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二 命運(2)

 

29 回去

 

既已經出發就不會再想回頭。我說的是行走的過程。但在這座城市的高山密林中穿行日久,我心裏開始想念和向往另壹塊大陸的風貌。那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從小我們的語文課本裏就說,我的故鄉山清水秀。我的祖國地大物博。然而除了我長大的廠,我的老家,我所在地的縣城,我們省的省會,後來,我們國家的首都,除了這些人生出行的必經之地,那片大地到底是什麽樣,我還沒有來得及觀摩和領會,就來了太平洋這邊的另壹塊大陸。

 

我在這裏爬山和穿越,每壹次都和第壹次壹樣驚艷,每壹幅映入眼中的風景都無需裁剪,不必加工,天然就是明信片和裝飾畫。多少次以後,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覺得自己的認知被顛覆。大地怎麽可能這麽美?山峰挺拔,雪頂純潔,鬆林靜默列陣,如同千軍萬馬,草甸上野花色彩繽紛,天真爛漫,還有那些湖泊,數不清的湖泊,在高地,在山穀,千年壹日映照藍天白雲和山脈樹林。大地怎麽可以這麽美?

 

美得就像主角,美得讓人類自慚形穢。

 

這塊大陸上有的是未經人類踐踏,沒有人類生活痕跡的處女地。這塊大陸上有的是從未改造過,任由日出日落四季輪回的野地。這塊大陸上,大地的主人不是人類,大地本身就是大地的主人。

 

這是我之前連想象都無法想象的情景。我在豐腴肥沃,枝繁葉茂的林中水邊逡巡徜徉,我也總會遇到三三兩兩和我壹樣的大地的崇拜者,他們也背著大包,穿著大鞋,流著汗,喘著氣,無限滿足地在大地的懷抱裏享受陽光和風的沐浴,呼吸山林洗滌心靈的氣息。而我們都明白,我們是不速之客,我們是探訪者和擅入者。我們唯有敬畏和尊重,才能被大地接納和包容。我們才能長久共存下去。

 

這是超出我認知範圍的相處方式,也是無形之中將我潛移默化,讓我得以從自我中抽離出來,從遠處眺望,從高處俯瞰的生存格局。

 

但我亦知道「生存」這兩個字之重。

 

我知道我來自的大陸,那片土地幾千年來被人們反反復復采摘過,開發過,耕種過,建設過。我知道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們承擔的重負。

 

我所知道的,來自我個人從小的人生經驗和所見所聞,來自作為我成長背景的狹義上的那方曾經塑造過我的童年,後來我有了比較才知道算不上美,簡直可以稱作貧瘠的水土。

 

但曾經在我的來路上沖擊我和撫育我的,化作我的血肉深情。那是和我在這裏獲得的震撼完全不同的另壹種情感。那是不需要進行評價和對比的疆界。那是我的夢牽魂係和日思夜想。

 

那時我還年輕,隻顧頭也不回離去。現在我漸漸踟躕,我的記憶不再牢靠,我的印象變得朦朧,我的思念卻無法平息,我的偏愛越發固執。

 

我知道,如果妳是外人,妳壹定說那裏不如這裏美。但是我不是外人,我知道那裏有和我壹樣的人們。

 

我知道那裏的美,是另壹種無法置身事外的美。

 

我想要再次看到。我想知道,在我走了這麽多路,在我的眼睛看了這麽多風景後,那種美是不是仍然和最初壹樣撥動心弦。

 

所以我辭去工作,退租公寓,收拾行李,我回去了。

 

 

30 丘陵

 

我回到位於湖南中部的家,休息幾天,就背著背包去了雲南。我期待盼望的,並不是家鄉熟悉的風景。

 

從地理上來說,我剛離開的加拿大和我回來的中國有天差地別。加拿大緯度高,相當於中國東北,估計和俄羅斯麵貌也有近似之處。但中國卻從寒帶壹直跨到亞熱帶。除了東北的白山黑水,中國還有煙雨江南的紅塵盛世,有華北平原的壹覽無餘,有黃土高原的蒼涼遼闊,有華南遠地的潮濕暑熱。

 

中國還有新疆,有離海最遠的山林牧場。有西藏,有連綿不斷的雪山和經幡。有巴蜀,有高得走不出的大山和綠得化不開的樹林。有雲南,有五彩繽紛的土地和高原深處的湖泊。

 

我在地理課上學過這些,我在圖片上看過這些,而我出生和長大的長江中遊以南的丘陵地區,大概可以算是這塊大陸上最不起眼的麵貌。

 

丘陵地貌,直白地說就是小山包。既沒有平原的開闊,又沒有山地的挺拔。

 

我們廠在山溝溝裏。我兒時,覺得四麵環抱的山高大連綿,遮斷視線,我無法知道山那邊是什麽樣子。青春期時有壹次我們班同學壹起去爬山玩耍,這次我們終於爬到了河對麵其中壹座山的山頂。山頂是壹塊小小的長草的平地。我站在平地上眺望了山那邊,隻看到壹個不算太深的山窪和山窪那邊的另壹個山頭。我沒有看到意想中的花花世界,心裏頓時有身陷混沌之感,頗失望。

 

要再過許多時日,我的全局感才能樹立,我才能知道個人實際和物理視野的狹窄。而我當時看到的山外有山,不能改變那些山無非是大地上略微突起的低矮土包的事實。畢竟,我們爬到山頂連壹個小時都用不著。

 

山體也不大,山丘或者連在壹起,或者中間隔開,留出形狀不規則,麵積不開闊的間隔。這些間隔,就是人們生活的所在,就是耕作的土壤和居住的地盤。

 

亦可以象我兒時在作文裏寫過的那樣,用山清水秀來形容。但後來我的眼睛被更多更大的地貌洗禮以後才發現,丘陵地帶山既不雄渾,水亦不奔放,土地零碎難於操作,植被雜亂缺乏價值。丘陵地帶從美學上來說過於平庸,從經濟學上來說,並不能給當地人提供多少福利。

 

但後者僅僅是從農民刀耕火種自生自滅的角度得出的結論。我後來仰望過更高的山,那些大山裏麵的人們更窮更沒有出路。

 

而我此時也見過了不同的社會形式和經濟架構,我也已經明白,家鄉的生存狀態,並非必須如此。

 

但我剛回到家鄉,或者說我剛重新到達家鄉時,我的視野還僅僅限於對家鄉山水構圖和布局的端詳。我要到後來才會發現,同樣是丘陵地貌,擺設方式略有不同,氣質立即就大有不同。但當時我隻是覺得我從小司空見慣的家鄉風景難免令人失望。

 

我就去了雲南。

 

 

31 雲南

 

我的家鄉位處中國中南,我四麵八方都可以去。東部人煙稠密,作為壹個害怕和人打交道的人,我幾乎毫無興趣。東北和我剛離開的大陸風格近似,也不在我的首要選擇範圍。西藏和新疆幾乎要算異域,我也很好奇,但可以留在以後。西北是漢族發源地,將來壹定會去的,但此時和心情飛揚的我不算調和。去我最向往的雲南,可以說是無需選擇的本能反應。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雲南是和我氣質和性情最契合的地方。雲南成為我心許的第二故鄉。

 

這契合裏最重要的是這裏的山水。我本來就是為了追尋大地的風貌才萬裏迢迢回到這裏。而我果然得到了大滿足。

 

雲南的山很高,坐汽車從山頂繞到穀底都要成個小時。雲南的水很遠,從高原上壹路流淌,有激流,有大拐彎,有瀑布,有大河浩蕩。雲南的土地是彩色的。

 

後來我壹次又壹次再回到雲南。每次回去,都會有刻骨銘心的印象紮根在我腦海裏。

 

 

32 驚艷

 

但我隻想仔細描述第壹次的驚艷。

 

長途巴士從高地逶迤而下,到穀底後在群山腳下繞行,壹直開向高原深處。

 

汽車到達山頂崖邊,我就看到半山腰的白雲。在我下方的白雲,絲絲縷縷薄如蟬翼般白雲。白雲下麵不知深幾許,山坡上有星羅棋布的人家。

 

汽車在半山腰往前開。這是巨大峽穀的壹側。穀底的河遙遠如同細帶。峽穀對麵沒有公路,有和我們所在公路幾乎對稱的小路。小路的位置已經夠高,但小路上下,不光有散布的人家,還有壹塊壹塊的莊稼地。我後來知道,地裏種的是玉米和土豆。

 

太陽出來,綠色的峽穀無比明亮。太陽把雲的影子投射在對麵的山坡上,象深綠的補丁打在淺綠的大地上。

 

綠色的莊稼下,土地是紅色的。

 

到達高原內部,有草甸和草原,有湖泊和河流。有野花。

 

我見到了我這壹生最愛的花,格桑花。長在野地草叢路邊的水紅純白單瓣草莖花朵,成片成片開在挺立的草莖上。

 

草原在高原內部,群山環抱中。我在草原中央遊蕩時,正趕上雨後初晴。雲層開啟,雪白筆直的光束直射在草原上,象連接天地的通道。

 

更深處是人們生活的山穀,平坦的山穀裏有壹丘丘毗連的農田,有鄉村公路,路邊有農舍,農舍門前坐著穿黑色布衫的老人和臟兮兮小褂的孩子。山的屏障退到地平線上,依然足夠高得把山外隔離。山穀本身開闊,仿佛就已經是世界。

 

夜裏有月亮和繁星。離開村舍幾步,大地就墨黑混沌,不見五指。但雪亮如鐮的月就在我仰頭看到的天上。天上更有無數星星,數不清的星星,無邊無際的星星,各自明亮的星星。黑色天幕上白色星星如此稠密絢爛,使人無法低頭,使世間壹切黯然失色。

 

但白天來臨,妳又在更多驚奇裏漫遊。妳用了壹整天,沿著馬踏出來的林中小路攀到埡口,又下到另壹麵的山腳,看到山間縫隙裏,住在坡地上的十九戶人家的小村子。妳在上村住下,到下村的小賣部去買壹點喝的,擡頭就幾乎隻看見壹人高的草坡,看不到坡上的房子。妳頓時產生壹瞬間不知所在的迷失感。

 

但這不是這個小村子要顯示給妳的。高原知道妳想要的是大,妳想看的是遠。高原不會辜負妳。

 

第二天早晨妳醒來,起床,妳走出房門,走到門外的半山小路上。妳本來隻是低頭朝前走,但偶壹轉頭,妳就驚呆了。

 

山穀對麵是青色的挺立的山壁。這峭壁昨日看到,隻是讓妳感覺山穀之深。現在,這整麵頂天立地的峭壁變得如同大幕。妳看到的,是彌漫整個山體的自上而下無處不在的白雲。樹立的雲霧,輕盈,濃重,浩大,如同夢境。

 

妳想妳壹輩子也不會忘記眼前這轉瞬即逝的幻境之美。

 

出了山穀,又去穿越峽穀。峽穀中有奔流的河。我踩著石頭壘成的臺階下到河邊,我看到激流中有巨大的巖石,雪白的浪花飛濺,河水的轟隆震耳欲聾。

 

我又上到半山腰,我在半山腰的小路上欣欣然穿行,壹路遇到無數瀑布。這些或大或小的瀑布從山頂壹路奔襲而下,義無反顧地要去和穀底蜿蜒的大江會合。

 

我在半山腰的小路上欣欣然穿行,壹路遇到無數彩虹。象無數連接真實和虛幻的橋梁,象真實本身,又象虛幻本身。壹路山回路轉,這麽多七色彩虹,毫不經意地橫跨在峽穀上空,毫不做作地出現,消隱,又出現。曾經被我當作人生預言和命運征兆的彩虹,尋常得就像這峽穀中的樹木,石頭,瀑布,江水。尋常得就像命運本身。

 

在這峽穀半山腰的山路上穿行的我,也成為這命運的壹部分。我走了壹天,又走了壹天。我不覺得震撼,也不覺得驚奇,雖然我所見到的景象映入眼中即牢牢刻在記憶裏。我流著汗,但汗水隨即被清風帶走。我心裏亦不時有雜念滋生,遙遠的生活中不順或不快的片段仍會如無法選擇的夢境般浮現。但那些記憶就像隔世,並不會對那時那刻的我造成心情的波動和狀態的遊離。

 

我在峽穀中穿行,我就是我所見到的事物的壹分子。我就是山崖,江流,瀑布,彩虹,我就是巖石,野花,風,雨。我超越了最初的欣喜若狂,我也不再為我的所見所聞尋找象征和寓意。我走在山路上,無思無慮,無喜無憂。出發以來我走了很多路,我前麵的路還很長。我走在路上,不著急,不趕路,也無需停留,無意徘徊。

 

我走著,我成為了行走本身。

 

 

33 雲南

 

後來的七八年,直到和山明重逢前,我幾乎每年都會去壹次雲南。我們在壹起以後,來加拿大之前,在國內最後壹次歷時八天徒步的起點也是在雲南,從雲南瀘沽湖到四川稻城亞丁。從未走過穿越的山明和我壹起完成了這段我第壹次到雲南,第壹次在瀘沽湖邊停留時,就想完成的行程。

 

我需要講述湖泊,我需要講述瀘沽湖。但是先等等。最在意的我想留在最後。我在路上看到的景和人,事和物還很多。我的行囊沈甸甸。我的旅行不是獵奇,而是回家。

 

滿世界到此壹遊是沒有意義的。到不同地方的旅館過夜,在不同的風景前拍照留念是沒有意義的。不是每個地方都非去不可,我不用蓋章,無需炫耀。我的旅行不是發散,而是回歸。

 

所以我會不斷回到雲南。我那時以為,雲南會是我的歸宿。

 

 

34 人們

 

那是我還沒有和山明重逢之間的想法。我要找壹個地方定居。加拿大當然是個好選擇,那裏那麽美。但是我還沒有從那幾年透徹骨髓的孤單中完全復原,我還沒有勇氣這麽快就重返那裏流沙般無所依附的人海。加拿大的野外是我人生的新起點。可是加拿大的山野和中國山野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的痕跡。

 

在加拿大,走在森林,湖畔,草甸,山頂的人們,是背著戶外徒步包,穿著戶外防風衣徒步和穿越的人們。他們找到壹處美地,紮營,用小小的酒精爐燒水煮食,或者就吃冷食。他們麵對雪山和湖泊冥想沈思,擁有與世隔絕的壹夜。第二天,他們收起帳篷,拔營離開,帶走自己帶來的壹切,好像從沒來過。熱愛山野的人們是山野的訪客,山野是山野自己的主人。

 

但中國卻不同。每壹處隻要人類能夠建造房子和獲取水源的地方,都住了人。哪怕是大山頂上,哪怕是山穀深處,也可能在陡得幾近直角的山坡上,也可能在密不透風的林子裏。人們早已經成為大地的居民,人們的命運和山野的命運,早已經密切交織在壹起,無法分割。

 

更不用說大陸腹地星羅棋布的小鎮和村落,那些人們。那些人們是和我的爺爺奶奶,姑父舅母,堂兄表弟,侄女外甥壹樣的人,他們是我閉著眼睛都能八九不離十想象出他們生活樣式的人們。他們和我在加拿大置身的人群不同。那時哪怕我在都市裏,可是我對身邊川流不息的人群不了解,不熟悉,不親切,難於想象。我生活在都市裏,卻覺得自己跌入寂靜幹枯的沙漠裏。

 

那時我還沒有領悟到壹切生存和生活內在本質的共通,也還沒有看清楚不同生活層次和人生追求難以跨越的差異。我縱然心智漸開,驅動我腳步的,卻仍然是本能的對安全感的追尋。

 

 

35 尋根

 

這壹追尋當然不止在雲南。中國天南地北,還有那麽多地貌不同,風情不同,讓我想要壹探究竟的所在。這也是中國和加拿大另壹個區別。加拿大國土麵積比中國更大,但景色基本是北國風光,美得單純。中國則從亞熱帶跨越到溫帶。既有和加拿大處在同壹緯度上的白山黑水,也有海南島上的熱帶雨林。有雲南所在的青藏高原,也有漢族發源地的黃土高原,有江南水鄉,有華北平原。還有那些被稱為少數民族的人們。他們和被稱為中華民族的漢族之間,不管恩怨糾葛,多少年來總是難解難分。

 

雖然在重返中國大地南北遊蕩上下尋根之前,我僅僅去過我從小長大的中南內陸很小的地盤,對這塊大陸的多樣性和歷史沿革並沒有感性認識,但我終究在這塊大陸長大,我從小上的學,讀的書,聽的故事,看的電影電視,講的都是和這塊大陸有關的人,物,和事。我的故鄉固然是中南楚地壹個小鄉村,我長大的地方固然隻是壹個在鄉間人造的,在不久的將來就破產了的小工廠,我心裏卻是把整個中國大地都認作家鄉,當成自己的屋後山林,或者用時尚壹點的說話,後花園壹樣的所在的。這就是我心裏固有的,和通常意義上不同的「大國意識」。

 

所以我用了尋根這個詞。我左右尋覓,四處遊走,心底裏無非想找到那個讓自己心裏咯噔壹下,仿佛賈寶玉初遇林黛玉時那種似曾相識的地方。

 

這和戀愛也是共通的。其時我孤身壹人,愛人卻無從尋覓和發現。但山水和大地不同,它們始終在那裏,隻需我前往。

 

所以我不僅去了雲南,我還去過更多我也同樣心馳神往的地方。

 

 

36 黃土高原

 

黃土高原規模宏偉。站在高原頂上放眼望去,大地表麵上縱橫坼裂的溝壑好像大地上巨大的傷口。山溝溝深得好像三天三夜也走不到頭。

 

住在麵對麵的山坡上,互相看得見,扯著嗓子可以聊天,可是要見上麵,拉壹拉手,就要下到坡地再爬上去,俗話說,望山跑死馬,用在這裏最合適。

 

雲南所在的青藏高原也大,可是有山有水,有花有草。那裏的土地是紅色的,上麵是鬱鬱蔥蔥的綠。

 

可是黃土高原全是黃土,黃澄澄的黃土。黃土高坡上稀疏的植物顯得蒼涼,孤獨,沈默,堅韌。

 

人們住在土坡上挖出的窯洞裏。好像幾千年來過著壹樣的日子。

 

我至今無法忘記那次旅行。我和朋友開著吉普從悶熱的廣東出發,穿過我的家鄉所在的山清水秀的湖南湖北,從開闊平坦的華中平原向西北行進,突然就開在黃土高原如同大地脊梁的山梁上。

 

我至今無法忘記站在山梁邊上,眺望深遠得無法到達,難以離開的黃土的山溝溝,我覺得自己渺小得就像壹粒塵土,我無法承受心中的震撼和轟隆。

 

我學過的歷史書告訴我,我腳下的這片高原就是漢族幾千年前開始生根發芽開枝散葉,幾千年間壹直精耕細作休養生息的地方。這片蒼茫大地就是我所屬的漢族人民的發源地。

 

我無法承受和我眼中所見景象壹樣支離破碎的巨大心痛。我的民族是個苦難深重的民族,這塊高原好像給出了最準確的背景和最有力的註解。

 

 

37 延安

 

我們到達黃土高原內部,我們開進壹座叫延安的小城市。我想起黃土高原是不僅幾千年前漢族的發源地,也是並不久遠的壹百多年前的當代中國建國者的出發點。但這座小城卻和我家鄉那座我年輕時壹心想要逃離的小城毫無二致。

 

壹樣的毫無特色的單位辦公樓和百貨商店,壹樣的招牌雜亂缺乏美感的沿街門麵,壹樣的滿街既非私有又是私有的黑色轎車,壹樣的隨地亂丟的垃圾和隨地亂吐的痰跡。壹樣的用喇叭對著街上播放的通俗流行歌曲。

 

隻有擡頭可以看到的和我童年生活的工廠旁邊那座警報山形狀和高度都很相似的寶塔山顯示出這座城市曾有的特別。

 

寶塔山上有座塔,中國很多地方都有塔。隻有這座塔洗去了歷史,籠罩了不同的光輝。

 

但我順便描述這座令人失望的小城市,並不是想討論或長或短的歷史。我必須說明背景,因為我在這座小城的街頭,連續經歷了兩次似曾相識的狀態。

 

 

38 幻覺

 

這種狀態有很多人撰文討論過。科學家們也言之鑿鑿,已經發現了表象背後的生理成因。但於個人而言,這樣充滿神秘和宿命氣息的經歷難以遺忘,無法用記憶細胞偶然重疊和發生誤讀來壹筆帶過。

 

我在這座小城街頭的兩個不同的位置,在前後不到半日的時間裏,連續陷入恍惚。當時所在地點,我覺得我來過,當時周圍景象,我覺得我見過,當時那個時刻,我覺得我經過過。就像歷史重演。就像穿越到自己的過去。

 

這種現象自從童年結束,就久已不再發生。那時那刻,在很多年以後,在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的黃土高原的小城街頭,這種過去重現的體驗又栩栩如生地攥住了我。

 

我知道我沒有來過這裏,無論我的感覺多麽逼真,終歸還是虛幻。但我以為,我的頭腦會把這裏錯以為是故地,終歸是有原因的。

 

從遠的方麵說起,這裏真的可以說是我的故地,不僅是我的故地,也可以說是所有漢人的故地,所有秦製下祖祖輩輩生根發芽散落中原大地的人們的故地。我生活在中南,我不知道我祖父以上壹輩來自哪裏,但是在我長大的過程中,壹切故事,課本,電影,文字都對我潛移默化,耳濡目染,我骨子裏早已認定自己是這個幾千年來幾無改變的麵朝黃土背朝天,山高皇帝遠,漁樵耕讀,十年寒窗無人問,壹舉成名天下知的民族的壹分子。我從出生和成長就已經被選擇,我可以出離和反觀,我無法將自己拔起。

 

這片黃土高原的蒼茫,遙遠,幹涸,渺茫,就像是我心底裏濃縮的時光和來路的悲涼象征。

 

從我個人微歷史的角度來說,這座小城竟然和我青少年時期居住過又逃離的那座南方小城如此相似。

 

小城有小城的繁華。不寬的街道旁邊是依次排開的單位辦公樓和單位居民樓。十字路口有商店和超市,沿街有鴿籠般的擠密門麵。

 

門麵裏做生意的往往是進城來謀生的灰頭土臉的農村人。單位上的人穿著打扮明顯更優裕講究,但氣質並不見得高級。街上的小車很多,還都不是平民品牌。雖然不寬但本來夠用的馬路也變得像大城市的馬路壹樣隨隨便便就堵車。排在路上的好車好像進了展示會和銷售場。

 

不能缺少的還有噪音。稍稍開不動就要鳴喇叭的汽車,門麵裏用功放播放的高分貝農業金屬版的流行歌曲,路邊穿高跟鞋的下班中年女士和挑竹筐賣菜的小農揚聲討價還價。市中心最大的超市前麵的坪地上,排成方陣的大媽們穿著粉色對襟衫,甩著扇子,就著紅色音樂跳廣場舞。

 

這樣的小城,就像麵對花花世界無從選擇於是強行混搭的少年,就像不分青紅皂白把所有樣本都胡亂搜集的圍城。這裏有喧囂,沒有寧靜,有急功近利,沒有從容。

 

和我曾經逃離的小城毫無二致。和這片土地上無數象雨後春筍壹樣野蠻生長的三四線城市毫無二致。我必須離開。我無法想象我的壹生在這樣拙劣的模仿模型裏度過,我無法想象我的壹生在這樣有虛妄有具體,有傲慢有卑微,卻唯獨看不到光,聽不到寂靜的天井裏度過。我必須離開。

 

現在十幾年已經過去,我不小心又來到壹個和我當年生活過的地方如此相像的地方。熟悉的焦慮和壓抑又重新湧上心頭。讓我吃驚的是,這裏和我家鄉相隔千裏,現在的時間和當年相隔壹代人,壹切竟然全無變化。

 

這種感覺不說神秘,起碼也是不可思議,所以我固執地認為,我在這裏兩度出現昨日重現的幻覺,並非偶然。

 

 

39 命運

 

然而雖然這塊地方和我如此有淵源,終歸隻是如同壹個人回不去的過去。

 

我當年無法忍受的,現在仍然無法忍受。我當年想要逃離的,現在仍然不願返回。但這又並不表示我不愛這塊地方。恰恰相反,我覺得這小城裏的人們,就像我曾經朝夕麵對的家人,親戚,同事,熟人,朋友,鄰居。我覺得我在城外黃土高原的千溝萬壑裏看到的那些生活在窯洞裏的,行走在山脊上的,勞作在土地上的,吟唱著信天遊的人們,就像我老家土坡和小河邊辛勞度日的舅舅舅媽,姑父姑母,堂姐堂弟,表哥表妹們。我永遠不可能擺脫和他們千絲萬縷的聯係,縱然物理和地理上走出萬裏,來路所有的蹤跡都纖毫必現地銘刻在我的思想行為和舉止態度裏。我就是他們中間的壹員。

 

但我又已經不是他們。他們所見的,我也見到,我所見到的,他們卻沒有見過。他們所想的,我能想象,我所想的,他們卻難以想象。我終歸是回不去的。

 

後來,我又去過許多中西部的小鎮和村子。我之所以去那些人們居住的地方,正是出於最開始我從西方回到故土的初衷。我反復去探訪那些和我此刻在黃土高原上看到的人們壹樣的人們,因為我想念他們。我反復去觀望他們對我來說熟悉得如同本能的生活,隻是壹次次驗證我的孤僻和孤獨。當年我呆不住,如今我回不去。

 

這是命運,某種程度上令人悲哀的命運。

 

 

40 西藏

 

壹切尋找都和靈魂有關,所以我也不能免俗地去了西藏。

 

西藏和中原從古到今都固有淵源,但從地理麵貌到人文風俗都實實在在風格迥異。但近些年來,西藏卻成為很多人的朝聖地。

 

這其實是壹件很奇怪的事。但我還是要從地理,從那片大地的風貌說起。

 

西藏被稱為世界屋脊,因其高,因其遼闊。我沒有去西藏最西部,但我也曾在納木錯和羊卓雍錯邊駐足,我也曾從甘孩子寺穿越無人的山嶺,徒步到桑耶寺。我想我是見識了這片高地的本色的。

 

這片蒼黃的土地如此遼闊,就像仰臥在地球上的巨人的身軀。這個被禁錮的巨人幾十萬年來做的唯壹事情就是仰望天空,這個巨人滿麵風塵,滿麵皺紋。

 

這就是我的感受。這片土地滄桑,憔悴,飽受歲月磨難,有無比的堅韌和忍耐力,無法不讓人感動,可是同時又讓我心生疑惑。

 

這裏也是大山大水,但和雲南不同的是,這裏的大山大水沒有雲南的七彩斑斕。這裏的大山大水是毫不炫目的枯色。和雲南不同,這裏沒有浪漫氣息。

 

有的是讓人想要匍匐的肅穆,猶如倒臥在野地裏衣衫襤褸的祖父。他壹言不發,也不在意我的存在,而我小心翼翼,想要觸摸他的指尖。

 

這裏當然有更多的雪山。這裏的雪山直插雲霄,這裏的雪山如同明鏡,這裏的雪山連綿百裏,這裏的雪山在清晨和黃昏變成金山。

 

我戶外出發地的加拿大也有壹望無際的雪山。但這裏的雪山和那裏的雪山氣質迥異,如同兩極。在那裏,我行駛在海邊蜿蜒曲折的高速公路,轉過山腳,雪山驟然呈現在我眼前,如此生動,纖毫畢現,近在咫尺,就像社區裏有著天真麵容和簡單打扮的少男少女。那裏的雪山,溫暖和親切得如同日常生活。

 

這裏的雪山卻遙不可及。無論是單獨矗立的雪山,還是連綿不絕的雪山,都非人可以親近。不僅僅因為距離遠,海拔高,還因為這裏的雪山定位在這片赭色的蒼涼大地上,挺立在極端的氣候和對人們來說生存維艱的環境裏。這裏的雪山高高在上,和人間了無瓜葛。人們受到震懾,於是紛紛把這裏的雪山看作神山,人們無法抵達,甚至難以靠近,於是越發想在山腳下徘徊,於是轉而敬畏和臣服。

 

我也體驗到同樣的肅穆,我也頓時感覺到自身的卑微。但正因為如此,我不想在西藏長期停留。後來我每年都念念不忘,要到雲南的七彩大地和斑斕人群中去滋潤自己的心靈。但我從西藏出來後,沒有壹次心裏升起願望,想要去重訪那個據說可以救贖靈魂的聖潔地方。

 

那時我還是個懷疑論者。這種不肯輕易相信,不願放棄自我的傾向來自我的天性,而我從小接受的無神論教育又恰好切合和加重了這壹傾向,盡管後來我剛成年時,所受教育在我頭腦裏建立的體係就因為我的懷疑而土崩瓦解。而那個永生難忘的崩潰和重建的過程讓我成為更加不可救藥的懷疑主義者。我的自我救贖之旅也因此更加艱難曲折。

 

這樣的傾向和我壹路從家鄉錯綜復雜的人際關係逃離,和我情願到離家萬裏之遙的陌生大陸體驗生活,和我回歸旅行,卻不想停留,和我充滿深情,卻寧願觀望,是壹致的。

 

這樣的傾向讓我在基督教是社會主流的土壤上,在不隻壹個溫柔善良的基督徒的感召和呼喚下,仍然用了數十年的光陰才打開心扉,接受洗禮。這樣的傾向讓我在西藏時,沒有象很多人壹樣,覺得自己靈魂獲得重生。

 

所以西藏這樣人文重於地理,名聲大於現實的地方,對我這樣的自然派旅行者來說,是難以壹拍即合的。

 

 

41 風景

 

西藏的風景當然是震撼人心的。但用風景這個詞是不合適的。風景是地理狀態呈現在人眼裏時給人帶來的感受。但大地本身卻是無悲無喜,萬物趨同的。也因此,任何壹種自然狀態都獨壹無二,無與倫比。

 

但我這樣念念不忘自我的人類,在天地間各種風貌麵前不做類比和聯想,是不可能的。我眼中的大地需要通過我的內心來摹寫和表達,我就不可能不帶個人喜好和感情色彩,我更無法避免用景擬人,用多變的大地象征無常的人生。

 

但我並不責難自己。我既曾在峽穀深處忘記自我的存在,化作和清風,彩虹,河流,瀑布同等的事物,我也仍然需要尋找我的自己,和我所在的時間和空間的真相。徹底的空是不存在的。

 

所以在我看來,西藏的悲愴引力,更主要的是來自那裏的人。

 

 

42 人們

 

西藏最為人矚目的,就是叩長頭的人們。

 

進入西藏境內,這樣的人就三三兩兩,無處不在。在寺廟雲集的拉薩市尤其多。大昭寺門口叩長頭的人們如同集會。

 

長頭的叩法很辛苦,不像內地普通的叩頭,隻需雙手雙膝著地,頭部彎下點地即可。叩頭的深淺隻和頭部觸地的輕重有關。但叩長頭卻是全身運動。

 

叩長頭者先是站姿,雙手合十過頂,再收回胸前。雙膝跪下後,雙手支撐整個身體匍匐在地麵,無壹處不伏地。雙手再伸舉到頭部前方,貼地合十。這時人的整個身體用最長的長度俯臥在地。

 

叩長頭者收回雙手,起身站立,再次從最上方向最前方臥倒。如果叩長頭是在原地進行,那就是壹次又壹次的全身運動。比如我在大昭寺門口認識的發願壹天要叩滿壹萬個頭的紮西。如果叩長頭是在路上,那就是用身體的長度來丈量道路。

 

西藏多的是這樣從幾千裏外的家鄉牽家帶口,拖著板車,風餐露宿,壹步壹叩,隻為了到布達拉宮門前還願的人們。每座神山的腳下,也永遠都有叩著長頭轉山,求神山保佑賜福的人們。

 

他們風塵仆仆,衣衫襤褸,形容憔悴,表情麻木。至少在我看來,他們叩長頭時麵容淡漠,無喜無憂。但如果要詮釋成堅定或者虔誠,也是說得通的。

 

 

43 儀式

 

這樣長時間重復壹件事,和多次重復聽壹句話,兩者的效果是壹樣的,即都會讓人不知不覺沈迷進去。動作變成慣性,無法停止,停止下來會讓人心生仿徨。話語變成真理和指引,無關對錯,不知不覺在人心裏紮根,似乎毋庸置疑,天經地義。

 

我在大昭寺前就體驗到這種感受。

 

那時我到拉薩已經壹段時間。我去了有陽剛之氣的納木錯,也去了和納木錯剛好相反的溫柔婉約的羊卓雍錯。我從甘丹寺背包翻山越嶺,野地宿營,忍著讓人天旋地轉翻江倒海的高原反應,用三天的時間走到了桑耶寺。

 

我前往甘丹寺時是清晨,大巴努力爬坡時我正好擡頭,看到半山腰上甘丹寺層疊的廟宇籠罩在燦爛朝陽裏,如同黃金鑄就。我到達桑耶寺時是下午,散落在平坦高地上的桑耶寺寂靜無聲,仿佛空無壹人,仿佛內心世界無窮無盡的空曠沈默。

 

所以寺廟的選址是重要的,所以超越日常生活的美感是重要的,所以在說服和吸引時從感官出發再收買內心是重要的,所以儀式是重要的。

 

壹切盛大和隆重,都是為了讓人忘卻自我,從此膜拜看上去比自我更高深更神聖的存在。大昭寺的寺門也即這樣的存在。

 

 

44 暈眩

 

走完穿越當天,因為喝了山澗裏清冽甘甜的溪水,我得了急性腸胃炎,在拉薩街頭的小診所裏連接輸液三天,才緩過勁來。我無力遠行,就到大昭寺門前的廣場和周圍的八朗學閑逛。逛著逛著,我就混進了大紅門外磕長頭的人群裏。

 

我在那裏的那幾天,大昭寺的高大正門和側門從未開啟。我入寺遊覽走的是靠近側麵壹個小耳門。大抵壹切大的場所,都是這樣讓人瞻仰而非為了使用的。

 

所以紮西和所有那些和他壹樣的人們就可以在大昭寺的大門外占壹塊地方,從早到晚對著大門磕長頭。

 

紮西碰巧在我席地而坐的那個墻角旁邊,後來幾天我也有意坐在他旁邊看他磕,等他休息和吃東西時就和他三言兩語閑聊。

 

這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家鄉在西藏東北部壹個偏僻鄉下,這個和當地所有人壹樣笑容真誠靦腆的青年是個喇嘛。

 

他從上千裏外的家鄉歷時三個月,壹步壹長頭,壹路磕到了拉薩。他在城裏的小旅館租了個便宜的床位落腳,現在要在大昭寺門口磕夠三萬個長頭。壹天大概能磕壹千個。要完成這個心願,也要花壹個月的時間。

 

他有壹個布口袋,裏麵是糌粑,也就是炒熟磨碎的青稞麵。他還有壹壺青稞茶。中午的時候,他用手抓著糌粑,在茶裏泡軟,捏成團子,就是中餐。

 

他請我吃,但我終歸婉拒。原因也很簡單,我想我的腸胃恐怕沒有那樣久經考驗的抵抗力。

 

我在大昭寺門口坐了三天,就看他磕頭磕了三天。這對他來說是件辛苦的事,對我來說應該是件乏味的事。但這樣看上去既辛苦又乏味的事卻有壹種難以言表的魔力。

 

第二天,我在他旁邊的空地上學著他磕長頭。僅僅十幾個,我就在不斷的起落和上下中感到頭暈目眩和頭重腳輕,站起來時幾乎要跌倒。而紮西則壹直磕去,並無停滯,明顯早已過了這壹關。

 

我的雙手和雙膝也很快磨得發痛。這是因為我沒有工具。到路邊小商店買壹套護手和護膝的墊子,隻需要三十塊人民幣。

 

我又繼續堅持了壹陣,幾乎考慮去買壹套護墊,和紮西壹樣,和這門前的男女老幼壹樣,連續磕上幾個日子。

 

這種簡單的,不斷重復的姿勢象漩渦的慣性,使人壹旦置身其間就如同醉酒或暈車,難以擺脫,無法逃離,唯有隨波逐流才會得到舒適和安逸。這樣占據人所有時間和全部身體的動作最終也占據人的思想和靈魂,將人清空。

 

這種狀態是這個時代許多人追求的壹種狀態,所謂發呆,所謂冥想,無非是磕長頭的簡易版。我說的這些人不是指被稱為凈土的西藏的這些生下來就註定要用壹生磕長頭的人們,我說的是內地出現的壹些暫時衣食無憂的人們。他們嫌現實生活太過勢利和世俗,他們有了閑暇,想要進壹步尋找自己的內心,想要停下來問問自己到底是誰。於是他們去旅行,去爬山,去和自己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地方感受別人的人生,去追問自己活著的意義。

 

他們中的許多人到了西藏以後心情激動,雙眼放光。他們看到這裏用壹生磕長頭,把生命奉獻給壹件有形或無形的事物的人們,他們肅然起敬,覺得自己終於看到了信仰的力量,找到了自己仿徨人生前進的方向。

 

這些人們無可指責,還要表揚,因為他們是很久沒有出現過的觀照自己,想要弄清楚自己要誰的人們。我想我自己本來是他們中間的壹員,我的旅行也並非特立獨行,而恰好是社會開放後壹種必然出現的潮流的樣本。

 

但我還是要說,我幾乎是他們中間的壹員。尤其是我想要去買壹套護墊,學著紮西的樣子磕上幾天長頭的時候。

 

這時候,我幾乎把我感覺到的放空和順從當成了答案。當身體壹直在辛苦和忙碌地上下起落時,壹切紅塵中的煩惱瑣事,諸如下月的房租和同事的欺淩之類,確實退避三舍,無暇興風作浪。當頭腦跟隨身體,專註於不斷的重復和連續的計數,不需多久,壹種輕鬆和安寧確實會降臨,「無意義」以放棄和歸順的姿態,成為人生的意義。

 

我幾乎也以為這樣的「空」或者說這樣的「滿」就是我要找的答案。我幾乎也以為簡單能夠戰勝復雜,交出自我可以換來救贖。

 

但我終歸是個沒有安全感的懷疑主義者。對我這樣的人,頓悟是存在的,皈依卻會讓我陷入溺水的恐慌。

 

我不願意吃紮西的糌粑。他從來不洗手,他捏出來的糌粑讓我有本能的排斥。我在大昭寺門口的那幾天,常常聞到若隱若現的人體久不沐浴的異味。不是來自紮西,而是來自整個人群。他們的衣服也是布滿灰塵,嚴重磨損。他們吃的食物,也都和紮西壹樣,隻有聊以果腹的糌粑和青稞茶,至於蔬菜水果之類,我壹次也沒見過。

 

我描述這些,不是說我看不起生活艱苦的人們。恰恰相反。我的旅行目的地從來不是大城市,不是人煙旺盛的富庶繁華之地,就是因為我對那樣的地方感到疏離和陌生。我不自覺地尋找和我童年長大的地方類似的地方,無非是想要找到歸屬感和親近感。而西藏這些物質條件差,生活困難的人們,就和我老家的親戚,和我後來又去過的那些西部小鎮和鄉村的人們壹樣,讓我感到了解和踏實,覺得他們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姑姑舅舅,堂兄表妹,侄子侄女,他們就象我的親人。

 

我內心親近這樣的人們,可是這絲毫不表示我覺得他們的生活方式理所當然,值得羨慕和向往。我雖然被幾天幾年幾十年如壹日磕長頭的場麵打動,我雖然被紮西的簡單和單純打動,但我終歸並沒有去買護墊,也更沒有真的用我人生歲月中有數的幾個日子來練習磕長頭。我終歸是個懷疑主義者。而我經歷過的母國和異國的我自己的柴米油鹽的具體生活,和我遊蕩中所見所聞的他人天上地下的迥異生活,更加重了我不肯輕易相信,總想探問到底的傾向。

 

首先,苦難的生活會觸動人的同理心和同情心,讓人自覺代入,自動站在苦難的人們壹邊。但是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如壹日的苦難生活卻讓人不能不心生疑問,想知道為什麽。尤其是當這同壹個世界上,有人真的擁有物質上的富足,能夠舒適體麵地追求自己心靈的圓滿時。

 

談物質聽起來很俗,尤其在這片似乎有強大精神力量的土壤上。但是人想要過更好些的生活,人不願意被困在條件艱苦生存艱難的環境裏,這是本能。

 

因為這樣的本能,我們的世界才發展成今天這樣有汽車有飛機,有電燈有手機,有電腦有網絡,有醫療有社保的樣子。世界現在的樣子,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樣子。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夠享有這些。這是事實,但存在的並不就是合理的。

 

所以我身邊的紮西們在世界日新月異壹日千裏時依然過著連基本的溫飽都談不上的生活,這不能不讓我覺得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而當這群苦難的人們還用他們的信仰作為護體金鐘,我更加無法排解心裏的抑鬱。我想如果有人選擇過苦行僧的生活,心甘情願用自己的人生苦修,去探問生存和生命的終極意義,那麽這樣的人不但無可指責,而且簡直令人肅然起敬。

 

可是我在這裏看到的人們不是選擇,而是被選擇了他們的如同空中樓閣的精神生活。

 

他們降生在這片蒼茫遼闊,從審美意義上令人震撼,但卻不那麽適合人類生存的土地上,這是命運。但不管怎樣的地理環境和物質條件,都有進步的空間,何況當下的世界早已不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孤島。

 

但他們卻依然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用自己的壹生磕長頭,用自己的壹生膜拜。

 

他們膜拜的是什麽?是什麽讓他們這樣供奉和犧牲?是什麽安慰和吸引他們的心靈?是什麽讓他們成為他們,成為壹群,而不再是壹個?

 

我想人其實確實是虛弱和惶惑的,人其實確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界上,活著又是為了什麽。如果有壹樣東西可以讓人不再思考這些讓人痛苦崩潰的問題,人很容易就會依賴上這樣東西,而讓自己在麻木和跟從中變得安逸舒適,而得以對現實的殘酷視而不見。

 

我心裏產生的磕長頭的欲望,也即源於此。而這個逃往精神魔咒的方向,和大多數人追求技術和思想進步的方向不管多麽背道而馳,也成為這個世界上壹部分人解決復雜問題的方式。

 

可是我還是無法接受這樣把自己內心的疑問簡單化,我還是更願意刨根問底,找到我想要的真實的答案。短暫的暈眩過去後,我神智重新清明,起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45 觀望

 

我回到不在我家鄉,但是在離我家鄉不遠的省會城市的臨時的家,繼續生活。我身在故國,但是卻還是回避居住在和我的親戚熟人太近的地方。但我又不願遠離他們,我想要隨時能夠探望和觀望他們。

 

我居住在這座我念過書,曾經消磨過我青少年時期幾年最重要光陰的城市。我生存,我生活,我讀書,我看片。我聽歌,我寫字。我壹個人去河邊散步,我壹個人到餐廳吃飯。我壹個人去超市采購。我心念壹動,就又背上背包買張車票上路。

 

我不需要背上像在加拿大徒步時那樣可以裝七十公升的大背包。我不需要帶上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因為絕大多數時候,我去的地方,雖然是山川河流,湖泊草原,卻同時也是有人居住的地方。我去的地方,總有小鎮,和小鎮上的居民。

 

我在小鎮的旅店或者客棧住下,我在小村村民的家裏住下,我自然而然就成為當地人的壹員。我依然和始終迷戀和人類沒有關係的自然本身的自然,可是當我壹次又壹次偶遇和我同種同根的人們這樣渺小而又溫暖的聚居點,我就像小時候跟著爸爸媽媽回老家,遠遠瞅見外婆家所在村子山頭上的婆娑大樹,我心裏有孩童般雀躍的歡欣和浪子般隱約的倦意,我想要在這樣和我的故土十分相像,但他們又並不真的認識我是誰的地方留下來。我想要靜靜坐在他們門邊的臺階上,觀望他們的日出日落,凝視老人的白發和孩子的笑容。

 

 

46 場景

 

中南和西南地界的偏遠鄉鎮象野花野草,散落在橋頭,山腳,公路邊,山穀裏。鎮裏有壹條或兩條狹窄的街道。村子裏是首尾相連互相依靠的屋場。

 

我不能忘記的是記憶裏如同往事重現,前生蘇醒的油畫,水墨,和版畫的場景。

 

芙蓉鎮的石板小街寬僅兩三米,且非筆直,幾百米長的街道還拐了兩三個彎。街道兩邊人家的木頭房子和所有小鎮上壹樣壹棟挨壹棟,烏黑陳舊的或者刷漆翻新過的木板門對著街道打開。做生意的攤子就擺在自己家門口。有的房子和房子之間有窄僅容身的巷道。沿壹側的巷道走下去,就走到屋後和小街平行的小溪邊。

 

我住的家庭旅店就在街角。入夜時分我坐在門檻邊看小街上來回的三三兩兩的遊客和居民。壹擡頭,看見兩邊房子的屋簷圍成方形,如同天井。天井上方是黝黑的夜空。夜空中懸掛著壹彎潔白的月亮。

 

雲南最西邊那個縣城城關鎮的中心地帶有壹個不算太大的坪地,周圍有商店和單位,但因為這裏十分偏僻,在城鎮級別上最多隻算五六線,所以商業氣息並不濃鬱。街上的燈光是昏暗的,街邊的商店也都隻開著門靜靜等客,沒有聲嘶力竭要把人拽進去的架勢。

 

還是傍晚。坪地裏陸陸續續聚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不知道是誰用錄音機放起我那趟旅程中壹路不絕於耳的沒有經過改造的民間的民歌,所有這些衣著樸素,表情沈著的人們圍成了圈子,他們手拉著手,按著歌聲的節奏移動腳步,跳起了舞。

 

我沒有加入他們。這種昏暗夜色中的舞蹈其實和後來全中國流行的廣場舞沒有二致,但這個偏遠得好像世界盡頭的小鎮裏,人們的舞蹈有壹種令人憂傷的宿命氣氛。他們的舞步簡單,身體擺動幅度也小。他們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彼此也並不交談。他們的圈子跟隨旋律簡單的民歌左右回旋,卻始終還在原地。他們的舞蹈無關歡快,也不含憂愁。他們的舞蹈幾乎近於麻木,又可說是自然,就像不求回應自言自語和醒來後回憶夢境。我作為旁觀者,先是為這樣的鎮靜震撼,後來卻感到憂傷。

 

秋那桶是個小村子,算不上鎮。秋那桶在叫做丙中洛的小鎮旁邊。說是旁邊,走過去要沿布滿塵土的機耕路走兩三個小時。這段路的最後,還要沿同樣坑坑窪窪的機耕路往山上爬將近壹個小時。秋那桶是個坐落在接近山頂地方的村子。而上山之前的這條機耕路,據說就是從雲南入西藏的茶馬古道的壹部分。

 

要到達丙中洛,需要從六庫縣城坐七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這七個小時裏,汽車都在巨大的峽穀裏穿行,公路始終在倒梯形的底部。公路兩邊的山坡上不時有腰帶般的雪白雲霧繚繞,美當然是美的。

 

我是從大理坐了十五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才到達六庫縣城的,中間在充滿異味的車上過了壹夜。到達大理就容易多了,從省會昆明坐火車過去,四五個小時就到了。到達昆明就更快了。從我的住處出發,半個小時到達機場。兩個小時後,我就站在了昆明的藍天下和暖風裏。

 

秋那桶遠是遠,美卻是美的。村子在山上,眼前是重重疊疊的蒼茫群山。村子裏屋舍不多,但都並非事先安排好的錯落有致。村子周圍被綠油油的麥地包圍。就是這些位於傾斜山坡上的麥地帶來濃鬱的田園氣息,象壹幅並非平麵而是立體的水粉畫。象靜止的時光和自覺自知的與世隔絕。秋那桶擁有的是高處的寧靜。

 

需要提及的是,村子的中央是壹座小教堂。這座教堂是壹百多年前不遠萬裏到那時戰亂中的中國內地來的傳教士建立的。那些傳教士,後來也多客死異鄉,山下的丙中洛就有壹處墓地。

 

我還想再說說鳳凰鎮和從古鎮中間穿過的沱江。有人的地方就有水,或者相反,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和所有的小鎮類似,狹窄的石板街兩邊是壹棟接壹棟的木板樓房。樓房和樓房中間,不時有寬不到壹米的巷道。這些巷道都是下坡,走盡頭,就到了沱江邊。

 

鳳凰鎮的規模相對而言不算小,兩邊彎彎曲曲的街道長達幾裏,還有錯綜復雜的拐彎和分岔。沱江也不能算小河。這條河和我從小長大的工廠旁邊那條孫水河十分相似,夠寬,但又還是能看清河對岸人們的麵容。水麵寧靜,深可見底,但是這條河上也有小壩,於是水流變成低沈的湍急。

 

我曾經在沱江邊的吊腳樓裏住過幾晚。吊腳樓就是街邊的木頭樓房,因為地勢向河邊傾斜的緣故,樓房靠近河邊的壹半是用木頭柱子撐起來的懸空樓。房子占地麵積很小,所以需要建兩層樓房。不過既算如此,屋裏還是窄得捉襟見肘,上樓和下樓的樓梯都窄得幾乎不容錯身。

 

房間也是局促的,放了大床以後就隻剩周邊的走道,連桌子都沒有壹張。但好在靠江的壹麵有小小的陽臺,陽臺上有壹張木頭桌子和兩把木頭椅子。桌子上有茶壺和茶杯。

 

第壹晚我夜裏幾乎無法入睡,因為樓下江水的轟隆實在太過清晰。白天時四處人聲鼎沸,光色嘈雜,我雖然也始終聽到江水從小壩上跌落的聲音,但毫不在意,完全沒想到夜深人靜,這水聲變成了主人。

 

但習慣後,這嘩嘩流淌的江水變成搖籃,讓人感覺到意料之外的鎮靜。

 

我每日所為,不是坐在小小的陽臺上喝茶看水看人,就是到江對麵的小酒吧去,坐在靠窗的座位,喝茶喝酒,看水看水。

 

江水流逝,人群流逝,壹看就像看到了歷史。

 

我看到樓下小餐館的女人,清早挎著大竹筐,到河水裏去洗蔬菜。大蔸的白菜,空心菜,菠菜,在水裏晃晃就完事。我看到後街的大媽,踩著蹲石在河裏洗衣服。她洗衣服的方式是用肥皂和木棒。把衣服攤在石頭上,塗上肥皂,提起木棒壹下壹下地擊打衣服。這樣的洗衣法,我隻在童年回鄉下時見過,沒想到現在這裏還有這樣的樣本。我看到酒吧的小哥用拖把拖了地,下樓到河裏去洗拖把頭。他拎著拖把上下抖幾下,拎上來放在河邊石板上,用腳踩幾下擠出多餘的水,又回來繼續拖店堂的地。我看到坐在我對麵的客人清清喉嚨,噗的壹聲,壹口痰劃出完美拋物線,越過樓下擺攤設點的當地人和拍照買東西看風景的遊客,準確落入河水中,瞬間消失不見。

 

說到遊客,這座小鎮真的是壹座遊人如織的城市,和雲南的麗江很相仿。不同的是麗江比較俗艷些,而鳳凰因為地處湘西濕冷之地,氣質更陰鬱些。但遊客到此壹遊,看個稀奇熱鬧,不在乎也不註意這些。我終歸也隻是看客,所以我也是遊客。

 

我看到挑擔買獼猴桃的憔悴老漢在街上來回轉悠,上午賣兩塊錢壹斤,下午賣壹塊錢壹斤。獼猴桃壹定是他自家樹上結的,個頭很小,但我買來吃,卻超級甜,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獼猴桃。我看到賣小手工品小裝飾品的地攤沿墻角壹字排開。說實在的這些看似民族風格的小物件都是工廠批量生產的,批發到各旅遊點,諸如小鏡子,小梳子,小錢包,小掛畫之類,遊客壹時好玩買下,回去後必定是丟在抽屜角落不再過問。而且現在旅遊業逐漸發達,遊客也見多識廣,不那麽容易掏腰包了。我看到我座位正下方那個穿白族服飾的擺攤大媽壹個上午也沒有賣出壹樣東西。我看到穿全套戶外沖鋒衣和高檔徒步鞋,背上背著大包的遊客,他們出現在小鎮上也不算突兀,畢竟這裏周圍不僅都是山,而且是喀斯特地貌,萬峰林立,爬都爬不上去的山。更多的遊客則像剛剛從家裏吃了飯出來,去逛超市或者去上班,女人穿著高跟鞋和套裙,男人穿著襯衣和西裝,領帶倒是沒有的。和背包客相比,他們的打扮其實才是十足的另類和幽默。還有壹些遊客穿著民族服飾。河邊有出租民族服飾的攤子,花幾塊錢租來穿上,拍照留念,短暫地穿越,體驗和自己的生活迥異的人生,何樂而不為。

 

而我自己又是誰?我屬於他們中間的哪壹類人?

 

我說我也是遊客,我那時卻最不願意被別人稱作遊客。從雲南寧莨縣到瀘沽湖要經過收費站,所有遊客都要買門票。我搭乘當地青年小夥的小巴。他關照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我不要出聲,他說我看起來像當地人,他和收費的說我是他親戚,我就不用花七十塊錢去買門票。我內心狂喜,馬上遵命,果然並沒有買票就進了瀘沽湖。但我天性並不是逃票的人,讓我高興的,是他說我長得象本地人。

 

我那時想要的的就是象本地人壹樣,被本地的水土滋養,喜怒哀樂著本地人的喜怒哀樂,象壹株自覺的本地的植物,在本地紮根。我後來來到大理古鎮,我頓時失魂落魄,壹心壹意想在那裏定居下來。

 

 

47 麗江

 

我現在明白當時我麵臨的悖論。和每個人壹樣,我有我自己的本地,我有我自己長大的水土,我有我自己的親戚朋友熟人鄉親,我有我自己的家鄉。我不願意留在我自己的家鄉,我用盡全力擺脫壹切有用或無用,有情或無情的關係,想要掙脫讓我恐懼和反感的人際關係的網,想要獲得完全的獨立和自由,到頭來,我卻還是在尋找我自己的本地,我還是需要找到壹塊地方定居。

 

但這悖論也並非完全不合情理。我的出生地於我而言是被動的,是不由我做主的。現在我尋尋覓覓,希望找到壹個讓我安心的所在,卻是我自己的選擇。

 

大理古鎮,就是這樣壹個讓我感覺到和天性有緣的地方。當時,這種感覺因為和麗江對比而更加突出明顯。

 

說到麗江,後來我既愛上了在她僻靜小街和私家庭院裏發呆和踱步,也樂意到夜夜笙歌的四方坪去唱歌跳舞,看表演,湊熱鬧。我對這個這個外表高冷但靈魂世俗的古鎮終歸放下了態度,獲得了和解。

 

但這是在麗江中轉並停留了多次以後的事。任何在人生中反復出現的事物最後總會讓我們習慣和適應,但第壹印象才真正反映了我們內心的喜惡和傾向。

 

我對麗江這座因為地震後英明改造而變得舉世聞名的古鎮,第壹印象簡直失望至極。鎮中心的老建築雖然係數保留,住戶卻全都變成商鋪。這些商鋪販賣的旅遊品毫無新意,庸俗不堪,門口且還要挑著不知何時大江南北到處流行的紅燈籠,我幾乎覺得這個地方就象煙花柳巷,而且是品味低俗那種。

 

好在麗江大得足以稱作古城,大得足以成為社會縮影,所以我停留下來以後,還是在早晨的空巷和屋後的溪邊發現了她隱藏的另壹種麵貌。我在擡頭可見的玉龍雪山和低頭可見的石板小路上悟到了時光的另壹層深意。我於是笑納了這座古鎮。就算後來她的曾經有些許文藝和小眾氣質的酒吧壹條街全部擴張成了醉生夢死聲嘶力竭的夜店,我也不再覺得惋惜或義憤。

 

但大理不同。大理是我壹踏入就如同找到前世今生的古鎮。

 

 

48 大理

 

大理古鎮有江湖氣。這江湖不是說刀光劍影爾虞我詐的江湖,而是說遠離廟堂,飄然世外,「散發弄扁舟」,「隻在此山中」的江湖。

 

大理背靠蒼山,蒼山青翠,早晨起來,可見山頂上白雲繚繞。大理有洱海。洱海是大湖,藍色的大湖。洱海是除了瀘沽湖外我最喜歡的湖泊。

 

大理街道不像麗江和鳳凰那樣拐彎抹角錯綜復雜,隻有壹條筆直的主街和兩側平行排開垂直的側街。側街和側街中間自然也有很多小巷,但這些小巷因為狹窄,所以相當清凈。

 

街上當然也壹樣有餐館,酒吧,商店,客棧,但是就和清灰色的石板以及屋簷上的蓬草類似,這裏所有的店鋪都顯得更內斂和自我,沒有麗江那樣放下身段不擇手段攬客的急切模樣。

 

街上往來的當然也有遊客,但在常規的遊客之外,街上還有許多看上去漫無目的和漫不經心的人。他們和這座古鎮壹樣,有壹種遊離的氣質。

 

我想就是這種遊離的狀態和感覺擊中了我內心,讓我找到了歸屬感。

 

 

49 謀生

 

我幾度拜訪大理古鎮,在質樸無華的街頭巷尾閑逛良久,在大海般湛藍的洱海旁呆坐良久。我住過當地人開的客棧,最後喜歡久住的還是外地來的人開的懶人回家客棧,我買過小攤上的本地白族的旅遊紀念品,最後喜歡逛的還是外地人開的書店和音像店。

 

確實如此,在我發現大理之前,這裏就已經聚集了很多外地人。這些外地人我開始不認識,但能夠壹眼認出。我不可能知道他們的來歷,但也無需知道,我確定,他們都是和我有相通性情的人。後來我認識了他們中間的幾個,就更加肯定了我的感覺。

 

比方懶人回家客棧的老板。這個看上去長得象畫家的男人說話有點口吃。我清早六點鐘在清涼的晨曦中敲打客棧大門,他睡眼朦朧來替我打開上栓的木門。沒有房間,但是他就把我安頓在小小的店堂裏,讓我能夠放下行李,稍事休息,等待退房。說這是為了招攬生意也無不可,但這名看上去和我年齡相仿的老板並無任何殷勤和討好,但又讓我覺得關心和放心。這種感覺是裝不出來的。這個老板顯然並不是商人。

 

再比如在九月書吧遇到的木言。聊得順暢,後來幾天我們都在壹起活動。泡吧,爬山,吃飯,喝茶。當然還有他帶我認識的其他人,象下街樂吧的帶著三歲孩子的老板娘,象頭紮道士發髻,隻微笑不說話的消瘦青年。木言本人是大學語文老師。其時他說準備辭去教職,和女友壹起搬到大理來定居。現在十年已經過去。我在網上關註他的動向,知道他那年年尾,果然搬到了大理。他和女友此後開了壹家舊書店。這家喜書書店是他們的寄托,也成為他們謀生的營生。

 

就像懶人回家客棧老板開的客棧。也像這壹兩年我關註的壹個叫野夫的詩人。這條漢子半生顛沛流離,曾經坐牢,也曾經經商,曾痛哭流涕,也曾仰天長嘯。後來他也愛上了大理這壹方水土,在大理租下院落召朋喚友,意圖小聚江湖。然而他的動靜可能太大,不為有關方麵所容。於是他轉而閉門謝客,在網上寫文章,順便賣土雞蛋賺取生活費。

 

人終歸是要做事謀生,工作養活自己的。人不可能永遠在路過的狀態中,也不可能始終旁觀別人的人生。人終歸要落實到自己壹日三餐,壹床壹被的具體生活。我想就是麵臨這樣的具體生活問題時我心裏感到疑惑,無法下定到大理定居的決心。

 

如今我四處遊蕩,路過又回來,停留又離開,我的狀態終歸隻是在路上。我所做的終歸隻是穿越,盡管我在大地上,在他人的家鄉穿行的速度有時緩慢得近於凝固,但我畢竟仍然在流動中。我和在我流經的地方土生土長,根深蒂固的人們是不同的。

 

因為旁觀,所以我有可能跳出界外,盡量不偏不倚地看清真實。因為沒有利益關係,所以我得以窺見人的本來麵目和物的天然麵貌。但若我定居,我就難以再雲淡風輕,我不可避免要墮入柴米油鹽的日常和收入支出的世俗。這樣壹來,我就會把對我來說具有理想和烏托邦氣質的地方本土化和庸俗化,我就會把遠方消滅,讓身體沈淪。

 

是的,活在世界上,首先需要養活自己,然後才能談及精神。肉體若無法生存,靈魂就無從寄托。所以再清高的人也要謀生。所以懶人客棧的老板要開客棧,大學教師的木言要開舊書店,所以有江湖義氣的野夫要賣土雞蛋。

 

固然可以選壹個自己相對喜歡的行當來做,比方說我想過的開家咖啡館,也比方說木言開的我相信利潤微薄的舊書店。可是如果說做這樣的營生純粹是出於興趣愛好,不在乎賺錢虧錢,那顯然是假話。

 

而壹旦真的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做上自己壹廂情願的壹行,每日計算收入支出,能維持平衡還好,若不能,那就是壹句話,煞風景。

 

偏偏煞風景的可能性大於九成,尤其對我這種不擅計算的人。

 

 

50 出世

 

又或者假設我真的不需要考慮生存的事,真的不在乎錢的問題,我就搬到這個自己喜歡的地方來居住。我就每天背靠蒼山,麵臨洱海。這樣的生活會讓我快樂嗎?

 

很難說。我知道很多人能夠做到終日遊山玩水,遊手好閑。我用了「遊手好閑」這個有負麵色彩的詞,足以見到我個人心裏根深蒂固對時間流逝的恐懼和對光陰虛度的反感。那時候有時候我早上醒來,心中空蕩,不願意起床,因為不知道那天該幹什麽。那種感覺我不願意回顧。我想我命定無法從容不迫做壹個無所事事的人。

 

當然我亦可選擇在大理這樣契合心靈的地方修心養性,思考人生。正像眾多出家人和隱居者所為。那樣我就不算辜負了我的生命。但其時我雖然壹心隻想遠走和遊歷,我雖然自認為自己是邊緣人,過的是邊緣生活,但邊緣生活絕非靜止和隔離的生活。要我壹味出世,要我遠離和放棄人世間壹切火熱和嚴寒,苦痛和歡欣,我做不到,也不願意。

 

我向往出世,但必須首先,我需已經在世間摸爬滾打,折騰足夠,我需已經笑夠哭夠,愛夠苦夠,那時我才有資格說出世。我喜歡旁觀,但我旁觀的不僅是他人的生活,更是我自己的生活。我冷眼相看的不光是我周圍和我同根同係,同種同源的人們的人生,更是我們大家共同的人生,我們和我們出生的土地和時代捆綁在壹起,依托在壹起,沒有人能夠別出心裁,沒有人可以從命運裏橫枝逸出。

 

我想木言他們選擇在大理不僅生活,而且生存,內裏的驅動力和我是壹樣的。他們都是熱愛生命的人。

 

 

51 當地

 

我亦可搬去,象他們那樣不管後果,不怕失敗,先活起來再說。但於我,選擇在故土的異地,而不是在故鄉生活,還有壹道心裏無法逾越的難關。那就是我眼中所見的真正的當地人的生活。

 

沒錯,每壹個地方都是當地。對路過者來說,或者是桃花源,或者像烏托邦,或者宛如夢境,或者切合臆想。路過者自可麵對自己內心的鏡像歌頌,贊美,把玩,流連,但卻往往有意無意對這鏡像中存在的突兀和崎嶇視而不見。

 

我無法突破的內心障礙用拍照這件事可以充分說明。

 

我壹路行走,拍下許許多多風景照片,但我很少拍過當地人的照片。原因很簡單,我做不到這麽厚顏。

 

在麗江四方坪旁邊小巷巷口麵對小溪木門半開的院落前,曾經坐著壹名納西族老婦。老婦穿著傳統對襟服裝,頭上有盤頭,腳下是黑布鞋。老婦坐在壹張竹椅上,身體稍稍後傾,好像在小憩,但也似乎已經在這把椅子裏端坐了很久。老婦臉上和手上刀削斧鑿,溝壑縱橫,老婦的雙眼看著前方,又好像什麽也沒看。

 

這幅如同雕像的畫麵頓時吸引了從巷口石板路上走過的我。

 

我站立片刻,如同著魔,難以抵抗心裏想要留住這壹場景的誘惑。那時我的小數碼相機就挽在手上,我不由自主就舉起了相機。

 

但老婦突然朝我轉過頭,雙眼如炬望向我。她同時舉起手指向我的相機,嘴裏說出幾個我聽不明白的字眼。她的表情很不高興,她的眼神裏有敵意。

 

我頓時臉紅,馬上放下剛剛舉起的手,朝她壹笑後離開了。未能拍下的畫麵留在我的記憶裏。

 

但我記憶中的畫麵所擁有的內涵或許隻是我的想象,並非真實的存在。

 

真實存在的遠比壹眼看上去的要復雜和混亂。這名不願被我拍照的老婦心裏所有的怨氣恐怕遠遠不隻針對被我擅自打擾這壹件事。固然就我個人而言我很慚愧,作為壹個幾乎從不把鏡頭對準他人的人,偶爾心動卻被捉個正著,我心裏是有歉意的。但我也相信,這裏人來人往,有如鬧市。她住在旅遊點的正中央,必然每天被人無數次獵奇,她的舉止動作必然每天被人無數次偷窺。她的生氣和製止,多半是忿悶積累日久的爆發。

 

也有當地居民對不斷入侵的外來遊客采取不同的態度。比如說我在依拉草原上遇到的那名康巴漢子。

 

係紅頭巾,穿斜襟藏袍的康巴漢子是有名的。旅遊雜誌和網絡上經常會有他們彪悍幹練的形象出現。我遇到的這個卻不典型。

 

那時雨後初晴,群山環抱之中的草原上光線如柱,連接天地。四下幾乎無人,我獨自在草原中央漫遊,好像闖入神境。

 

然後就遇見這名漢子。這名漢子全身穿戴康巴服裝,麵色黝黑,是本地人無疑。但他不像照片上那些漢子有刀削斧鑿的沈默氣質。這個漢子缺了幾顆牙齒,嘴有點癟,稍許有點像老太太。他的壹隻手始終揣在胸前的衣襟裏,後來有壹下他偶爾把那隻手拿出來,我發現手上的五個手指頭是蜷曲萎縮的,象壹個皺巴巴的肉球。漢子從草原深處人家的羊欄後走出來,他走向我,臉上堆著笑,用那隻在外麵的胳膊指著自己對我說,康巴漢子。康巴漢子。

 

他又指我挽在手上的小相機。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叫我拍照。我在光明的草原上漫步,心境清明,並無拍下照片到此壹遊的雜念,但這名突然出現的漢子讓我稍感疑惑。

 

我依言拍下他的形象。放下相機時,看到他笑容更用力。那隻好手舉起來,伸出了兩個指頭。他要我給他兩塊錢。

 

我當下明白了,從包裏掏出零錢遞給他。這名康巴漢子滿意地走了,我也從神境返回人境。

 

 

52 分隔

 

我對這名康巴漢子毫無譴責之意。事實上,我遇到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壹次。在大西北,在壺口瀑布的激流旁,那名白羊肚毛巾紅腰帶的老漢也是收費的。在納木錯,湖水邊穿著藏袍,牽著犛牛的藏民也是收費的。

 

收費是合情合理的選擇和決定。這麽多外地人從四麵八方蜂擁到他們的家鄉,踩踏他們的土地,窺探他們的生活,按壹堆快門,發壹通感嘆,又揚長而去。當地人想要從中找點機會,得到點利益,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人類思維。

 

但他們這樣的做法卻往往受到譴責。遊客們辛辛苦苦跑到這樣遠離城市,遠離他們自己的當地和自己的市井的地方,就壹廂情願地以為自己逃脫了紅塵和世俗,以為自己來到了純潔和遠離人間煙火的天堂。壹旦遇到這樣被收費,而不是任他們欣賞和意淫的情況,頓時覺得自己脆弱的心靈受到了傷害。

 

於是他們這樣頭腦靈活的當地人被指責為不再淳樸,不再單純,唯利是圖,受到了商品社會的汙染。遊客們回去後,義憤填膺地在網上發帖子說,他們如此種種壹心隻圖利益,在遊客身上撈錢的行為破壞了當地的形象,他們的做法證明世風日下,人總是不可避免地在變壞。

 

我被收費,心裏也同樣有小小的疙瘩。但仔細想想,我的不爽是荒唐的。憑什麽不爽呢?別人在自己的家裏好好過著日子,妳天遠地遠跑過來圍觀,覺得別人的民族服裝好看,覺得別人臉上的高原紅動人,覺得別人被歲月和風霜雕刻的身軀有藝術感。妳對有異鄉風情的形象好奇,卻有意無意忽略表象之下掩蓋的走遍天下都沒有區別的人世本質,誰也無法擺脫的生存和生活,肉體和精神。

 

妳不在乎花幾千塊錢坐飛機火車,住酒店客棧,從方便繁榮的城市到偏遠地區的村莊鄉鎮來尋找妳的記憶,追逐妳的內心幻境,現在妳卻覺得當地人想要從妳手裏賺區區的幾塊錢是破壞了自然和純潔,是把淳樸的交往變成了赤裸裸的金錢關係。

 

可是誰給了妳跑到別人家中欣賞別人的權利呢?妳有夢,別人亦有夢,妳有追求,別人亦有追求。他們想要得到更多,想要生活得更好,是天經地義的事。妳有什麽資格要求他們始終過著封閉,緩慢,和時代脫節的,或者簡單壹句話,貧困的生活呢?

 

讓我猶疑和警惕的,就是這種很容易就從天性裏滋生出來的這種讓我反感的道德感和優越感。如果我選擇在大理這樣的小鎮定居,我也不可避免要麵對當地人。我同樣也不可避免要麵對這樣的分隔。我在當地,但我過的不是當地人的生活,我了解他們,理解他們,從心底裏親近他們,但他們永遠不會把我看成他們的自己人。我們始終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

 

就是這樣的分隔讓我憂傷。

 

 

53 誤導

 

那次去芙蓉古鎮,我曾經坐小巴去附近的壹個峽穀。等車時找了壹個少年當我的向導。提供向導服務的不隻他壹人,還有好幾個中年婦女和十幾歲的小女孩。女性七嘴八舌,令我畏懼,少年笑容靦腆,讓我心生好感。本來無需向導,但請他帶路省卻操心,也是好的。

 

少年果然壹路話並不多,總是愛笑。對我這樣不愛聊天的人來說正合適。穿過峽穀和他分手,我回到鎮上去。

 

那個屋簷天井上皓月當空的夜晚,我的手機開始不斷響起信息提示音。是這個我至今記得叫王靜的男孩子。他的名字有女孩氣,他還為此不好意思過。現在他的信息卻有些潦草和急躁,不像他本人給人的感覺。

 

此地離我居住的省城車程大約五六小時。王靜顯然並沒有去過省城。信息裏他壹直探問我在省城的生活,工作,居住地點。他說他很孤單,不喜歡在當地生活。他說他想去省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或許是白天在壹起我的態度溫和,言語溫暖,讓他覺得可以和我有進壹步的交往。但我對人向來如此,雖然這個男孩讓我覺得安心,但也無非如此。旅途中遇到的人千差萬別,我做出的無非是憑借表麵印象對他人的判斷。

 

他壹句壹句發來,我壹句壹句回復,雖然有些覺得突兀,但禮貌還在。及至他突然說想和我壹起去省城玩,我無法繼續,隻能婉拒。

 

我並非冷血,相反胸中有熱火。壹旦燃燒,我會不留餘地,全身心投入。

 

我也並非不懂愛,相反心底有深情。當我付出,我無所畏懼,不怕受傷。

 

但這壹切隻有時機到來,才會在沈默中爆發,寂滅,和再生。對周圍的世界,我可以看得清楚明白,但無法奮勇投身時代潮流。對周圍的人,我懂得他們的喜怒哀樂,但難以混跡他們中間家長裏短評頭品足。

 

所以我孤單。所以我孤獨。

 

這個叫王靜的少年顯然被我平靜隨和的外表誤導,也或者他被周圍發生過的艷遇故事誤導,以為可以找到壹條通往外麵世界的小路。我沒有再見過他,不知道他後來的生活怎樣。各人有各人的命運,我也並沒有多少好奇和操心。

 

我無法忘記這件事,是因為他呈現出來的狀態和我們想象中的小鎮風情格格不入。不是平靜,而是騷動,不是自足,而是厭倦,不是避世,而是入世,不是安詳,而是渴求。

 

這個名字裏有個靜字的少年是個典型的比喻,就像我們觀望到的異鄉和實質上的異鄉之間的反差。當我選擇我自己的歸宿和家園,這樣的經歷不可能不對我產生影響。更何況,我無意聆聽田園牧歌,我和這個叫靜的少年本質上是壹樣的。我也想找到讓我流汗流淚,不辜負歲月的所在。

 

 

54 突兀

 

和靜不同的是我在秋那桶遇到的另壹名中年男人。那時我和兩個朋友跋山涉水,終於到達高山上人家的火塘邊。我們風塵仆仆,隻想卸掉背包,喝杯熱茶,安撫壹下過於疲憊的身軀。

 

這是村長的家。這個村子沒有客棧,我們在機耕路上遇到的拖著青鼻涕的懷抱公雞的小男孩帶我們來的這裏。村長是個話語不多的五十多歲的漢子,他安排我們今晚在他的火塘邊打地鋪過夜。

 

在他火塘邊墻角端著壹碗青稞酒的半醉男子顯然是到他家來串門的村子裏的鄰居。他本來神情恍惚,我們的到來讓他變得興奮。

 

每個地方都會有這樣性格的人。熱情,多言,沒有分寸感,沒有穩重感。這樣的性格無可厚非,往往是擁有這樣性格的人給地方上帶來活力和新鮮空氣,因為他們不滿足於壹成不變的生活。眼下這名表情豐富滔滔不絕的男人就是個例子。

 

而他看到我們之所以高興,是因為他曾經出去打過工。他年輕些的時候,曾經到省城去當過幾年保安。後來他覺得辛苦,回到村裏,不願意再出去掙錢。可是他看到我們,卻分外親熱,好像這裏是異鄉,他打過工的山外的世界才是故鄉,好像這裏的親朋友鄰和他並非同類,我們這幾個從山外來的不速之客更像他的舊交故人。

 

我固然不是愛說話的人,和我同行的年輕男孩顯然頗有好奇心,見他多話,就不斷問他問題,要他講自己在山外的經歷。雖然進過城,見過世麵,這個男人還是沒有識破和我同行這名帥哥的小心機。又或者,他不在乎。他難得有機會傾訴和回憶,他對妳們想不想聽無所謂,他本來就是講給他自己聽。

 

說實話,這位大哥的城裏生活平淡無奇。包括他講的小區出出入入的小汽車,打扮和保養都很講究的城裏女人,包括他看的社區小公園裏的象棋盤和超市門口的廣場舞,包括他吃的火鍋和唱的卡拉OK,這壹切無非是城市表麵熟悉得令人厭倦的日常節奏,而他自然也沒有機會接觸和見識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層麵上更高端或者說更復雜的場景。

 

但他的回憶裏充滿感情。那幾年的城裏生活成為他無法磨滅的記憶和財富,把他和村裏其他人區別開來。他見過流動的熱鬧和如湧的人潮,他見過市麵的繁華和時光的眼花繚亂。雖然他終於不能進入,最後還是離開,但他的城裏經歷已經重塑了他,把他變成了壹個不同的,他的同鄉和鄰居無法理解的人。

 

他下意識把我們當成他的知音。他以為他和我們說的這些於他來說已經久遠的生活細節,壹定能讓我們心領神會,喚起共鳴。不像他的大多數最遠隻到過七小時車程縣城的同鄉,他們不懂得他的舉止行為的由來,還常常把他的講究和有禮貌錯認為做作和輕浮。

 

殊不知在我的眼裏,他卻確實顯得突兀,和周圍環境不甚融洽。殊不知他把我們這幾個從城市坐了二三十個小時汽車才到達他家鄉的人認作他鄉故知,我們這幾個人卻是想要逃離城市,壹心隻想呼吸遠方新鮮空氣的人。

 

這似乎是錯位,但他的狀態和我的狀態,又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所在的小村有遺世獨立之絕美。位於山巔,遠處群山層層水墨,近處麥田青翠欲滴。遼闊和高貴,內斂和秀麗,在這裏都有最逼真的寫照。對我這樣尋找內心象征的人來說,不辭路途的辛苦來到這裏,完全是值得的。但對他來說,這樣和生活本身似乎沒有關聯的風景卻毫無用處和價值,他的內心無法平靜,他窺見的法門在因為放棄而更顯得繁花似錦如火如荼的遠方的花花世界裏。

 

他選擇忘記打工時的辛苦,有意忽略了和城裏人的格格不入。我也沒有考慮這個小村日常生活的艱難和經濟狀況的蕭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唯心的,不現實的,用自我塑造外界的人。

 

如此說來,他的突兀存在,和我的突兀到達,本質上是壹樣的。

 

 

55 孩子

 

我還記得那些孩子。就先說剛剛提到的秋那桶那幾個。第二天早上我們起床,往村子中間去轉悠。不大的村落也有幾個拐角,中央位置有座據說是壹百年前法國傳教士來這裏修的教堂。

 

教堂旁邊那戶人家門口有三個從八九歲到三四歲不等的孩子。很臟的孩子。真的很臟,估計至少壹個星期沒有洗過澡。他們的頭發已經結成了土色的板塊。最小的那個男孩,鼻子下麵拖著兩條又粗又長的青色長龍。

 

他們站在門檻邊,很好奇地圍觀我們。我問他們叫什麽。兩個小的孩子害羞竊笑,最大的女孩從從容容用普通話說出她的名字。

 

我從打開的房門往裏瞅了壹眼,看見滿墻都是優秀學生獎狀,就是眼前這個灰塵滿麵的女孩的獎狀。

 

這些孩子並不主動和外人說話,不過我在徒步時路過另壹個小村子的孩子們就不同。那個小村子在知名的徒步路線上,孩子們大概也見多識廣。那時我和同行夥伴們剛剛從山裏翻出來,壹身疲乏,終於走在壹米寬的鄉間土路上,看見了屋角掛有經幡的當地人的土屋,心裏覺得欣喜。這時候這壹群四五個孩子就從屋角後麵轉出來了。

 

穿的顯然是山外的人捐贈的衣服,男孩的夾克過長,不合身,女孩的衣服過於花哨,上麵的亮片和繡花透著廉價的時髦氣息。而他們滿口說的是英文。

 

Hello, hello。他們說。打了招呼,他們就跟在還在行走,並沒有到達目的地的我們身邊。他們說,pen, pen。candy, candy。money, money。

 

他們的發音標準,姿態執著,顯然在這條有眾多老外徒步穿越的線路上,接受饋贈已經成為習慣和理所當然。

 

我出門必帶筆,於是停下來,把唯壹的這隻水筆拿出來遞給了其中壹個孩子。我還有穿越時補充體力用的糖果,也掏出來分了壹半給他們。

 

但是他們看到我還有另壹半糖果。他們還想要。他們跟在已經背起背包繼續走路的我旁邊,壹直還在說,candy, candy。

 

我搖頭也沒有用。他們很堅持地跟著我。但是我不能把我的糖果全部給他們,我還有兩天的路程要走。我隻好站住腳,很堅定地對他們擺手說,no, no。

 

我又繼續走,沒有再理這幫孩子。孩子們跟了兩三米,明白了我是真的不會再給他們,嬉笑著從路邊屋旁小徑上轉到屋後麵,消失不見了。

 

讓我覺得心懷歉意的是另外兩個孩子。那是在貴州壹個沒有那麽多人去的村子。村子在要坐拖拉機從縣城顛簸兩小時才能到達的山裏。村子裏有古舊的廊橋,廊橋的欄桿上晾曬著藍色和黑色的蠟染布匹。

 

我在廊橋的橋頭拍風景,我拍橋下潺潺的流水,我拍從橋麵壹直垂到水麵的沈甸甸的布匹,我拍河邊參差的黑色房屋,我拍房屋那邊小片小片的稻穀。

 

這兩個孩子出現在橋的那頭,男孩和女孩。衣著自然也是陳舊的,動作卻不粗糙。他們提著籃子,壹直用本地方言在交談。我無法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但似乎對他們來說是重大的議題。

 

他們也見到我,但沒有過來,也沒有停止說話。

 

我心裏壹動,舉起相機,連拍了他們四五張照片。我想這時候我確實是有取巧之心的。他們是孩子,他們不懂得肖像權,他們不會拒絕,拍拍孩子,總不會那麽尷尬吧。

 

何況他們小小臉蛋上表情那麽認真,仿佛寫著人生全部要義。

 

事後我回看相機裏的照片,在他們倆的臉上看到世界上全部的天真和誠實。他們沒有刻意的笑容,也沒有忸怩和做作,是我拍到過最自然的人的照片。

 

而我的做法在他們麵前就顯得小氣了。我假裝拍風景,偷偷把他們攝入鏡頭裏。我甚至沒有和他們攀談,也沒有把拍下的他們的照片給他們看,就像我在其他很多地方和孩子們玩耍後做的那樣。

 

但我的行為對他們來說是不相幹的。他們提著籃子走過我身邊,對我羞澀壹笑,又繼續到河對麵的小山頭上去。他們仍然在討論,或者是討論作業,或者是家事,也可能是朋友,我無法分辨。我隻知道,他們是上山去拾柴火的。本地都是石頭山,沒有煤炭,當地人做飯仍然用柴火。

 

 

56 老人

 

最最讓我心安的是那個花瑤老人。

 

這支花瑤部族聚居在湘中大山深處。當地政府把他們的村子開發成旅遊點,希望吸引遊客增加收入。但村子太偏僻,從縣城開過去要在坑窪的機耕路上顛簸兩三個小時,村子又小,周圍沒有配套景點和設施,所以始終沒有熱鬧起來,來玩的,隻有零零星星幾個本省遊客。

 

花瑤之所以叫花瑤,是因為他們服裝顏色的艷麗。他們喜歡明藍,亮黃,正紅。他們的著裝在四周環抱鬱鬱蔥蔥大山的襯托下,尤顯開放和豪邁。

 

我在村中的曬穀坪裏曬了壹陣太陽,見到幾個婦女和孩子,拍了壹堆照片。四下寂靜無聲。我於是走到村中間去。

 

然後我在山坡上壹戶獨立的,沒有和其他住宅毗連的半磚半土的屋前,看到了這位繡花的老人。

 

老人坐在壹把南方常見的竹椅上,戴著壹副黑框的破舊老花眼鏡,低著頭,在給手上壹塊黑色的鞋麵繡紅色的花。老人穿著明藍色的對襟衫,黑色的寬腳褲,黑色繡花布鞋,腰上纏著很粗的布腰帶。老人個頭很小,滿臉都是皺紋,嘴是癟的,相比牙齒也掉得差不多了。老人的頭發是灰白的。

 

很像我早已過世的外婆。那時我還是很小的孩子,我家還住在廠裏。每年寒假和暑假爸爸媽媽帶我們回老家時,我看到的外婆就是這個樣子。

 

我站著看老人繡花,老人看見了我。她對我壹笑,招呼我到她身邊的另壹把竹椅子上坐下。

 

我便依言坐下,看老人繡花。老人的手上也滿是皺紋。老人的手壹點也不抖。記憶中老人也問了我壹些問題的,但沒有壹個問題是打探性的。她隻是問著「辛不辛苦」,「喜不喜歡」這樣的問題,和我有壹句沒壹句地閑談。她對我沒有好奇心,或者說,她見過的已經夠多,個人的特定細節在她眼裏已經不重要。

 

她自然也看到了我挽在手上的小相機。她示意我,想拍照就可以拍照的。我將信將疑,看著她,並未行動,她也擡頭看了我壹眼,她眼中的笑意讓我知道了我沒有誤會她的意思。

 

我舉起相機,拍下了我和老人的合影。老人沒有停下來配合我拍照,她安之若泰,繼續穿針引線,繡著那朵紅色的牡丹花。我坐在她身旁,既安定,又安逸,就像回到童年,又像展望將來。

 

 

57 真實

 

什麽樣的生活才是真實的生活?

 

這是壹個偽問題。沒有壹種生活不是真實的。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活裏浮沈,飄蕩,隨波逐流,或奮臂加油。任何壹種生活,於個人來說,都是真實的。

 

隻是有的人選擇自己的生活,有的人被選擇。有的人滋潤,有的人煎熬。有的人在主流裏如魚得水樂此不疲,有的人在邊緣冷冷觀望默默耕耘。

 

所謂的真實,各有分量和價值。衡量的標準,僅僅隻是個人自己的內心,和別人或者時代的喜好沒有關係。

 

 

58 生活

 

我到達的村子和小鎮,總是讓我想起我的家鄉。或許因為我們大家在更大範圍上都來自同壹條根,我們大家現在也都還在同壹個疆界裏。我們麵臨的困苦和匱乏是類似的,我們心裏的掙紮和向往也都相通。

 

我遇到的年輕人和中年人,就是我自己的昨天和今天。我遇到的孩子,就是我自己的過去和現在。

 

對我來說,他們的生活有與生俱來的真實,但卻絕非天經地義。多年前我壹心想要離開我的家鄉,如果現在我又選擇回到壹個所有的生態和規則都和我的家鄉沒有兩樣的地方生活,那就像壹個死循環。壹切的遷徙都失去了意義。

 

這個地方確實比我的家鄉更美麗。我在小時候的作文裏歌頌「山清水秀」的家鄉,後來我去了更多地方,才知道我的家鄉樹木雕零,河流瘦弱,不說大家閨秀,其實連小家碧玉都算不上,頂多是個農村的柴火妞。但兒不嫌母醜,子不嫌家貧,家鄉不管美不美,都是我的家鄉,是我出生長大,是我的世界最初建造的地方。如果因為另壹個地方更漂亮就放棄我的家鄉,去另壹個地方生活,這個道理是講不通。

 

我最初壹心壹意想要離開,絕不是因為家鄉的地理麵貌不夠美的緣故。

 

我當初的狀態,和我在這些千裏之外的村莊小鎮逗留時遇到的當地的少年,中年,孩子的狀態是壹樣的。我們不僅僅是眼睛想要看到更多,我們的心靈也想感受更多。但對我們中間的大多數人來說,命運已經註定,地心吸力無法擺脫,雙足已經生根。

 

而多年以後我會變成怎樣的老人?我不知道。如果我又回到和我的家鄉骨子裏並無不同的地方生活,我難以預料。壓抑是否會轉變成憤懣?隱忍是否會轉變成包容?我缺乏想象力,我不知道。

 

我有近乎愚昧的執念,我覺得當地人的生活才是真實的生活,他們的汗和淚,他們的疼痛和渴求,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實實在在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才是人生真實的麵貌。

 

我遊離過,旁觀過,流浪過,逃亡過。如果我要選壹個地方定居,我想要成為這個地方的當地人,我想要和當地人壹樣,迎接日常的風暴和搏擊。

 

 

59 當地

 

但最初的最初,我就自發地,下意識地,本能地,不願在我的當地生活。時至今日,我仍然能感到那時候看不見摸不著的壓抑和無處施力的掙紮。我仍然能感覺到那幾年在家鄉小城,時光無聲無息流失,我如同困在蜘蛛網上的小小蜻蜓,振翅不動,呼喊無聲。

 

不,我並不能成為此處當地的當地人。盡管我遊蕩在離我出生的地方千裏之遙的異鄉村鎮,盡管我旁觀的人們甚至不是漢族,可是沒有區別,我們腳下的大地是板結的凍土,我們頭頂的天空是籠罩的穹窿,我們身邊的再生林就像孱弱的無依無靠的我們自己,我們四周的連綿群山像是依靠,又何嘗不是屏障。

 

不,我不是好龍的葉公。當我說我想成為當地人,和當地人壹樣過真實的生活,我不是虛偽,也不是幻想。我壹路看到的少年,中年,和孩子們,就像歲月折疊共同呈現的我可能的過去或未來。他們的疼痛和渴望如此真切,真切地就像我自己的哭泣和沈默,他們的局限和幻想如此悲哀,悲哀得就像我自己的流離和猶疑。我愛他們,就像愛我自己的生命。我理解他們,就像理解我自己的呼吸。

 

所以我更無比清醒地知道,我不願意回到他們中間去,重新變成他們中間的壹員。我愛這塊美得心痛,親入骨髓的土地,但是我不願意在這裏生根。我要找的我的當地,不是這裏。

 

 

60 時機

 

再讓我回到那個最初讓我心動,想要留下來的鎮。再讓我回到大理去。

 

大理,就像洗凈風塵的俠客,就像不願顯山露水的異數,就像再偏遠再沈淪的地方都會存在的鳳毛鱗角,就像暗夜長旅裏的燭光。

 

我曾經找了那麽多理由,說我不願意在大理定居。我說我怕在這裏謀生,會把這裏庸俗化,我說我怕在這裏日常,會把這裏當地化。我說我怕煞風景。

 

但真正的理由隻有壹條,我愛大理,但我和大理沒有相逢在正確的時機。時機壹旦錯過,就不再回來。

 

 

61 當地

 

其實,還存在這樣壹種生活狀態,既非成為當地人,和當地人壹樣,柴米油鹽,算計度日,也非始終是過客,從不介入,僅僅旁觀。前者我已經逃亡,無意重返,後者缺乏重量,不能長久,不合我的性格。

 

大理恰好提供了壹個交集點。從四麵八方選擇搬到這裏來的人愛上蒼山洱海,愛上這裏樸素和曠達的風貌,愛上這裏作為旅遊城市從而不再完全隸屬於行政體製的存在,愛上壹種適彼樂土的虛擬可能。這些尋找家園的人們把這個形式上的古鎮當成自己冷眼相觀和潔身自好的所在,像找到並不存在的結界。

 

而人之為人,就要生存,就要開門七件事,養活自己。不為稻梁謀作為短期現象是存在的,長期則必然後續無力,跌回現實。所以不管是古道熱腸的口吃大哥,仙風道骨的木言,還是俠骨柔腸的野夫,他們終歸並沒有在大理這樣近乎理想的地方整天僅僅眼觀口,口觀心,又或者整天僅僅觀望蒼山洱海和流水的遊人,用徹底邊緣化的方式度過他們的歲月。

 

他們選擇在這個巴掌大的地方創造他們自己的當地。這是和真正當地人的當地不同的當地,這是自給自足,自由自在,和真正當地的結構,階層,和人事都盡可能不發生關係的他們自己的當地。他們在建設他們自己的桃花島和烏托邦。他們不是臨陣脫逃或者遊手好閑者,他們是有激情和熱血的人。

 

這是既在我見到的當地少年,中年,孩子和老人們的生活之外,也和我經歷過的路過,逗留,旁觀,離開的生活不同的另壹種生活。這種生活用不計成敗的態度務實,用脫胎換骨的勇氣務虛,這種生活無疑和當地人的生活同樣真實,同時又超越當地人的生活。

 

我不能不欽羨,無法不向往。

 

 

62 山明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和山明重逢的。有時候人生中發生的事情如此依賴於天時地利人和,讓人幾乎要相信命運和定數。

 

我住在省會,我暫時住在並非家鄉的地方。我從加拿大回來已經好幾年,我依然孤身壹人,在路上散漫行走,在深夜間常流淚。

 

我開始覺得疲憊,可是我的疲憊無關體力。我仍然出發又回來,回來再出發,可是我的形支影單變成了我的心病。

 

就像多年前在大海那邊那座那時恍如荒漠的城市裏,我遇到阿倫,如同遇到暗夜裏的火。

 

現在我再次陷入孤單的陷阱。山水撫慰我的心靈,可是誰能擁抱和撫摸我的身體?

 

和多年前阿倫的路過不同的是,那時我隻管電光石火,幹柴烈火,那時我更年輕,不怕煙花綻放後的寂滅。現在我並未衰老,但卻不想再身心分離。我的皮膚如此饑渴,但我仍夢想,撫摸我皮膚的人,也能慰籍我的靈魂。

 

我遙望大理,想念大理。我想搬到大理去。但是那裏雖然四季如春,卻日夜溫差大。長夜苦寒,我壹個人,怕冷。

 

山明就是在我猶豫不定的時候,用最原始的方式進入了我的生活。

 

 

63 融合

 

我們相逢後的最初半年,我哪裏也沒有去。山明提著壹個旅行袋子,坐著長途火車,懷揣母親借給他的兩千塊錢,抱著病急亂投醫的態度,從重慶來到長沙,闖進了我的生活,也闖進了我的童年記憶。

 

我們相逢前,已經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麵。當年的兒童如今已經接近青年尾聲。不管是他還是我,人生前半場都已經落幕。

 

好在他的冒然前來和我的冒然接納竟然並沒有錯位。不但沒有錯位,還幾乎契合得嚴合密縫。

 

先是身體的融合,然後心靈逐漸打開和呈現。

 

他到達時是秋天。那年秋天,天高氣爽,陽光燦爛。我們哪裏也沒有去,我們先是成為彼此的驛站。半年以後,我們成為了彼此的終點。

 

想要找到壹個地方定居,不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山明從未遠遊,身無長物,他需要的不是大理的沈靜隱居,他需要的是投身更加浩瀚更加深入的生活。

 

我想,隻有我從那裏回來的那個地方才有可能給山明帶來不壹樣的未來。而在這片土地上,他仿徨日久,已經失去希望,看不到前途。

 

山明的命運如今就是我的命運。那麽,又到了我告別這方水土,重返那片自由大陸的時候。

 

不再是我自己,而是和山明壹起。

 

 

64 回去

 

可是不要那麽快,在我們動身離開之前,我還想和他壹起回到廠裏去,回到童年去。我還想和他壹起回到湖邊去,回到內心去。

 

我們離開後,生活會巨變。現在,讓我們慢下來,停下來,再享受片刻人生的空檔。

 

 

65 廠裏

 

廠裏已經破舊不堪。破產以後,能找到出路的都離開了這個山溝溝,在外麵沒有關係的也去了南方城市。車間除了壹個,全都關閉了。這個沒有關閉的車間賣給了當地壹家私企,生產壹些民用鍛造產品。我們班上僅有的兩個沒有離開的同學,就在這家公司裏打工。

 

生活區則和周邊的農村實質上已無區別。年輕人既已不在,剩下的就是老人和孩子。退休的職工守著當年曾經先進的有廁所有客廳的單元樓房,現在這些套間狹小,破舊,骯臟,昏暗,由於廠已經不在,居民樓都被賣給了鄉政府,斷水斷電就成為經常的事。而這些年輕時曾經輝煌驕傲的工人們這輩子恐怕再也沒可能離開這個如今被人遺忘的家。孩子們在外麵打拚不容易,所以孫子孫女們也往往被留在廠裏,讓爺爺奶奶輩帶著,既解爺爺奶奶寂寞,也讓爸爸媽媽省心省錢。這樣的生態與其說是合理安排,不如說是出於無奈。

 

而且和周圍農村的狀態如出壹轍。本來有鐵飯碗的工人們要出去打工,年輕農民們更無法在土地上麵朝黃土背朝天地生存下去。他們也要外出。曾經的工人們或許多多少少有點人脈,能夠找到靠近中層的活,其中還不乏創業成功的例子,比方說我的在深圳開了清潔劑廠的化學老師和她的兒子。農民們相對而言姿態就更低,隻要有工,就沒有他們做不下來的。我堂弟是在珠海當了多年的保安,我堂弟媳婦就在酒店洗了多年的盤子。

 

農村裏剩下的,就是年齡太大,無法出去打工的老農民,和外出打工的農民們送回家的孩子。廠裏的孩子到了學齡,多半會被父母們接回去帶在身邊,這些農村的孩子就沒有那麽幸運。他們往往要在無父無母的鄉下長成青少年,如果考不上大學,那就和他們的爸爸媽媽壹樣,早早地成為第二代農民工。

 

很難說是好還是不好,隻能是說無法逆轉的必然。而呈現在眼前的景象就是,本來人聲鼎沸的廠區枯萎雕零,廠區旁邊我們從小爬過的山卻變得鬱蔥,我們從小玩過的河變得清澈。

 

 

66 寂靜

 

山明在河裏遊了壹個來回。我抱著他的衣服在岸上看。我身後是農田,農田後麵就是廠裏的生活區。秋高氣爽,四下寂靜無聲,隻有他雙臂撩撥的水花濺響。壹直到他遊回來,上岸,穿好衣服,始終沒有人經過。

 

好像所有的人都留在了回憶裏。

 

 

67 爬山

 

我們又去爬山。就是小時候我們上體育課時全班壹起爬的廠區和生活區中間那座山,就是我曾經追隨山明的行蹤走野路爬到山頂,卻發現天色已晚,山頂的同學已經走光的那座山。那座叫警報山的山。

 

我們沿山腳轉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上山的小路。山腳下的地理麵貌發生了變化,當年廠區幹打壘的筒子平房基本上已經廢棄,房子和山腳間本來是工人們自留菜地和空閑草地的地界都曾被拓成田地,但是如今並沒有人耕種,隻有田埂的形狀還在。當年那條踩得緊密的小路,估計早已被翻成了粘巴的紅土。

 

我們尋尋覓覓,選了壹處看起來灌木不那麽茂密,似乎有人跡可循的斜坎往山上攀爬。我們的任務很快變得艱巨。南方野外不僅有樹,有灌木,還有叢生的長刺的植被,還有看似高昂但根基浮淺,壹拔即起的野草。這座山已經不再是我們童年時那座疏疏闊闊,如同後院的小山。這座山仿佛和我們壹樣,經歷了歲月的洗禮,自我蓬勃生長,天性返璞歸真。

 

這是山的本來麵貌。而那座曾在我童年時讓我奮不顧身追尋山明的山,就像命運幻化的守護神,隻為在我心裏刻下無法磨滅的回憶,讓我在多年以後和山明重逢時,不管幾十年分隔可能造成的改變,不管時代變化可能帶來的創痛,不管同學的勸阻,不管他大大咧咧出現在我麵前時搭配不得體的衣著和漫不在乎的表情,那座曾經引導我的山,讓我相信自己心底的執著和本能,讓我不計較,不比較,憑著天真和信任接納了他。

 

現在壹切塵埃落定,成為我們共同回憶的警報山復歸無名。我們在幾乎無法落足的山石土坡間徒手撥開枝椏,向上推進了壹小段距離,到達了壹塊突起的石崖。我們在石崖邊眺望了壹陣在鐵路線邊蜿蜒曲折流向遠方的孫水河,指點尋找了壹陣他家住過的樓房和我家住過的平房。

 

汗水已歇。我們手牽手,欣欣然下山離開了。

 

 

68 宿願

 

我的戶外生活也即將告壹段落。次年我們就去了溫哥華。

 

但離開之前,我還有宿願。我還有如同童年象征,可是因為孤身壹人,所以始終沒去的地方,現在我要和我的愛人壹起去。我還有如同自我象征,去了壹次又壹次,每次都映照出巨大寧靜的地方,現在我要把這個地方呈現給我的愛人。

 

前者是婺源,後者是瀘沽湖。

 

 

69 苜蓿花

 

我知道婺源有無邊無際的油菜花,就像春天時,四麵八方包圍我們廠廠區的農民的田地。

 

那時冬天田地不耕種,水田變成旱田,種滿苜蓿花和油菜花。

 

苜蓿花是淺紫色的花。單桿的草莖向上,挑著壹朵單瓣的小花。單朵的苜蓿花看上去柔弱細小,我放學後經常逛到學校旁邊的田裏,摘壹朵插在頭上,或者摘壹把,把草莖的尾部掐壹個洞,壹朵朵穿起來,變成花環掛在脖子上。

 

成片滿田的苜蓿花仍然是羞澀和低調的,貼著土地生長的苜蓿花既不嬌貴也不熱鬧,苜蓿花就是野花。

 

我童年遇到過帶刺的月季花,菜園圍欄上的喇叭花,人家花盆裏的雞冠花,山裏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隻有苜蓿花是最讓我心疼的花。

 

苜蓿花是種來當肥料的。開春犁田時就會犁進土裏,消失不見。再後來,農民多用化肥。冬末春初的苜蓿花再也不見蹤影。

 

就像壹切消失了就不再回來的事物,也像壹切從現實進入回憶,在回憶中永生的事物。

 

又或者說,時光,或者生命。

 

 

70 油菜花

 

鮮艷熱烈的油菜花卻不同。

 

童年時,苜蓿花田旁邊就是油菜花田。油菜花是多瓣花穗,花桿高,枝葉密。那時我年紀尚小,隻知道和夥伴在花叢中間穿梭來穿梭去捉迷藏,對金黃的油菜花本身沒有感覺。

 

我也不會想到,這種當年農民種來榨油的經濟作物後來會變成旅遊點的景觀,城裏的人們會蜂擁而至,到景點看這種在我童年再平常不過的花。

 

而我也是在長大以後,才慢慢深深愛上這種溫暖明亮的花。就像我長大以後,才發現自己內裏並不隻有自卑和溫順。我心底有激情四射,就像田野裏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如今我已成年,我能夠看到所有的花融為壹體,鋪陳開來,壹直去向視線盡頭。我能夠俯瞰和眺望,看到過去和未來,看到本性的光芒。

 

 

71 記憶

 

我們重逢的第二年春天,我就帶山明去了婺源。婺源就在鄰省。鄰省和我們省的氣候和地理都相似,但經濟發展要稍稍落後些。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們進入鄰省地界後,不斷陷入悵惘的原因。

 

不是說當地看起來顯得更貧困,而是說,我們坐長途汽車在省級公路上行駛,就像坐著時空旅行機在記憶裏穿行。我舉目所見,就是來自記憶深處的景象。

 

這裏有那麽多支流規模的小河,寬度和流量都和我們廠旁邊的孫水河類似。它們的姿態也都同樣蜿蜒曲折,沿公路流淌壹段距離,它們就轉頭離開我們,用隨意和柔軟的曲度壹直流向視線盡頭。

 

河岸兩邊有半米寬的長滿青草的蜿蜒小路。河床上不時有壹株兩株婆娑或者蒼桑,但總不會筆直向上的南方的落葉灌木。河的兩岸是農田。真正的灌滿水的等待插秧或者已經插好綠油油秧苗的稻田。河流向視線盡頭,那裏總是有村莊。有疏落起伏的農民的房子。那些房子和我童年時見過的農民的房子壹樣,是有雞犬相聞兒童雀躍的。天色向晚,那些房子的屋頂上冒出裊裊炊煙。

 

當我還是孩子,我站在孫水河邊,看到河水向遠處流出,消失在視線盡頭群山之中,我以為它流往的是我沒有見過的世界和遠方。如今我坐在長途汽車上,看到同樣的河流流向遠方,消失在霧靄裏,我以為它流往的,是我的還在世界上另壹個地方存在的童年和故鄉。

 

 

72 高潮

 

壹個人的視角取決於高度。我們抵達了河邊小村,探訪了有明亮天井的民居,像孩子壹樣在油菜花田裏穿梭了幾個來回。四周遊人如織,我們玩心大盛,決定走到十公裏外那個著名的看油菜花的景點去。

 

此後我們就壹直在花間逡巡,但感覺絕不艷麗,隻是清秀質樸。我是走慣的人。山明在路邊小賣部裏臨時買了壹雙黑布鞋,也毫不畏難地和我壹路踩著堅硬的公路走去。如今我們已比油菜花高出很多,也無法再到花田中間去捉迷藏,但我們腳下距離的量度比童年時已經拉長許多倍。我們置身的花田麵積也比童年時大許多倍。我們壹路散漫走去,鵝黃的同等高度的油菜花始終在我們四周圍繞,竟似分不清前方後方和過去未來,仿佛置身時空中無數奇點同時呈現的幻境。

 

但高潮總會到來。我們終於到達山腳下屋舍散亂人聲嘈雜的小鎮。我們不想逗留,隨意找了壹輛摩托車把我們倆沿著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載上山去。山不算高,和我們廠所在的丘陵地貌相仿。開摩托車的當地小夥子開得很快,稍稍有點令幾乎從沒有坐過摩托車的我心驚,但山明就在我身後緊緊抱著我。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高潮就在瞬間到來。我們下車,給錢,轉過身,看到前麵兩米遠的地方是木頭修建的觀景平臺。我們走到欄桿邊,整個山穀的油菜花全部呈現在我們眼中。

 

這是我們童年沒有見識過,壹路走來置身其中,但沒有親眼見到就無法真正感受的高處的全景。這是我們當年出發地的景象和我們壹路穿行過的所有道路重疊交織展現在我們麵前。我們腳下的山穀裏,全部都是油菜花。

 

鵝黃的,連綿的,成片成片的油菜花。純粹的,順滑的,融為壹體的油菜花。我們站在高處,看到這種本來隻存在於我們個人記憶中的花鋪遍整個山穀。山穀成為世界,世界就是我們小時候在油菜花田裏玩耍和捉迷藏的樣子。

 

我們站在高處俯瞰,看到開闊和延綿不絕。但我拉著山明的手,不由產生錯覺,仿佛我們又回到童年時的體量,童年時的油菜花田對那時幼小的我們來說也像眼前的油菜花穀壹樣廣袤無垠。

 

幾十年以後,壹切並沒有改變。

 

 

73 麗江

 

那年秋天,我們又壹起去了瀘沽湖。

 

瀘沽湖在大山深處,瀘沽湖在高原內部。瀘沽湖是幾年前我剛回到這片土地時,舉目茫然,信步遊蕩,壹不小心遇到的湖。有些偶遇太重大,即是命運。

 

那時我壹心想要看到這片我闊別數年的土地真實的模樣。我剛落地,剛見到親人,就買了機票再度出發。我先到名聲乍起的麗江。卻不料十分失望。

 

現在想起來,那時的麗江實在可算清秀樸素了。後來我壹次又壹次路過麗江到更遠的地方去,看到麗江壹天又壹天朝著燈紅酒綠的方向滑落。四方坪旁邊曾經尚有文藝氣息的酒吧全部演變成熱歌勁舞的夜店。小橋流水邊的本地餐館也淪落成呼朋引伴觥籌交錯的場所。舉著小旗的導遊帶著龐大的旅遊團在狹窄的小巷子裏穿來穿去,滿身小地方氣質的遊客滿臉都是到此壹遊的格格不入。站在古鎮擡頭可見的玉龍雪山成為可有可無的陪襯。這個曾經被稱之為可以」療傷」的地方徹底墮落成供人們尋找艷遇,也就是壹夜情的煙花巷。

 

而那年,麗江還僅僅隻是剛開始掛滿紅燈籠。當地居民在古鎮被開發成旅遊點後都已經遷出。街道旁壹家挨壹家的木板門的住宅都已經變成商店。這些掛著紅燈籠的商店販賣批量生產的所謂特色旅遊紀念品,諸如銀器,木雕,刺繡之類,或者所謂當地特色食品,像薑糖,茶葉,冬蟲夏草等等。壹切都是為遊客量身打造,這座樣子古樸的小鎮像壹座擺設出來的假城。

 

後來我深入麗江更偏僻的角落,慢慢找到喧鬧裏的寧靜,對壹次次經過的麗江反而漸漸產生親切和依賴。但人的第壹印象總是最準確,最能反應個人的內心喜好。那時我剛剛從沈淪裏起身,從孤獨裏出發,我馬不停蹄地尋找和探求,因為迫不及待想要擺脫身體的寂寞和心靈的空虛。

 

但麗江不是我的類型。第壹眼沒有不來電。

 

我不想在這裏逗留太久,我想離開到新的地方去。我看到瀘沽湖的宣傳資料, 於是我決定坐七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去瀘沽湖。

 

 

74 恍惚

 

第壹眼是從高處瞥見的。汽車翻了幾座大山,從雲層中穿過,在山腰上盤旋,沿著十八拐的盤山公路下到穀底,在穀底逡逡,又再次上山,駛入林中。那壹抹藍就在突然間從鬆林的縫隙裏闖入眼中。

 

我後來見過更多這片大地中央的藍色湖水,它們各有各的風格。納木錯的藍色湖水在如同陣列的雪山映襯下,輪廓清晰,有陽剛氣息。羊卓雍錯婀娜多姿,身態容長,在沿岸山巒的嗬護下,藍得無限溫柔。和山明重逢前我騎車環行過的青海湖則湖如其名,大得像海,壹望無際。站在湖邊遠眺,隻覺得遠處的地平線向上延伸,湖麵傾斜,萬點銀光的湖水仿佛朝我傾倒下來。

 

和瀘沽湖氣質最接近的是我在甘南拉蔔楞寺見到的無名小湖。那湖就在路邊不遠的草甸裏。湖水蔚藍,倒映遠處紅綠相間的山影。湖不大,好像可以捧在手心裏。湖邊有幾頭牛在吃草或者隨意走動。四周安靜,這不知名的小湖自顧艷麗,自顧豐美,自己就是自己的世界。

 

瀘沽湖當然不是不知名的小湖。瀘沽湖因為湖邊居住著走婚的摩梭人,成為山外人獵奇的對象和借機「走婚」的理由。自由浪漫的生存模式壹旦拿出來兜售販賣就偏離了本意,這也是無法避免的悲哀。但其實悲哀也不過是矯情。瀘沽湖和外界無關。

 

我在高處看到它的全貌,心裏有短暫的暈眩。這麵湖很大,大到從壹頭走到另壹頭要十來個小時。但這大湖此刻全部收入我的眼底,就像高原深處壹滴蔚藍的眼淚。

 

就像內心深處最深的深情。

 

汽車還在盤旋下山。汽車終於到達湖邊,又沿著湖岸繼續開到湖的那壹頭去。近在眼前的湖水不再藍得那麽遺世獨立,增加了些許親切。我的心跳卻開始加速。湖在我身邊向後退去。我好像在向湖的深處駛去。

 

汽車終於在路邊停泊。我和乘客們下車,走到湖邊的裏格半島去。我下車,站立片刻,適應了壹下七八個小時的顛簸後平穩的大地。其他幾個人瞬間已經走光。我也準備到湖邊去。

 

那時候我不知道,那個時刻後來會牢牢刻在我腦海裏,再也不會忘記。後來我無數次重溫那個時刻,隻為再壹次體驗那個時刻我感覺到的夢回故鄉。

 

我用了故鄉這個詞,但這個詞也可以用童年,往事,感情,愛來取代。我下車的地方並不能看到湖。公路邊有個坎,坎下是壹片紅土土坪,土坪上有壹小片鬆林。鬆林那邊是長滿灌木的湖坡和盤旋而下的機耕路。瀘沽湖在機耕路的盡頭,比我現在所在的位置要低幾十米。

 

我是在走進那片鬆林的時候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的。我的腳下是紅土地。這種紅土和我們廠所在那片鄉村地區的土質十分相似,幹燥時鬆散,濕潤時板結,缺乏油質,稍顯堅硬。壹瞬間我遊離了壹下,想了壹下為什麽這裏和我們廠相隔千裏,但還是同壹種土壤的問題。

 

鬆林並不稠密,我透過樹幹,能看到湖水的光,我走出鬆林,又看到坡底湖麵重歸全貌的蔚藍。

 

四下寂靜無聲,我的心又遊離了壹下。我心裏泛起厚重的熟悉感。我很明白,眼前的情景我沒有見過,但那個時刻,我心裏感覺到極其令人安定的親切,就好像我周圍這片寂靜的小鬆林,我腳下這片既堅硬也鬆軟的紅土地包含了我的來路和出處,好像壹個比喻或者童話。後來這麽多年過去了,這片小鬆林無數次悄無聲息在我腦海裏浮現,無數次像保護傘籠罩著我。無論身在何處,我總是毫無預兆又回到那片鬆林,我瞬間與世隔絕。

 

但這是我後來才意識到的事。當時,我的心隻是短暫地恍惚,我眼前有大激動和大欣喜。我眼前是湖。

 

 

75 瀘沽湖

 

現在我已經抵達湖的另壹端。我要去的是底部湖灣裏毗湖而居的小村子。我要去的是像手臂輕扶湖水的小小半島。我麵前又是明亮的蔚藍,比轉出山林從高處第壹眼看到時更清晰純粹。開闊的湖麵壹直延伸到視線盡頭,但並非無邊無際,另壹端湖邊的山脈壹字排開,明明白白把湖捧在中央。

 

我的心情剎那間變得無比明亮。我沿著之字拐的機耕路下到湖邊去。我越走越快,終於奔跑。我壹心想要奔向湖的懷抱。

 

我是幸運的。那年我第壹次遇見瀘沽湖時,裏格半島還沒有改造。村子仍然建在湖邊。第二年,全村就被拆掉,後退七十米,在山腳下重新修建。原來緊貼湖畔的客棧是曾經的當地人家,前院住客人,後院有自己家的火塘。從壹字排開的村子後方到山腳下,是村民的玉米地。後來這片莊稼地挪到了村子和湖水中間。村子裏不再有住戶,全是客棧。客棧還是沿山腳壹字排開,門前有簇新的石板路,沿路都掛上了紅燈籠。隻有最深處的小小半島還是老樣子,那上麵的三四戶人家和客棧仍然居住在堤岸上。

 

據說改造是為了環保,為了避免湖水繼續受到人們汙染。這種說法不無道理,可是我想念我擁有過的和湖的親密接觸。

 

我壹路飛奔到湖邊,我沿著房屋屋簷壹直朝深處走。我沒想到這些房屋離湖這麽近。在兩棟房子之間,湖水彎進來,我需要踩著水中的石頭才能過去。我的心裏充滿狂喜。

 

我就在本地人開的壹家門口有小小地坪的客棧住下。這塊地坪上有條凳,長桌,和躺椅。地坪那側,澄澈透明的湖水輕輕漫上來,又退下去。我和湖緊緊相連。

 

那幾天對我來說,如同開啟了個人歷史的新紀元。後來我壹次又壹次回到這湖邊,後來我沿著湖邊行走,路過另外幾個村子,無壹例外獲得同樣的感應。後來我又和山明壹起來到這湖邊,和他壹起用雙腳在湖邊環行。我鄭重捧出,他如我所願,張開雙臂接納。

 

那幾天時時刻刻,我都和湖近在咫尺。太陽出來,湖水和所有曾經映入我眼底的水壹樣,有銀光閃閃。清晨,湖麵上有乳白色薄霧籠罩。深夜,湖水和天空壹樣黝黑,天上的繁星稠密得像要落入湖中。湖水清澈得不可思議,仿佛可以壹眼看到湖底。魚在深處遊泳,它們身上的魚鱗和遊動的姿態清晰可見。湖麵上飄蕩著細莖小葉的海藻花。這種細長的水生植物有鵝黃色的單瓣的小小花朵。湖中有無人居住的湖心島,島上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樹木。當地人劃著小船在湖中蕩槳謀生,有人在唱歌,歌聲悠遠又清晰,好像穿過層層迷霧,又好像從我自己的胸中發出。

 

這湖在高原深處,遠離城市,但就像宇宙中心。這湖自給自足,自由自在,自己就是世間萬象。這湖有大豐美和大氣象,可是內斂,悄然,不需為外人道,不必為外界知。

 

我遇到這湖,就像找到我自己。

 

 

76 情人樹

 

八年以後,我和山明壹起重新回到瀘沽湖。

 

這是第壹次兩個人壹起回到這湖邊。這是我第壹次向山明呈現這湖。而在那以前,我已不隻壹次重返湖邊。我無法抵抗來自內心深處的巨大吸引,我不由自主想要回到湖邊。我回到湖邊,我的心就沈靜下來。

 

第壹次到湖邊時就聽說了改造的事,兩年後再去,村子已經退後,湖邊修了棧道和甲板,少了些原生的親近,多了些人工的氣息。但好在,我已窺見這湖天然的麵貌,我和這湖之間建立的紐帶,不因外界的些許變化而改變。

 

在深夜空無壹人的甲板上,山明果然感受到我心裏的湖。

 

第二天陽光明媚。我帶山明沿湖順時針環行,兩小時以後,我們到了另壹個湖邊的小村子。這裏位置偏僻,壹切還是老樣子,包括湖邊的兩棵情人樹。

 

那是兩棵並肩站立的樹,兩棵主幹筆直,枝幹和樹葉疏落的樹,壹棵比另壹棵稍高壹些,並排站在湖邊,倒影映在明鏡般的湖水裏。

 

第壹次看到它們我就記住了它們。現在這麽多年過去了,它們長高了,姿態沒有變。

 

我和山明壹言不發,並肩站在高處湖堤上的公路旁眺望它們。就像它們。

 

 

77 穿越

 

重訪瀘沽湖,還不是我們此行的唯壹目的。我想要從沒戶外徒步過的山明和我壹起從瀘沽湖出發,穿越到稻城亞丁去。我們翻山越嶺,用雙腳走到八天旅程以外的三座神山腳下去。

 

有時候我會覺得人生不僅有偶然和意外,還有天意般的橋段和戲劇般的情節,仿佛壹切真的命中註定。比如說在和山明重逢前我再三猶豫未曾前往的婺源。那壹穀油菜花就為共同呈現在我們倆人的眼裏,成為鏈接我們過去和現在的紐帶和見證。從瀘沽湖到稻城亞丁的八天穿越亦是如此。

 

我第壹次去瀘沽湖結識了兩個好朋友,我們曾經壹起從瀘沽湖沿公路步行兩個小時,到最近的鄉政府所在地永寧鎮去。要走穿越,需要從那裏離開公路進山。這兩個朋友,壹個男孩壹個女孩,幾天以後跟著湖邊壹個當地村民的向導,走這條路進了山。

 

過了壹年,我聽說他們倆成為了情侶。

 

我又去了好幾次瀘沽湖,我對這條線路心往神池,可是鼓不起勇氣。我心底裏,終究還是畏懼長旅的孤獨。

 

但也許我的猶豫就是老天的安排。冥冥之中壹切皆有定數。山明註定要出現在我生命中。我們註定要壹起去走這趟既有大艱苦又有大歡欣的穿越。我們註定要壹起閱讀這本大書。我們讀到的,就是我們未來生活的臨摹和寫照。

 

 

78 存在

 

我想說說我們壹路翻過的壹座又壹座大山。有時候壹天壹座,有時候壹天兩座,最多的壹天,我們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壹連翻了三座大山。

 

上山登高的過程舉步維艱,氣喘籲籲,永遠不容易,下山時也不輕鬆,陡坡上有碎石,鬆土,樹枝,必須全神貫註,否則就會滾下山去。上山,下山,那幾天,這個過程就壹直在循環往復。

 

但隻要雙腳壹直在移動,山頂的開闊就總會到達,穀底的踏實就總會到達。隻要雙腳壹直在移動,山回路轉,移步換景,剛把鬆濤留在身後,日照金山又出現在前方。

 

隻要壹直走。

 

我想說說我們中途遇到的唯壹壹個村莊。這個村莊叫永義村,村莊的四麵八方都是大山環抱,不通汽車,當地人要出村隻有翻山步行,或者騎摩托車到最近的鄉政府去。

 

我不想討論具體的經濟,我隻想講述那天下午我們終於下到山腳,轉出林子看見村莊所在的山穀。小溪在山腳流淌,山穀中央的空曠坪地裏,站著幾棵姿態婆娑的大樹。不多的屋舍聚集在對麵山腳下延伸出來的山坡上。人家炊煙裊裊,被斜陽穿透,變成金色。

 

不出所料,我們紮營時又有幾個孩子跑過來好奇張望。他們向往的是走出去,我向往的卻是走進來。

 

我想說說我們旅途過半時遇到的那條白水河。白水河水流雪白清淺,可以挽褲站在河心。河邊有窄窄河灘和橫臥的木頭,河邊有垂柳。

 

我們站在河水裏,彎下腰,用凜冽的白水洗幹凈我們沾滿塵土的頭發。頭頂的清涼直抵心底,到今天回憶起來,仍然讓人覺得醍醐灌頂的清爽。

 

我最想說說的是離開白水河我們馬上遭遇的那段之字拐的上坡路。是暴露在太陽底下的沒有植被的土坡,是連續九十度大拐的幾近直上直下的砂石機耕路。我們遭遇的是出發以來最艱難的攀爬。氣喘,心跳,流汗,大腿如同鉛註。

 

多年以來我回想起那段路,隻覺得那段路就如同我們當下生活的預言。我們經歷過夢幻,浪漫,無所事事,我們也經歷過徘徊,痛苦,舉步維艱。最終我們還要腳踏實地毫不摻假地生活。我們工作,學習,撫養孩子,我們早出晚歸,分秒必爭。壹切矯揉造作都成為過去式。就像當年我們咬緊牙關,壹言不發,隻能前進不能後退,壹步壹步朝坡頂爬去。

 

所以我還想說說終於到達坡頂後我們遇到的那片草坡,我想如果讓我們筋疲力盡的那麵陡坡預示著我們今天的生活,那麽隨後到來的溫柔和舒緩也應該預示著我們的未來。

 

在幾乎永無盡頭的攀爬後我們終於到達坡頂,我們口幹舌燥,汗流浹背,可是終於可以停下來眺望我們艱難攀登時壹路所見但無暇顧及的叢山峻嶺。現在我們終於身處高地,我們曾經濯發的白水河在我們腳下深深的山穀裏,成為白色的線條,我們前方,層次,縱深和全景盡收眼底。

 

坡頂好風,收盡汗水。我們稍事休息,繼續前行。轉過山崖有壹片樹林,樹林旁邊令人意外,有個小小村子。穿過樹林,我們看見那麵長滿茵茵綠草的山坡。

 

像是壹切童話的美好版本,主人公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心目中的樂園。我年歲初長時,以為童話都是人們編造出來安慰和鼓勵自己的,以為世事無常,意外多過常態,所謂的快樂結局不過就是壹碗毒雞湯。但後來我年歲再長,才又意識到為什麽童話幾千年來壹直存在。因為規律是存在的,邏輯是存在的,高處的遼闊是存在的,大動後的大靜是存在的。

 

我們滿懷欣喜見到的這麵悠長,舒緩,柔軟,僻靜的草坡是存在的。我們在草坡上放下酸痛的身體時,天上的白雲是存在的。草坡上悠閑的牛群是存在的,草坡下散落的屋舍是存在的。我們的醺醺然是存在的,酣暢淋漓後的壹夜好眠是存在的。

 

我們眼下且隻管努力生活。就像我們經歷過的壹樣,那麵草坡必在前方,等我們到達。

 

 

79 朝聖

 

穿越的最後壹天,我們見到三座神山。

 

雲開霧散。三座並排矗立的金字塔形雪山,需要仰視才能看見全貌的雪山,驟然出現在我們眼裏。我們越走越近,神山越來越有光芒。

 

最後我們走進旅遊景點裏,看見很多穿衣服休閑服飾的遊客,他們也是來稻城亞丁看神山的。不同的是,我們從瀘沽湖用八天時間翻山越嶺而來,他們從稻城縣城坐巴士到景點大門口,買票進到景區來。

 

雖然殊途同歸,來路畢竟不同。

 

終點也不相同。第二年,我們決定到更遠的地方去。

 

如果我們在這片土地上找不到位置,那麽我們不如壹起離開,到大海那邊去,到我曾經熱烈追求過,也曾經徹底孤單過的那座城市去。

 

山明下定了決心,我亦無所畏懼。

 

在那座皚皚雪山擡頭可見的城市裏,我們將定居,我們將樂業。我們的日常生活就是跋涉,我們永遠在朝聖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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