壹篇文章,深入淺出講解什麽是百花齊放,什麽是縱情歌唱,什麽是市場的偉力,什麽是個人的榮光。

 

有時候我感到奇怪。他們和我壹樣,是從那片土地上走出來的人,而我在餐館的的同事,以及後來山明進入餐館行業後遇到的他的同事,都壹樣是從那片土地上走出來的人。人和人本質並無區別,更何況我們大家都還有同樣的種族和文化背景。為什麽我在網站上遇到的人們友善,熱情,有勇氣,有韌勁,就像這個社會土生土長的人們壹樣,從不放棄,無論到什麽年齡,何種境遇,都會讓自己的人生綻放出光。而我在餐館工作時遇到的同事,卻十幾年,幾十年,日復壹日,在排擠,拉幫結派,討好,和算計中消磨自己的生命呢。

 

十幾年後,我曾經回到我當年打工的餐館。我帶孩子在市中心看自豪大遊行,於是就走到同壹條街上我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餐館就餐。餐館名字裝修都沒有變,隻是顯得老舊了,當年就餐時要排隊等位的輝煌也已經不再。但替我點單的卻還是當年的同事。我擡頭看去,收銀臺裏都是陌生麵孔,開放式廚房裏的十幾位廚師,有壹大半並沒有換人。於我而言是驛站的中餐館,對我的有些同事來說,就是終生的田地和作坊。

 

山明後來也成為另壹家餐館廚房裏的壹名廚師。他遇到廣東人,臺灣人,香港人,福建人,上海人。他在廚房裏遇到的人事環境之復雜,比我遇到過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半年多後,他基本技術已經熟練,站穩腳跟,而廚房裏原來的廣東大廚跳槽了,新來的大廚是不說廣東話的上海人。廚房裏的氣氛開始變化。而這變化,無非是對壹些人有利對另壹些人無利罷了。

 

我壹開始就不願山明進餐館打工,但餐館確實是不會說英語的人們在英語大環境裏得以謀生和立足的少有的幾個工作場所。所以山明終於也進入餐館行業。他適應起來卻比當年的我容易些。究其原因,無非是他在國內底層摸爬滾打過多年才出來,而我出來時,並沒有多少所謂的社會經驗和人生閱歷。

 

而我也見識到,十幾年已經過去,在異國他鄉生根發芽遍地開花的中餐館的生存環境並沒有改變。以後會怎樣,不得而知。

 

或許因為語言能力的限製,進了中餐館打工的人們都是在異國他鄉生存不易的人們。他們不懂英語,基本難以知道自己所在的社會發生的事情和相處的方式,也感受不到這個社會個人蓬勃發展的氣氛和自由選擇的可能。事實上,對他們來說,選擇並沒有那麽多,生存並沒有那麽容易。於是,危機感時刻存在,安全感嚴重欠缺,在我們來自的那片土地上浸淫過和掙紮過的人們,自動翻版了故土拉幫結派和欺下媚上的階級模式。我工作過的前臺的收銀們會說英語,但既是在中餐館,也壹樣要被那種迥異於整個社會的黑暗江湖風氣籠罩和左右。就像林中的潭水,無法改變顏色和溫度。

 

但好在這裏終歸是不壹樣的社會。這裏終究是公平的。最低工資是政府製定的,養老保險和失業保險是老板必須繳納的。壹個人如果工作能夠勝任,工作態度沒有問題,就不會,不可能,也不允許真正長久被人欺負。人事關係的復雜在哪裏都不可避免,無論是什麽人種,隻要在群居社會,都壹樣要遭遇性格和思維的千差萬別帶來的矛盾和沖突。但我和山明先後進入中餐館遭遇到的無緣無故的歧視和淩辱,卻毫無疑問,是壹些從說中文的大環境遠涉重洋依然踏入說中文的小環境的人們頭腦裏根深蒂固的社會運轉格局和人際關係模式。更糟糕的是,故國打開大門,樂於學習,擁抱變化,人們的胸懷也日行千裏,這裏的說中文的小環境卻如同被時光之車甩脫擱置在森林中的孤寂車廂,停留在過去的程序和記憶裏,失去了進步和進化的能力和機遇。

 

我在華記工作壹兩年以後,曾經有機會見識給我看過最多顏色的兩三個同事不同的壹麵。上班時我們都穿印有店標的T恤製服和黑褲黑鞋,人人看上去如同機器,了無差別。但是有壹天,我在羅伯遜廣場下的輪滑場看到那個和我們經理關係好得不壹般的同事。那個三十多歲的女子本來就麵容姣好,此時她身穿短裙和牛仔外套,頭發編織了精致的辮子,和平時在餐館裏依靠著櫃臺慵懶站立的樣子判若兩人。她在輪滑場上像蝴蝶壹樣翩翩起舞,臉上放射出自內向外的光。我在場外觀景,偶然看到,好像突然看到舞臺下卸妝的演員,我眼前的人生景觀瞬間變得更完整和真實。

 

此時此刻的她毫無疑問是美好的。她的身材是好看的,她輪滑的姿勢是優雅的,她臉上的自信和投入是毫不做作的。完全可以判斷,她此時的內心也是純潔和有愛的。盡管她曾經在工作中表現出無底線的虛偽和壓榨,盡管她曾經被同事在背後謠傳說會往不喜歡的客人的咖啡杯裏吐口水,此時此刻的她呈現出的是在沒有外界因素作用的情況下的自然狀態,我相信這個狀態是她自己真正喜歡和追求的,也是她自己內心中自身存在的價值。從餐館禁錮的四壁中走出來,走到陽光下,暗麵就將失去存在的必要,逐漸消散。

 

還有壹次,我工間休息結束,準備回去上工,在餐館門外遠遠看見那個麵目冷淡,似乎永遠高人壹等的來自香港的女同事。她蹲在人行道壹側,在和壹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說話,旁邊還有壹個六十多歲的老婦,從長相看,是她的母親無疑。

 

我從他們身邊經過,可以清晰看到那個男孩和她長得很像的麵孔。猜測這是祖孫三人是八九不離十的。但這個場景後來長久留在我的腦海裏,不是出於八卦心理,而是因為當時在我心裏陡然升起的驚異。

 

我驚異,因為我在我這位女同事的臉上看到了我從沒見過的溫柔和關懷。這位身材削瘦的女士戴著壹副黑邊眼鏡,每天高昂頭顱走進餐館上工,又高昂頭顱收工離開餐館。她並不是不會微笑,對經理和另外兩位本土長大的同事,她表現得很正常,其他人在她眼裏,則如同不存在。我剛上工就和她搭過檔。壹個工期三四個小時,她沒有正眼看過我,沒有和我說過壹句額外的話,更別說教我或者幫我。好在我記憶力強,動作也快,知道了程序怎麽使用以後上手很快。至於她對我態度居高臨下,我既無暇顧及,本身也性格硬氣,絕不肯主動討好。用餐高峰期忙得腳不沾地,卻非如此應對,和她搭檔時必被她的冷暴力折磨到驚慌失措,丟盔棄甲。

 

後來經理幾乎不再排我和她搭檔,而是讓我們分別在堂食和外賣的兩處收銀臺分別上班,各自和不同的同事搭檔。我從未向經理提到過半句工作中的不快,是不是她對經理表示過不樂意,我不得而知。也可能就是經理通過自己的觀察采取了這種他認為最能解決問題的方法。雖然很少再搭手,但畢竟同在壹個餐館上班,低頭不見擡頭見,她的無視依然毫無掩飾,十分粗魯地明顯。

 

有段時間我產生濃厚興趣,不知她內心究竟對我有何不快和不滿。最初我以為她是嫌棄我是新手,拖累了她,後來發現她或許是嫌棄我不會說粵語,而她本人不會說普通話,或許她認為大家來自不同世界,沒有交流的必要和可能,而且顯而易見,她對我來自的世界有深深的排斥和歧視,這種歧視和國內城裏人看不起鄉下人,體製內的人看不起體製外的人本質上沒有區別。再後來,我發現她並不隻是不願意和我打交道。我之後餐館裏漸漸有更多不會說粵語隻會說普通話的員工,對這些新員工,她壹律連點頭致意都不肯應付。不僅如此,她對餐館裏同樣說粵語,但是並非來自香港,而是來自廣東省的員工,亦無壹有額外的笑容。

 

但她工作能力很強,動作快,出錯少。這壹點是有目共睹的。同樣來自香港的經理顯然對這些都看得很明白,或許這也是他排班時有意調整的原因。是這位四十來歲的經理決定招聘我在這裏上班的。他也不會說普通話,麵試時我們的語言是英語。但他顯然和我那位女同事對社會有不同的應對方式,而且他和我那位女同事所處的位置不同,他需要以工作為出發點,標準也就不同。他隻是前臺經理,他不可能改變中餐館內部頑疾般存在的人與人之間的爭鬥和排擠,他還是其中隨波逐流的壹分子。例如另外那位我在輪滑場偶遇過的女同事,傳聞中依仗的,就是這位每天滿臉笑容的男經理。但無論如何,討論流言蜚語是沒有意思的事情,我想表達的是,不管是因為餐館的實際需要,還是因為他的社會閱歷,這位經理在我最初的艱難處境中是幫助和支持過我的,我需要感謝他。

 

再說回到我在餐館門口看到的那壹幕。那是秋天的下午快到五點的時候,太陽已經接近西斜。本地永遠純凈的金色陽光打在我的那位女同事和她兒子的臉上和身上。母親蹲在兒子麵前的造型和形象如此典型,和所有以親情為主題的小說和電視壹樣,百發百中地打動人心。

 

那個時刻我突然感到水落石出的釋然。女同事在我心裏的印象從片麵的刻板的誇張的二維圖像回歸到立體的真實的可觸可感的三維實體。沒有例外,我們所有人都壹樣,她也壹樣,我們都是普普通通的人。

 

都有愛,有家庭,有感情,有牽掛,都會笑,會哭,會卸下裝扮,會敞開心扉。在為人在世最基本的層麵上,我們是相通的,我們所有人都是相通的。

 

我們也都壹樣不完美。我們自負,偏激,從自己的立場去看待和處理問題,對自己不了解和不熟悉的事物往往排斥,害怕,貶低,寧願任由來自書本或者道聽途說的扭曲和抽象印象左右自己,也不願意放下成見,張開雙臂,歡迎和擁抱和我們自己本質上了無差別的異地的世界和他方的人們。我們互相爭鬥,互相傷害,互相折磨,互相猜疑,我們到頭來損害的,無非是我們所有人共有的內在的自己。

 

那個被陽光解除護罩的時刻後來也成為我記憶中永不消磨的壹部分。那縷陽光也折射到我的身上,變成了我打開新天地的金色鑰匙。

 

 

13 花園

 

後來我和我網上相交的朋友和爬山的朋友變成現實生活中的朋友,我們彼此了解到各自工作環境和人事關係的方方麵麵。他們有的是醫院護士,有的是IT專家,有的是地產經紀,有的是會計。後來我自己離開餐館,上學,成為壹名幼師。我的同事圈子也和在餐館時大不相同,和我同事過的有白人,有原住民,有南亞裔,還有的來自非洲,拉丁美洲,中東,東南亞,東亞。這樣回憶起來,竟幾乎涵蓋了世界上所有的人種。但不管是我朋友的經歷還是我自己的體驗,有壹點是不變的,那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差異,有矛盾,有摩擦,有沖突。人和人的思維,態度,方式和性格千差萬別,永遠不可能達成完全壹致。但雖然如此,隻要規則製定完善,分工明確,職責清晰,出現問題時進行交流和溝通,就不會有大的問題。至於誰和誰關係更密切些,誰比誰在哪方麵的工作能力更強些,那些不屬於基本麵和公共領域,就像花園裏不同品種的花朵有不同的顏色和形狀,人們對花兒的欣賞上升到了個人和審美的層麵,建設在各種植物已經和諧布局和互補搭配,並得到充分的施肥和澆灌的基礎上。所以有偏愛和傾向不要緊,有習慣和性格不要緊,人和人本來就註定不同。但要緊的是園丁,要緊的是土壤。隻要園丁不亂來,隻要土壤不枯竭,壹切自會欣欣向榮,就像春華秋實,日落日出。

 

所以我和山明在中餐館遭遇過的毫無道理緣由的超出常理的經歷,也隻能算是人世間同樣存在的難以避免和消除的奇葩。可悲的是,這樣的奇葩亦有土壤,還會發芽,還將和常識意義下的美好花園長期共存下去。

 

 

14 社會

 

山明初進餐館時是打雜,這之前,他還在壹家夫妻經營的果蔬超市工作了幾個月。他比我經歷了多壹層困擾和掙紮。那就是對職業本身和自我身份的重新確認和認同。

 

他工作壹個月後,有壹天他休息的時候我帶他去鹿湖邊散步。他同意前往,但毫無心思欣賞秋天湖邊層林盡染的美景。我和他聊起工作上的感受,我才驚異地發現他正經受讓他仿徨失措的沖擊和失落。

 

和我當初的經歷不同,這份沖擊主要不是來自於老同事的欺負排斥,而是出於對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強烈的難以接受和無法認同。

 

他來之前我和他認真討論過。我告訴他到壹個新地方,要生存,最開始壹定會艱辛,壹定會從不需要太多技術的體力活幹起,慢慢學習摸索,才能開拓發展。我也告訴他,語言很重要。如果慢慢學會日常英語,就算始終從事的是基本的體力工作和服務行業,選擇也很多。但如果英語不能過關,就可能始終在華人工作圈子裏討生活。

 

他告訴我他已經認真思考過,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他知道,人近中年前往異國他鄉,壹定會要吃苦奮鬥,才能立穩腳跟。

 

我沒有多少擔憂。山明在和我重逢乃至走到壹起前,已經失業了不短的壹段時間。他被命運甩入那個社會自生自滅的外圍空間,成為被時間驅動裹挾被動前行,無力改變自己的位置和走向的隕石或者流水中的壹份子。然而這樣的比喻太過殘酷。那個社會的外圍遠比內核龐大,而所謂外圍中無名無姓僅剩數字的人群,卻實實在在是壹個又壹個有血有肉有需求有欲望有愛有恨有思想有靈魂的個人。他們的孤寂和無助,山明深深體驗過。

 

所以我想,山明到這裏來,雖然會辛苦,但是付出努力,就能得到回報,不像原來,連工作都找不到,連生存都成問題,更別提休閑和發展。我想他是會很快適應踏實的吧。

 

所以他的反應出乎我意料之外。

 

在鹿湖清澈的湖水邊,他臉色陰沈,情緒低落,我壹言不發,心有微詞。我們繞湖壹周,回到停車場,上車回家。我們都知道,此時彼此之間的距離遠如冬天和夏天之間的距離,熱帶和北極之間的距離。但我們不可能不歡而散,我們還要繼續乘坐同壹輛車,我們還要繼續共有同壹片天空。雖然我心中透徹,亦能在短暫的困惑後看清楚他問題的癥結,但若他在黑暗中,我就也在黑暗中,他尚在穿行隧道,我就也在穿行隧道。我們的命運和我們的人生交織在壹起,自由和開闊的境界還在前方,我們還未共同抵達。

 

後來我反復琢磨,為什麽山明和我在對待工作時最初的態度有這麽大的區別。原因可能來自多方麵,但最重要的恐怕是因為山明出國時已經年逾四十。這個年齡正當年,然而亦已經有相當的人生閱歷和經驗。過去的壹切都已經在他腦海裏留下深刻烙印。不管自覺還是不自覺,不管他對自己的過往曾經怎樣深刻反思,他所在的社會環境對他潛移默化的影響難以在實際生活中瞬間消除。

 

他曾經在國有企業財務科工作多年,後來成為科室領導。國有企業改製,大批職工下崗。他個性獨立,未有在之前的歲月裏拉幫結派找好後臺,結果也成為下崗大軍的壹員。隨後他陸陸續續打過幾份工,都是在辦公室從事財會工作。也就是說,他壹直是個坐辦公室的人。後來他再次失業,很長時間都沒能再找到工作,再到後來我們重逢,我們彼此的命運改變軌跡,我們對人生的認識和探索才開始交織在壹起,在碰撞和融合中共同發展和前行。

 

而他從壹個坐辦公室的人成為壹個從事體力勞動的人,恐怕是他最開始時在心理上難以接受的。他在夫妻檔小果蔬超市工作的那段時間裏,他的工作就是把到貨的壹箱箱水果和蔬菜搬到冷庫的貨架上按時間順序碼好。壹箱的重量在二十磅到三十磅之間。他這壹搬運的過程通常要持續兩小時。搬完了貨還要上貨。也就是把水果和蔬菜壹箱壹箱搬出去,加到外麵的貨架上。加的時候要把舊的換到前麵的位置,新的放到後麵,還要排列得整整齊齊。加好了貨還要理貨。西蘭花的菜頭要壹個壹個拿出來削掉。玉米要壹個壹個把皮剝掉,蔬菜上的黃葉子要壹片壹片剝掉。諸如此類,不可勝數。上早班開檔,把壹大筐壹大筐的果蔬推出去,陳列在店門口。上晚班收檔,店裏的衛生全部做壹遍,再把早上推出去的果蔬拖回來。

 

剛上班沒多久,他回來告訴我,他不知道那種橫條形的長拖吧是往前推的,幾天都往後拖,好費力。這天才終於有壹個菲律賓裔的做兼職的同事指點了他。又壹天,他回到家,說他彎著腰翻檢了兩大筐蘋果,腰酸得不行,手壹直保持抓蘋果的姿勢,也僵硬得幾乎合不攏。

 

這種身體上的疼痛和不適起碼持續了半年。每天回來,肌肉的酸麻和疲憊仍然在跟隨著他,早上起來,他的第壹個動作就是抓握雙手,看看是否能順利抓攏。我去中國人的藥店買舒筋活絡的藥水給他搽,這壹搽就是兩年。半年以後,身體對工作需要的勞動強度基本適應,不再產生那種仿佛隨時會崩盤的危機感,但每天需要消耗的體力仍然是實打實的,每天的勞累也都是實打實的,不可逃避的現實。

 

我想他在工作的最初階段,壹定經常想起他剛畢業時在水泥廠工作時的同事。他畢業分配時,老父親沒有去找關係,也沒有人脈關係,於是他被學校分配到工業局後,檔案被壹級級碾轉下傳,最後落到鐵路邊壹家兩三百人的水泥廠。山明前往報道時,就被廠裏僅有的三座筒形辦公樓兼宿舍樓,以及籠罩全廠範圍的鐵灰色驚到。那種鐵灰色是空氣中飛揚和地麵灑落的水泥的顏色。隨後的十年,山明就將在其中壹間辦公室裏度過他在和我重逢前人生最穩定的壹段生涯。他先是會計,後來升任財務科長。如果不是後來中央下令讓企業關停並轉,同時改革計劃經濟,任由大批國有企業破產,山明大概不會想到他也會成為數量龐大的下崗大軍裏無能為力的壹分子吧。

 

這些是後話。當時山明去廠裏報道前,不會想到自己的工作單位會是這樣壹副灰頭土臉的模樣。他報了道從廠部辦公室出來,在樓外遇到壹個工人模樣的人。那個中年男人瞅了壹眼山明,問他是不是來報道的?山明說是。那人說,這樣的地方妳也來?說完,那人搖著頭,自顧自走了,留下山明壹個人站在那裏發楞。

 

我想這是山明人生中最早遇到的理想和現實的沖突。那個中年人的話後來想來不幸如同預言。但那時山明還很年輕,未來長遠,愛情尚在甜蜜期,沒有什麽能真正讓他消沈。何況他天性務虛,那時有壹份穩定的國家工資,對現實的嶙峋尚可視而不見。日子就壹天天過了下去。

 

但他坐在樓上辦公室裏,輕輕鬆鬆,每月做做並不復雜的賬務,樓下車間的工友們壹天又壹天壹年又壹年搬運水泥的場景,卻紮根在他腦海裏。後來他和我講述過多次。

 

那些工友們都是三四十歲的男人,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從廠房裏把壹袋壹袋包裝好的水泥扛到小推車,再推到倉庫去壹袋壹袋碼好。需要出貨的時候,再壹袋壹袋把水泥裝載到貨車的後車廂裏。水泥袋形狀類似枕頭,重量每袋達到壹百公斤。工人們彎腰抓住袋子的兩個角落起身,上肩,肩負水泥袋行走,到放下碼好,每壹個步驟都需要付出巨大的體力。而這樣的操作,他們每天要重復上百次。至於水泥搬運過程中飄揚的粉塵給工人們的健康帶來的威脅和給環境帶來的汙染,在山明仍在水泥廠之時,尚屬最基本的生存問題之上的奢侈問題,尚沒有人在意或者考慮。基層的工人們,包括坐在辦公室裏但是不懂得和領導搞好關係的山明,當時不會想到,汙染問題會成為他們後來集體失業的表麵原因。

 

當山明每天把壹箱箱蔬菜和水果從超市後門搬進去,搬到大型冷庫裏碼好,當山明站在壹筐蘋果前,壹次次彎腰把蘋果撿出來排列好,當山明回家躺在床上,活動自己的雙手卻幾乎握不緊拳頭,翻動自己的身體卻感到腰腿疼痛難以忍受,他壹定想到了當年坐在二樓門窗緊閉的辦公室裏,喝著茶,看著報紙,遙望樓下工人們扛著水泥躊躇行走的情形。

 

這委實是巨大的落差和變化,所以山明最初的不適應和不習慣也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何況身體上的勞累還和思想意識裏根深蒂固的認知被顛覆交織在壹起。

 

中國念過書的人,人人都知道壹句話,「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腦力工作者屬於統治階級,體力工作者屬於被統治階級。這句話存在了兩千年,就被人們引用和信奉了兩千年。對壹個直到壹百年前都是王朝更替,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地方來說,讓人們相信這樣的說法是非常實用的。絕非人人平等的等級社會於是有了理論依據。整個社會不是分工和合作的關係,而是管理和被管理的關係。

 

當下的中國不再有皇帝,據說人民翻身當家做主人。但或者是慣性使然,或者實質如此,壹切根深蒂固的觀念和說法依然適用,包括上麵提到的人和人的分野。

 

於是努力讀書,考大學,畢業分配國家工作,進入體製內,宛然就是進入了「治人」階級的內部,也就成為人人讀書追求的目標,就像王朝時代的壹次又壹次終生不懈參加的科舉考試。至於有的人生來就有統治階級血統,從壹開始就不需要奮鬥和攀爬,那是等級社會裏另壹個從古到今仍然存在的故事,此處不多說。

 

山明是畢業分配進水泥廠的,他的身份是「國家幹部」。那麽也就是說,他其實壹開始也是進入了體製內的。但是進入體製內,卻不按照體製內的潛規則行事,是要遭人側目的。他不懂得和自己的直接上級搞好關係,又完全沒有討好過廠裏的最高領導,於是終歸在大變來臨時被甩出了漩渦。

 

但在此之前,雖然山明每天工作之餘最大的愛好是看歷史書和哲學書,但他看的多局限於中國歷史和中國古代哲學,諸如史記,二十四史,諸如老子,莊子。這樣他壹方麵信奉仙風道骨清凈無為的人生態度,另壹方麵又堅信社會必然是等級社會,人和人之間必須鬥爭。

 

這樣的觀念讓他初到異鄉的打工生涯變得加倍難以適應和接受。他在和蔬菜水果艱苦對抗的時候,壹方麵身體的疲勞前所未有,難以忍受,另壹方麵,這種從事最底層的體力勞動的感覺也比想象中更讓人委屈。盡管他在出國前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預想過了壹切可能遇到的情形,但壹旦進入現實才發現,心中的壁壘最難消除。

 

到後來,山明會認識到這裏雖然壹樣有結構和分層,壹樣有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壹樣有窮人和富人,但整個社會的架構以及每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和地位,都和我們來自的社會迥然不同,他會發現,人類也可以有這樣並不需要等級森嚴和妳死我活的運行模式。但他內心這樣的變化還有待時日。他還需要在這個社會裏浸淫更多時間,他才會漸漸發現他從事的體力工作固有的尊嚴。這份尊嚴不是來自良心或者道德,而是來自製度的保障。他會發現,不管老板是什麽樣的人,他的工作時間和休息時間都能得到保證,他的薪水和加班費不會被克扣。他會發現,工作固然辛苦,但其他地方幹活的人們也壹樣在工作時間內全力以赴,不管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在這個社會都無法靠混日子打發時間就可以拿到現成的工資。他會發現,每壹份工作都有其挑戰和智慧,也都有其優勢和價值,沒有哪種工作是單純的勞心或者勞力。而偏體力的工作帶來的酣暢睡眠也讓人心曠神怡。他會發現,他的工作和所有其他工作壹樣,受到尊重,不被貶低,各式各樣的顧客們都對他的幫助表示真誠的感謝就是證明。他會發現,工作和生活在這裏是不需要混為壹談的,沒有任何人需要去討好,如果不合適,憑自己的努力就能找到新工作,而不會像他曾經經歷過的那樣,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他會發現,固然不同的工作工資有高有低,但最低限度的工資都足以讓人擁有起碼的生存的體麵。而這對壹個本來就並不渴求太多物欲的人來說,最基本的安寧已經得到保障。他會發現,如果加班,就壹定有加班工資,打工不是像他曾經的那樣賣身給老板。下班後,他的時間是自己的。看新聞和講座,讀歷史和哲學。Youtube上的中文時評對他來說具有顛覆和洗刷的效果,他到圖書館去借書,發現竟然有那麽多中文書,關鍵是,竟然有那麽多他在國內從來沒有讀到過的歷史書和紀實書。而圖書館裏有那麽多看書的人,這也是他原來在國內幾乎沒有見到過的。在求「道」的道路上,人和人沒有高下之分,大家的探索都可以無窮無盡,就像廣袤的宇宙中每壹顆獨壹無二的星辰。

 

山明在工作之餘陷入如饑似渴的閱讀。各個民族和國家不同的發展歷程,各種製度和係統各自的形成經過,各個社會迥異的結構特點和好壞優劣,他原來都有理論上的了解,盡管由於信息來源存在嚴重的偏頗和遮掩,大致的階段和定義他是知道的。到現在,他終於有了第壹手的感性認識,他才開始撥開曾經遮住雙眼的浮雲,得以看到完全的景象。縱然他來到這個社會時已經很晚,他的人生已經步入中年,職業上不太可能再有太大的發展,但職業為生存必需,本來就不是第壹重要的。最重要的人的頭腦和精神所能抵達的寬度和廣度。

 

對個人來說,無需出書立著,不必昭告天下,隻要內心越來越開闊,頭腦越來越清晰,精神越來越強大,個性越來越獨立,人生就有價值而無缺憾。而現在,山明在辛勤的工作中逐漸發現通往這個方向的通途,他意識到個人的存在和平等的真實。他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15 品質

 

但工作的強度是擺在眼前無法逃避的事實。山明的體格之前要算強健,但終歸是業餘鍛煉的水平。而每天都在工作時間裏麵滿負荷運行,在他人生中前所未有。

 

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看到山明身上最閃亮的品質: 堅持。

 

最初的不適應漸漸被時間帶走。他中間換過壹次工作,休息了十天,每年回國探望父母,放假兩周。除此之外,他從未停頓,壹直在全職上班。

 

時至今日,六年已經過去。他的吃苦耐勞得到了長足的證明。每天他早出晚歸,在餐館廚房竈臺前站滿整日。周末和節假日生意繁忙時猶如打仗,他也是壹周又壹周迎接挑戰,偶有低落,但從沒想過放棄和逃避。

 

時間是最好的考場和實驗。如果說最初山明因為初初接觸體力工作表示難以接受,讓我先感到詫異,後來細想又合情合理,那麽這些年來山明的辛勤工作則實實在在贏得了我的傾佩和尊敬。

 

畢竟我們在壹起前各自道路曾如此不同,畢竟他之前人生道路坎坷崎嶇,幾乎墮入深淵,我曾懷疑過在時運不濟之外,是否也有他本人不夠努力的因素。但現在,我為我曾經對他產生過的缺乏信任感到羞愧。山明確實是璞玉,是嵌在巖石裏的金子。他過去的失意,不是他個人的過錯,是社會結構和社會運行方式的失敗,是體製對個人無情的吞噬。

 

現在他來到此地六年,進入餐館行業後從打雜到幫廚,再到廚師,他已經用自己的勤勞和刻苦獲得了謀生的技能和長久的穩定。他買了吉他,從國內帶過來大量書籍,又不斷在圖書館借閱書籍,Twitter和Youtube每天讓他可以了解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麽事情。他青年時曾經以為會長久以往的琴棋書畫詩酒文章的生活再度成為現實。不同的是,他的視野遠比原來開闊,他的思考遠比原來深刻,他眼前的迷霧逐漸抹去,他工作時身在廚房壹隅不懈勞作,下班後精神卻在無限寬廣的空間和無限縱深的時間裏盡情暢遊。

 

但我當然也知道他心裏有遺憾。他讀高中時的理想是大學讀哲學係,探尋壹切形而上的問題。這個理想僅僅因為壹場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打架事件就化為烏有,在以後的歲月沈浮裏再無實現可能。不說他後來報讀了他自己並不喜歡的財會專業,從此成為壹名他並無熱情的會計,就算他或許可能通過自學考試重新獲得哲學專業的文憑,那樣的考試完全是為拿文憑而設計,完全是背書,填寫固定答案,和他理想中的自由思考和激情辯論相去甚遠。所以事實是,在我們的母國,高考或中考,基本上確定了人壹生的事業走向,以後基本再無改道或者重新再來的可能。

 

現在他來到這個自由的國度,成為壹名廚師,這在他僅能說有限英語,年齡也直奔五十的前提下,已經算是有相當的發展,基本上再無改行的可能。

 

他不抱怨,他很感恩。但我仍替他感到遺憾。我說山明,我知道妳的潛力,我也知道妳的態度,我更見證了妳的堅韌和忍耐,投入和熱情。妳不比這個社會的任何壹個人遜色。如果妳在這裏出生長大,如果英語就是妳的母語,妳必如魚得水,酣暢自如。妳不會找不到工作,妳不會有力無處使,任何時候隻要努力,妳都不可能養不活自己。如果妳高中畢業沒有讀到自己喜歡的專業,在以後的歲月裏妳始終有機會申請學校,重返校園,獲得真正有意義的深入靈魂的學習。妳有可能成為壹名作家,妳也可能成為壹名教授,妳有可能當壹名老師,也有可能是壹名圖書館員。如果平行世界真的存在,這個世界裏的妳,必能上下求索,替妳實現人生夢想。

 

但是現在也很好,不是嗎?妳走過彎路,受過挫折,見證過黑暗,也感受過惶惑。現在大地終於變得明朗,妳仍然重負在身,但心意已決,再無猶疑。塵世的道路有千萬條,妳走的絕不是最輕鬆的壹條。但精神的道路是妳的命運,不管曾經偏離還是迷失,妳終歸會回到正軌,妳終歸會抵達羅馬。

 

 

16 工作

 

我還需要再回顧壹下「工作」這個詞。

 

人活在世上就要工作。工作不僅僅和賺錢有關。人需要自己養活自己,人也需要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釋放自己的內在能量。人還需要在分工合作的社會裏做出自己的壹份貢獻,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成為壹個有價值的人。

 

當然有不需要用工作來謀生的人,他們生來或後天擁有足夠的權力和金錢。但他們同樣有他們必須完成的義務,他們同樣必須履行他們的身份和地位附帶的責任,例如皇室和繼承人。還有的則是雖然不需用工作來賺錢,卻仍然為他們信奉的事業努力奮鬥,因為他們人生的意義寄托於此,例如馬斯克和蓋茨。

 

他們和蕓蕓眾生相比畢竟是少數。我想說的是我自己經歷過的兩種不同的工作狀況。

 

出國時我還很年輕,那之前,我在家鄉宣傳部工作過好幾年。我是學校畢業分配進的單位,能進那個單位也自然是托了人找了關係,進去了以後我就是國家幹部,也就是說,我成為了體製內的人,從此旱澇保收,不管怎樣工資是壹定有的,額外收入則不同的單位有壹定區別。若隻想安安定定,在單位幹到退休養老是沒有問題的。

 

去年我回老家時曾重訪那個我的人生第壹工作單位。當年和我壹起進單位的幾個基本同齡的老同事還在,幾十年他們沒有動窩,就在我們單位那個小院子裏成家立業,居住在我們單位自己修建的宿舍樓裏。有壹兩個升任了領導,另外幾個也成了老資格。

 

我當時上班,單位有十四五個人。那時老家縣改市不久,我們單位剛剛構建,除了壹名部隊轉業的領導,其他的都多多少少在小城裏有些後臺或關係,簡單地說,就像家屬安置院。

 

而去年我回去,發現那個徒有虛名的文化單位已經增加到了四十多個人。這麽多人掛名在單位裏,占著國家編製,拿著國家工資,但是卻沒有這麽多活可幹。於是單位實施了輪流值班製。也就是說,所有的人分成五批上班,每個人壹周隻需上壹天班,其他時間在家休息。單位的福利和其他有油水的衙門比可算很慘淡了,但是基本工資是國家撥款,壹分也不會少。雖然發不了財,清閑也是讓很多人羨慕的。

 

我的壹個前同事於是就在辦公室裏苦練書法。時不時發到朋友圈裏炫耀壹下自己的壹手好字,並配上淡泊寧靜歲月靜好之類的文字。另壹名同事四十剛出頭,就每天在院子裏打太極拳。他說自己身體底子不好,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養生和保健。畢竟安逸的日子還很長。

 

如果我壹直在單位上班,從來不曾離開,那麽我會和他們壹樣,我不會覺得他們的工作作風和生活方式有任何不妥。我恐怕還會抱怨自己的單位不夠好,是清水衙門,沒有工商,城建,或者銀行係統那麽多的潛收入。就是現在回憶我自己出國前那幾年在單位的工作狀態,時間過去了這麽久,我仍然感到羞愧汗顏。

 

那是我剛走出校門的第壹份工作。我被分配到業務部門,同在業務部門上班的三名同事壹位是局長千金,壹位是部長太太,還有壹位是另壹名局長的兒子。我上班第壹周按時按點到達辦公室門口,但是吃了閉門羹。

 

慢慢就摸到了節奏。上午八點到十二點上班,九點前到沒問題,過了十壹點,就可以準備回家吃中飯。下午兩點到六點,三點前基本人能到齊,五點壹過,約定俗成的下班時間就到了。

 

我於是照著大家的模版開始了我的上班生涯。我也照著大家的模版打發我在辦公室的時間。我們部門的業務是檔案和專業書籍的整理和出借。檔案數量有限,專業書籍也相當老舊,因為財政對這壹塊撥款少得可憐。我們上班大部分時間都在喝茶,聊天,吹風扇,烤火,他們沒完沒了地聊天,我看小說,壹周壹天關門開會,政治學習。

 

然而我們終歸是對外開放的業務部門,總有客戶需要前來查詢資料。資料庫並不對外開放,需要我們根據要求進庫查找。有壹次壹個客戶過來查資料,我正在看小說。小說正到精彩處,我很不情願地放下小說,幫他到庫裏去找。找出來的文件裏沒有他想要的內容,他又提出新的要求,希望我再到庫裏重新查找。我又去了壹次,仍和他的需求有偏差。我明顯表現出了不耐煩,他也明顯有了討好的口氣。但他的懇求沒有打動我那顆想要看小說的心。我壹句「都找過了,沒有了。」,冷冷地打發了他。他不得不離開,而我馬上撲回到我牽掛惦記的小說情節裏。

 

很多年以後,當我真正意識到「工作」這兩個字的意義和價值,那名客戶臉上失望的表情才清晰浮現在我眼前。壹旦想起就不能忘記。每次那張臉從我的記憶裏跳出,都有如針紮,讓我的神經刺痛。

 

 

17 工作

 

毋庸置疑,我人生的第壹份工作是輕鬆悠閑的。如果我沒有什麽想法,我也就和我的同事壹樣,在那棟樓和那個院子裏壹直生活至今。

 

但如果我會接受那樣的生活,我就不是我。我無法想象壹生禁錮在壹個眼不能見耳不能聽的彈丸之地,我無論如何要離開。

 

於是幾年後我離開了我的單位,我離開了我的城市,我離開了我的家鄉,我離開了我的國。

 

但這樣的離開卻和我的工作無關,我彼時的渴望和向往均出自內心不可抑製奔流的熱血和頭腦無法回避強烈的意念。我行動的驅動力來自我心目中整體人生的願景。我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工作,在愛好,思想,愛情,和旅行之外,是人生至關重要,不可或缺,占據大量時間和精力的組成部分。

 

我當時不會想到,二十多年以後,我每天按部就班,兢兢業業,踩著鐘點壹天又壹天滿負荷工作,我不但不會視之為負擔,我還擁有真誠的熱情。我的工作對我自己和對我服務到的人群,對社會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我的工作和每壹份真實存在的工作壹樣,自有意義和價值。

 

離開我的第壹份工作後,我來到異國,進入餐館打工。那時工作就是工作,就是我要在他鄉立足必需的謀生手段。我努力,我拚命,我盡可能高效率,多線程,我不斷要求加班加點。我沒有任何失落感和不適感,或許因為我在過去幾年的辦公室生涯中從未真正進入角色,更因為我要強,我不能接受自己成為壹個逃兵和弱者,我更是珍惜我向往過憧憬過如今終於成為現實的遠方。

 

工作本身的意義和價值就在我日復壹日的勞動中逐漸浮現。我努力工作本是出於滿足自身的需求,然而我見證到,意識到我的工作給我周圍的人帶來切實的幫助和積極的影響。我開始重新掂量「工作」這兩個詞的份量。

 

最初給我帶來驚喜的是我工作的餐館的顧客。我除了做收銀,還兼職服務員。做服務員時我的效率和態度也是無可挑剔的。餐館常客不變的點單我壹兩次後就能默記在心。出菜,收拾桌麵和添茶送水的速度也毫不含糊。我確實很努力,態度很端正,而之所以如此,最初的原因是因為好強和好勝,是做事情做得完美時自己內心的虛榮和滿足。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我服務的顧客是有情感有個性,有可能和我發生互動的人。

 

我這種視顧客如流水的態度在壹些顧客不斷表揚和鼓勵我後發生了改變。華記規模不小,但那些顧客總是要求坐在我服務的範圍。他們離開時,總是用既誇張又誠懇的態度表達他們的滿意和感謝。有壹天,壹名常來的中年女士又獨自前來,她隻是消費了壹碗酸辣湯,總價不足五元。但她在桌上留下了二十元小費。或許她觀察到我們的小費並不是各名服務生各收各的,而是全部放在壹起再分攤。她特意和我們經理說明,這二十元小費是給我壹個人的。

 

我看到了小費,我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我沒有單獨拿到這筆高於平常的小費,但是我得到的點撥和提醒遠遠比小費本身重大。

 

顧客並非隻是顧客,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也並非隻是服務生,我的激情和誠意也能在他人的日常時光裏留下投影。

 

我從事的工作固然簡單,重復,也沒有多少技術含量,但和世上所有的工作壹樣,我在我們社會的壹個環節和壹個剖麵,給從我身邊經過的和我發生交集的人帶來波動和影響,時空中那壹個點可積極可消極的麵貌全由我的工作創造。固然美國總統和蘋果總裁們帶領和影響的人數和潮流要廣大億萬倍,但我的工作造就的那壹份圓滿同樣獨壹無二不可取代,我的工作和其他無數性質和形式不同但同樣不可或缺的工作壹樣,編織出舒展,平滑,沒有殘缺和漏洞的,無限延伸的人世的方舟。

 

後來我又做過服裝店銷售員,辦公室接待員,新聞翻譯和網站編輯。再後來我經過思考和選擇,在隻要有心有力,無論什麽年齡都可以重返校園的我的第二故鄉上了學,餘生成為了壹名幼兒教育老師。我做過的每壹份職業都在驗證我們大家的互相需要和互相依存。我付出的時間和努力不僅是讓我自己得以生存,同時也是在幫助別人。「工作」這件事,是必要的,值得的,有意義的,神聖的。

 

而這裏我說的工作,是誠墾的付出,是辛勤的汗水,是對等的回報,是自覺的需要。而我曾經從事過的把查找檔案的客戶丟在壹邊,隻管自己看小說的工作,以及我的前同事現在仍然還在從事的輪流上班,所謂上班就是到辦公室點名報道,工資由國家財政撥款,旱澇保收的工作,不是工作。

 

如果人們把那也叫做工作,如果人們還對那樣的工作趨之若鶩甘之若飴,那隻能說明整個社會的運轉和分配體係出了問題。世上沒有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若有人不需付出就可獲得,必有人竭盡全力仍兩手空空。但世界終歸要按照我們都認可的常識和規則運行,公平和平衡不可能長久被打破,秩序終歸要用或大破大立或小修小補的方式恢復和重建。

 

但大海那邊我的家鄉,什麽時候才會成為那樣的世界,我不知道。我所直接了解的是我自己的經歷和我同事的狀況。但我也知道,我的同事們最多隻能算體製裏的基層和幫閑。他們得到的其實很少。我不直接了解,但是耳聞目睹,道聽途說的種種不勞而獲,近年來,壹次又壹次刷新我的三觀,突破我的想象力。

 

已經是信息時代,我想我沒有仔細陳述種種見聞的必要。如今我的人生早已在遠離家鄉的這片熱土上展開。我和山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勞多得,勤能補拙。我們童年時學習過的格言和諺語逐壹得到驗證,我們對未來的計劃和憧憬也都有信念和規則的背書,不必擔心出現不講道理和不合規律的變故。

 

但在早睡早起的清晨,在即將被橘紅朝陽喚醒的靜謐中,我經歷過的往事不斷在我心中閃回,如同固執旋轉無法前進的走馬燈。在那個我夢牽魂繞的遙遠的地方,壹切仍然如故,壹切仍在繼續。

 

她如此遙遠,甚至越來越遙遠。她的遙遠不僅僅是地理上的不可觸及,更是對有機會自由創造的對每壹個人來說獨壹無二不可再得的人生的不可觸及。我在寂靜中伸出徒勞的雙手,我無法碰到她的指尖。可我滿心想念,我無法忘懷,我沒有選擇,我唯有等待。

 

 

18 勤勞

 

我還想說說「勤勞」這個詞。

 

中華民族是勤勞的民族,中國人民是勤勞的人民。這是我從小就學習過的句子,也是我從小就在心裏樹立的概念。如今我已在人世行走多年,我見識到的不僅有終生在壹地生活的華人,更有去到遙遠的異鄉開拓奮鬥的華人。我見識到的不僅有華人,更有世界上其他各種膚色各種口音的人們。勤勞這個本來單純的詞,衍生出了多重含義。

 

首先,中國人勤勞,這不是傳說,而是事實。這壹點在海外華人的奮鬥史上得到充分驗證。我和山明在中餐館工作時的華人同事,我認識的從事貸款經理,地產經紀,電力工人,會計等等不同行業的華人朋友,沒有壹個不是吃苦耐勞,加班加點,拚命幹活。每壹個人在異鄉都是人生地不熟,每壹個人都沒有背景和靠山,沒有父母家可以回,沒有親戚朋友可以投靠,每壹個人可以依靠的隻有自己這壹雙手。而我見到的每壹個同胞,都依靠自己的這壹雙手,依靠自己的不放鬆不歇氣的勤勞,為自己和家人壹步步打下根基,存下家底,創造出了穩定和紮實的生活。

 

當然亦有例外。我出國是二十年前,那時候國門剛剛打開不久,大部分移民都是通過技術或者親屬出來的,投資移民數量很少。現在二十年過去,故國號稱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財富急劇增長,富人大量出現。因為向往此地的好山好水好空氣好教育而來到此地的投資移民數量也越來越多,終於成為了引人註目的現象。富人們來到此地,大手筆買房安家,孩子們進好學校上學。媽媽們居家接送孩子,照顧起居。賺錢的爸爸們呢?英語水平普遍有限的有錢的爸爸們呢?他們是不是會和當年出國的我們壹樣,去餐館,超市,工廠等等地方找份體力活呢?基本沒有。

 

他們在國內已經賺了很多錢,這些錢當然不是靠打工得來,現在他們來到沒有人脈和關係的異鄉,要像在國內那樣來錢快捷,幾乎不可能,但要他們去找份工作來賺取時薪,無論從心理還是生理,都更無法接受。不工作呢,生活下去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語言不通,壹個人也不認識,心靈的空虛和時間的空虛都很成問題。於是「好山好水好無聊」這樣的生動說法也流傳開來。

 

然而暴富的人無法不產生坐吃山空之虞。按匯率壹換算,金錢消耗的速度快得驚人。還是要回國內去賺錢,同時繼續過「人上人」的生活。於是,孩子們和媽媽們留在異鄉,爸爸們成為空中飛人。他們大部分時間留在國內,按照原來的渠道和路徑,源源不斷獲取財富,小部分時間飛來異鄉,和妻兒家人小聚,有可能的話保住自己的身份。

 

至於家庭分隔兩地,孩子沒有父親引導,妻子沒有丈夫陪伴,這些本來是人生最必不可少的最根本的元素,在經濟麵前退居次位。用勤勞這樣的詞來形容這樣的生活方式,不能不說是荒唐的。

 

但中國人並非出了國,沒有靠山和退路時才勤勞,絕大部分中國人在自己的母國就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從未停止勞作的人們。這部分中國人大多不是體製內的人。如果說出國的人們人生地不熟,缺乏安全感,所以拚命努力,那麽這些從未離開國土的人們所擁有的也不過是虛幻的熟悉感和相依為命的寄托感。除此以外,真正能讓他們高枕無憂的落到實處的保障,壹樣也沒有。他們壹日不勞作,就壹日不得食。

 

例如每天早晨推著小車在路口賣烙餅的下崗夫妻。他們的小推車壹頭是爐子,壹頭是櫃子。他們不管刮風下雨,寒冬酷暑,壹天也不曾不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裏。我回國暫居的那幾年,沒少買過他們香噴噴熱乎乎的烙餅作早飯。例如把孩子留在家鄉讓爺爺奶奶照看的農民工,他們在離鄉千裏的建築工地或者流水線工廠裏幹繁重的體力活,晚上睡在透風的工棚裏或者擁擠的集體宿舍裏,年末回鄉壹次,還可能拿不到自己辛勤工作壹年的工錢。這裏麵就有我六十歲還在鄰省修橋,結果手臂被墜石砸傷的叔叔。例如山明的那位多年來壹直在當小區保安的朋友。他住在父母留下的拆遷房裏,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每個月的工資僅僅人民幣兩千元。這份朋友介紹才得到的工作,他已經幹了八年,隻要身體能支撐,還會繼續幹下去。例如我的工廠倒閉後到南方打工的同學們,他們曾經怎樣東奔西走,他們曾經怎樣咬牙度日,他們曾經怎樣身無分文,他們曾經怎樣失落無助,我看到,我聽到,我了解,我見證。

 

那麽多在我的故國生老病死,終身也不可能出國的鄉親們,他們光是為了活下去就用盡了全身力氣。他們當然和他們在海外的同胞壹樣,是勤勞的。

 

不同的是,海外的中國人隻要有身份,遵紀守法,就能享受醫療,養老,教育等等人生最必不可少的福利。解除了後顧之憂,在以市場為準則的社會環境裏,他們付出的勞動能夠得到相對公平的回報。日積月累,持之以恒,他們的人生總有翻盤的可能。更不用說他們的孩子得以站上條條大路通羅馬的高原,他們人生的任何時候和任何階段,隻要下定決心,都可以成為新的起點。說未來把握在自己手裏,這不是空話,而完全可能成為現實。

 

相比之下,國內無法出國的億萬鄉親以生存而不是以發展為驅動力的,傾向於被動而非主動的「勤勞」,不得不說充滿了悲情色彩。他們起早貪黑,壹年四季,從不停止勞作,他們的所得仍僅夠糊口。壹場大病就可能讓整個家庭崩潰。至於他們的孩子,壹開始就輸在起跑線上,而起跑線壹生隻有壹根,想要再次出發,可能性基本為零。這樣的人生,如果日日夜夜照舊持續下去,可以說是沒有希望的。

 

而人生最悲涼的不是辛苦,不是孤獨,而是沒有希望和未來。

 

我說,和故國那些動輒擁有億萬資產,紛紛把身份和子女遷往外國,自己卻仍留在國內坐收漁利的人比起來,我的「粒粒皆辛苦」的鄉親們,才是真正需要出國的人,才是出國後會用自己的全部力氣和激情為自己和為他人創造幸福的人。

 

 

19 英語

 

語言是橋梁,也是壁壘。語言形成的氣氛和背景如同結界,裏麵的人感覺舒適不願離開,外麵的人遇到阻力難以進入。我想這是我最初進入中餐館打工的原因,也是山明以後都可能將中餐館的工作作為自己終身職業的原因。

 

如今二十年已經過去,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隻會英語日常會話,僅憑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闖蕩的小姑娘。英語已經成為我比母語使用更多的語言。我仍然有口音,估計這壹輩子都無法消除我的口音,但是最初的生澀感和隔閡感久已消失,我既能聆聽,又可表達。英語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內化,融入我的思維,成為我認識世界的利器。

 

但是就語言本身而言,英語始終是我的第二語言。

 

我仍然記得最開始時遭遇過的沮喪和挫敗。麵對麵對話時可以憑表情和手勢猜測,但電話裏就全部要靠耳朵。我打電話去預約檢查身體,本以為說了姓名生日就行,沒想到對方還說了壹大堆我完全不知所雲的話,詢問我聽不懂的問題。我不能不說了壹次又壹次的Pardon me ,最後也隻是連蒙帶猜,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後來我有更多機會練習,漸漸適應,知道電話裏的對話也逃不出固定模版,信心漸漸增加,但第壹次的尷尬終歸難忘。

 

真正讓人難受的是想要更深壹步交流時的無力和失語。餐館有位客人是名單身中年白人。說他單身,因為他從來都是壹個人來就餐,每次來都帶壹份報紙。每次他看了報紙,就會開始臨摹漫畫版上的漫畫。這位客人總是穿著牛仔褲和T恤,頭發也總有點亂蓬蓬的,顯然不是白領。發型是披頭士那樣的齊耳短發,所以倒有幾分懷舊和藝術氣質。或許可以猜測他從事的工作和文藝有關,但他臨摹漫畫的水平實在不算高,所以恐怕隻是業餘愛好。

 

我有壹天說我也喜歡漫畫。我說能不能把看完的報紙也借給我看看漫畫。他聽了很高興,馬上答應。後來每次來,他都把報紙的漫畫版留給我。他試圖和我聊漫畫,但是壹則我忙於幹活,二則我對他追蹤的漫畫裏的人物既不熟悉,我也聽不懂他話裏的梗和意味。我想看漫畫,隻是因為我壹直都是卡通愛好者,隻是因為我壹直都是文藝愛好者。可是我又怎麽可能和他聊我看過的動畫和我寫過的詩歌?我翻譯不過來。就算我們心照不宣,知道彼此是同類,我們之間依然隔著把思想吞沒的語言的汪洋。

 

我哪裏知道我會出國,我哪裏知道我以後會要用英語表達和思考,這條道路僅僅是人生必然中的偶然。在我出國前,我的英語僅僅是中國的高中英語程度。作為壹名好學生,我的基礎打得紮實,知識點記得牢靠,但僅此而已,和與我同時代的所有中國人壹樣,我們學的是啞巴英語。可以看,可以寫,但是無法開口說,更是聽不懂。

 

我在出國前的三個月,每天用兩個小時背單詞,壹個小時學語法,再用壹個小時聽磁帶。我的五千單詞的詞匯量就成為了我行走新世界的路費和行囊。

 

我穿著紅色連衣裙,背著小小雙肩背包,和前任壹起登上飛往異國他鄉的飛機。壹下飛機,藍天白雲就讓我感到暈眩。這時壹名白頭發的老人對我說,How are you?

 

他就像電影和電視上走下來的人物。他的臉膛紅潤,頭發雖然已經全白,可是打理得整整齊齊。他穿著格子襯衣和牛仔褲,襯衣下擺紮在褲子裏,這讓他看上去有老派而優雅的感覺。而最讓我不能忘懷的是他的表情。

 

他說出那句簡簡單單問候語的時候,臉上有極其真誠的,毫無防範和戒心的笑容。他和我打招呼,就好像他已經和我相識多年,就好像我們是鄰居和朋友。他的友善顯然完全出自內心,瞬間不但感染了我,而且震撼了我。

 

作為壹個小城姑娘,我之前沒有和任何說英語的人接觸過的經驗,這句How are you ,是我在現實生活中聽到的第壹句英語。壹個方麵,這句話從反復背誦過的會話課本上走下來,成為真實,這個情景遠比我想象的要自然和諧。另壹個方麵,他對我這個陌生人說這句話,也讓我大吃壹驚。

 

要知道我從小到大,從沒有和陌生人說話的經歷。我的生活中和我密切相關的是我的親人和我的家庭,其次是爸爸媽媽兩邊的為數眾多的親戚,再次是同學,朋友,同事,鄰居。這些或小或大,或遠或近的圈子裏,所有人都是我認識的人。這些圈子裏,陌生人是不存在的。盡管他們人數眾多,無處不在,和我們有類似的長相,講同樣的語言,但如果我和我們不認識他們,他們就不僅是不相關,而且還是需要防範的存在。親戚和熟人是我們的關係,我們可以互相扶持,但不認識的陌生人,卻有可能給我們帶來損害,無視和避開是正常的,誰會和滿地都是的陌生人打招呼呢?

 

但現在,這個我在英語世界裏見到的第壹個陌生人,卻自然得像那個夏天的和風和那時天上的白雲壹樣,對我說how are you.

 

我臉上也不知不覺綻開回應的笑容。我的嘴裏自然而然說出我在書本上背得滾瓜爛熟的對話,I am fine,thank you!And you?

 

那位老人聽到我的回答,笑得更加燦爛。他回應說,I am doing great. Thank you.

 

同樣如同背書的回應,卻有書本上沒有的溫暖和自然。我恍然意識到,這壹切都是真實的,我已經離開家鄉,踏上了新大陸的土地。我欣欣然,感覺到整個新世界都會像這名老人壹樣毫不設防敞開心扉歡迎我。

 

這種感覺在壹定程度上是正確的,但其中又摻雜著以己度人的誤解。我和老人打過招呼後,我們繼續前行。租房,安頓,打工,掙錢。我壹頭紮進生存和求索的汪洋大海裏,逐漸意識到那個白發老人給我留下的美好無比的第壹印象更像是寓言,而不是預言。

 

誠然,這裏的人和人之間都是友善的。後來我居住下來,開始生活,才發現Hi, Hello, How are you ,都是如此日常的語言。在路上迎麵遇到的行人,錯身而過時,大多數都會微笑著打個招呼。更不用說加油站,超市,和商場裏的員工人人都有真誠的毫不做作的笑臉。人和人之間這樣的態度最起碼讓每個人的日常生活擁有誠懇的起點和友善的氣氛,麵對不可避免的困難時都更有力量。

 

但後來我回鄉探親,卻遭遇到反差。那是我出國後的第壹次回國。我已經說慣Hello, please, excuse me, sorry, thank you, have a nice day,等等諸如此類與其說是禮貌不如說是基本的用語。回去後我和同學,同事以及親戚聚會見麵,聊天交流,我自然也滿嘴都是妳好,請,不好意思,對不起,謝謝,不料卻收到來自我不同的熟人圈子的共同評語。他們說不習慣聽我說話這麽客氣,他們說我這樣說話顯得虛偽,他們說我裝模作樣,他們說我變得生分,故意和他們拉開距離。

 

不約而同發出這些評語的有我的小學同學,有我過去單位的同事,還有我長輩的親戚。可以得出結論說,我給大家留下的印象是共同的。我在異鄉見識,欣賞,並且引為幾用的那壹套對話方式,不適合我的家鄉和鄉親們。

 

他們把溢於言表的客氣和禮貌當作虛偽和多餘,或許因為在他們心目中,我是他們的熟人圈子裏的人,我屬於他們內部的範疇,而處於圈子內部的人,就如同自己人。壹個人在自己的家裏是不用穿戴整齊裝腔作勢的,豈止不必彬彬有禮,簡直就應該分享和共用壹切。

 

這個壹切裏包括妳的生活方式,包括妳的時間,包括妳的私人空間,包括妳的價值觀和是非觀。換句話說,我意識到我的鄉親們是抱團生存的。對內親密無間,對外針鋒相對。如此,每壹個個體才得以在小圈子裏找到安全感和保障感,而代價就是放棄自己個人的隱私和獨立。

 

所以壹個企圖與眾不同的人是令人側目的,壹個不願和眾人同行的人是招人嫌棄的。而我恍然記起我在未出國前無法融入,想要逃離的原因。

 

但當我遠走異鄉,最終在沒有任何親戚朋友的地方獨自存活,我終歸會認識到我剛下飛機時從白發老人身上感受到的溫暖和善意,果然就是如同藍天,白雲,陽光,以及室內的暖氣,幹凈的街道,安靜的公共場所壹樣背景和氣氛般的存在。我愛這種無處不在的清爽和順滑,但我也領悟到,我的壹切真真正正要靠我自己。沒有熟人,沒有關係,沒有背景,沒有靠山,沒有指點,沒有幫襯,沒有所有我曾經獲得但以為是理所當然不但毫不珍惜還視作多管閑事的依靠。我終於得到了我想要的個人空間,我終於擁有了我向往的孤獨和自由。但這時候,我才發現我的孤獨和自由像雙刃利劍,在任我肆意發揮的同時也有可能傷到我自己。

 

我遠離了家鄉和親人,我才意識到他們曾經幫助過我很多很多。如今我兩手空空,我身體勞累,我感受到自己的懦弱和疲憊。我這才明白,孤獨和自由並不浪漫,需要為之付出的堅持和勇氣遠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但我又怎能忘記我的初心?我又怎能忘記那個不願意泯沒在集體中,隻想做自己的我?每個人都有軟弱和想要退縮的時刻,我也不例外。但隻需要問我自己壹個問題,我就知道了自己的選擇。

 

我隨時可以回去上班,在單位輕輕鬆鬆拿工資過日子,親戚熟人也遍地都是,代價就是我要進入他們的體係,我要和大家結成利益共同體,我還要采納大家的價值觀,和大家壹樣,在約定俗成的道路上按部就班走下去,壹直到生命的盡頭。這樣的人生我願意度過嗎?

 

我不願意。

 

所以我想要孤獨和自由,我就必須堅持,我就必須勇敢。我就不能懷念任何曾經不勞而獲的利益和優惠,我就必須有取有舍。更何況這裏麵還有個奧秘。為什麽在我的家鄉我們大家必須抱團,因為不如此我們幾乎無法生存。有些基本的必要的東西,沒有關係,沒有條件,個人再努力也得不到。而在新世界,固然壹切都要靠自己,固然有時候會讓人覺得辛苦疲憊,但是有壹點是肯定的,隻要妳付出,妳就必然能獲得回報,付出越多,回報越多,人世間的基本運行法則在這裏是存在和有用的。雨後必然天晴,寒冬後定是春天。

 

想清楚了這壹點,雙刃利劍瞬間變成了屠龍寶刀。我不怕辛苦,不怕寂寞,我知道我想要什麽,我走的是通往理想的康莊大道,我感受到的空氣中的和諧與溫馨是真實的,我需要經歷的艱苦和忍耐也是真實的。我全身都充滿了力量。

 

 

20 人

 

而我的語言也在進步中。語言進步的過程就是濃霧逐漸退去,大地逐漸明朗的過程。最初我是服務員,收銀,我需要使用的英語有限,同事們都用中文交談。我感覺到自己生活在唐人街,城中村,或者像在洞穴和結界裏。我和四周真實的世界間隔了壹層透明薄膜。這層薄膜讓這個幹凈,漂亮,禮貌和友好的世界變成了平麵。我能像看電影壹樣看到影像,但影像內部和背麵還有什麽,我無法看到。這種隔閡感很長時間都讓我覺得困惑和無能為力。明明大街上都是和我壹樣有頭腦有四肢,穿著各有風格的衣服,見麵會點頭問好或者微笑致意的人類,大家的不同僅僅是外在的膚色,發色和眼睛的顏色,可是這些人類的心裏在想什麽,他們的靈魂是什麽樣子的,他們有什麽樣的來歷,他們有什麽樣的背景,我壹無所知。我們無法交流,就像來自不同星球的人無法交流。當交流成為不可能,當同理心和同情心無處安放,我感覺我和我的同在新世界,但仍然隻說母語的同胞們好像被困在失重的宇宙飛船裏,周圍星星無數,但每壹顆都可望不可及,每壹顆都和我們隔了億萬年的距離。

 

僅僅隻在這樣的工作中使用簡單和有限的英語,顯然是不可能捅破薄膜,讓世界變得立體的。我既然沒有親戚朋友,手上又沒有中文書籍,那麽有限的業餘時間就被我用在了看電影和電視連續劇上。帶著英文字幕,跟上劇情是沒有問題的。我並沒有想到,這個壹方麵聊以排解寂寞,另壹方麵和我小說迷的秉性壹脈相承的愛好就是我解鎖未知世界的鑰匙。

 

大街上的人們固然都是陌生人,但是電影和電視劇裏的人卻是為敞開和展現他們的人生,他們的過往,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愛恨情仇而存在的。他們把他們的喜怒哀樂和他們的荒誕幽默用集中沖突,高度提煉,戲劇化,和極端化的方式表演給人們看。

 

除了紀錄片,固然所有的故事和情節都是編造和杜撰的。但就像我小時候作為小說迷,伴隨著紙上人生長大的過程壹樣,舊日時光似乎重現。二十歲左右時的我並沒有真正的生活閱歷和人生經驗,卻似乎已經擁有壹顆窺破世態的老靈魂,原因就是我已經在書本上經歷過太多或者波瀾壯闊,或者寧靜致遠的人生。我的邏輯思維能力和情感分析能力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得到鑄造和打磨。現在這個過程再壹次開始,不同的是,我的姿態不再是沈浸,而是旁觀,不再是自在,而是自覺。我在成長過程中閱讀的都是中國古典和現當代文學,幾乎從未讀過譯作,因為我無法忍耐外國人冗長和枯燥的譯名。現在我觀看的變成獲獎和高分影視作品,人物名字的原文和他們的形象同時呈現,我的心理障礙瞬間消除,我自然而然已經入戲。

 

用文藝作品中的想象和創造來類推現實,這個過程好像是個反過程。但效果卻是壹樣的。如今我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終日手不釋卷的書呆子少女,我已經見識和經歷過夠長的時光。我早已知道真實人生的復雜曲折遠遠勝於書本。壹切編造的故事必須遵循內在邏輯來取信讀者和觀眾,現實世界卻往往荒誕離奇,令人難以置信。文藝作品裏的時光是濃縮的時光,不管多麽艱難和絕望,最終總會水落石出,現實生活中的僵局和困境卻往往跨越幾代人,並不壹定在我們有限的生命中除冰破局,開花結果。

 

壹切文藝作品都出自人類之手,逃不出人類生活經驗。所以我想我的反向實驗是順理成章的。而我看得越多,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會心。原來壹切果然無非如此,原來太陽底下真的沒有新鮮事。原來我們大家都壹樣,我們都是「人」。

 

我們都不是完全的好人或者完全的壞人。我們都有生而為人的弱點和局限。我們自私,貪婪,軟弱,恐懼。我們所有的人生來就被自己的立場和利益局限,如果不進行觀照和思考,就難以跳出自我的狹小圈子。但我們又都有生而為人的理性和高貴。我們能夠領悟和進步,我們願意超越物質追求虛幻的精神,我們有愛,有情,有同甘共苦,我們願意為自己的夢想和理想竭盡全力,不怕失敗,甚至不畏犧牲。

 

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不管是東半球還是西半球,不管是金發碧眼還是卷發黑眼,不管是紀實還是玄關,所有的故事都指向同壹個終點和歸宿,那就是我們作為「人」的生存和命運,我們作為「人」所能抵達的高度和深度。

 

我們所說的語言不同,我們來自的區域和背景不同,我們所在的社會製度和社會結構不同,我們能夠得到的權利和自由不同,但我們每壹個個體從本質上都是壹樣的,我們了解和理解了自己,我們就了解和理解了世界上每壹個人。

 

 

21 性格

 

時光流轉。語言不知不覺已經不再是障礙。不管是傾聽和表達,對話雙方都已經落到實地,成為有血有肉的人。但這個過程中,進壹步深入的溝通依然困難重重。雖然我心如明鏡,知道我們大家本質相同,但每壹個具體的人由他特定的環境,他出身的文化,和他經歷的時代鑄就,每壹人的性情和脾氣也都獨壹無二,個體和個體之間的差異依然有如沙漠和大海,雪山和熱帶雨林之間的距離。而與此同時,和他人交往的能力不僅僅取決於語言,還取決於我自己的個性。

 

壹個人生來的個性可以調整和控製,但從根本上難以改變。例如我自己的從小到大的不喜歡聚眾和群居。年歲漸長後,各種場合和局麵我都經歷和麵對過,壓力和恐懼都得以逐步釋放,但不喜歡的終歸是不喜歡,不擅長的仍然不擅長。我說這話的時候,是我意識到壹個人在異鄉闖蕩,局麵打開的難易不全由語言決定,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性格。

 

幾年後我語言關已經突破。我離開了中餐館,進了學校念書。按說這個圈子要廣大得多,我的同學來自各個族裔,各種背景,在這個圈子裏學習,大概可以算得上是從池塘進入了大海。

 

然而同學分組學習時,午休在餐廳就餐時,課後三五聚堆聊天時,我依然感到自己是難以進入核心和中央的那壹個。他們說的話題我有看法,有態度,可是他們熱烈發言,此起彼伏,我隻覺得自己幾乎插不上嘴。這種情況後來我畢業工作後仍然在繼續。如果是兩個人麵對麵交談,我的話語像涓涓流水,潺潺流淌,但如果是三五成群的場合,我就成為沈默和聆聽的那壹個。我隻覺得他們反應太快,說話太快,像劈劈啪啪的煙火,我唯有放棄追趕,成為地麵的觀看者。

 

最初這種隔離和脫鉤感和壹個人身在異鄉的孤獨和寂寞感混合在壹起,讓我難以分辨哪壹種占的比重更大,哪壹種是主導因素。在我對語言還掌握得不夠到位時,這兩者基本上是壹體的。由語言不精通造成的障礙帶來生活的孤獨,生活上的離群索居又更使我覺得和社會上的事物都難以發生聯係。

 

但壹個人在壹個地方呆久了,總會慢慢熟悉和親切起來。最開始了解的是地理環境,是城市麵貌,然後逐漸習慣和適應的是大街上,商場裏,餐館裏,巴士上人和人之間的日常相處方式,再後來,隨著語言的日漸清晰,每壹個人的麵目和性情也開始以個體化的具象呈現。而此時,在除了生而為人最根本的生理功能相同,其他生理特征都五顏六色千差萬別的人群裏,我依然感覺到難以融入的局促,有壹天,麵對如同永不落幕的派對般從我麵前停留,旋轉,吟詠,又離開的人群,我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家鄉,我會變回了過年過節親戚們進行熱鬧喧嘩的大聚會時,那個害怕和親戚們高談闊論探討家長裏短,隻想壹個人靜靜呆在角落的女孩。我驟然意識到,漫漫長路跋涉至今,我依然難以擺脫的隔離和脫鉤感其實更是我的個性問題。我生來就不是領導者和參與者,我註定隻是旁觀者和局外人。不管是家鄉還是異鄉,不管我生活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我永遠都是孤獨的人。

 

壹旦認識到我的孤獨來自我自己,我的孤獨和異鄉沒有關係,我驚奇地發現,我的寂寞和軟弱不翼而飛,我的心感到踏實和安寧。

 

不管何時何地,我的生活就是我的宿命。我了解到這點,不能不無比喜悅,敞開雙臂擁抱新世界。樊籠已經沖破,我壹定能把我周圍和我內心的風景都看得更清。

 

 

22 平行宇宙

 

既然我不再為無法在人群中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而焦慮,人群就還原成了混合的,並非渾然壹體的,而是由每壹個不同的人組成的人群。他們並非擁有壹致,共同,和排他的特征,他們之間壹樣存在遠近親疏,壹樣有熱鬧和沈默,他們每壹個人,和我壹樣,都是在人群中穿行,同時又組成人群的個體。

 

但在點頭示意和走馬觀花中,我還是能看到人們身上除了個性以外,還具有壹些共性。這些共性就是人群中的凝聚力和排斥力,這些共性讓壹些人比其他人走得更近,卻又和另壹些人如同兩極,難以溝通。

 

這些共性最直觀的就是人們的種族和膚色。人生來就害怕獨處,總是下意識地尋找同類。而這個過程中,當然是和自己形象越接近的就越有安全感。但這種感覺多半會在大街上,在和陌生人擦肩而過時本能浮現,落實到日常生活中,周圍的人多半是同學,同事,或者熟人,這時候淺表的特征就會隱退,更深層的同和異開始顯山露水。

 

這時候的分歧和認同不再和與生俱來的身體有關,而是和我們的起點,我們的童年,我們的背景,我們的來路息息相關。我們每壹個人都由我們經歷過的時光鑄就,而雖然是同壹個地球,我們各自曾經身處的環境和曾經穿越的時代千差萬別,好像我們都來自平行宇宙。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壹次我和壹個同事在討論食物。她是素食者,但不是宗教意義上的素食者。她的素食,出自於她珍惜生命和愛護動物的理念。

 

她是本地長大的白人女孩,像她這樣的素食者在本地也並不少見。我尊重她的選擇,但我難以繼續和她討論這個話題。她在發表她的意見時,我腦海裏浮現的是兩三年前我在故國西部大地上背包漫遊時遇到的情形。我無法忘記半山腰上的小學和每天需要爬壹個小時的山上學再爬壹個小時下山回家的孩子。他們臉上和衣服上都布滿灰塵,他們的午飯就是壹點米飯,麵餅,和壹些蔬菜。每天吃肉?沒有可能。素食?於他們更是不可理解的天方夜譚。

 

這些孩子的生活比我童年在工廠長大時的生活更加艱苦。我童年時,吃肉開始大概是壹個月壹次,後來慢慢到壹周壹次。頓頓有肉吃,是我到了十八九歲,國家改革開放以後的事。

 

但我已人到中年,我的童年已經過去三四十年,這些孩子卻是和現在的我生活在同壹個時代的孩子,也是和我在他鄉的同事生活在同壹個時期的孩子。對於他們來說,時間何曾流逝過,人間何曾發展過,他們好像是被旋轉和進化的世界遺忘在底層空間裏的生命。

 

我完全能夠理解我的素食主義者同事的立場,我在很大程度上也認同並贊許她的理想主義的激情。我的內心卻忍不住壹遍遍回放那些端著破舊的搪瓷飯碗坐在希望小學的操場邊吃飯的孩子。他們眼睛明亮,他們笑容燦爛,他們也和我,和我們,和世界上所有的生命,生活在同壹個人間。

 

 

23 人

 

這種如同天塹的差異超越了基於人種的最膚淺的差異,和每個人生命中最基本的需要有關。我們都想要有吃飽穿暖的起碼安全,我們更想要有愛,有精神上的滿足和愉悅,有空間,有自由。說起那些大山裏的孩子,那些追著遊客討要糖果和紙筆的孩子,我還有壹次因為想到他們感到心裏刺痛,是在所有餐館的菜單都看到註明每份菜式卡路裏含量的時候。本地立法,成品食物的卡路裏必須標明,以讓國民根據熱量理智選擇進食,保持飲食均衡和健康。我的心態又失去平衡,因為遠在萬裏之外,那些擁有和我類似童年的孩子們飯都吃不飽,這裏,人們卻已經舉國應對不要吃太多的問題。

 

但我感覺到的刺痛顯然也並非基於理性,而是出於本能的護衛心和攀比心。其實我自己在二十出頭青春旺盛努力減肥的年齡,不也曾經每天計算自己攝入的卡路裏,每天仔細控製飲食,每天認真測量體重麽。那時國門已經打開,我們大家的基本生活已經得到保障,我不就順理成章地想要更加完美麽。

 

人類的所有發展階段都在我們的小小星球上並存,造就了處於不同水平和不同境界的參差人群。這不合理,不公平,但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但雖然人和人差異巨大,距離遙遠,由於我們的本性並無區別,所以大家走到壹起來,仍能夠迅速互相接受和適應,仍能夠毫無障礙穿越各種外在的級別,無論從低到高,還是從高到低,都能進入狀態,融入生活。

 

譬如去年夏天,到了下田地自助摘藍莓的季節,我問同事們想不想去摘好吃的藍莓,那位來自阿富汗的帶著頭巾的穆斯林女同事說,她十八歲剛剛來到加拿大的時候,曾經整整摘了壹年藍莓謀生。她這輩子都再也不想摘藍莓。本來我和這位每天手機飄出好多次祈禱音樂的同事並沒有多少交流,但她這樣壹說,我好像瞬間看到了自己二十多歲時馬不停蹄點菜上菜的情形,我也好像看到了老家的田地裏,我的表哥表嫂戴著草帽彎腰播種的情景。就像透過不經意掀開的窗簾,窺見陌生人家的臥室,卻原來並不神秘,和我們自己的沒有區別。

 

再譬如上學實習時,和班上長得最好看的白人女孩分在壹起。平時她的打扮就是典型的城市年輕人,充分體現本地的舒適休閑遠遠勝過時髦講究的著裝風格。不過她並不是出生在這個城市裏,她的家在離本地三小時車程的小鎮上,她家有農場,她離家到市中心來闖蕩,平時租住在壹套小公寓裏,邊當保姆邊上學,自己養活自己。

 

但雖然是小鎮姑娘,她的氣質看上去和「真正」的城裏人了無差別,她的臉上和城市裏每壹個年輕人壹樣,寫滿單純,快樂,自信,開朗的表情。我想說明這點,是因為我自己當年也是從小地方走出來的女孩子,而在我的故國,小地方和大地方的人在氣質,表情,舉止,談吐各方麵都有顯著區別,基本壹眼就能辨認。這也可以算是不同等級的地方發展程度傾斜失衡的例證。

 

我提到這個女孩,是因為有壹天,她容光煥發,喜悅溢於言表。午間休息時,她忍不住要和我分享她的好消息。原來她的高中同學,她壹直暗戀的壹名男孩,邀請她出去約會了。

 

青春和愛情當然單純而美好,普天之下都是壹樣。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她和我談到這名男孩時,著重點是她覺得這名男孩勤奮,努力,肯鉆研,未來有潛力。

 

聽明白她的想法,我心裏不禁莞爾。原來這個看似無憂無慮的浪漫女孩潛意識裏的考慮和傾向也終究逃不過人間煙火。我更想起山明和我剛剛走到壹起時講的故事。他在和我重逢之前的那幾年也斷續戀愛過。有個比他小十歲的女孩愛上了他。山明壹直是帥氣的,也壹直有女孩喜歡。就算後來遭遇坎坷,他看得淡,不在意,所有壓力和損失也不曾寫在他臉上。他的樣子在三四十歲的年齡仍然看起來有二十多歲的陽光和朝氣。我以為那女孩和我壹樣,喜歡他的也是這樣的氣質和外表,但是不是。山明說他問過那女孩喜歡他什麽。那女孩回答說,因為他是潛力股。

 

那個曾經喜歡過山明,但後來又離開了山明的女孩,和我這位看好男生潛力的女同學,種族不同,社會不同,時期不同,但選擇對象的標準卻了無區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太陽底下果然並無新鮮事。我們有誰能比誰更高級,又有誰有資格鄙視誰?我們歸根到底,無非都是人。

 

 

24 規則

 

我想正因為如此,我們從世界上各個不同的角落匯集到這片土地,我們五顏六色,千差萬別,卻壹樣能夠和平和諧地在壹起生活。固然我們作為個人有個人的需求,但我們也都是離不開他人的群居動物,我們來自不同的人群,但我們對人類相處模式的認知註定並無根本區別。而最重要的壹點是,我們來到的這片土地已經有壹套完整有效的遊戲規則。

 

規則如此重要,壹個人壹旦在有規則而且規則並非空文的社會裏生活過,就會深深感到其帶來的便利和尊嚴,再也不想回到不按規則行事,僅憑某個或者某些占據更高位置的人說了算的結構和形態裏去。那樣的社會缺乏公平,對人僅有壹次的人生造成難以反轉的壓抑和傷害,山明來此地前十幾年的遭遇就可以算得上是活生生的例證。而壹個規則完善,實施公平的社會,隻需要實打實地守住底線,底線之上,每個人擁有自己的空間,自可盡情開花結果。

 

交通規則就是關於規則最簡單和直接的例子。紅燈行,綠燈停,慢車走右道,快車從左道超車。行人等待行走信號,在規定的時間內從斑馬線橫過馬路。車和人都井然有序,照章行進,效率得到最大化,所有的人都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達到目的地。可是如果大家都當交通規則不存在呢?

 

那樣的局麵我並不陌生。如果回到三十年前故國剛剛開始改革開放的時候,每個人應該都記得十字路口兩個壹組拉著繩子的交通管理員,他們用繩子攔住過馬路的人群,好像攔住站在起跑線前的馬拉鬆比賽的選手。紅燈轉綠,他們鬆手,繩子墜地,人們熙熙攘攘沖往馬路對麵。綠燈變黃,管理員馬上再拉起繩子,截住人流。若非如此人工執行,彼時剛剛出現在街頭的紅綠燈就形同虛設。

 

那時的人們不能自覺遵守交通規則,因為他們之前沒接觸過,不了解,不知情。但如今三十年已經過去。我回到家鄉,見到的不遵守交通規則的現象仍然比比皆是。這就不再是不知道三個字可以搪塞的了。

 

譬如說前麵塞車,按說大家都在行車道上依次等待,次第跟進就是。誰都不喜歡塞車,但隻要在路上行駛,就總有可能遇到,誰也避免不了。可是總有人不願意等待,有人從右側的路肩插上去,壹路超車向前,壹直開到前麵再也開不動的地方。更有人看到左麵的對開車道空空如也,索性從對開車道上逆行往前。然而既是對開車道,就有可能迎麵來車。逆行車輛想要插回到自己方向的隊伍而不得,或許汽車排得緊密,根本插不進去,或許排隊的司機不願讓這樣從後麵插到前麵的汽車進去。但這樣不肯排隊的汽車往往不止壹輛兩輛,本來很快可以通暢的道路迅速變成延綿不絕的停車場。

 

用常識來推測,似乎很難理解那些插隊者的心態。按說先來後到,排隊行進,不占據不屬於自己的位置,不侵犯別人的地盤,這些都可以算是人類文明裏最基礎的共識,每個人都默認別人也都壹樣會認同和遵循,如此,縱橫交錯枝節叢生的社會才得以平穩運行。但我在母國所見,似乎總有人想法不同。

 

他們有的在自己的社交圈子裏有壹定的權力和地位,習慣了自己說了算,不用考慮他人,於是來到無人擁有特權的路麵時,依然覺得自己不是尋常人,不願意和別人壹樣排隊等待。有的不是不知道自己應該排隊,但是他們擔心別人不排隊。如果自己老老實實排隊而別人不排隊,那自己就是吃虧的傻瓜。而這樣的事情又確實幾乎天天在發生。於是知道自己應該排隊的人也選擇不排隊,而是壹有可能就超車插隊。還有壹些人,「大家都排隊才能更快到達」這樣的道理對他們來說太過抽象和空泛,道路右邊和左邊還有空著的路可以走,這才是眼睛可以看得到的實實在在的利益。既然如此,豈有不走之理,至於他人,至於全體,他們並沒有給過自己什麽好處,倒是經常對自己無視和侵吞,那有什麽必要要去考慮他們呢?

 

如此種種,每日上演。然而交通狀況隻是社會的壹個側麵和縮影,不是孤立存在的個例。壹處不守規則,處處不守規則。有些人淩架於規則之上,其他的人既防範,又犯人,既受害,又施害。交通狀況確實就是社會現狀的濃縮和投影。

 

後來我回到家鄉短暫居住,每天開車行駛在路上,幾乎習慣了隨處可見的擁堵和抱怨。我告訴自己,有耐心,不著急,盡可能等待,前麵總會理順。但我四周更多的總是橫沖直撞的車和人。我的車和道路上其他車的距離總是近在咫尺。在醫院,銀行,商場等公共場所排隊,我後麵的人也大多是前胸貼著我的後背,近到我可以聽見他們的呼吸。當我中途返回大海那邊我已經熟悉和安頓的第二故鄉,我竟然又受到壹次反沖擊。

 

我下飛機,找好住所,租車,開車出去辦事。在第壹個十字路口遠遠遇到紅燈,我踩下剎車,依次等候。這時候我環顧左右車道,發現所有靜悄悄停頓等待綠燈的汽車之間,前後都留著將近壹個車身長的距離。沒有人把汽車開上去,緊緊挨著前麵汽車的保險杠。

 

這種感覺奢侈,安逸,寧靜,悠長。幾十秒的等待如此從容不迫,連生命的維度都被伸展。而壹天以前,我還被簇擁在家鄉省會的街頭,耳中充斥此起彼伏的喇叭滴鳴和粗魯咒罵。壹瞬間,我好像穿越了時間隧道。

 

後來我來回往返,再後來我回到此地定居。我知道不管故鄉還是他鄉,不管是來路和歸宿,都並非非黑即白的存在。此地也壹樣有的是想抄捷徑,隻圖自己方便的人。如果兩個路口之間距離過長,就有機會看到有人左顧右盼,從飛速掠過的汽車縫隙中蹦往馬路對麵,但這樣做白紙黑字屬於非法,會被懲罰。

 

而如果這個地點這樣做的人太多,市府經過討論,就會在這裏加設壹個讓人們可以橫穿馬路的信號燈。

 

 

25 規則

 

必須承認,這裏的規則是確實存在的並確實執行的。這裏的規則為每壹個人製定,每壹個人都要遵守,沒有例外。

 

「執行」兩個字是要點。否則紙上文字,製定了規則卻不做,就淪為騙人騙己的虛偽。壹旦人們發現有人可以不遵守規則,他們也必然不願意遵守規則。這合情合理,人人都想要公平。

 

這時候用素質來說事,來指責,說我的鄉親們不夠文明,不懂得遵守規則,就實在有本末倒置之嫌。我的鄉親們和地球上所有人壹樣,我們都不過是人。

 

是人就必然有欲望,有私念,有本能,也必然有判斷,有權衡,有思考。麵對同壹情境,作出的反應和決定也無非正,反,和中三種選擇。而任何壹種選擇都可以在人的本性中找到根源。如果說這裏的規則能得到執行,這裏的社會更和諧平順,是因為這裏的人們比我的鄉親們更高尚,更自覺,更有道德,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但若說這裏的人們日長天久,逐漸比規則未行或者規則不及眾人的地方的人們養成了更好的習慣,則是完全說得通的。

 

我見到的空鐵入口的演變,就是壹個不依賴素質,隻製定規則的例子。二十年前我初抵此地,就被自由出入的空鐵站鎮住了。空鐵站大門敞開,售票機擺放在大門旁邊,除此以外沒有閘口,沒有驗票員,沒有驗票機,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出入。空鐵票有次票,有本票,也有月票。車票不必壹定在站口的售票機上購買,而是可能在便利店和百貨店事先購得。於是我眼中所見,就是人們在車站自由出入,空鐵公司固然安排有驗票員在車廂裏隨機驗票,但他們人數少,出現概率低,我在三四年的乘坐經驗裏僅僅遭遇過兩三次。也就是說,空鐵公司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自覺購票,所以驗票進站就並非必要。

 

這似乎是顯示本地人素質高的例子。但我後來讀到壹個案例,說壹個高中女孩坐車從不買票,她不買票就是因為她認為按照概率,她被發現的可能性很小,安全係數很大,所以她長期安安心心乘坐免費車。但運氣總有用盡的時候,這個女孩被驗票員抓到了。罰款是票款的幾十倍。這還是小事,女孩申請大學時,後果顯示出來了。她的信用欠缺,導致她被所有大學拒收。她的前程,可以說毀在她自己手裏。

 

也就是說,讓人們變得素質高的,與其說是天生的道德感,更有可能是難以承擔的後果。

 

空鐵站的門口也在演變。時間又過去了上十年,這座國際移民城市的人口也在不斷增加。有壹天,我發現空鐵站的門口開始裝閘機。不久,所有的空鐵站門口都裝上了壹排讀票開閘,逐個通行的閘機。驗票員在行進的車廂裏隨機驗票的做法成為了歷史。

 

運輸公司這樣做,顯然是逃票人數在增加,權衡之下投資安裝閘機更符合公司利益。為什麽逃票人數會增加,是不是因為移民人數增加,或者總體人數增加,或者使用公共交通的人數增加,導致存有僥幸心理想要省錢的人數增加,不得而知。但有壹點得到明證,如果規則不夠嚴密,導致人們有機可乘,那麽就壹定會有人趁機乘機。誘惑來自人的心裏,總有人抵製不住。那麽遇到這樣的問題怎樣解決?運輸公司的做法就是答案: 安裝閘機。

 

這閘機就是規則。若規則不夠全麵和周密,那就製定和完善規則。有了規則,照章執行,人人沒有例外。是不是有人比別人更自覺,是不是有人總想占小便宜,此等必然存在的參差,統統不需要考慮,人人讀票開閘進站就是。

 

 

26 善良

 

說到曾經毫不設防大門敞開的空鐵站,我總是不由自主聯想到那些年在母國西部大地漫遊時遇到過的鄉間人家。

 

我曾經從省城坐十個小時汽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坐十二個小時汽車到小鎮,我從小鎮走三個小時到山腳,從山腳攀登三個小時的陡峭山路到埡口,再從埡口幾乎垂直地翻下去,抵達最深處雲霧繚繞的山穀裏隻有十九戶人家的小村子。

 

我和山明還曾經從離省城十五個小時車程的鄉鎮出發,翻山越嶺,八天後到達十幾座大山外的另壹個鎮子。而這八天的荒野之旅裏,唯有第四天晚上,我們和我們的同伴們得以宿在路上唯壹壹個群山環抱不通公路僅有摩托車和外界往來的村落裏。

 

我還去過同樣在偏僻山區,同樣在貧困地區,但是位置較好,名氣稍大,沒有那麽人跡罕至的鄉間,譬如歷來就在湖邊居住的人家,或者古屋群裏居住的部落。就開放和發展而言,他們的運氣要比那些住得太過偏遠的同胞們要好壹些。後者縱有至美風景和至善民俗,終究太難到達,讓大部分遊客,獵奇者,和探索家們望而卻步。

 

我想說的,是被人們口口相傳的,和貧困以及偏僻聯係在壹起的「善良」。

 

在那個十九戶人家的小村子,我從暫住的半山腰下到穀底,去看山穀深處的冰川湖。回程時我擡頭看天,隻見比人還高的茂密草叢,我如同深陷洞中,迷失了方向,不知何處才是歸路。這時候,朝我迎麵走來的兩名中年婦女對我說紮西德勒。我向她們問路,她們明白我的意思後,掉轉方向,帶我往上攀爬了半個小時,壹直到離開最底部眼界狹窄處,我能夠找到目標,她們才再說壹次紮西德勒,再次掉轉方向,朝她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在八天跋涉途中唯壹存在的那個小村子裏,我們在小河邊紮營後,山明想去沿山坡搭建的簇擁的村舍裏看看有沒有小賣部。他壹個多小時後才回來。小賣部自然是沒有的,可是他闖入的那戶人家裏,老爸爸和老媽媽正在吃飯。他們打過招呼,主人添了壹個碗,山明和他們壹起吃了壹頓香噴噴的柴火臘肉飯。

 

我和山明遇到的情境,大概不算個例。願意辛苦折騰去到最深最遠地方的人們,回來後往往都在微博和論壇上講述類似的感人故事。但對那些開發日久的地方,外來者們的感受就沒有這麽賓至如歸。

 

如在麗江,那個老奶奶在遊客川流不息的石板街邊,當然也是她自己家的院墻邊,坐在竹椅上乘涼。她自然是好風景,可是當遊客靠近些,想拍下她的照片,她瞬間生氣,舉起手邊的拐杖無聲地命令遊客放下相機。

 

再如在川西丹巴縣城附近的寨子裏,壹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十分熱情地把我拉到她家裏。她向我展示她的作業和她的獎狀,隨即就提出讓我給她出錢,她想要買書和文具。愛學習的孩子當然可喜,隻是這個孩子的舉動太過嫻熟,說辭太過流暢,可以斷定,她把遊客帶到家裏來索捐的做法不是第壹次。

 

這後麵兩個例子,也不能算是偶然。對那些已經成為知名旅遊景點的曾經的落後地區,關於當地人欺詐和排外等等諸如此類的吐槽網上到處都是。可是難道真的是未開發地區的人們就比已開發地區的人們更加質樸善良嗎?

 

難道是他們被外界的人和事帶壞了嗎?難道隻有小國寡民才能保持善良厚道,壹旦對外麵的世界打開大門,就必然吸納和釋放不那麽美好的能量,就不可避免走向貪欲和混亂嗎?

 

 

27 世外桃源

 

這情景讓我想到這幾年在此地感覺到的氣氛的微妙變遷。兩者起點不同,層次不同,環境不同,對象不同,但卻有微妙的相同之處。

 

我說到初抵這片大地,就收獲到陌生人的善意。那是二十年前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母國國門剛剛打開,我和我的同胞剛剛得以接觸世界。而對我抵達的世界來說,對東方神秘世界大幅度大範圍的擁抱和接納也是那以後的事,當其時,這片美好土地,就如世外桃源。百姓倉廩充實,通情達理,男耕女織,悠然度日,雖然知道大洋那邊還有大陸,那些大陸上有草木水火,有痛笑歌哭,但他們相聚萬裏之遙,於此間百姓,並非可觸可感,並無切身關係。

 

當那方的人們跨越重洋,出現在他們的街道,他們的社區,他們的客廳,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將心比心,以己推人,他們把自己生活中習以為常和理所當然的禮貌,友善,和互助呈現給遠方的客人,他們的做法自然而然,正是人類在擁有安全感和保障感時內在的對同類惺惺相惜的本能流露。

 

我在大山深處遇到的,其實是同樣的溫情和善意。那裏和這裏不同,那裏的人們物質匱乏,生活貧困,那裏的人們沒有條件走出大山,他們終其壹生都在鄉親和村莊中度過。由於落後,人口的自然增長和更疊也是緩慢的,如我所見的那兩個山穀底部的村子,最多也就是壹兩百人。

 

這樣壹來,所有的人都是親戚或者熟人,所有的人都和其他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這關係不僅體現在人事上,還體現在最基本的生存和安全上。人口少,資源少,人們隻有團結在壹起,互相幫助,互相愛護,全麵協調,共同存在,才能讓大家的生活都最不艱難和最不孤獨。這樣的生存模式內裏還是最原始的集體和群居生活態式,也是壹旦個人有壹定能力自給自足,個性開始索求空間後,就必然背離和掙脫的狀態,但是當改變尚未發生,在」桃源」內部,友愛和互助就是最本能和理性的選擇。

 

於是同樣,這份人性本真的厚道之光,也打在了我這樣穿越現實的時空隧道,闖入他們樸素生活的我身上。前者源於富足和信任,後者出自常識和共識,結果是,他們都呈現了人類社會最美好的壹麵。

 

 

28 本能

 

這份美好的善意,是人類生存本能中必不可少的壹部分。人不僅是個體,更是集體動物,需要互相協調,互相幫助,才能長期存在下去。

 

所以不管世界發生怎樣的變化,這樣出自基因的火花永遠不會泯滅。我說過我來自的故國小城,人們因為遠近親疏而結成各種不同的利益小圈子,要想生活得平穩順利,就必須加入其中,自覺成為團體的壹分子,按團體的潛在規則運行和安排自己的生活。這樣的小型社會無疑是我在遙遠邊地見到的單壹村落的加強版和擴充版。但就算如此,陌生人之間的友好和善意也如吉光片羽,不斷絕,總是在。

 

譬如問路時得到的指引,譬如菜市場自發的攀談,譬如公共汽車上給老人讓座,譬如見到孩子時自然而然的歡喜和贊美。我拚命掙脫將我緊緊拴住的紐帶,我卻想念這些在我周圍靜悄悄浮現的溫馨場景,就像想念親人的愛和深情。

 

 

29 變化

 

在我到達和居留的地方,事情也在發生變化。我初抵時,此地就是移民社會,大家都來自四麵八方。但彼時,人口匯聚的速度和緩,像山間小溪匯入平原大河,不會影響流速和走向,而是無聲無息被包容和同化。但後來這十幾年,人口流動明顯加快。我的母國國門開得更大。世界則此起彼伏,有些地方戰亂仍頻。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家園,四處遷徙。而敞開懷抱迎接新人的桃花源,結構和形式都明顯變得復雜起來。

 

於我個人體驗而言,最直觀的感受就是陌生人之間發自內心毫不設防的問候和交談逐漸減少,和他人相遇時臉上的燦爛笑容越來越多地變成了視而不見的漠然。我從最初落地時居住的小城搬到了最終定居的海濱國際都市,這自然是原因之壹,但我的搬遷就是恰如其分的比喻,這片大陸的氣氛,正經歷了從小鎮到大城市,從開放到設防的過程。這個過程如同逆流,令人困惑,卻合情合理。

 

需要說明的是,友好和善意仍然存在,並且仍然是主流。社區公園裏,徒步步道上,人們仍然微笑點頭示意,如同相識多年的熟人。在擁擠的超市裏,人們仍然互相禮讓,滿口都是對不起,在節日的活動上,人們依舊滿麵春風,親如壹家。這個社會,仍然是個美好的社會,我感受到的區別,來自比例和頻率。

 

而見證過近乎完美的和諧後,發現空氣不再像原來那麽百分百順滑,不管是誰,心裏都會感到某種程度的失落。

 

 

30 排斥

 

但這種失落,實質上也無非是壹種表麵上看起來理想主義,實則潛意識裏把自己擺在道德高點的排外立場。在此地,我若感嘆我最初到來的時候那個社會更善良美好,我就是有意無意把我自己歸入了先到先得者之列,我已經得到和擁有,我就把後來看到的不那麽和諧的現象歸咎於和我壹樣從世界其他角落降落到這片土地上的外來者。我初抵時未曾被排斥,我落定後卻下意識中排斥他人。

 

這就類似於在我故土西部,外來旅遊的人們對開發後的景點迅速失去淳樸的責備和嘆息。這些來自外麵世界的人們過著發達得多的生活,他們的物質供給不再困難,他們的人際關係也久已超越幫派和宗族社會的階段,進入自給自足,各自發展的層麵。他們有條件暫時擺脫自己的日常生活,到千裏之外尚未開發的大山之中來尋幽探秘,他們感受到長期封閉生活的人們身上的「古風」,他們獲得無條件的歡迎和接待,他們心底裏對集體和群居生活中有依賴有饋贈的渴望被觸動,於是他們感到了溫暖和感動。

 

但他們的感動,是希望那個偏遠角落的人們依然可以維持那樣互幫互助,把每壹個人都當成自己親人的生活。他們未曾對他人付出,但收獲到他人的善意,就以為自己找到了人類社會的理想樣本,於是他們贊美和鼓吹,他們希望那些貧窮而慷慨的人們可以永遠那樣慷慨下去。

 

他們下意識忽略若要維持如此「理想」,那些人們也將永遠貧窮下去的顯而易見的道理。壹旦開發力度加大,那些擁有美麗風景和美好人情的地方開始變得商業化,有銅臭氣,他們就開始表達他們對那些地方和那些人們「變壞了」的失落和嘆息。

 

 

31 進步

 

然而那些人們何曾「變壞了」呢?那些人們無非就像所有的人壹樣,想要擁有更好更富足的生活。壹個地方得到開發後,外來人口和流動人口越來越多。從前,有朋自遠方來是希罕事,加壹雙筷子,妳就是親人。後來,家門口天天都有不認識的人在路過,在窺探,田地裏天天都有不認識的人在踐踏,在逗留。情況發生了改變,當地人沒有辦法再敞開懷抱無償擁抱和接納外來者。這時候商業登場,價值規律開始起作用,正是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最順理成章的事。

 

至於有壹些當地人急功近利,走到極端,欺詐外地人,也正是這個過程中必然出現的狀況,也正是這個世界上無法擺脫的狀況。世界上的人成千上億,有人敬畏,有人魯莽,有人無私,有人自私,有人規矩,有人狡猾,有人自律,有人挑釁。世界上最高尚和最卑劣的品質都來自人的本性,不同的隻是比例的分配,以及後天修煉和培訓的走向和強度。要求每壹人都是聖人,指望自己從不遇到壞人壞事,從概率上來說就是不可能實現的。唯有壹個辦法。

 

就是地鐵口安裝閘機的辦法。

 

當初,逃票的比例小到沒有設置閘機的必要,於是沒有閘機。後來,逃票的人漸漸增多,不僅損害到地鐵公司的利益,也損害到了其他乘客的公平正義,於是安裝閘機。壹刀切,壹道界限,壹個規則,沒有例外,適用於所有人。

 

當初的社會固然理想,後來的社會也並沒有退化。相反,由於找到了規則,由於實施了規則,更多的人,各種各樣的人可以在壹起生活,而又能夠和諧共處,不必產生沖突和混亂。所以,後來的社會,必然更是壹種進步。

 

 

32 樂土

 

我想這就是我如今生活其中的社會能夠擁有如許安寧,又能如此多姿多彩的原因。

 

而另壹方麵,我出生的那個社會,早就不再是山穀村落的原始階段,也久已離開了剛剛開放時規則不健全,亂象叢生的階段。在我長大的過程中,壹應規則逐漸樹立,壹應法律逐漸齊備。但雖然如此,我生活其中的依然是規模龐大的宗族和關係社會,我耳熟能詳的規則和法律並不真正適用於每壹個人和所有人。單位的高墻和逆行的汽車就是明證。

 

還是說回我已認作故鄉和歸宿的腳下這片新大陸。

 

壹個人為什麽會對壹個地方產生發自內心的認同感,為什麽會對壹個地方產生強烈的感情,壹種情況是這個地方和這個人的童年和成長息息相關,例如我們每個人的故鄉,另壹種情況是,這個人在這個地方找到了自己。這個人的自我在這個地方得以紮根,生長,綻放,結果。這個人在這個地方找到了存在感。例如我腳下的新家園。

 

我依然時時刻刻想念我的故土。這樣的想念不可改變,無法放棄,作為人世間難以兩全的典型故事和真實寫照,必將伴隨我,直到生命盡頭。壹切自我出生起眼中所見,都對我腦海中從壹片空白開始鑄造的世界模型打下永不磨滅的烙印。我的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的同胞們,無論走到世界哪個角落都會在壹睹之下讓我感到親切。和我壹樣帶廠礦口音的普通話,就是說明我們在同壹種環境長大的鑒定證書。壹碗有香蔥,酸豆角,大塊牛肉,上麵漂著油星的堿水麵,足以讓我淚流滿麵。任何壹個角落都有人煙的山水和任何壹塊土壤都被耕種過的大地,每壹寸每壹步都飽含親情。就是三月春天將來未來時突然壹日如同六月的炸熱,或者九月暑盡,拂在臉上的風驟然帶來秋天的涼意,也都讓人感到饑渴,多想此身能再沐浴在那樣的氣候裏,讓每壹個細胞都得到久旱逢甘霖的滋潤。

 

那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包圍和哺育我的壹切,那所有的元素都是天經地義的原初設定。那樣的光陰是未經推敲的自發。壹個人熱愛那壹切,依戀那壹切,想要永遠擁有那壹切,就像親情壹樣自然,就像我們每個人對父母的依賴和眷戀壹樣自然。那樣的感情出自我們的本性,篆刻在我們的骨血裏。

 

然而人不可能永遠停留在原地。人終究要成長。壹切自發和天然的情感都彌足珍貴,感人至深,卻不是人活在世上的全部意義。我們愛我們的父母,但有可能在長大成人過程中發現我們和我們父母對世界的看法並不壹致,彼此的人生態度並不相同,各自向往和追求的東西也想去甚遠。這些差異和距離不會影響到我們出自骨血的對父母的愛和眷戀,但我們即已長大,就不會再回頭,我們不可能為了討父母歡心,就放棄我們歷經艱難尋找和塑造的自我。

 

我說歷經艱難,因為我永遠無法忘記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那個曾坍塌,絕望,又在廢墟中掙紮和重建的自己。我無法忘記腦海裏對那些有悖常理的理念的懷疑,我無法忘記作為個體對麵目模糊的集體生活想要掙脫和逃離的焦慮和饑渴。我無法忘記我在二十歲前後那個黃金化作黑鐵的時代寫下過的暗色詩歌。

 

還是讓我說回我腳下這片我將要度過餘生的土地。三十年過去了,故土壹日千裏,變幻萬千,房子修好了又拆了,政策製定了又變了,有錢的人們更有錢了,貧困的人們陷入了新的貧困。但這裏卻百年如壹日,這裏風平浪靜,這裏神清氣爽。這裏不管周圍風向如何變化,不管自身麵臨什麽挑戰,始終壹招致勝,總是以不變應萬變。這裏是隻想做自己的人們的樂土。

 

隻想做自己的人們就是熱愛自由的人們。他們想說自己想說的話,想看自己想看的書,他們想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想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旅行,他們想選擇自己參加的活動和交往的人,想決定自己的態度和立場。熱愛自由的人是想自己做自己主人的人。

 

我們都知道沒有絕對的自由,沒有人可以不受限製地獲得世界上的壹切時間和空間,物質和精神,所以所謂絕對的自由是個不合邏輯的偽概念。我們想要的自由是壹種權利。而要擁有這種權利,隻有壹個條件,那就是遵守規則。

 

這塊樂土於我,最偉大之處就是有規則,而且規則完善。如果有不完善之處,就調查,研究,討論,投票,製定新的規則。不但規則完善,而且不是空文,所有的規則都會確實得到實施,所有的規則都適用於社會中的每壹個人。不但規則會實施,對實施規則的人還實施獨立的監督和管理,確保實施規則的人不會假規則之手謀個人利益,把公共的規則變成私人用品。

 

而最重要的是,所有的規則都是底線,不是上線。所有的約束都是「不能」,而非「必須」。

 

這裏每壹個環節都必不可少,每壹個環節都和另壹個環節緊密相關。整套程序,壹步也不能少。環環相扣,都隻為壹個目的,那就是保障我們每壹個人作為個人的自由。

 

也就是說,隻要有這壹整套係統在,我們每壹個個人需要做的事,就隻是遵守規則。隻要我們遵守規則,我們不侵犯他人的利益,我們就擁有海闊天空,我們就擁有康莊大道,我們就擁有私人花園,我們就擁有自我和孤獨。

 

還有什麽比這麽簡單的生活更合我心意的呢?

 

 

33 身份

 

如今我在這片土地上已經生活了二十年。我依然像第壹天壹樣思念我的故鄉,思念我的親人,但我個人的生活已經在這片大地行進和展開,我的疆域,我的眼界,我的領地,我從身到心能夠抵達的維度,因為以此地為出發點,所以有在最大程度上遼闊和寬廣的可能。

 

這意味著我曾經信以為真的另壹個傳言的破產。

 

那是在我人生剛剛起步,思想剛剛開始飛揚,文字的魔力剛剛開始令我沈迷的時候。那個從小就是書迷的少女出於偶然和必然,也拿起筆,開始書寫自己的文字和詩歌。她驚異於漢語發音和韻律之美,她沈湎於漢字組合和表達中的新鮮感和爆發力。她對漢語產生遠遠超出交流工具層麵的瘋狂熱愛和深刻眷戀。這份感情她十歲通讀紅樓夢時如同墜入漩渦不能自已時感受過,她十五歲壹讀再讀李白的詩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不知今夕何夕,隻覺熱血沸騰時感受過,她十六歲內心崩潰,雙眼黑暗,讀到莊子的逍遙遊,「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心胸驟然開闊時,感受過。她為自己漢語使用者和漢人後裔的身份感到幸運和自豪。

 

後來,仍然是出於偶然和必然,從沒出過遠門的她壹口氣離開家鄉萬裏之遙,落定在大海那邊的另壹片土地上。

 

我必須承認,壹個人完全離開自己從小浸淫其中的文化環境時,那種寂寞刻骨銘心,讓每壹個細胞都寒冷到疼痛。不光是告別了關心和愛護自己的親人,不光是遠離了熟悉和習慣的地理環境和氣候條件,當我說到文化,我想說的是我使用的語言,我用於表達自己的文字,我可以終日手不釋卷的書籍,我壹遍又壹遍聆聽,壹遍又壹遍心醉神迷的歌謠。當我說到文化,我說的是這樣缺乏實際用途的,超越生存本能的,對壹個人並非必需但又是必需的,若沒有就會讓人內心饑渴,靈魂幹涸的所在。

 

我還是要感謝技術的進步。網絡出現了,通訊工具更新換代了,各種文字資料都有線上版本了,自媒體和傳統媒體平分秋色了。每壹個人的生活都受到影響和改變,而對身外海外的遊子來說,意義尤其重大。

 

可是二十年前我剛來到這片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土地上時,情況不同。

 

我攜帶出國的箱子裏,有壹本《紅樓夢》。這本書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是我能讀到的唯壹中文讀物。我開始手抄紅樓夢。這本從小震撼過我,後來我又來回看過三四次的書,在我麵對的無邊的空白和荒蕪裏,陪伴和安慰了我。

 

後來情況壹點點發生變化。從訂閱中文報紙,到電話費下降,再到手機和網絡開始普及,變化不斷用加速度湧現。我個人的歲月剛好處在大時代的交界點上,我像經歷和驗證了濃縮的遷徙,開放和融合史。

 

所以我完全理解在我之前老壹輩移民背井離鄉的悲傷和悲涼。人有無窮無盡的適應力,人落在哪片土地上,都會頑強地生根發芽,都會改造自己,讓自己適應當地的水土,順應當地的生活。但雖然如此,人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的來路,人永遠背負自己的出生和故土。那些刻在人生最初記憶裏的信息,是人最初的認證和最後的家園。所以總有前輩在海外過了壹輩子,最後還是想要落葉歸根。他們始終忘不掉,放不下。

 

我也幾乎相信了那個流傳甚久的說法,那就是說,離開了故土,人就斷了根。人就失去了支撐和依靠,人就什麽都不是,人生就再不可能有成就和光彩。

 

這種認知曾經壹度讓我陷入淒惶。人的存在感如此重要,如果壹個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體會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人會被巨大的失落和挫敗籠罩,人會覺得自己活著沒有意義。而活在世界上,絕不僅僅是有飯吃有衣穿有地方住就能讓人滿足的,對任何壹個人都不是。

 

我離開親近的家園,來到遙遠的地方,我離開熟悉的環境,來到陌生的世界。我的周圍是和我不壹樣的人們,他們說的是和我不壹樣的語言,我所在的城市在發生什麽事情,我不知道,我置身的社會是怎樣的結構,我不了解。明明在人世間,我卻有身在沙漠裏的孤寂感和恐慌感。這種感覺剝奪了我的自信,讓我感到自己變得弱勢和渺小。

 

這是壹種讓人沮喪卻在移民中普遍存在的感受,很多離鄉者終其壹生都未能擺脫這種陰影。很久以後,當我已經獲得踏實和安寧,再回顧當初,我意識到那個關於壹個人離鄉就意味著枯萎的說法之所以廣為流傳,就在於人們對自己作為壹個「人」的認識既未能深入內核,又未能拓寬外延,於是在缺乏支撐時,很容易就失去了自我。

 

我是誰?這真是個永恒的命題。人們可以給出很多答案。我是父母給我的名字,我是家族給我的輩分,我是學校給我的專業,我是單位給我的職稱。再往大壹點,我是我所屬的民族,我是我出生的省份,我是我的語言和文字,我是我生長其中的國家。

 

種種符號和標簽匯成了壹個「我」,而我們很多人對自己的認識,就來自所有這些分類和定位。這些出廠設定如此方便,又有大批量的背書,讓人們充滿底氣,自豪地確認了自己的身份。

 

這種身份的自我認知,當壹個人身在家鄉,未曾遠行時,並不顯得那麽重要。壹個人的家庭,出生地已經註定,再後來,學歷和單位這些因素也基本大體不變。人可以不需要跳出來認識自己,隨著大流在環境和時間裏浮沈,就像兒童天然歸屬自己的原生家庭,既容易,又安全。再大壹些的身份,譬如民族,譬如國家,也隻有在個人所屬的更上層的機構在和外界發生接觸和沖突時才需要申明和彰顯。這種更大壹級的身份認知,曾經通過宣傳得到強化,後來網絡普及,壹部分人的身份認知由於和外界交流而出現質疑風險,但另壹部分人由於宣泄和論戰,自我感覺反而得到誇張和膨脹。

 

這些情況都發生在人沒有離開自己所屬的大集體和大組織時。壹旦人離開自己固有的位置,降落到結構和秩序都完全不同的地方,人所背負的所有標簽瞬間都變得蒼白,失去了重量。

 

要靠自己壹個人的存在來顯示和表明自己的來歷和身份,也變成了壹件極其困難,同時又如同唐吉柯德般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漂洋過海的往往都是個人,或者小家庭。這個小單元屬於什麽樣的宗族和階層,在新地方無人在意。曾經印象分明的地域特征,諸如南方人,北方人,上海人,或者北京人,在新地方也失去了含義。單位和職稱成為了過去,學歷和專業甚至可能並不被認可。再大壹級,諸如國家,民族,主義,或者信仰以及無信仰,我的同胞們完全有可能靈魂震撼地發現,自己習以為常乃至視為慣例和真理的,自己從小被培養要熱愛和維護的,自己為之驕傲自豪熱淚盈眶的,自己高度認同並內化為個人符號的,在新的地方,竟然隻是眾多人類生存和理念樣本中的壹種,甚至還未必是受到大多數人認可的壹種,被自己在過去的人生中視為壹切的壹切,在新的地方,竟然有可能被人指點,評論,甚至排斥,批判。

 

這個時候,如果壹個人除了各種外加的標簽,內裏並沒有什麽內容的話,失落,沮喪,乃至出現個人認知危機就是毫不意外的事了。事實是,很多人如果剝離由各種標簽組合起來的身份,就真的隻有壹片空白。他們的人生依托於各種參照物而存在,在和各種組織和機構的從屬關係中獲得安全感和歸屬感。對從小習慣於集體生活的我的同胞們來說,突然跌入需要壹個人麵對全世界的境地,尤其令人難以立足,突然獲得的壹個人麵對全世界的權利,反倒讓人無力承受。

 

我是誰,這果然是個永恒的問題。人的生命如此偶然,誰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地點,出生年代,誰也無法選擇自己的種族,家庭,性別,長相。我們的壹生就像隨機事件,似乎本來就不存在多大的意義。但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人不相信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人偏偏要在自己的頭腦和靈魂裏構築隻屬於自己所有的世界。人偏偏要尋找那個獨壹無二,與眾不同的自己,唯有如此,才覺得自己沒有白活,才覺得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但能達到的深度和廣度懸殊。如果曾經找到的都隻是標簽,那麽壹旦標簽失效,人生就陷入危機,也正是人之常情。

 

 

34 愛國

 

危機已經來臨,可能要持續餘生。怎樣應對,人們各有各的做法。有人索性就走了回頭路。新世界固然有諸般優點,環境優美,人們彬彬有禮,物質豐富,但是如果壹個人置身其中,連自己的位置都找不到,那麽再多的好處都化為虛空。於是不如回去,回到自己熟悉的壹切中去。這是最方便的做法,而且還有自己對家園故土親情文化的熱愛和思念作為光明正大的理由。回到自己來自的地方,待在自己過去的位置上。人生重新變得舒適,不再需要適應新規則,也不再需要學習新技能,失去的所有標簽又熠熠生輝,回到了自己的頭上。不是每壹個人都為探索和開創而生。返回故地,其實不失為明智的選擇。

 

但既然不遠萬裏來到遠隔重洋的新大陸落足,各人壹開始就自有各人選擇離開家園的情境和原因。就算在新生活裏遭遇百般挫折,許多人終究也是回不去的。唯壹的方向就是前行。

 

前行固然艱難,但時光不會停滯,人也不會原地踏步,或早或晚,總會安頓下來。他們可能找了新工作,雖然並不令人滿意,甚至還可能是家鄉標準裏的下層工作,但謀生的問題已經解決。他們的第二語言逐漸流暢,雖然終究不如母語來得方便,但應對日常生活已經不成問題。周圍的壹切漸漸熟悉起來,慢慢又認識了新的同胞和朋友,有了新的交往圈子。

 

這樣,現實生活算是立下了足,打下了基礎。但心靈的安頓卻不是那麽容易的事。然而這件事卻和物質和現實的事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人必須要認可自己的存在,內心能夠平衡,才有可能心平氣和地生活下去。既然新生活其實並不令人滿意,和過去相比要辛苦得多,地位又更」低」,自己除了養家糊口,也不像從前那樣有更多呼風喚雨的能量,但既回不到過去,生活又要繼續下去,有些人就變成了海外最炙熱和瘋狂的愛國者。

 

愛的不是接納和包容他們,讓他們安身立命的國家,而是他們出生長大,後來卻選擇離開的國家。既然終於安頓,繼續學習和繼續進步這些比打工更麻煩和困難的事情就不再考慮,身在的國家正在發生什麽,有什麽事情和自己密切相關,有哪些事情需要自己思考和判斷,統統事不關己,他們的頭腦裏容不下這些」外邦」之事,他們壹心壹意,全心全意,隻關註和擁護自己的母國。

 

思念和熱愛故土本是人之常情,但他們的感情卻是戴上有色眼鏡後的感情。在他們眼裏,故國壹切的缺點和問題都已經消失,他們自己主動或被動出國的原因也已經被他們忘到腦後。那片和他們遠隔重洋的故土,山最青,水最秀,人最聰明,情意最濃。尤其到後來,母國開放,經濟迅速發展,這些愛國者的底氣也越來越強。他們個人的存在等同於虛無,但壹旦有他們選為精神支柱的強大的祖國在背後撐腰,他們頓時理直氣壯,趾高氣揚。他們在海外曾經遇到過的困難和歧視在他們眼裏和個人無關,都要歸咎於祖國不夠強大,而現在後臺和靠山硬了,他們內心喜悅,揚眉吐氣,仿佛自己想象中的地位也得到大幅提高。

 

但是要他們放棄自己在異國他鄉的生活,選擇投奔和回歸祖國,那是不可能的。他們的愛國必須要在遙遠的戰場上才能生長和發揚。

 

必須承認,人們離開故土前往他鄉後,身上確實背負了自己出生的整個民族和國家。人們的麵孔就是無法抹殺的身份標簽。始終存在和至今仍不可能消失,甚至還在加劇的事實是,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人用集體屬性簡單粗暴地評判他人,這個世界上永遠不缺乏歧視分子。在我的故國,歧視出自地區,階層,和地位的差異。在新世界,歧視出自種族和來歷的不同。不管基於什麽理由,歧視他人者呈現的是人性中的自私和排他,不幸的是,這種自私和排他不僅不可能消除,甚至還有隨著生活質量的高低起伏蔓延和擴大的傾向。不能不說,這是人類文明進程的悲哀。

 

所以,上述的不在故國生活的愛國者心理不難理解。我相信,我每壹個身在海外的同胞都遭遇過被歧視和排斥的瞬間。雖然整個社會整體上洋溢著溫情和善意,但總有那麽壹兩個瞬間,我們看到的是不屑的白眼,聽到的是侮辱的字眼。壹次冷遇,就足以讓全身墮入冰窟,如果自身恰好還不夠強大,那麽完全有可能開始懷疑人生。

 

所以當我的故國開放發展,經濟上迅速翻身,迎頭趕上,我的許多同在異國的鄉親們歡欣鼓舞,覺得自己揚眉吐氣,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因為他們難以找到自己的定位,於是用力抓住自己曾經擁有的標簽來證實自己的存在。所以當他們遭遇歧視,他們會將其擴大到種族的對立,當祖國變得強大,他們就認為自己有了驕傲的資本。我的愛國的海外同胞們,把自己看作整個民族和國家的代表。如果撕掉民族和國家的標簽,他們就失落了自己,沒有了自己,他們的生命就喪失了意義。

 

 

35 道路

 

說回到那個曾經讓我信以為真的說法,那個如同詛咒般說壹個人離開故土就會斷根和幹涸的斷言。這個論斷對熱愛文字的我來說尤其令人恐懼。我想要逃脫和遠走的本能引導我落足在新大陸,但若從壹方水土上拔離就意味著從此再無滋養,也無法開花結果,那真的是壹件不能兩全其美的悲哀事。但如今小半生已經過去,我已經在新大陸生根。我莞爾壹笑,既而拍掌大笑。我是我,隻要我不停止成長,我就不會枯萎。營養不僅僅來自母乳。大地廣袤,世界繁華,處處都有雨露陽光,在在皆有故土沒有見過的豐美果實。

 

那個類似恐嚇,又類似精神勝利的說法自然是無稽之談,但若壹個人除了集體標簽什麽也沒有,那難免就成為固步自封的懷鄉者和葉公好龍的愛國者,相信了自己的失落感和漂泊感是因為背井離鄉喪失後臺的緣故,輕易為自己在新世界的局外人生活找到了歸咎的由頭。那個說法能得以流傳,也就不令人奇怪了。

 

但我是我,我是我自己。我之所以成為我,需要學習,尋覓,探索,開拓。我要找到和擁有的,是不斷成長和進步的,僅為我壹人所有的,獨壹無二的我。

 

這才是我要走的道路。

 

 

36 意義

 

生命的成長是壹個永恒的過程,壹息尚存,就不會停止。這其實和在家鄉或者在海外無關,更多的是個人人生態度的選擇。壹輩子未曾離開家鄉的人總是更多,而這些人中相當壹部分壹旦安家立業,基本的生存安全無憂,餘生就舒舒服服地放鬆下來,壹天壹天得過且過下去。他們所擁有的久已習慣和相對舒適的生活讓他們忘記了思考和學習的必要。海外的愛國者和家鄉的這壹類人,說到底是同類人。

 

而來到海外的人們雖然比在家鄉安穩度日的人們生活更加顛沛,挑戰更加頻繁,但他們也得到了無價的饋贈,那就是他們得以看到了世界全麵的模樣,他們有機會見識什麽是真正的參差百態,什麽是個體令人炫目的綻放和光榮。

 

隻要妳願意睜開眼睛,隻要妳願意張開懷抱,妳就能擁有這些生命中的無價之寶。

 

過程當然是漫長曲折的。對我個人而言,從伏案抄寫紅樓夢,到瘋狂學英語,從訂閱海外發行的中文報刊,到每天習慣瀏覽英語新聞,從中餐館打工,到上學念書,從依戀心底收藏的唐詩宋詞,到迷上人類最偉大發明之壹——電影,從隻喜歡看有情節的小說,到關心現實生活中比小說曲折離奇百倍的政治,從愛上新世界的大山大水,到回歸遍訪故鄉的好山好水,再回到成為我歸宿的地方傍山而居,從把工作看作謀生手段,到認識到工作是份內的責任和貢獻,到為自己成為社區運轉的有機組成部分而自豪,當我回頭,我發現我不再是單麵的人,而是立體的人,我不再是主觀的人,而是客觀的人。我不再是被動的標簽的集合,我找到我自己願意擁有的概念和屬性,我發現我自己願意相信的內核和精神,我成為了我自己。

 

這才是和我最初的心願壹脈相承的結果,這才是我漂泊和客居的意義。

 

 

37 高原

 

這條道路其實和移民無關,和人生有關,和環境無關,和個人有關。如果我在故鄉度過我的壹生,我想我的內心將同樣不能夠平靜,我的人生同樣不可能安逸。我的懷疑有可能更強烈,我的精神有可能更苦悶。我如果留在故土,背靠我的文化和我的家園,我卻可能失去朝前看和朝外看的可能。我的追尋自我之旅註定將充滿殘缺和悲哀。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在新世界經歷過的所有孤單,寂寞,壓抑,恐懼,都是值得的。我遭遇過的低壓推動我不斷摸索前行,穿越個人局限的隧道,得以抵達繁花似錦的高原。

 

 

38 故土

 

有得就有失,天下沒有完美的事物。我既然願意遠行,就必然會遠離我的故土。我的缺憾就在於此。離家太遠,不能呼吸家鄉春天香甜的桃花氣息,不能感受家鄉夏天的酷熱,不能遠眺家鄉山峰的輪廓,不能時刻聆聽鄉音裏從小聽慣的俚語和俚音。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和我的海外的愛國同鄉們處境是壹樣的。我們同病相憐。

 

但是醫治方法不同。

 

去年春天我回老家住了壹個月。我以為日日夜夜的浸潤可以狠狠緩解我的鄉愁,結果卻是我的惆悵比未回鄉時更甚。我所思念的開滿桃花的山坡早已被推平,建成了向四麵八方蔓延的城市街道和商品房。我經歷了春末的驟熱,但忘了這份讓身體欣慰的感覺還伴隨著擁擠,嘈雜,和塵土。我熱愛的故鄉的山峰像逐漸老去的長輩,還原成謙遜的丘陵。但本來綠樹覆蓋的山坡卻被采石場挖出了土紅的傷口。至於說著家鄉方言的鄉親們,幾十年過去,還是原來的模樣,還是原來的狀態,我不想說這是不幸,但我畢竟沒有在我的仍然在時代底層跋涉的鄉親們身上看到我期待的幸福。

 

壹旦離開就再也無法回去。我的家鄉早已不再是我記憶中的家鄉。我的鄉愁其實不僅僅是空間概念,還是時間概念。我思念的是我所經歷的那段歲月裏我所存在的那方水土呈現給我和饋贈給我的模樣。我思念的是和我自己的生命水乳交融的時空橫斷麵和跳出三維的精神琥珀。我思念的,在此時此刻的彼岸的現實中已經發生變化,再也不可能準確再現。

 

但與此同時,正因為這永恒的變化,正因為這凝固的印記,我的思念有了朝向過去和朝向內在無限深入的可能。我思念的不僅僅是我出發的地方,我思念的更是最初造就我的地方。將我滋養的來歷久遠的不受時間限製的養分壹點壹滴融匯在我經歷過的時空裏,成為我個體存在中不可或缺的壹部分。我思念的故鄉壹直就在我自己的身體裏。

 

這個故鄉不僅是我來到人世間睜開雙眼看到的第壹個實體世界,這個故鄉還包括我在這第壹個世界裏長大時,這個世界從古到今各種各樣形象和精神在我心靈裏的疊加和融合。每想到這點,我總是感到無比幸運和幸福,因為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地方都像我的故鄉那樣,無論穿越回過去的哪個片段和環節,都有超越塵世的高蹈和空靈,又有嘔心瀝血的摯愛和深情。每想到這裏,我總是感到我出生的民族是個充滿無窮無盡創造力的偉大民族,這個民族的偉大不因為如今我貼近時光看到我的鄉親的匍匐和茫然而減弱半分。

 

最初我是嗷嗷待哺的孩子,我把所有華美的,深沈的,輕盈的,信誓旦旦的詞句都收納進自己的靈魂裏。

 

「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 這樣的愛情炙烈。「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這樣的愛情憂傷。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這樣的人生瀟灑豪放。「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泣下。」 此時此刻,永恒悲愴。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那樣的靜謐和澄澈成為我心底裏永遠珍藏的秘境。「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每讀至此,重巒疊嶂就在眼前,令人隻想逍遙遁去。

 

「路漫漫其修遠兮 我將上下而求索」, 堅韌和執著,是人生必修課。「仰天大笑出門去 我輩豈是蓬篙人」, 無論經歷各種挫折,氣勢和心勁永遠都在。

 

「棄捐勿復道 努力加餐飯」,記住,不管時光如何流轉,總是對自己好壹點。「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人生寶貴,分分秒秒都勿閑拋!

 

「有位佳人 在水壹方」,妳壹定要找到她。「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就是憔悴又如何,我心如初,我情如故。

 

「白發三千丈 緣愁似個長」, 誰能躲過歲月的摧殘,誰能挽住時間之韁?「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壹去兮不復返」, 人生總會遇到路口,必須做出選擇和決斷。

 

「舉杯邀明月 對影成三人」,縱然孤單,依然瀟灑。「種豆南山下 草盛豆苗稀」,種的原本不是豆苗,種的原本是特立獨行的自由。

 

還有「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的大鵬,宇宙之大並非想象,而是真實。還有「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禪衣」的放任曠達,是對自我最深刻的尊重和最廣大的認同。

 

還有很多,還有太多。都是契合我心意,嵌入我血肉,融匯在我三觀裏的句子。而我看過的大書,更是包含了人生和社會的所有側麵,鑄就了世界的完整圖畫。

 

《西遊記》裏花果山稱王,無法無天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是我的第壹個人生偶像。招安前的《水滸》,不走尋常路的梁山好漢,不懼後果的快意恩仇,在壹次次的重讀中令我熱血沸騰。九歲讀畢《紅樓夢》,到後來壹讀再讀,我看到無法被世人理解的純粹和終將和塵世分道揚鑣的悲涼,我看到紛紛擾擾的人間全景,更看到個人擁有的比世上萬物更有力量更無法抗拒的心靈。我也愛《世說新語》的坦白和豁達,我也愛《浮生六記》的摯愛真情。就是小時候拿起就放下,讀不下去的《三國演義》,也在成年後手不釋卷,那時我才算看到了世事無常的大格局,我才體會到生命中燦爛,輝煌,湮沒,沈淪,淒苦,委屈,忍耐,堅持,生有使命,死得其所的種種況味。

 

但也有讓我懷疑和排斥的文字和語句。兒時不識分辨,照單全收。等到年歲漸長,字麵下的含義開始浮現出來。

 

例如那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很長時間都讓我難以接受。我不相信壹個人來到世界上唯有被鎖定在自己生來註定的位置上,我不相信那君就生來是君,那臣就必須為臣。例如那五常,「仁 義 禮 智 信」,聽起來都是多麽高尚和無私,可是我內心疑惑。我心裏麵總是有雜念和私心,我做不到那麽好。是我很糟糕嗎?是我天性太自私嗎?我很久以後才明白我不過是平常的我,人不過是平常的人。而那些高蹈的俯瞰的字眼,並沒有幾個人能做到。那似乎做到了的,也多半不過是表麵的風光掩蓋了背後的虛偽。

 

再往後,我更意識到那樣的字眼無非是強加的標準和原則,並不是出於我本心的選擇。壹切主流的榜樣和模範,都讓我覺得不可理解和接受,讓我感到壓抑和扭曲。所謂忠臣,整個人生的意義都和自己無關,而是寄托在別人的使用和許可上。所謂孝子,不問對錯,不分情況,人壹生下來,就已經被選擇和規定活法,沒有獨立自主的可能。所謂節婦,更是毫無人性的荒唐。我慶幸自己沒有出生在壹百多年前所有那些時代裏。幾乎所有的女性在那兩千多年的漫長歲月裏,僅僅作為工具,奴隸和附庸而存在,完全沒有被平等對待和被尊重的可能,更不用說自由。那麽漫長的光陰,如此龐大的社會裏,個人都隻是隆隆運轉的臃腫設備上的零件,沒有獨立存在的價值,隨時可能被拋棄和損害。身處下層的人們如同草芥,身處上層的人們壹樣毫無安全感。而這樣分層的結構又無處不在,大至整個王朝,小至夫妻和父子。寫在空中的條文像貼在背上的封條,有誰的身體能夠逃脫?有誰的命運能由自己做主?

 

我感到悲傷。我的祖輩發展出過那麽詳細豐富的人生哲學和理論係統。有悄然出塵的道,有從底層出發的墨,有製定規則的法,就是講究禮儀的儒最開始也有形式上的美。但後來占了上風,統治幾千年的,表麵上是壹直改朝換代的皇帝,實際上卻是那些綱和常,是隻管整體運轉,不管個體存在的等級機器。

 

我感到慶幸。不管怎樣令人窒息,每個朝代都有特立獨行的心,都有不受羈絆的靈魂,每個朝代都有真實深刻的情感,都有自由飛翔的詩歌。是這些世世代代疊加融合生生不息無窮無盡的精神超越時空撫育了我,浸潤了我,滋養了我,造就了我。

 

使我得以成為今天的自己。我離鄉時僅僅二十出頭,還很年輕。後來二十多年,我來回往返,成為兩地生活的旁觀者和參與者。和時間壹起行進的旅程就是學習,反思,質疑,修正的過程。和光陰壹起變遷的過程就是不斷擺脫偏見和局限的過程。我對壹切後來的挫折和歷練心存感激,因為它們讓我不斷跨向更大的自由。然而我之所以是我,在我第壹次踏上飛機從我出生的土地騰空而起之前就已經註定。

 

我的周而復始的融匯貫通的電光石火的高維的故土,從未和我分離。

 

 

39 故鄉

 

但人既有靈魂,又有肉體。既有精神,還有現實。現實意義上的人隻可能同時存在於壹個地理位置,於是缺憾就成為永遠。

 

新世界固然諸般美好,值得謳歌,我也發自內心願意全心全意贊美,但人偏偏頑固,執著於自己初閱人間時見識到的水土人情和風俗習慣。不管後來人學到多少道理,會講多少邏輯,最初的第壹手物理經驗對人洗禮般的影響,無論有多遠,都抹不掉。

 

當我在實體意義上選擇生活在故鄉以外的另壹個地方,我就永遠地失去了我能擁有的獨壹無二的故鄉和壹切隻有在故鄉才能體驗的無法再生不可替代的況味。

 

例如故鄉丘陵的形狀,將我童年包圍的那幾座小小山丘的名字和特點。也許世上有同名同姓的警報山和平頂山,但坐落在我腦海裏的僅此壹處沒有復本。例如從小學旁流過的遜水河以及河上的水壩,我知道河麵的寬度和河流蜿蜒的幅度,我知道河邊樹木的名字和河畔野花的顏色。

 

例如冬季濕冷,人層層包裹,不想動彈。烤火時胸前暖和,背後生寒。早上醒來被窩裏舒適溫暖,被窩外空氣冰冷,從被窩裏出來穿壹樣冷冰冰的衣服需要莫大的勇氣。再如春天來臨,大地尚未回暖,但和倒春寒同時存在的,總有那麽壹天突然的氣溫暴漲。故鄉講究「春捂秋凍」,那壹天的暖和不值得信任,冬裝並不能輕率脫去。但是如果妳上街,總會看到三個兩個年輕女孩率先甩掉了臃腫的棉襖,穿上了漂亮和輕盈的裙子。或許她們第二天就會感冒著涼,但那有什麽要緊呢?重要的是,總有不知畏懼的青春要搶著吹響季節的號角。

 

例如清明。親人的墳頭在老家老屋背後的山坳裏。到那時節,妳惦記著要趕回去,在叔叔家吃頓飯,再讓嬸嬸帶著,到墳上去摸摸親人的墓碑,掛上壹束新青。例如端午時用新米包的粽子和中秋時互相贈送的月餅。例如春節。春節從除夕壹直過到元宵,才算是完完整整進入了新年。除夕夜的守歲,春節淩晨的鞭炮,親朋好友走家串戶拜年,家家戶戶擺上瓜果點心敞開大門待客。春節不是工作天,是吃喝玩樂天,有再大的事,也到節後再說。春節講究好兆頭,每個人都應當,也自覺自願地說吉利的話,有愉快的心情,臉上有笑容,心裏有期盼。散落四麵八方的親人朋友都在春節期間回到家鄉,平時沒有聯係的人也都在家鄉見上麵,知道了彼此的近況。。壹年過去,又壹年到來,這時候是相聚的時候,這時候是休憩的時候,這時候是犒勞的時候,這時候是展望的時候。這時候的況味,必須在那個特定的時間,那個特定的地點,身處那個特定的人群,從小受那種氣氛的熏陶長大,才能真正體會到。天時地利人和,缺少壹樣,都不會再是原汁原味。

 

 

40 思念

 

還有回鄉才能見到的同學們。人們說,同學情誼是所有情誼中最純潔最珍貴的壹種,因為上學的時候我們尚且年輕,單純,不懂得用心計,縱有沖突和分野也往往出於個性和觀點,而非出自精確權衡的利害關係。所以同學時代建立的友情最純粹,最牢固,最經得起時間考驗。這個論斷其實更多的是在濁世中蹚水蹚得太累的人們內心深處逃避現實的願望和返回原初的幻想。畢竟每個人離開校園後都要長大成熟,直至現實世故,同學關係也不可避免墮落成互相幫襯利用的關係網,而其中混得好的同學必定受人追捧和巴結,比較潦倒的同學勢必被人藐視直至遺忘。這個現象在我初中畢業後所上中專的那撥同學裏表現很明顯。那兩個在學校最調皮後來最有錢的男生在同學群裏和在為同學聚會大方掏錢時受到幾乎所有人甜言蜜語交口稱贊,不知他們心裏是感到肉麻還是覺得自得。

 

我的和我壹起在工廠長大的在子弟學校從小學到初中畢業的這撥同學,卻慶幸地躲過了這個蛻變的過程。畢業後大部分同學子承父業進廠當工人,工廠在改革大潮中倒閉後所有人自尋生路,有的去了當地私企,有的去了省城打工,有點門路的南下深圳,也有人開餐館開小商店養活自己。原來命運最接近的壹群人風雲流散,四分五裂,成為隨機散落在時代皺褶裏的沙子,成為互不相幹孤立存在的壹群人。如此,卻讓同學們的情誼永久停留在風浪尚未沖擊,歲月尚且靜好時的集體時代。同學們被拋入大海,各自有各自的艱辛,這又越發加劇了大家對無憂無慮的過去的追憶和想念。這份不舍,體現在了現實生活中基本彼此沒有交集和關聯的同學們相互之間的深情厚誼。自從讓我重新遇到山明的那第壹次大聚會後,同學們每年都尋找機會小聚。或者幾個人壹起出去自駕旅遊,或者趁有同學來到,壹地的幾個同學接風吃飯,唱歌飲酒。工廠雖然倒閉,宿舍樓還在,居民區的結構和地形還在。壹些同學的父母還住在那些當年先分配後買下的曾經先進如今老舊的樓房裏。春節到來,他們回到工廠探望父母,像當年壹樣結伴去給老師和長輩拜年,拍下照片發在同學群裏。如我這樣多年沒有回去過過春節的人,看了心裏百感交集,萬般思念。

 

但我既然身在他鄉,就無法和他們在壹起,無法切身感受那種多年以後和同學們依然親密無間的熨帖。我如此理解和明白他們相聚時彼此心中的依戀和深情。我們從嬰兒期到青春期,始終在工廠那樣對孩子們來說如同教室和兒童樂園的封閉環境裏壹起長大,每個人童年的形象和舉止動作和現在的樣貌疊加在壹起,每個人的性情和習慣和童年時相差無幾。這麽多年過去,各人境遇自有不同,但相互卻幾乎沒有瓜葛,於是也省卻了比較和計較的必要。當同學們聚在壹起,仿佛舊日金子般的時光重現眼前,仿佛後來幾十年的顛沛流離隨波浮沈從未發生,仿佛青春永駐,仿佛我們在壹起,就足以鑄就抵禦時間和世俗侵襲的結界。

 

我愛茫茫人海中不早不晚不偏不倚碰巧和我成為同學的他們,我思念他們。我知道他們也愛我,思念我。但我無法分身。我既然在這裏,就無法出現在他們的聚會裏。這樣的缺憾無法彌補。

 

更不用說我的親人。我的生我養我的母親和我的在同壹個屋簷下吃著同壹個鍋裏的飯菜長大的兄弟。孩提時仰仗和依賴母親,把母親看作自己的靠山和屏障,對母親亦充滿敬畏和佩服。父親在我和弟弟童年時就已去世。母親在那個貧窮的時代壹人把我們帶大,在我心目中就是堅韌勇敢的超人般的存在。要很多年後,母親在我心目中才會還原成普通的女人。母親總是提起沒有結婚之前遭人構陷汙蔑之事,每每提起心裏仍然不平。我從來隻把母親看作母親,仿佛母親有了我和弟弟以後才擁有生命。後來又壹次,母親提到構陷者的下場,我恍然領悟,母親在身為母親之外,自有她的青春和夢想,自有她的快樂和痛苦。孩子遠遠不是她人生的全部。但明白這點不但沒有讓母親失色,反而讓母親的形象更加無私和偉大。我也有了孩子。我知道了母親為我們的成長作出了多大的奉獻,付出了多大的犧牲。我理解了為什麽父母對子女的愛這樣出自本能的人人皆有的世上最普通最常見的感情值得人們傳頌和贊美,任何時候都能讓人潸然淚下。我已屆中年,可是當我遇到挫折,當我覺得內心委屈,我第壹時間想做的事情就是給母親打電話,向母親滔滔不絕地傾訴。而母親壹如既往,從不試圖指導我或者責備我,而是心疼我,安慰我,和我站在同壹個立場上,同意我,支持我。天底下還有什麽情感比母愛更大更深呢?母親總是鼓勵我去尋找和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從未在任何十字路口幹涉和牽扯我。就這樣,母親五十歲生日我不在她身邊,六十歲生日我不在她身邊,七十歲生日我還是沒在她身邊。過了七十母親漸漸有老態,身體也不如從前,經常要上醫院。可是母親每每和我電話和視頻後,總是要加上壹句,我沒有事,妳不要擔心。

 

媽媽知道我遠在萬裏之外,擔心也沒有用。媽媽仍然壹味心疼我。

 

我遠在萬裏之外,擔心也沒有用。這樣的缺憾,我如何能夠彌補。

 

不能夠彌補。人生註定如此,不能夠圓滿。母親曾經來我身邊小住。那半年,我在工作,母親幫我做了家裏所有的家務,還用雙腳踏遍了我住處周圍所有能夠到達的土地,和每壹個遇到的華人麵孔的嘗試進行了攀談。半年後母親回國,我再邀請時她不願再來。我理解母親的勉強。子女不是她生活的全部,何況我倆的性格和愛好有那麽大的區別。我繼承了母親很多的好品質,諸如行動力,堅持,好強,等等。但母親的基本氣質由她的成長經歷鑄就,我的基本氣質由我的成長經歷鑄就,於是在新中國初期長大入學,身為父母寵兒和八兄妹中小妹的母親快樂,陽光,樂於和人交往,人到晚年後,在親戚眾多的家鄉小城成為了家族凝聚力和精神支柱。我童年時亦愛說話,渴望和朋友聚堆,但父親的驟然離世讓我體驗到的生命中的刻骨遺憾和人世間的無情涼薄卻讓我歸於沈默和旁觀,釋放出最徹底的孤獨和最倔強的驕傲。我依然熱愛這人群,但我不再依戀這人群。母親需要的是我下意識逃避的,母親覺得自在自然樂在其中的是我相見不如懷念的。

 

不能夠彌補。

 

 

41 方言

 

不能夠彌補的還有刻在我骨骼裏,如同胎記的母語。我說的不僅僅是我上學後認識的表意的方塊的有千萬個組合的美妙又魔幻的文字的漢語,我說的還是我六歲以前說的那壹口純正,生脆,充滿俚語和獨特發音,飽含情感,僅僅在方圓百裏內才真的流行,過了鄉界音調就發生改變,於是不再和我們屬於同壹個部族的方言。

 

故國廣袤,從南到北跨越千裏。古時北方皇城的官員常因犯事被流放到南方荒蠻之地,又或者南方的讀書人帶著書童長途跋涉到北方京城去趕考。不同地域的人們交流憑借的是充滿書麵氣息的睹字思意的漢字,人們口中的口語,語法結構相差無幾,發音和聲調卻千差萬別。或許因為我的家鄉在南方,不是富庶繁華的靠海的溫軟江南,而是再往西就進入雲貴川和少數民族地界的湖湘,是不被君王啟用,寫下無數淒美詩句後投江的屈原的故鄉,是土匪橫生,革命四起之地,是因倔強,霸蠻,不撞南墻不回頭而著名的地方。湖湘十裏不同音。我到省會上學,班上來自不同縣市鄉鎮的同學說起方言,彼此竟完全不知所雲。

 

我所想念的,就是這無數風格腔調各異的方言裏我人生最初沈浸,吸收,和學會的那壹種。那我父親和母親所講的,成為我細微發源的,被來到人世間的我無條件接受和擁護的語言。

 

這種語言生脆,音調偏高,幾乎沒有轉折音,更沒有卷舌音和鼻音。壹切都是直來直去地表達。這種語言在傳遞情感的時候通過拖長尾音和使用感嘆詞來完成。這樣,在飽滿和激動的場合,這種語言聽起來有戲劇般的誇張意味,在日常生活中,這種語言又質樸,簡單,充滿清新的泥土氣息,就像說著這種語言的我的鄉下的親人們。

 

這是我來到人世間聽到和學會的第壹種語言,也是我的母親至今操持的日常語言。母親是語文老師,但是就和家鄉的很多老師壹樣,並不會說流利的普通話。他們教授的拚音和我進入中學首次學到的英語壹樣,充滿了謬誤。退休後媽媽漸漸成為家族的定心石和聯絡站,她不再勉強說普通話,地道的家鄉語言成為她來歷的證書和經歷的勛章。

 

母親人生後半輩子定居的小城和我的老家不到五十公裏,就算如此,小城所在地的鄉間方言就和我會說的方言有微妙區別。這種方言把許多動詞和名詞壓低了兩個音調,還增加了很多折音。這樣壹來,這種語言聽起來明顯增加了圓滑和復雜,失去了我熱愛的清脆爽朗。我想我是有偏見的。就像我們生活在世界上,聽到各種陌生的語言,看到許多陌生的麵孔,我們對他們不了解,不理解,於是我們對他們有了寶貴的第壹印象。我們可以感覺到那種語言是優雅的,或者生硬的,我們可以感受到那張麵孔是美麗的,或者猥瑣的。壹見鐘情,往往都基於這第壹印象裏的化學反應。但我們卻無法判斷自己和親人的樣貌,我們也難以站在局外,對我們所說的語言作出完全客觀的評價。

 

我們生活在我們與生俱來的感情裏。我們沒有選擇。壹千個人都可以為自己熱愛的家鄉,親人,或者方言找出壹千個理由,但最真實的理由隻有壹個,那就是我們生在其中,我們命中註定,不可改變,永遠是其中的壹員。

 

在我六歲進入父親工作的工廠讀小學之前,我唯壹會說的就是方言。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家相聚僅僅十裏地,十裏地就是五公裏。幼時我過年跟從父母從奶奶家步行壹小時到外婆家,覺得距離遙遠,長大後才恍覺,奶奶家和外婆家簡直就是鄰居。而我學會的方言自然也純正,地道,原汁原味。上小學後,我很快學會了廠礦普通話,但在家還是和父母說方言。又過了幾年,我開始羨慕我的和父母在家講普通話的同學,我羨慕他們有遙遠的老家和會說比廠礦普通話更洋氣的有兒化音的北方話的父母。我決定在家裏和媽媽講普通話。最初媽媽也勉為其難地用普通話和我對話,壹段時間以後,媽媽終於放棄,說回了方言。從那以後,我家就形成了我說普通話,媽媽說方言的局麵。

 

我以為我兒時就會說的方言早已融入我的血液裏,永遠不會忘記,直到我已經在此地定居多年以後,我返回故土,壹程壹程回到老家。

 

奶奶家的土磚大屋已經倒塌,連廢墟上的磚礫都已經形狀不辨,快要化為土壤。外婆家的刷了白墻題了字的老屋還在,但屋在人空,僅有年過八旬的舅舅獨自壹人住在最末端的兩間披間裏。

 

舅舅看到我,臉上充滿歡喜。壹生都是農民,最遠僅到過母親生活的小城的舅舅用最鄉土的本地方言對我問長問短,於是我也用我自以為對我來說和呼吸和走路壹樣自然的方言對答。

 

這時我才發現我的舌頭已經僵硬,我的發音已經變調,我想說的詞忘記了怎麽說,我在試圖使用語氣詞和感嘆詞時感到不好意思。

 

我珍藏的珠寶無聲無息不見蹤影。我的心裏充滿悲傷。

 

 

42 美味

 

那次回鄉,在叔叔嬸嬸家吃飯。叔叔嬸嬸在奶奶家對麵的宅基地上修建自己家的磚房。新房壘起壹樓後無力繼續,停了好多年。後來終於建好毛胚,但仍無力粉刷,裝修,安裝樓上的門窗。叔叔嬸嬸就在這個半成品裏生活了很多年。那天的那頓飯,也是在這個半成品裏用煤火爐子煮就。

 

那頓飯無比美味,讓我在後來的這些年裏念念不忘,我想我的餘生也不會忘記那頓飯令人口頰留香的滋味。

 

叔叔嬸嬸準備的當然不是山珍海味。他們殺了壹隻雞。我回去趕上年關,他們養的豬也剛好出欄,於是我也吃到了新鮮的豬肉。豬肉炒自家炸的油豆腐,雞肉和豬肚子壹起燉了壹鍋濃湯,豬肝用青椒爆炒,還有地裏現拔的白菜和蘿蔔。那頓飯不過是壹頓最普通的農家飯。對農家的日常生活來說,已經要算豐盛。提供的肉食和蔬菜,也不過是最尋常的我吃過很多次的品種。但那天,每道菜的味道都無比驚艷,極其甘醇,充滿最實在的濃鬱和最質樸的清香。

 

我初時以為是我嬸嬸廚藝好的緣故,後來覺得不對。煤火做菜,能做熟都屬不易,何況每道菜裏除了油鹽,幾乎沒加任何佐料。我多次回味,念念不忘,有壹天突然明白,那天的美味來自食材本身。

 

放養的雞,剛剛宰殺沒有進過冰箱儲藏的豬肉,從不曾施放農藥的土地裏收來的新鮮蔬菜,這些原汁原味未經汙染的食材,在我離開童年和家鄉日久的時候,用最真誠的方式撞擊了我的味蕾和我的回憶。

 

 

43 食物

 

食色性也。普天之下,無人不是飲食男女。離鄉的人們,第壹難以安撫的,恐怕就是胃。我壹直以為我不是個吃貨,我對食物從不挑剔,也敢於嘗試和接受後來不斷遇到的各種不同的食物品種。但叔叔嬸嬸家的那頓令人難以忘懷的飯,讓我意識到食物對人生的意義和影響遠比我以為的更重要。

 

有人無法接受的是烹飪方式的改變。蔬菜不經油鹽炒熟就直接作為沙拉食用,那種生味,讓人難以產生食欲。有人覺得,肉食不經切製,大塊烹調,熟了再到桌上去礙手礙腳地用餐刀切成小塊,十足麻煩。有人不喜分食,每人壹小盤,品種單調,份量小得可憐,完全沒有嘗遍美食大快朵頤的樂趣。有人想念的是家鄉有,異鄉沒有,或者異鄉也有,味道卻發生了微妙改變,不再是正宗原味的食物。

 

美食家享受的是食物本身,作為壹個時刻將現實精神化的人,我最初看到的異鄉的食物如同旅遊紀念品和標誌性景點,代表的是和我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另壹個世界。我初抵此地的頭壹年裏,每個休息日都去吃麥當勞。麥當勞是最普通不過的快餐,還被人批為垃圾食品。但對我來說,麥當勞永遠是我十九歲那年,第壹次遇見後來會改變我命運的人,他帶我在北京西單全國第壹家麥當勞吃到的外國的味道。再後來我愛上的是初抵此地,在市中心餐車吃到的熱狗。我第壹時間喜歡上了芥末醬和酸青菜。當我站在街頭拿著熱狗往嘴裏送,我仿佛也成了本地土生土長的壹員。還有壹樣讓我迷戀的食物就是披薩。軟香熱騰,上麵布滿奶酪肉菜醬料的圓餅送過來,飄蕩著誘人的香味。在聚餐的場合披薩經常是主力,壹人拿壹塊,權當主食。但我在最初能夠點到整個披薩的歲月裏,吃了壹塊,還要吃第二塊,第三塊,總覺得吃不飽,好像不饕餮,不暴食,以後就可能會吃不到。

 

我以為這些西方食物會對我有永恒的吸引力,就像我曾經以為逃離是我唯壹的方向。如今二十年已經過去,不管是漢堡,薯條,還是熱狗,披薩,這些街頭尋常可見的食物失去了光環,還原成了快餐,僅剩下果腹的功效。而我吃著長大,像天氣和地理壹樣如同背景的日常食物,諸如饅頭稀飯,煎餅麵條,卻逐漸占據我的念想,成為我塵埃落定後的尋常歲月裏無法抑製的渴望和憂愁。

 

看,我果然不是美食家。出生在七十年代早期,在全民貧困時代長大的孩子也很難成為尋真覓奇,刁鉆挑剔的美食家。我後來在不同的階段和場合穿行,也品嘗過許多被人們稱道的食物,諸如螃蟹,諸如龍蝦,自有清香,諸如早茶,諸如糖水,也頗讓人享受。再比如蘭州拉麵,陜西鍋盔,都是我的最愛,或者重慶火鍋,青稞奶茶,各自承載了我分段的記憶。但我夢牽魂繞,不僅我的頭腦,而且我的味覺,我的肚腸,我的整個身體都想念不止的,是我小時候吃過的,我的最小範圍的老家的食物。

 

像媽媽在我青春期時年年冬天都做的豬血丸子。把水豆腐捏碎,和豬血混在壹起,做成形如饅頭的丸子,烘幹以後可以儲存較長的時間。吃時切片煮食。

 

像臘肉和臘魚。煙熏後富有質感,咀嚼時有韌勁又不塞牙,滿口留香的老練肉質讓人充滿回味。

 

像媽媽知道我最喜歡吃,小時候總是去買來燉給我吃的豬肚子。我還是喜歡那個嚼勁,我總是迷戀彈牙的口感。

 

再舉個例子,像糖薑和紅薑。這算是零食。用生薑切塊或切片,放入糖水或者鹽水中,醃製入味,再曬幹,供人食用。取壹小塊,用牙尖順著薑的纖維咬下壹縷,壹抿之中,滿口生津。

 

我喜歡的,想念的,究竟是食物,還是記憶?我幾乎也要被自己混淆,可是夜深人靜,我饑腸轆轆,冰箱裏不是沒有可以充饑的食物,但我要的不是充饑,不是果腹,不是僅僅維持我身體的運轉,我要的是能夠給我帶來快感和快樂,讓我滿足和向往的食物。我要的是我的味覺細胞獨壹無二的固執偏愛和先入為主的慣性擁護。我要的是未出發之前的純粹和芬芳,就像叔叔嬸嬸家那頓飯菜正宗的味道。食物終歸不僅僅隻和吃有關。

 

所以這壹缺陷也匯入人生壹切不完美之列。要遠行,就不得不拋棄無法攜帶之物。就算強行攜帶,味道和氣氛也都不再和在原初的維度裏時相同。壹路走去也可遇到類似之物,但類似終歸隻是類似,壹點細微差異就讓人驚醒,明白壹切自我安慰說到底隻是自欺欺人的遊戲。

 

所以既然妳選擇離開和遠行,那個實體的,物質的,感官的,現世的故鄉,從壹開始就註定了被妳丟失的命運。所以當妳想明白這永無十全十美的永恒之規律,妳應當感到幸運。

 

因為那個精神的,貫穿時空的,所有片刻都成永遠的故鄉,已經保存在妳心裏,伴隨妳直到歲月盡頭。

 

 

44 唐人街

 

我的老鄉們多半不甘心,不情願,不肯放手,不想接受再也回不去的事實。於是壹個又壹個唐人街出現在遙遠大陸上的壹個又壹個城市裏。

 

它叫唐人街,或者中國城。它往往隻有壹條到兩條街的範圍,經常處在市中心的外圍地段。唐人街裏最多的是做華人生意的餐館,其次是水果擺到了人行道上來售賣的超市,還有小規模的雜貨店,華人保險公司,隻需說漢語就能存錢取錢的銀行,商鋪的樓上有各種同鄉會,聯誼會等等的民間組織,以及壹個個公寓單元裏的住家。如果在唐人街安身,在唐人街找份工作,那麽基本上不用出唐人街,就能解決衣食住行的所有需求。走在街上,看到的店招都是大字中文,遇到的麵孔也都是華人麵孔,就好像還在家鄉,從未離開。壹切陌生和孤獨都被排斥在壹兩個街區之外。至少在這裏,妳覺得舒適和安全。

 

這是我猜測的我的在唐人街裏度過餘生的前輩們的感受。唐人街對我來說也是旅遊景點。當我走在唐人街明顯老舊的門麵前,看到衛生狀況明顯不如人意的街道,我甚至產生輕微的愛恨交織,就像回到我曾經試圖離開的地方,發現壹切都是原樣,絲毫沒有改變。

 

 

45 種族

 

我無比理解我的前輩同鄉們這種抱團生活的選擇。我明白那種和自己的同族在壹起時的自在和從容。尤其在異鄉,當周圍更多的是和自己長相特征都有明顯差異的異族,當這些因為不了解而令人疑慮的異族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歡迎和善意,盡可能撤回自己的安全範圍就成了合情合理的選擇。唐人街的存在也有了現實的不可忽略的意義。

 

我感到有些別扭,因為我久已不使用同族或者異族這樣的界定和分類,我願意把我自己看成獨立存在的,隻代表我自己的「人」。我也願意把我周圍的所有人都看作獨立存在的,隻代表自己的人。但雖然如此,當我回到老家,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有壹個瞬間,我還是感到了發自內心的舒適和自在。

 

我看到我周圍川流不息的人群都和我是壹樣的人。因為壹樣,所以無需和其他的人進行比較,因為壹樣,所有壹舉壹動都充滿理所當然的自然舒展。好像這已經就是整個世界。那穿著校服的青澀少年,就像當年懵懂中蘇醒的自己,那身材已經變形的中年人,就像我的母親和我同學們的父母,那明顯來自鄉下的土氣男女,就像我身為農民的叔叔嬸嬸,舅舅舅媽。不管內在如何不同,我們所有的人在外形上是相似的。

 

和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我身在種族混合的新大陸,當我走在路上,我知道我們本質沒有差別,我了解我們擁有的,都是同樣的理智和情感,但雖然如此,我第壹眼看到的,仍然是他屬於特定種族的外表的特征。就算是我的同類,我也不由自主視之為種族的代表,來和他族進行對比和評判。

 

雖然隻是瞬間的感覺,但已經充分證實了我的以貌取人,僅憑表麵作出判斷,逃避進壹步深入探索的傾向。不幸的是,這壹懶惰和避難就易的傾向,恐怕在人們未經分析和批判的本能裏天然存在。

 

也因為如此,當我回到故鄉,種族定義無比淡化,而當我生活在新大陸,當我置身人群中,我下意識就會意識到自己亞裔的麵孔,我會不由自主判斷我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們的來歷和背景,我會猜測他們經歷過的故事和他們現在的處境。雖然仔細想想,他們的人生也無非和我的人生壹樣,逃不過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但在壹瞥之間,那種缺乏通道的隔閡感卻如同屏障,揮之不去。

 

所以當我說,我希望自己是獨立存在的人,我希望我隻代表我自己,這個自我界定在某種程度上是不現實的。當我沈入細致和深刻的日常生活,我可以隻是我,就是我。但當我,當我們每壹個人在更大的場合和布景中驟然呈現,我們擁有的種族身份就突顯出來。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和我的種族不可分割。我們每個人都代表了自己的種族。

 

 

46 愛

 

聖經裏有句話說,愛妳的鄰居。我曾經以狹義的中文字麵意義去聽,於是覺得這句話有點奇怪。天底下這麽多人,為什麽要強調愛妳的鄰居。

 

後來才明白,鄰居並不僅僅指住在妳隔壁的人。鄰居是每壹個妳見到的,妳接觸的,妳與之共處的,妳和他發生交集的人。鄰居不僅是鄰居,還是妳的家人,妳的同學,妳的同事,妳的朋友,和妳同車旅行的人,和妳在路上擦肩而過的人。妳喜歡的人,和妳的敵人。

 

愛妳所愛的人,這毫無難處,但是愛妳的敵人,就不是那麽容易做到的事。

 

不說敵人,就是要愛我們不喜歡的人,都有難度。比如,和我們性格不同的人,比如,和我們取向不同的人,比如,和我們出生和來歷不同的人,比如,和我們外表特征不同的人。

 

47 文明

 

我曾感嘆自己的幸運,我得以生活在壹個平等和包容的地方和時代。

 

如果倒回到壹百年前我奶奶和外婆的時代,如在故國,我就要纏足,若不生活在大戶人家,就基本可以斷定無書可讀。年紀輕輕就嫁人生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老來從子。壹生從來不可能做自己。

 

如果不設定女性的性別身份,如果我有可能讀書,科舉,做官,那麽我也不過是皇帝家的壹個奴才。我如騰達,難免踐踏他人。我如運氣稍有偏差,我的性命就會被皇帝隨手拿走。

 

若是普通百姓,務農,經商,見到富人和官員叩拜磕頭,遇到事情隻能聽天由命,指望戲裏才有的青天大老爺出現。

 

不過,時代必定是要進步的。壹切發生過的革命終究會成為燃料。我如果現在仍然生活在故國,生為女性,我也可以確定不會再像我的奶奶外婆那樣生活。

 

若不特指女性,我如果運氣夠好,今天的我也比壹百年前的我有大得太多的機會學習,思考,進步,獨立。真正明白平等和自由的含義。

 

但我說的是運氣夠好。因為壹百年後的今天,在我出生的地方,外在條件並沒有發生顯著的改變。就算人人都讀書識字,就算平安無事時歲月靜好,人們的命運,並不掌握在自己的手裏。連他們的思想,都麵臨被收割的風險。

 

所以當我說,「我曾感嘆自己的幸運」,我所說的地方必定不是那個我夢牽魂繞卻堅決離開的地方,那個孤立於這個交融和開放的時代而存在的巨大的壹體的既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的中央帝國。我所說的是我獲得接納和認可的另壹個平行世界。

 

這個世界曾經和我來自的世界沒有差別。這個世界曾經壹樣等級森嚴,缺乏機會,秩序殘酷,個人的存在微弱得如同隨時會被吹滅的燭火。所有的人類,起點都是相似的。

 

但是這個世界的人們後來走了不壹樣的路。這個世界的人們找到了自我,找到了個人的尊嚴。這個世界的人們也找到了底線,找到了人人平等的規則。

 

人人平等。這是件多麽艱難的事。要做到這點,需要從人們絕非純潔無暇的初心裏移除的偏激,狹隘,自私,和懶惰太多,需要人們放棄的成見和特權太多。要做到這點,於等級下層的人來說是抗爭,於等級上層的人來說需要的卻更多的是長遠和廣闊的理性,是放棄自己眼前的個人利益,追求整個人類的共同利益,是人性的光輝照耀人性的陰影。

 

我曾感到幸運,因為在我生活的時代,我得以見證人類中的壹部分做到了這壹點。他們的理性和他們的愛交相輝映,他們構築的是人類文明的裏程碑。

 

我也曾以為,人們的旅程既然已經走到如此清澈和美好的地界,就不可能再走回頭路,重返峭壁和洞穴。我以為壹切都會越來越好。

 

但我或許是錯的。

 

 

48 歧視

 

我曾經走在人行道上,被開車呼嘯而過的白人青年從車窗裏拋出侮辱性的臟話。我也曾經在超市排隊時聽到白人中年婦女念叨抱怨,滿嘴「我們的國家」,「妳的國家」。

 

我還曾經帶孩子在古城堡遊覽拍照。孩子四處玩耍,闖入白人家庭的相機鏡框。我還沒來得及管束,那名媽媽就粗魯地發出指責,連壹個「請」字都不用。我雖然知道她的意思沒有錯,但是她的語氣讓我熱血上沖,深受冒犯,直接把個人之間的沖突上升到種族歧視的高度。

 

類似的案例在新聞上也屢見不鮮。發生在陌生人之間的,源於極其渺小和瑣碎的矛盾的,隻要稍稍運用理智就可避免的沖突,無壹例外升級到種族歧視的高度。發生的地點往往是地鐵,巴士,馬路,公園等等公共場合。排隊,開車,說話,行走這樣的日常行為演變成壹個種族對另壹個種族的歧視和排斥。

 

我們生活在社會裏,我們誰都不是離群索居的孤家寡人,也就不可避免要和他人發生接觸。這本來是尋常事,可是如果恰巧沖突雙方來自不同種族,如果發出指責的壹方缺乏足夠的理性和教養,又試圖壯大自己的聲勢,就很有可能離開就事論事的範疇,將對方視為種族的代表,拋出的語言不再針對個人,而是傷及整個族群。

 

被傷害的壹方在此情境下,很難不自覺把自己視作自己種族的代表。就算他或者他足夠清醒,知道對方的侮辱隻來自當事人本人,並不能說明該人所在種族的每壹人都和該人壹樣充滿偏見和不知尊重。但傷人之語既已說出,就必然要在空氣中回蕩,久久不能消散。被侮辱的壹方必然感到被冒犯和被傷害,也必然要尋求支撐和後盾。這時候,個人就成為受苦受難的種族代表,個人遭遇壹旦進行升華,情感頓時變得深沈,心情頓時變得凝重,個人亦化身正義代表,要向社會投訴,伸張自己的冤屈。

 

被歧視壹方的同族人旁觀到此,也很難不將自己代入,產生將心比心之感,從而也內心鬱悶,熱血噴張。就算被歧視壹方在事件中果然有錯,這時候旁觀者也很少會撇清關係,說那人隻代表他自己,不代表我們整個種族。這樣的撇清很明顯是自欺欺人。何況當陌生人之間的惡意發生時,對方並不知道妳個人是誰,對方看到的妳是妳同類中的壹個。這時試圖撇清,無疑是怯懦和逃避。

 

這時候,要用理性戰勝情感,是壹件極其艱難的事。

 

對歧視者來說,輕易把對象從事轉為人,是內心虛弱,缺乏正確分析和處理事情能力的表現。如果沒有事情發生,僅僅因為對方不是自己同族,就發出歧視言論,更說明他或她潛意識裏就有自己的種族比其他種族更優越的認知,他引以為豪的,不是他個人後天的學識,成就,不是他自己人生奮鬥達到的高度和在愛與奉獻中獲得的幸福,而是他出生時父母給予的膚色和外表特征,是他如同中彩票般所屬的種族。無需多言,這種自以為天生高人壹等的意識可笑得不值得辯駁。

 

對受歧視者來說,要保持冷靜更非易事。就理智來說,發出歧視者隻代表他自己,隻能說明他自己的淺薄無知,不能代表他所屬的種族。事實上,我們作為移民來到這個社會,我們收獲的善意,友好,和尊重可用車載鬥量,我們的個人尊嚴比在我們經歷過的等級社會受到嚴格得多,也真實得多的認可和保護。「人人生而平等」,這壹振聾發聵的宣言並非來自我們,而是來自他們。是他們,把人類文明帶領到現有的最高階段。但人們往往傾向於忘卻好事而記住壞事,傷害總是比歡樂持續更久。發出歧視者在受到歧視者心裏激起的波瀾足以造成創傷,引起懷疑,抵消掉受歧視者曾經同樣見證過的善良和美好。就算受歧視者有足夠強大的內心,有堅不可摧的自尊,有明辨是非的理性,當歧視憑空發生,陰影必然出現,很有可能持續壹生無法消退。

 

還有壹種情況是所謂受歧視者本身的舉止動作不符合社會約定俗成的風俗或規則,引起他人指責和側目。例如開車隨意變道,過馬路不走斑馬線,賞花時爬到樹上,諸如此類,因為世界日漸成為交融和互通的世界,這樣細節上的沖突也層出不窮。這時候如果說這些不受規矩者受到的是歧視,就有強詞奪理之嫌。

 

旁觀的能夠看清是非的同族人這時候往往不願代入,而更想撇清關係。不入流的同鄉做出來的事情令人難堪和羞愧,他們隻代表他們自己,他們不代表已經接受文明洗禮的我們。

 

然而他們真的隻代表他們自己嗎?然而我們和他們真的可以撇清關係嗎?就像當我們聽到壹名白人在公交車上對壹名亞裔說,回妳自己的國家去!這時候我們很難心平氣和地告訴自己,這名白人隻代表他自己,這名白人發出歧視言論,不代表所有的白人心裏都是種族歧視者。恰恰相反,壹個白人隨機散布的歧視種子,造成的損害大麵積殃及雙方。友好和善意的真誠程度受挫,懷疑和警惕級別增加。陰影壹旦形成,消散有待時日。

 

同樣,我們又怎麽可能和我們不守規矩的同胞撇清關係?說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既是自欺欺人,更是逃避和自私。他們和妳來自同壹片土地,在同壹個社會裏出生和養成,他們的舉止行為,習慣表現,看在妳眼裏如同明鏡般壹目了然。妳深深知道,這些和妳有同樣膚色和外表特征,和妳講壹樣語言的同胞們為什麽在這裏會顯得這樣不合時宜,他們的行為模式無非是和他們在國內時的生活方式壹脈相承,而他們在國內時,壹切行為都毋庸置疑,天經地義。妳經歷過那整個過程,妳曾經就是他們,妳曾經壹樣,無法看清自己。如今妳看到受人側目的他們,就像看到妳自己,就像看到妳的過去。妳和他們就是壹體,妳看到妳的過去,他們的現在,妳更看到妳們共有的將來。

 

那個將來妳無法壹人抵達。妳慶幸,妳在新世界裏找到了獨立的,有尊嚴的,不依附任何人和任何機構存在的妳自己。但妳亦明白,妳生活在人類社會裏,妳有來歷,有背景,有傳承,有種族,妳不可能於脫離妳生來屬於的人群而存在。

 

歧視永遠不可能消亡,必然會此起彼伏,繼續發生,正如人性中的自私,狹隘和狂妄不可能消失。當遇到零星的無端歧視,是使用理性,還是訴諸情感來麵對,取決於個人的經歷,見識,和所在的階段。

 

而整個世界會變得更好,還是更糟?沒有人知道。但是有壹點妳是確定的。妳的命運和妳同胞的命運緊密相連。

 

隻有妳所有的兄弟姐妹得到救贖,妳的救贖才會到來。

 

 

49 將來

 

妳意猶未盡,妳說到零星的歧視,妳說到不知道會變得更好還是更糟的世界。妳讀過歷史,妳知道壹百多年前這片土地上存在的豈止是種族歧視,而且是係統性的種族隔離,那時自認為唯壹的高尚種族曾經不把所有其他種族當成平等的人類看待。妳無法想象如果妳生活在那樣的時代,妳會遭遇怎樣的屈辱和痛苦。如此說來,從過去到現在,世界在變好,妳所處的時代,名副其實是最好的時代。

 

妳所擔憂和思慮的是從現在到將來。

 

妳來到這片大陸已經二十年。妳見證過最初來自幾乎每壹個本地人的毫無戒心的善意,那種友好和「有朋自遠方來 不亦樂乎」裏的開放爽朗是相通的。那時,妳的故國國門剛剛打開不久,妳和妳的同胞們剛剛開始有可能遠渡重洋,探索和我們從小了解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對新世界而言,麵對來自另壹個世界的落足者和定居者,歡迎和幫助,也正是文明人應有的姿態。

 

但當世界各地的前門和後門紛紛開啟,人們紛紛離開百孔千瘡的家園,千方百計前往更美好的地方,當抵達新世界的人不是壹個兩個,而是成群結隊,大批湧入,新世界的分歧出現了。

 

有人堅守人類發展至今最高尚和最值得敬佩的理念: 每個人都有資格獲得自由,平等,和尊嚴。他們言行合壹,始終堅守張開雙臂的姿態。他們於我,和百年以前的林肯壹樣,是人類的良心和胸懷,我敬重他們。

 

但更多的人感到的是威脅。

 

當壹個人衣食無憂,家有餘糧,讓疲憊和饑餓的遊子分享壹頓晚餐,占用壹張空床並非難事,但當這名遊子安頓下來,不再離開,他有可能拿走當地居民的工作機會,他甚至可能比當地人吃得更好,這時候,有些當地人感到的將不再是慷慨給予的快感,而是被人奪走東西的懊惱。

 

我想,這至少是我見到這些年來,出自個人之口的歧視言論和表現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日漸增加的原因之壹。

 

不僅是個體排斥反應此起彼伏,群體性的情緒已經逐漸匯成潮流,將要占據主導地位。

 

新世界裏每壹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權利,他們的態度和想法是算數的。當更多的人選擇和異族的人們劃清界限,分出高下,當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們紛紛拆除門和圍墻,或者破門和翻墻而出,他們,有幸繼承和擁有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公平最完善和最少缺陷的社會規則的人門,卻選擇關閉大門和修建圍墻,整個世界融合和流通的趨勢就可能嘎然而止。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總以為,就算有小波折和小挫折,人類前進的大趨勢總是不會變。那就是,我們必然走向所有人的平等,自由,和解放,活在地球上的每壹個人終將獲得生存和發展的權利,活在地球上的每壹個人終將獲得尊重,愛,和幸福。

 

也許我太樂觀了。我思念和憂慮的故鄉仍如矗立千年的金字塔,聚焦壹點的頂端和散落流沙的巨大底座相距無比遙遠。我熱愛和欽慕的如同海上搖籃的新世界仍然擁有我見過最美的人和最美的風景,卻在風浪中漸起顛簸,或者又將要遁入桃花源,化成桃花島,外人再無緣得見。

 

也許我太樂觀了。也許我們的若幹個世界從最開始就隻是平行世界。個體得以遷徙從來不意味著整體將會匯合。誰也不能救贖誰,誰也不會救贖誰。我期待的未來若要發生在我和我的鄉親們出生的土壤裏,隻能靠我的鄉親們,靠我們每壹個愛自己的自己。

 

但我還是樂觀。

 

感謝新世界的乳汁,我已成長,強壯有力。

 

我知道,妳們每壹個人都會如此。

 

還是那句老話,未來掌握在我們每壹個人自己手裏。

 

 

50祈禱

 

我仍然意猶未盡。我愛這個讓我真正懂得自由含義的新世界,我愛這個真正給我個人尊嚴的新世界。我愛這個世界,我見證這個世界向人類釋放了多少尊重和包容。

 

我們每個人都隻有壹次生命。在這唯壹的人生裏,我們是願意擁有支配自己時間和能量的權利,還是願意聽從他人的安排,服從他人的指揮?我們是願意和他人平等相處,彼此尊重,還是願意屈從威權和等級,受到他人的踐踏和壓迫?我們是願意活在愛裏,還是願意活在恐懼裏?我們是願意自覺自願地順從和奉獻?還是願意無可奈何地交納和給予?

 

答案不言自明。在我們僅有壹次的人生裏,這簡直就是不假思索的常識。

 

而我始終以為,我們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我們的人類社會,終極目標必然是人,是我們每壹個人僅有壹次的人生的快樂,幸福,和最大程度地實現價值。而要達到這樣美好的目標,離不開每壹個人的平等,自由,和尊嚴。

 

所以我以為,新世界所達到的文明,是人類達到的唯壹無二的最高境界,是每個人都應該盡力維護和全心珍惜的果實。

 

但現實卻沒有我想象的這麽簡單。但有些人,他們的立場不同。例如那些曾經在等級社會頂端的人。例如那些以信仰之名,把女性視為低人壹等的奴隸和沒有個人自由的私人財產的人。例如那些宣稱愛,可是絕不是「愛妳的鄰居」,更不是「愛妳的敵人」,而是要把所有和自己信仰不同的人趕凈殺絕的人。

 

有些人,妳們敞開大門迎接他們,妳們端出食物招待他們,妳們整理床褥安頓他們。他們享受了妳們的善意,卻不願意遵守妳們的規則,也看不慣妳們擁有的自由。

 

他們酒飽飯足,反客為主,他們要用他們頭腦裏的繩索來捆綁已經獲得解放的妳們。他們要用殘酷的恐懼來束縛自由飛翔的妳們。

 

地球上的各種生態並不處在同壹高度,更不是隻要存在於地球上的,就有資格被稱作文明。那則「農夫與蛇」的故事,完全有可能在現實生活中上演。

 

這是我的憂慮。人生短促,我無法看到更遠的將來,我難以明白命運的走向。我以為人類自有其勇敢和高貴,終不會被黑暗操縱。但我不是縱貫時空,對發生過和未發生過的壹切都了如指掌的高維生命。我不能確定。

 

我唯有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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