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二 命運(1)

二 命運

 

 

 

 

1 命運

 

妳說,我們倆走到壹起,到底是偶然,是巧合,是緣分,還是命運呢?

 

我說,都是。

 

我們碰巧在各自人生的孤點偶然相逢,但我們並不是完全的陌生人,我們的緣分要追溯到童年。

 

但童年已經久遠。到我們再次交錯,二十多年已經過去。這麽久的時間,這麽長的距離,我們之間的不同,像城市和農村的不同,像山路和水路的不同,像修行和搖滾的不同,像古代和現代的不同。

 

但壹切不同,都隻是形態和形式的不同。

 

山長水遠,往事如煙,我們在漫長的跋涉和遷徙後終於交錯,竟發現彼此內心的明鏡,映照出的仍然是最初的菩提。

 

如果這不是命運,什麽才是命運?

 

 

2 我

 

那時我正從加拿大回到中國,在中國停留,不知道下壹步要怎樣走,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我的過去已經結束,我的未來卻隱藏在迷霧之中,絲毫不露端倪。我知道這是過程,是階段,凡事都有開頭和結局,壹切也都將有轉機,我知道這樣三十年河東 三十年河西,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的大道理。可是置身其中,要坦然麵對,沒有那麽容易。

 

其實那時曙光已經呈現,新的圖畫已經勾勒出輪廓。隻是我還不知道。

 

這新的畫卷上是連綿起伏的群山,是壹望無際的大海,是參天蔽日的森林,是花開似錦的草甸。

 

我在溫哥華已經生活了好幾年,並不知道我的周圍環抱的,就是這樣的美景。我的私人世界壹點壹點崩塌,我的房間被人關上門窗,壹片昏暗。我完全不知道我還可以走出去。我完全不知道我走出去,會遭遇怎樣的闊大和磅礴,怎樣的狂野和新鮮。我完全不知道世界壹重壹重,朝外延展,直到無限。而我自己那個糾結困窘,被他人左右的小天地,完全不值得填塞我全部的視野和心胸。

 

其實不是我不知道,隻是我被羈絆得太緊,我竟忘了。

 

好在偶然,或者說必然,我出了門,爬上了山頂,看到了全景。世界豁然開朗。

 

到和山明重逢以前,我已經成為壹個以爬山者和徒步者自詡的人。我並沒有馬上擺脫過往的羈絆,但我逐漸能夠分身,壹方麵我還在自怨自哀,另壹方麵,我的真正的自己像被囚禁多年的小鳥終於找到出口的方向,我在壹次壹次的被當時的我稱為逃離的出行中看到了光。

 

我後來明白,說逃離是不對的,我離開日常朝向野外和異鄉的旅行是回歸。我壹點壹點找到了我真正在意,能讓我得到安寧的情感和環境,我壹點壹點,在縱橫交錯的岔路的迷陣麵前悟出真諦,看出那些不明前途的道路原來隻是幻影。真正屬於我的路隻有壹條。這條路避開鬧市和人群,偏愛靜默的山水和如同比喻和寓言的他鄉。這條路是我命中註定的路。不管我怎樣折騰兜轉,我終歸要找回到這條能夠存活的路上來。

 

我回到這條路上,我才有可能遇到妳。

 

我們才有可能十指交錯,並肩前行。

 

 

3 山明

 

山明不壹樣。他自從十五歲和父母離開我們壹起長大的廠,回到父母老家所在的江城以後,就壹直生活在那裏。他沒有離開過那座城市。

 

這在我們經歷過的這個號稱充滿機會,鼓動個人闖蕩的社會時期,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壹方麵也許因為他所在的重慶在他家回去以後不久就從地級市變成了和省份平級的直轄市,而大城市的居民處在吸鐵石的內部,沒有像我這樣小地方的人,有強烈的出走和逃離的欲望。另壹方麵,也是更重要的壹方麵,在個人。

 

畢竟我們從鐵板壹塊的階段走過來,突然,看似超級穩固的結構出現裂縫,每個人不再是螺絲釘,壹輩子隻能釘在壹個地方,處於同壹個階層,賺同壹份錢,過同壹水平的生活。據說人們突然可以自行追求和選擇自己的命運。這誘惑不能不說巨大。

 

他的父親帶領全家漏夜逃離的石破天驚的舉動,就是這樣的時代最初的征兆。

 

他的同學也紛紛離開重慶,去了南方的深圳和廣西北海。我們那時候,大學畢業以後仍然是國家分配工作的。隻要讀了大學,就進了體製,是國家的人,壹輩子旱澇保收,不再需要為生存奔波。這也就是那時候好多年輕人,也是現在好多年輕人都感到的人生了無意義地壹眼能看到幾十年後的盡頭,壹輩子都困在壹個單位,壹個地方,壹個位置的無聊和無趣。他最好的朋友,大學畢業後分回父母工作的中學做財務,就辭了這份國家工作,南下了。

 

這個姓何的同學卻從意氣風發的青年,變成了風光靚麗的時代長廊後麵被掩蓋和被拋棄的破磚爛瓦。他用信任換來流離,用拚搏換來兩手空空。把責任僅僅歸咎於他個人是不公平的。

 

我的同學也紛紛離開我們從小共同生活的廠,去了那個唯壹的,人人向往的南方。

 

山明全家離開這個廠後不久,我母親也調到了附近我繼父所在的地級市。我中專畢業後,就回到了這座小城工作。我的繼父為我在文化局辦公室謀得壹職。

 

我也是包分配的,壹定會有工作,但是如果我在當地工作多年的繼父不幫我去找熟人,我被分到周邊的鄉政府去上班也是有可能的。

 

而我們大部分的同學,技校畢業後,仍然子承父業,在廠裏工作。到改革開放初期,這座廠缺乏訂單,沒有財路,已經處在風雨飄搖的巨變的前夜。他們如果有能力,走門路,最好離開,盡快離開。

 

而國家正號召大家離開,去闖蕩,去追求成功,去尋找機會。我們不知道,國家在下壹場更大的棋。

 

所以我的同學們的南下,就有主動和被動的雙重特點。

 

我也去了南方。後來從南方去了更遠的異鄉。

 

但我並沒有辭職,而是請假。我的工作也是國家工作,我也是有編製的體製內的人。如果我不折騰,在小城找對象,結婚生子,安安穩穩過壹輩子的人生基本上是確定的。不過我做不到,不可能。

 

而我雖然長期離崗,卻並沒有丟失我的工作和編製,就還是因為人頭熟,地方小,說話和辦事隨意性大的緣故。如果山明那個姓何的同學也可以保留職務,那麽在社會上沈浮二十年後,他或許驟然意識到真正能夠弄潮的都是何許人,幡然醒悟,回去上班,也能圖個順水搭船的後半生。可是偏偏他回不去了。

 

而我這樣還能回去的人卻再也沒有回去。

 

而那個人人想下海,個個思闖蕩的時代,山明卻安坐泰山,似乎和壹切喧鬧誘惑絕緣。這裏麵的原因有三。

 

第壹個原因,他那時正在瘋狂的戀愛中。

 

自然是戀愛。不過和我心目中那種靈肉壹體的戀愛不同。山明的青春時代的戀愛,就是荷爾蒙的爆發和肉體的狂歡。他不在意她和他有沒有思想的交流和頭腦的共鳴。他就愛她姣好的麵容和美妙的身材。他就愛她溫順和靜默的樣子。

 

他上大學時經常和幾個兄弟到隔壁技校去晃蕩。有壹天,他的兄弟們說,技校校園裏來了個漂亮女孩子。於是,他們又到技校去看。他的兄弟也就是看看說說而已,他看到那個樣子文弱的女孩卻動了心。

 

那時山明剛十九歲。他體內的火山噴發了,止也止不住。他搭訕了那女孩,帶那女孩去看電影,吃飯,逛公園。公園裏有很多隱蔽的角落。日日夜夜,他無法停歇,把自己的激情和沖動,欲望和幻想,奉獻給了她。

 

而那並不高大,也不張揚的女孩和我壹樣,來自單親家庭。她的媽媽又找了個並不足以依靠的丈夫,越發無力照顧和關心她和她弟弟。山明認識她的時候,她也正處在匱乏和饑渴之中,她正需要有人愛,有人在乎,有人霸占,有人做主。

 

何況是山明這樣高大帥氣,既有陽光壹樣灑脫,又有刀鋒壹樣淩厲的大學生。

 

雖然不能壹起走到盡頭,卻是在各自生命最燦爛的節點相逢,在各自生命最輝煌的季節交融。人生盛事,莫過於此。說我不羨慕,不惆悵,是假的。

 

這壹戀愛,就是經年。當時他倆身外的世界如火如荼,人人都以為自己有機會自己書寫自己的人生,改變自己的出生和命運。人人心事浮動,社會波濤翻滾。而他倆四目相對,肌膚相親,天下最安穩最熨帖的地方就在身邊,哪裏還想去別的任何地方?哪裏還想追求別的任何事物?

 

當然,換個人可能不壹樣。有的人就算戀愛,也能清醒,也會算計。有的人年紀輕輕就會謀劃自己的前程和將來,就懂得給自己鋪路搭橋,掃清道路。這壹類人不是天生早熟和現實,就是被成長環境早早磨練出了技能和本能。

 

我覺得和山明戀愛的那個女孩就可以算這類人中間的後者。其實我自己也可以歸入這同壹類。但我又有所不同。我是雙重的我。固然我有理智和冷漠的壹麵,但我又和山明壹樣,有更重要的另壹麵。這壹麵的我沖動,浪漫,放肆,任性,激情洋溢,不管不顧,壹心向往虛擬的飛揚和充實,不在乎世俗的利祿和功名。

 

但山明沒有這樣的雙重性格。山明是純粹的。他就是壹個務虛的人。

 

所以,戀愛是他不理世間風雲變幻的壹部分原因,而就算他沒有戀愛,他也不會對那時人們追求的種種有多大興趣。

 

那時壹場半途被驅散的集體的精神盛宴剛剛過去,有想法的人們以為此路不通,那就走另壹條路。不可以高談闊論,那就埋頭挖金,不能夠指點江山,那就專心經營自己的安樂窩。

 

壹夜之間,詩和哲學煙消雲散,理想和誌向成為玩笑。壹夜之間,人人就在想盡辦法變成有錢的人。

 

有錢,就會有勢。這是中國亙古不變的真理。

 

有些是有野心,像山明的同學,不甘心壹輩子當個小職員,想要謀求更大的人生格局。有些是被逼無奈,像我廠裏紛紛南下前往經濟特區的同學們。曾經傲視天下的國營工廠漸漸連工資都發不出,不想辦法找出路,難道坐以待斃。何況那時候果然好像有了出路,好像那出路上,果然有壹個金銀遍地的狂野南方。

 

可是其實不是,金銀遍地,不是誰都有資格撿。但那時人們剛從整齊劃壹的貧窮和自由化的思想解放中過來,豈止是天真,簡直是幼稚。人們還真以為自己趕上了壹個重新洗牌的好時代。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可能最終隻是壹盤大棋的壹枚終究要被提掉的棋子。

 

當然也有人無法停留,和這身外的熱鬧無關,隻關乎自己。隻是自己天生的宿命。比方說我。

 

也有人置身事外,隻管在寒舍裏讀書吟唱,對熱鬧視而不見。比方說山明。

 

折騰的人們折騰,無非是為了得到自己沒有的東西,或者為了改變自己的位置,而山明天生就對那些幾乎人人都乞求的東西並沒有那麽在意,比方說錢。他畢業了,進了壹家工廠。雖然不是好單位,但是是包分配的國家編製,每個月工資沒有問題。既然已經有能生活的錢,何必還要把自己的時間花在賺錢上?

 

這或許也就是世俗眼裏的不上進。但上進不上進,世俗並不是唯壹標準。

 

按照世俗,男人是要拚命賺錢,出人頭地。當然每個人活在世界上都要賺錢,要生存,要養活自己。而男人更是如此,因為可能還要養家,養孩子,要在世人麵前有麵子,更重要的是,錢和地位密切相關。

 

有了錢,也就會有權,有勢,有身份,有地位。這算得上是這個社會撲顛不破的真理。而壹個人活在這個社會,不從眾,不隨俗,不去追求所有人追求的東西,不去擠人頭攢動的陽關大道,卻真是需要有天生異稟。

 

好像窮困潦倒的畫家,街頭彈唱的歌手,好像安坐泰山的書生,好像三年兩行的詩人。

 

山明不能歸入上麵這幾類,他隻想成為壹個聖人。

 

他隻想修煉自己。

 

他有單位分配的住處,有工資,有壹技之長,有朝夕相處的姑娘,他對生活的物質和感情層麵已經滿足,無復他求。他隻想把自己寶貴的光陰都傾註在精神層麵上。他隻想煉就壹雙慧眼,看清人間,看清自己。

 

但他也無法預料到,這不是壹個想沈靜就能沈靜,想安然就能安然的時代。大浪掀起來,除了在岸上興風作浪者可以穩坐泰山,其他的人基本上想不動而不得,座位被抽走,飯碗被收走,鑰匙被索回。浪裏浮沈的人們,從此隨波逐流,自生自滅。

 

這是山明工作了七八年以後的事,那時他和當初熱戀的女孩已經結婚。他們還沒有孩子,感情卻已經和每對曾經熱戀過的情侶壹樣出現瓶頸。女孩喜歡看韓劇,總想要山明陪著壹起哭,壹起笑,壹起陪劇中的男男女女生生死死,但山明卻實在不喜歡韓劇裏誇張做作的愛情故事。他隻想反復看他百看不厭的史記和逍遙遊。

 

荷爾蒙並未消退,隻是在麵對那壹個曾經讓自己心跳加速的人時,多巴胺不再分泌。於是他漸漸有時候不再按時回家。他的身體和他的精神看起來不是合拍的。

 

而正在這時候,壹波巨大的減負行動開始了。山明所在的工廠也是國營工廠,是水泥廠。但是上麵要關停並轉所有在城裏的汙染型企業。

 

但真實情況是,廠被賣給了私人,既得利益者仍然是廠領導和更上層的領導。不能說獲利的不是國家,因為,後來,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國即是他們的國。

 

在廠裏做財務的山明拿到了壹萬元的遣散費,壹夜之間,從單位上的人成了社會上的人。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青春作伴的愛人,也心灰意懶,離開了他。壹夜之間,他從有家的人,變成了沒家的人。

 

 

4 遣散

 

不隻是他,像他這樣突然遭遇變故,生活天翻地覆的人很多。他工作的廠裏的工人幾乎都這樣被失業。而操作這個顛覆過程的人,則無非是換個辦公室,繼續發號施令,喝茶,看報紙。

 

如果把範圍擴大些,有山明這樣遭遇的人更是多不勝數。都是企業員工,都是曾經的國家主人翁,都是曾經最驕傲的壹群人。現在時代變了,國家要搞經濟,需要輕裝上陣,鳥槍換炮,需要壹部分人先富起來。那麽這些過時的,既不掌握先進技術,也不擁有核心資源的人們,變成了累贅和負擔,隻能把他們推進黑暗叢林裏,讓他們自謀生路,自求多福了。

 

這些人裏也包括我們共同的我們壹起長大的工廠裏的同學們。山明工作的廠關閉的原因據說是不環保,而我們長大的軍工廠破產的原因就是沒有業務,發不出工資了。

 

和我們廠壹起星羅棋布在內地山區偏僻角落裏的諸多軍工廠和民用工廠,當年是建國後不久和他國對峙,為防打仗,為保工業,而從沿海搬到內陸山溝溝裏的。現在時過境遷,這些山溝溝裏人工的鳳凰被捋光羽毛,隻剩下空架子,唯有麵對朽爛的命運。

 

我們那些子承父業,讀了技校進廠繼續當工人的同學,除了少數有能量有門路,事先調去城市或者去了南方的,都躲不掉和山明壹樣,硬生生被買斷工齡,拿壹萬塊錢,或者不到壹萬塊錢,就被贖清了下半輩子。

 

那時明星劉歡唱了壹首歌。歌名叫做從頭再來。這首歌就是用來激勵,或者說給下崗職工們灌雞湯的。歌詞第壹段說的還是事實。「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勤勤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風雨。」可是最後就開始瞎說。

 

「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隻不過是從頭再來。」

 

夢在哪裏?真愛在哪裏?從頭再來,說起來多麽容易,為什麽妳們不從頭再來?

 

這碗毒雞湯的問題就在這裏。這出戲劇裏,壹些人談天說地,指手畫腳,隔岸觀火,袖手旁觀。另壹些人被踢下大海,在風浪裏浮沈掙紮,嗆水,分不清方向,踩不到實地,看不到盡頭。他們的人生變成無依無靠的孤獨苦行。而這時候,那些舒舒服服坐在高處太師椅上看戲的人們卻在和水中裸泳的人們談真愛,談夢,談隻不過從頭再來。

 

夢當然是要有的。但夢是自己內心的事,不需要外界的灌輸和嫁接,不需要別人強行塞入他們的版本。夢對個人來說,是壹味唯心的主觀的良藥,但夢如果要實現,就不再是個人的事,而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如果把這三者都悉數剝奪的人來和被剝奪的人談夢,這無論如何都是壹件不隻荒唐,簡直可恥的事。

 

說到從頭再來,好像也並非沒有道理。人的壹生確實是自己的事,原本應該自己對自己負起全責,而不能指望別人。人活在世界上確實有順境,亦有逆境,有上坡,亦有下坡。遇到艱難困苦,原本該自己努力上進,奮發圖強。山明便果然就如歌中所唱,人生豪邁,從頭再來。但這裏麵的邏輯是不對的。

 

不說那些製造這些大遣散和大流離的人,他們在進程中悄悄斂聚,靜靜高升,最終變成這場從當時理論中均貧富的社會展開的人人還以為自己都有份的大變革中唯壹的贏家,他們可不需要,也絕不會接受從頭再來這樣的鬼話。

 

就說社會本身。沒有錯,人人都應靠自己。但人並不是低等動物,人不是生活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裏。人是社會動物,人生活在社會裏。人生活在組織,結構,和國家裏。人不應該自生自滅,孤立無援。

 

社會總是在曲折周轉中進步,社會差距逐漸縮小,曾經強弱分明的社會慢慢在趨同。為什麽?因為壹個不關心弱者,不照顧下層的社會,最終無法穩定,最終將被那些看似掌握著社會的人的貪婪和冷酷吞噬。

 

是的,唯有真愛,才能永久。

 

 

5 失業

 

被遣散了,可是還得工作,得賺錢養活自己。離婚了,可是還是需要有地方安身,有壹張床承載困倦的身體。

 

山明工作的工廠沒有了,但是原來廠裏幾個領導資源在手,辦起了公司。山明原本就是做事很紮實的財務人員,於是被拉去繼續搞財務。生活於是又得以繼續。

 

隻是曾經擁有的兩居室歸了前妻,他現在住在新的混凝土公司辦公樓的壹間辦公室裏。工資原來就不高,現在更低。糊住自己這壹張嘴還是沒有問題,但也僅僅如此。

 

山明真正變成了壹個身無長物的人。

 

但動蕩後畢竟暫時又穩定了,而且又自由了。

 

於是他又這樣簡易地生活下去。上班做賬,下班看古書,或者在空無壹人的辦公樓裏大唱情歌。山明唱歌沒有技巧,卻感情極其充沛,歌如其人。

 

至於現在的工作穩不穩定,以後有沒有發展,他還是沒想。畢竟,要壹個人花心思去做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是勉為其難。而山明不幸的是,他的職業不是他的興趣所在。

 

也許很多人並不那麽在乎自己的興趣,他們能夠麵對現實。但是有的人不行,完全不行。

 

讀高中時,山明本來是壹心想考歷史係的。

 

但是高考前三個月,他打了壹次架。

 

這次打架就好像命運的預兆和性格的摹寫。這次打架本來和他無關,後來惹上麻煩的卻隻有他壹個人。

 

那次打架是他壹個兄弟惹上了麻煩,被隔壁大學的學生欺負了,山明打抱不平,去幫他兄弟打了壹架。

 

青春年少,喜歡結交朋友,喜歡壹群兄弟拉幫結派,瀟灑放達,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山明上的中學是全市最好的中學。他全家從湖南跑回重慶後三個月的時間,就是中考。山明是用貨真價實的成績考進這所中學的。

 

雖然老家是本地人,但山明在外地長大,在三線工廠長大,和真正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相比,實在隻能算是鄉下人。山明剛進校時的孤獨可想而知。

 

直到有壹天,有人叫住他,和他說喜歡他的皮帶,能不能和他換著係。

 

山明的皮帶是如假包換的牛皮皮帶,是他父親到上海去出差時買回來的,父親把這條皮帶給了他,作為他中考大捷的獎勵。那個比他低壹年級的男生係的雖然也是皮帶,但不是牛皮,也用得很舊了。

 

山明沒有猶豫。他把皮帶換給了這個男生。他們認識了。很快,他也認識了和這個男生壹起玩的比他低壹年級的那群男孩。

 

十來個男孩,成了結拜兄弟。年齡最大的山明成了大哥。兄弟有難,大哥是要出手相幫的。何況山明本來就是看著水滸和三俠五義長大,為朋友兩肋插刀是天經地義的事。

 

隻不過這壹次幫忙,卻傷到了自己。

 

山明不會知道,他幫忙去打抱不平的兄弟,犯了錯誤也沒有什麽害怕的,他家裏自然有人幫他擺平。山明卻沒有這麽走運。他全家剛從外地回城兩三年,基本上仍然像是沒有根基的外地人。父親和母親工作的是壹個和原來生活過幾十年的三線企業同壹行業的工廠,不是機關,連事業單位都不是。父母在這座本來是老家的城市裏沒有什麽熟人和關係,壹切都是從零開始。山明考上全市最好的中學,本來是全家的驕傲。現在因為打架被人告到學校,山明不願,不想,也不能夠讓父母知道。

 

他不知道,他出手幫忙的兄弟,當初是連分數線都沒有上的。而現在出了問題,受到處罰的,也隻會是他壹個人。壹切的鍋,都要他壹個人扛。

 

多年以後,山明和我說起這段經歷,我仍然驚訝於他讀過那所號稱壹流好學校的勢利和冷酷。山明被令停學壹個月。而那時,離他參加高考隻剩下三個月。而比他低壹年級的兄弟,卻安坐教室,依然逍遙。

 

山明無法讓父母知道這件事。他每天仍然背起書包去上學。隻不過,學校無門可入,他在大街小巷晃蕩了壹個月。

 

高考不出意外地失利了。他向往的北大歷史係變成了夢幻。他被本地壹所大專的財會專業錄取。那是他的第三誌願,本來是順從壹輩子做出納的母親的意願而填。他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不會被錄到這個誌願的。

 

沒有想到,他真的要讀財會,要和數字打交道了。沒有想到,他後來的二十年,真的要和做賬和報表打交道。不管喜不喜歡,他毫無興趣的會計成了他的職業。

 

而他的兄弟壹年以後,還是連分數線都沒上,卻絲毫不妨礙他被招幹進了稅務局。經過各種鍍金和提拔,現在已經成了那個區的稅務局長。去年山明回去時,兄弟們依賴網絡也都得以恢復聯係,壹起聚了會,喝了酒。那當年帶累他的贏弱兄弟,如今成了挺著啤酒肚的買單人。

 

此時山明已經早已看明白這壹切他從來不曾在意的機關套路。

 

但無論如何,這個由頭是山明後來幾十年並不曾再去想法拿更高壹級文憑,也沒有考任何資格證書的原因。他是壹名業務嫻熟的會計,但他並不喜歡他的工作。他不願勉強自己。

 

我曾很事後諸葛亮地分析他為什麽會二度失業,為什麽失業後再也難於找到工作。我以為是山明沒有足夠努力,他本來應該還去考會計師和註冊會計師的。有證在手,總能找到工作了吧?

 

再後來,我才知道我這種想法不僅天真,而且,就和讓他停課的學校壹樣,和把他辭退的公司壹樣,勢利和現實得可恥。

 

幾年以後,山明被告知,他不能再住在那間辦公室裏了。那個公司不再需要他。

 

他的業務能力依然和原來壹樣強,他也沒有出任何岔子。不僅沒有出岔子,他還替企業的壹些不那麽光明磊落的行為擔著風險。但或許就因為如此,他無法長期穩定地在那家公司存在下去。

 

他搬回了已經退休的父母家。公司裏取代他的,是老板的妹妹。

 

 

6 炎涼

 

這是我們重逢前壹年發生的事。如果不是命運讓我們重逢,山明說,他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他會冒怎樣的風險。

 

這壹年,是低潮,是沈淪,是思考,是徹悟,是考驗,是堅持,是試驗,是證明。

 

最開始,山明努力去找工作,到人才市場上投簡歷,四處應聘。三個月後,他找到了壹份工作,在壹家小公司做會計,月薪兩千,離父母家坐公共汽車要壹個半小時。

 

山明當了二十年會計,業務是嫻熟的。雖然這份工作給的工資是大學畢業生的標準,山明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人總要生活下去。

 

可是事實證明,生活下去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僅僅做了壹個月,山明就被解雇了。不是他能力不行,不是工作出了錯。就是那個公司典型中年的小老板招了壹個剛剛大學畢業,長相不錯的小姑娘來代替他。荒唐的是,山明被炒後的壹兩個月,那個小姑娘還不斷打山明的手機,向他谘詢請教自己不會處理的業務問題。

 

這時山明住在父母家中,接到電話時,他的母親總在壹旁忿然,不希望山明還去幫她。山明倒是沒有給小姑娘出難題,壹點壹滴,悉數教她。彼時彼刻,他心裏有激流激蕩,有萬馬奔騰,但在別人眼裏看來,他還是壹副不在乎,無所謂,不擔心,置身事外的派頭。他身無分文,卻也麵無皺紋,他去留無處,卻剛好成為橋上看風景的人。

 

隨後的幾個月,他接著努力找工作,但都無果。在父母家的生活,也漸漸艱澀起來。

 

有人會說,山明終歸還是幸運,身在家鄉的大城市,父母總有房子,他總不會淪落到流浪街頭。然而天底下的困苦和磨難有千種萬種,每壹種都有不壹樣的刀鋒。比慘,要算是世界上最沒良心,最冷漠的事之壹。

 

住回家裏,山明的母親毫無保留地歡迎,山明的父親臉色卻漸漸陰沈下去。

 

後來我們在壹起,山明說起母親,總是流露出發自心靈深處的感激和依戀。我能夠想象山明那時的處境。在山窮水盡,舉目無親的情況下,唯有他的母親,始終如壹地信任他,欣賞他,支持他,愛他。

 

母親看古裝連續劇,會拉山明來壹點壹滴給她講解。母親去看鄰區的親戚,會說怕不安全,壹定要山明陪同前往。母親給山明買毛衣和長褲。母親把自己手上的錢悄悄都塞給山明。母親還幫人事關係已經轉到社保局的山明交每年三四千元的養老保險。母親怕自己老了以後兒子無人照管。

 

是的,壹個三十多歲卻沒有收入,還要媽媽給錢花的男子,在世人的眼裏果然是廢物和失敗者。但是媽媽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山明。

 

媽媽隻說,我的兒子不管是能力,智力,知識,還是經驗,性格,外貌,樣樣不比別人差,為什麽現在連工作都找不到?

 

媽媽隻說,別著急,別慌,別擔心,壹定會好起來的。

 

已經年近七十的媽媽學著山明年輕時候的時尚,給山明買卡片,告訴山明,媽媽愛妳。

 

山明不慌,不亂,不迷惘,是不可能的。但是母親是定心丸,讓他感覺到這個世界上並非全是炎涼。

 

父親的態度卻不同。

 

山明住回家裏,父親沒有說什麽,但是心裏顯然是不高興的。父親壹生寵愛年輕時絕對是美女的母親,母親疼愛的兒子在外麵混了幾十年以後又退回家中,他無法反對。但是他的不快顯而易見。

 

山明始終,至今,無法完全明白父親的態度。無論如何,父親總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自己再命運不濟,總還是父親的孩子。但是父親的態度卻比世人更苛刻。

 

也許因為這個兒子和他自己,和他的期盼和想象都太不相同,這個兒子讓他子承父業,光宗耀祖的願望落空。

 

父親是解放初期的大學生。父親隻鉆研業務書籍,壹輩子紮紮實實工作,在前後兩座工廠裏都是業務能力遠近聞名的總工程師。父親退休後被同行企業爭相返聘,又繼續工作了十幾年才真正退休。父親的壹生,是驕傲的壹生。

 

父親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這個兒子不像自己。

 

這個兒子總喜歡看五花八門的閑書,卻不肯花時間讀專業書,進修業務。這個兒子亂交狐朋狗友,惹事生非,讀書時候就談戀愛,沒幾年又離婚,連小孩都沒有壹個。這個兒子有工作不好好珍惜,不和領導搞好關係,結果被炒魷魚。這個兒子花錢不會計算,有壹毛花十分,搞到快四十歲了還身無分文。這個兒子方方麵麵都不像自己,沒出息,不成器,全身的毛病不知道出自哪裏。

 

父親無法再像小時候壹樣,拎起棍子暴打這個不聽話,不懂事的兒子,但是父親現在的做法對自己的兒子更是折磨。

 

山明何嘗不想找到工作,重新安頓下來,有自己的位置。然而,壹趟趟人才市場跑下來,壹份份簡歷投出去,竟是石沈大海,毫無回響。

 

這不是山明的錯,山明努力在找工作,可是年齡,時機,環境都不對。他不夠年輕,他沒有證書,他不是女性,他沒有熟人。沒有人請他,幾個月過去了,他還是沒有找到工作。

 

隻是在父親的眼裏,這就是山明的錯。父親看來,自己退休後都仍然有單位要返聘自己,自己的兒子如今卻沒有人要。這真是壹件丟人的事。

 

父親心裏窩火,漸漸每日的飯菜也都讓山明做,每日的衛生也都安排山明搞。他不能看到這個比自己還高大的兒子坐在小房間裏看閑書,他尤其不想聽到山明唱歌。

 

如果不是有母親,山明真的會在自己的家裏呆不下去。但好在有母親。母親讓山明知道,無論怎樣,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是被拋棄的人。

 

這樣說實在也很淒涼。但世間就是如此。山明過去的同學和朋友都漸漸斷了聯係,仍然往來的幾個兄弟,都是同樣飽經磨難,命運多舛的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向來都是如此,不因為妳的精神維度超越了妳的物質占有度,就有所不同。評判人生和幸福的標準不隻壹種,用看得見的財富和地位來評判,永遠比用看不見的修養和領悟來評判,更簡單粗暴,更符合大眾審美。

 

到後來山明幾乎放棄找工作。反正找不到,徒然發簡歷又有何用。幾個難兄難弟偶然聚聚,在社區茶館喝壹塊錢壹杯的茶,抽根煙,聊聊各自狀況。山明會想,人生如果竟如此難以為繼,不如拉兄弟夥壹起搞點大動靜。這種想法很危險,但實實在在在他的腦海裏閃現過。鋌而走險這樣的做法,古往今來被多少窮途末路的英雄或者惡徒采納過,並不是山明的獨創。

 

但好在並未實施,否則我的人生中就不會再有山明,也不會再有我們的孩子。所以人會相信命中註定,基督徒會相信神,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我們重逢前正是夏天。那個夏天,山明除了晚上回父母家睡覺,白天幾乎不再呆在家裏讓父親覺得礙眼。他也沒有地方可去。但是離家兩站地就是華嚴寺。寺廟後麵有山林和荷塘。林間空地上有石桌石椅,荷塘上有白鷺翻飛。

 

山明於是每天帶上壹壺茶,到樓下的早點店買兩個饅頭當午餐,到華嚴寺去修心養性去了。

 

 

7 荒謬

 

華嚴寺信眾很多,每天香火旺盛。華嚴寺的門票十元,每天去也不便宜。不過母親曾在那裏辦過皈依證,同時替山明也辦了壹張。母親想要菩薩保佑自己的兒子。山明並不信神仙佛祖,但這張皈依證卻頗有用處。

 

其時是南方的初夏,每天陽光已經頗強烈。但華嚴寺後那片不算稠密的林地卻曲徑通幽,鬧中取靜,很有幾分遠離紅塵的味道。坐在石板凳上,陽光星星點點從樹葉的縫隙裏灑下來,清風從樹幹之間透進來。麵朝池塘背對寺廟而坐,可以看到池塘裏田田的荷葉,荷花正要綻放。荷塘那壹麵有步道,步道那邊是長滿樹叢的山坡。城市在山坡那壹麵,不遠,但是看不到。

 

這壹片山林荷塘是寺廟後麵壹片低窪地帶。走下來很有些距離,來了以後再走上去,也頗費腳力。來華嚴寺的人多數目的現實,並不是遊山玩水,也就無心來費壹番多餘的力氣。所以這片地界竟是難得的清凈。

 

山明隨身攜帶看過很多次的史記,或者莊子,或者易經。有時候他會從寺廟中間穿過,冷眼旁觀香火繚繞中的眾生相,大部分時候,他從寺廟旁邊的小路直接下坡,到他的石桌石凳上就坐,讀書,喝茶,看風景,打坐。午後無人,他會在石凳上躺下打盹,夢會周公。

 

人生至此,極致孤獨。

 

唯有壹次,壹名老人從他身邊經過,對他說了壹句話,讓他覺得刺心。山明後來和我說起這名老人,我尚能聽出他心中的委屈。

 

這名也會不時來這片林地的老人山明見過幾次。老人和山明的父親基本上是同壹代人,他來這裏,或許也是來看風景。

 

但那天他經過山明身邊,突然開口對正在發呆的山明說,年輕人,去找個事情做,不要每天在這裏浪費時間。

 

老人說完就走了。

 

評判別人很容易,作出貌似合理的推論也很容易,就像這名老人。老人也無可厚非。人生是需要勞作和努力,年輕時更不應虛度光陰。這些道理都是對的。但是,妳憑什麽就認為眼前這個年輕人沒有努力呢?

 

山明那年三十九歲,但是看上去最多三十歲。麵相和性格有關。我見到山明時,也覺得山明臉上泛著壹層滿不在乎,或說超然物外的光。這種氣質在初涉社會,不諳世事,未來遙遠,沒有負擔的青年身上很容易看到,在年近四十的人身上就罕見了。到了這個年齡,人人基本上都要養家糊口,拉扯後代,盤根錯節,身不由己,哪裏還有瀟灑可言。偏偏山明壹無所有,人們擁有的他沒有,人們不想要但躲不掉的,他也沒有。

 

那名老人想必就是在心裏認定了山明是懶惰和不上進的,就像山明父親的看法壹樣。這樣用結果來推測過程,用表象來推測實質的思維實在很反邏輯,但是因為好用,所以處處可見。

 

但也有可能,老人飽覽世事,對山明的處境心如明鏡。但當其時,同情無用,實際上的幫助也無法提供,既解決不了問題,除了當頭棒喝,無他話可說。

 

山明沒有回應這名老人,無從回應,也無需回應。從何說起呢?和他說他看到的不是全部的事實嗎?和他說有時候壹個節點不能反映全貌,有時候壹棵獨樹卻能展現森林嗎?起點和終點都不相同,交流和辯護也都失去了意義。

 

山明心裏卻也是委屈的,這在他後來輕描淡寫地和我講述這個插曲時,仍然流露出來。他驕傲,好強,或許不願承認,我卻感到心酸和心疼。

 

事實是,山明在寺廟後樹林中度過的那幾個月短暫和漫長的時光像是分號和休止符,像是自我禁閉和自我清算。風輕雲淡下是激流激蕩,鳥語花香裏有長風破空。

 

山明手中拿著書,眼中看著書,當他擡頭,心裏想的是,這個社會怎麽了?

 

這個社會怎麽了?

 

如果像山明這樣不偷懶,不耍滑頭,不走旁門左道,紮紮實實做好本份工作的人最終卻被失業,被拋棄,如果像山明這樣年輕力壯,有壹技之長,有工作經驗的人卻找不到工作,流離失所,沒有自己的位置,無法養活自己,那麽這個社會壹定出了問題,這個社會壹定被扭曲和變形了。

 

我這樣說,山明這樣想,是會遭到時下流行的雞湯愛好者們不屑的。他們會痛心疾首,說妳混得不好怎麽就怪社會呢?明明是妳自己不夠努力!明明是妳自己沒有本事!

 

必須承認,我剛和山明在壹起時,也悄悄在心底這樣疑惑過。我們在壹起全然出於激情和無畏,但我們結婚後,就必須和所有人壹樣麵臨柴米油鹽,掙錢花錢的日常生活。我多年獨立,孤單,自力更生,又從小性情裏就務虛不務實,我從未考慮和我壹起生活的人能帶來我多少經濟利益,但凡我有壹絲壹毫這樣的思慮,我們倆共度後半生這壹願景就將化為泡影。但我們在壹起後,我漸漸發現山明果然是身無分文,壹窮二白,我倒產生了好奇心。

 

我心想,山明過去這幾十年,是怎樣把人生折騰得這麽徹底的呢?是不是他自己的原因呢?他為什麽原來不去考證呢?他是不是有點懶惰和吊兒郎當呢?

 

須知我是壹個精神至上論者,同時當時在現實生活方麵又是壹個唯心的個人奮鬥論者。我那時的境界和當下的雞湯愛好者沒有多少區別。我心裏有疑惑,我的擔憂是愛慕和依戀下的隱隱暗流,我就像那個對山明痛心疾首的老人壹樣,可能在用用結果反推過程,用現象論證成因。我年輕時起就遠離故土,在異國他鄉生存和生活,我堅信隻要自己肯付出,天就無絕人之路。我不明白,在我們重逢之前,山明怎麽就會走到山窮水盡的境地?

 

心裏壹旦有疑惑,情緒就會低落和仿徨。

 

但好在我們在了壹起,好在我們來了這個國家,好在日子壹天天過去。時間給了我答案。

 

我見證了山明在這個他從沒想過會來生活的他連語言都不懂的國家從麵對到適應到安頓的過程。我見證了山明最初找工作時的不挑剔和不拖遝。要知道他前半生都在辦公室裏麵對數字和賬本度過,這裏的工作卻隻可能是手工勞作,體力活,是他在國內時從沒接觸過的,也沒想過自己會幹的活。我見證了他在超市找到工作,最開始是下貨和上貨,大量的搬運,連續壹整年的時間山明回來腰痛手痛,握拳都有困難。但第二天他又照樣去上班。我見證了山明上班那麽辛苦,下班還在堅持學習英語。我見證了山明不偷懶,不抱怨,在這家超市壹幹就是幾年。基本上來到這個國家以後他就壹直在打工,沒有休息過。

 

我見證了山明所有這些行動和表現。在這個新的國家,山明曾歷經無人可以逃避的孤單,仿徨,憂愁,失落,山明走過了從陌生到熟悉,卻還感陌生,從懸浮到安居,卻仍常夢歸的心路過程。這個過程復雜,漫長,至今仍未結束,恐怕要伴隨終生。但與此同時,山明在現實中勤奮,努力,從未停下腳步。他用身體力行證實人生是壹場修行。

 

所以我知道,他過去遭遇的困境,不可能隻歸咎於他自己。

 

所以我知道,我過去壹味以為人生憑自己的努力就能獲得自己想要的生活,達到自己夢想的目的地,這種想法是多麽自大和狹隘。

 

世界上壹切事物皆有內因和外因。個人的天資和努力是內因,個人當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和時代,是外因。

 

更細微些,個人人生中發生的看似並不相關的事件,出現的看似並無關聯的人物,也可能在根本上改變壹個人人生的軌跡。

 

山明會毫無理由被下崗和遣散,我當初會偶然來到異國他鄉,都源於此。

 

如果說是山明不夠努力,所以沒能逃避失業的命運,那麽那幾年,千千萬萬和他壹樣被下崗遣散的人,包括我們壹起長大的工廠裏我們那些子承父業進廠當了工人的同學們,難道他們都是不夠努力,所以才丟了工作,被推下船,讓不爭氣的他們自己浮沈嗎?

 

換個角度,那些被更上級授權負責把工廠進行解散,清算,轉型,關閉的人,他們是因為更努力些所以才獲得手中的權柄嗎?就像山明曾幫他打架的那位大學也沒有考上的同學,他是因為比山明更努力才進了比山明更好的單位,最終成了這個社會的權貴的嗎?

 

如果壹個工廠的工人都要失業,無壹幸免,可是為什麽廠領導們卻隻是換個單位就繼續占據了領導崗位呢?是因為他們比被下崗的工人們更有才華,貢獻更大,付出更多麽?是因為他們每天在辦公室喝茶看報,在酒樓杯盞應酬,太不容易麽?

 

還有那些在國家行政單位和事業單位上班的人們,比方說那個稅務局,再或者是公安局,還有社保局,人事局,衛生局,環保局,文化局,商業局,農業局,諸如此類,哪怕再小的市和縣都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壹套班子,它們的領導和工作人員手端金飯碗,穩坐釣魚臺,遲到早退,聊天怠工,他們難道是更努力些才得到這樣的回報麽?

 

當然我這樣類比有矯枉過正之嫌。他們也不能被統稱為他們。他們之中各色人物各有不同。有的人無非是渾渾噩噩占據了好位置,有的人卻是費盡心機,削尖腦袋,才攥到手中持有的壹切。按道理說,本不該籠統地討論他們,就像不能籠統地討論和山明壹樣被下崗失業的人們壹樣。

 

更何況,他們也無非是來自更高地方指令的執行者,他們也無非是擡轎人和操刀手。

 

按道理說,任何壹個社會都有層次,有階級。世俗按財富和地位劃分人群,各階層的人共享壹些物質特征是正常的事。但是壹個合理的社會裏,各個階層的人都可以安居樂業,在吃飽飯的基礎上娛樂,創造,用各自喜歡和能夠達到的非物質方式安撫自己的人生和心靈。這種生活格局,不管在哪個階層都並無區別,所不同的無非是有人江邊垂釣,有人遊艇下海,有人泡在圖書館裏,有人隱居在秘密莊園。很難說遊艇和莊園裏的人就壹定比江邊和圖書館裏的人更快樂,完全可能是相反的。

 

但如果這個地方,壹個階層的生活被突如其來地硬生生地剝奪,壹個階層被毫無理由地不講邏輯地拋棄,壹個階層的命運隨隨便便就可以被更高階層的人改寫和塗抹,無論如何,這不是壹件正常的事。

 

人生需要努力,但亦要有合理的邏輯和安全感。就如喝水,就會解渴,行走,就會抵達,加衣,就能保暖,勞動,就能自足。人因為了解和相信這些常識,知道自己不會被這些基本規律欺騙,就能放心大膽,不怕挫折和失落,跋山涉水,壹路走下去。

 

但若壹個人從小養成的邏輯竟然崩壞,壹個人麵臨的棋盤和對手竟完全不按規則落子,卻僅憑心情,或者憑怎麽對他們有利怎麽來,這樣的棋,下得無望,這樣的人生,不是天賜的人生,不是自我的人生,不是公平的人生,令人憤懣,直要錯亂。

 

有山明這樣遭遇的人不隻壹個,而是壹大批,包括他廠裏幾乎所有的工人,包括我們長大的工廠裏的幾乎所有同學,而這樣的工廠,全國有幾千家。這幾千家工廠裏的幾十萬幾百萬人,都碰巧成為了改革改製的試驗品和犧牲品。

 

被半路拋棄在曠野裏,在漫天塵土裏掙紮碾轉,既沒有經濟基礎,也缺乏先進競爭力,活該倒黴,無人過問。

 

但我突然想起更久遠的往事。邏輯顛覆這樣的事在那個地方不是第壹次發生。和六十多年前的地主比起來,和四十多年的知識分子比起來,其實這批人是幸運的,至少他們的性命暫時無虞。

 

這麽說,似乎又該感謝時代進步了。

 

但若像山明這樣,躺在華嚴寺後的長條石凳上,啃著饅頭,吹著涼風,心裏還在感謝時代進步。

 

那就真的有點荒謬了。

 

 

8 境界

 

我說到社會的階層。我想之所以我和山明能走到壹起,根本原因是因為我們的階層相同。

 

但我所說的階層,並不是最普遍的,人們習以為常的,根據物質和經濟狀況來劃分的階層。

 

富人和窮人,是最容易的說法。還有富豪,中產階級,低收入人群,這些群體劃分的依據也都是錢。

 

錢真是最現實最無法回避的標準。我也清楚知道,沒有錢,萬事不易,像和我重逢前的山明,生存維艱。但我卻無法接受把人按擁有財富的程度來劃分的標準。

 

隻把物質作為準繩和目標,真是辜負了人與世間萬物最大的不同。

 

人有頭腦,有思想,有精神。人活著,不僅僅是賺錢,養活自己,再賺錢,買東西,消耗東西,再賺錢,這樣循環到死。

 

人不應該這樣無聊和墮落,人不應該永遠被困在物質的單調空虛的世界裏。

 

人生的境界可以無限開拓,人生的巔峰可以無比高遠。

 

比如有的人,吃飽了,就開心,穿了漂亮的衣服,就滿足,再進壹步,買了名牌,吃了高級餐館,欣欣然,再進壹步,買名車,買豪宅。事實上目前的情況是,有些人不隻壹輛名車,不隻壹棟豪宅。他們如果把自己擁有的這些當做全部,或許自己覺得榮耀和光彩,但他們的依仗全部來自外部,他們和拚命節約愛錢如命的窮人沒有什麽不同。

 

這些人,不管是富人和窮人,和我都不是壹類人。

 

有的人人生的滿足來自親情和友情。「可憐天下父母心」,「為朋友兩肋插刀」,都是這壹境界的體現。這樣的人生可以感人肺腑,可以回腸蕩氣。再進壹步,該可以上升到忠誠,犧牲,愛國,奉獻。這樣的故事和品質聽起來很高尚,但其實都仍然在人的天性和本能的範疇裏。

 

再高壹層的是愛情。對壹個和自己本不相關的人產生愛情,這裏麵需要調動和啟用的情緒,情感,判斷,和決定都更復雜,更深刻,更受後天的磨練和鑄造所影響。愛情基於天然,與生俱來,但對誰產生愛情,卻是理性穿著感性的外衣。正如老話所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情。

 

但無論愛情基於何種基礎,壹旦愛情發生,就說明兩個內在理性相似的人碰撞出了火花,醞釀出了化學反應。如同煙花綻放,這過程無比美好,是人之所以為人,而不僅僅是動物的證明。

 

愛文學和愛藝術的人和愛情至上論者是同壹層次上的人。這壹類人脫離了低級趣味,不把物質利益看作人生的唯壹目標和終極追求,而向往和熱愛超脫於現實的體會和感受,隻覺得內心世界的激蕩起伏和虛擬技藝的爐火純青才能讓自己覺得真實,覺得值得,覺得願意付出壹切去獲取和擁有。這壹類人和沈湎於愛情的人們壹樣,常常處於忘我的境界,而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不可觸不可及卻對他們來說就是人生意義所在的事物上。

 

寫作者,詩人,音樂人,畫家,工匠,徒步者,登山愛好者,都可以歸入這壹層次。無疑這壹層次的人是值得羨慕的,也是我相當喜歡的,因為我想我自己就棲身於他們中間,我就是他們擺脫了現實身份的秘密同盟中的壹員。

 

這壹類人亦有可能有窮人,有富人,有市井村夫,有社會名流,有隱居者,有江湖人,有職業藝人,有業餘票友。但是這些外在表現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壹層次的人真正在乎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壹樣的。

 

這是比天性和本能的付出和情感更高壹層的東西。他們所能達到的高度以天賦為基礎,但天賦造福的隻是技藝的磨練。對這壹層次的人來說,作品爐火純青固然讓人喜悅,但更重要的,是內心在投入和沈浸中獲得的巨大充實和滿足。

 

他們在乎的東西,和愛情壹樣,看似天生,實則基於理性。他們踏上的虛擬旅程是他們選擇的結果,是他們在人生長河的起伏和修煉中思考和判斷後作出的取舍。還是那句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和追求物質最大化的人類似,他們追求的是精神最大化。但隻有追到過的人才知道,精神帶來的滿足和物質帶來的滿足相比,自內而外,源源不絕,幅度大得多,時間長得多,深刻得多,飽滿得多。壹旦獲取過這樣不在壹個重量級上的體驗,人必然對物質帶來的稍縱即逝的快活變得不屑壹顧,轉而永遠定居在更深遠和更寬廣的想象世界裏。

 

但熱愛物質的人永遠遠遠多於熱愛精神的人,原因很簡單。物質滿足符合人的動物本能,給人帶來生存的安全感。追求物質是每個人天生就會的事。要獲得精神滿足,人卻需要在最初有機會受到入門的啟迪,隨後的漫長歲月中,仍然需要持之以恒堅持不懈地不斷進行自我教育。梅花香自苦寒來。大收獲來自大磨礪,大快樂源於大修行。而相反,通過物質獲取快感無需努力,毫無付出,從虛幻到虛幻,從錯覺到錯覺,最終將人變成百無壹用的頹唐廢物。但真正擁有精神的人,他們的精神紮紮實實紮根在理性和現實的土壤裏,永遠綻放,永不枯竭。

 

但這壹層次的人達到的仍然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心目中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百花叢中穿過,片蕊不沾身,歷經千帆萬刃,腳下不停留。我心目中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壹雙慧眼,看清所有前因後果,懂得壹切來龍去脈,壹抹微笑,即使身處狂風大浪,槍林彈雨,隻要明白真相和根源,就是安坐泰山,心中清明。

 

如舉杯品茗,歷歷在目,如月夜彈箏,聲聲澄明。

 

這樣的境界,連技藝的依托也不需要,要的隻是對人生最根本的了解和開悟,要的隻是世界最終極的麵目和答案。這樣的境界,超越了所有花式的技巧,不需要神來之畫筆,隻需要畫麵揭示的根本架構,不需要驚世的文字,隻需要文字裏的唯壹真實。

 

壹切花式和掩飾都隱去,壹切裝點和形式都消散。世界簡化成最基本的公式,人生提煉成最直接的模版。原來如此,全都如此。

 

我在山明身上,就看到了這壹層境界的光。

 

 

9 文章

 

我和山明之所以能夠重逢,是要感謝時代的。

 

我所說的時代,是技術進步,信息流通發達的時代。是有網絡,手機和電腦的時代。是交流格局發生徹底改變的時代。

 

如果不是這壹時代,我們倆終其壹身,怕是再也沒有交錯的可能。

 

但那年,我從青海湖環湖後回到家,打開電腦,卻意外地發現我被小學的班長,現在和我住在同壹個城市的同學拉進了同學QQ群裏。更意外的是,山明的名字赫然出現在同學群的名單裏,雖然頭像並沒有亮起。

 

那壹刻我的心跳很快。

 

我點開山明的空間,想要看他的近照和近況。沒有。沒有照片,沒有生活點滴,沒有小感悟小體驗,沒有互動,沒有記事。有的隻是壹篇文章。

 

文章寫的是壹個名叫小明的人在壹個寺廟裏度過的壹天。這個小明開篇就坦然告之,自己兜中無錢。但雖然沒錢,並不妨礙他昂首挺胸器宇軒昂地穿寺而過。

 

他走在臺階上,殿堂裏,前庭,後院。他途徑菩薩,眾生,僧侶,信眾。他遇到渾噩,欲念,逃避,世俗。他理清現象,本質,去脈,來龍。

 

他並無絲毫筆墨用在自己的困窘處境上。他像山林中俯瞰的鳥和廟堂裏端坐的佛,他兩袖清風,壹雙慧眼,從全世界經過。

 

於是我知道,我們追本溯源是壹樣的人,我們歷經千帆後,仍然是壹樣的人。

 

 

10 現在

 

和山明重逢的時候,我的生活狀態和現在很不相同。

 

現在,我和山明每天的時間排得很滿。起床,早餐,送孩子去日托。我們各自開車去上班。下午下班接孩子,回到家,準備晚餐和明天的中餐,吃飯洗澡,上床睡覺。

 

每天體力消耗很大,也幾乎沒有空閑。頭挨到枕頭就會迅速墜入夢鄉。我們已經進入了我們童年在廠裏時我們父母的那個階段。

 

我們已經進入了明確,清楚,由責任驅動的階段,這是頭腦自由而身體被占領的階段,這是沒有時間停留的階段。我們超越了孤獨和茫然,困惑漸行漸遠,雖然忙碌疲憊,卻甘之若飴,毫無抱怨。壹切付出都是值得和應該的。

 

除了間常想起遙遠的故土時會發呆楞神,我們選擇了我們的生活,隻需要壹步壹個腳印,踏實前行。

 

但那時,我過的是另外壹種生活。

 

 

11 那時

 

發現山明在我們同學群裏時,我剛剛從青海湖環湖回來。

 

騎自行車環湖。我不是個自行車運動愛好者。我隻是需要涵蓋那段路程,我隻是需要從那個巨大的湖邊經過。坐汽車太快而且有隔閡,對我來說隻能是交通方式,而不能是穿越方式。徒步是我的方式,但青海湖環湖皆公路,不是我的壹雙足底熱愛的泥土砂石落葉樹枝的山間小路。所以我選擇了之前沒有嘗試過的騎自行車環湖。

 

這就如同表達方式和表達內容的區別。寫字,畫畫,唱歌,都是不同的表達方式。妳選擇哪種方式都不要緊,隻要妳能操縱把握就好,重要的是,妳表達的內容能不能直抵人心。

 

當時我想要的,就是要貼近那湖,親近那湖,呼吸那湖,擁抱那湖。我怎樣得到我想要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交出我自己,和亙古不變的自然融為壹體。和山川,河流,峽穀,湖泊融為壹體。

 

隻有置身在他們之中,我才能得到徹底的平靜和安詳。隻有遠離人群,回歸曠野,我才不孤單,我的心靈才得到撫慰。

 

是的,那時候我是孤單的,我的孤單幾乎將我吞噬。但壹次偶然的戶外體驗竟然讓我體驗到另壹種和塵世愛情不同的,足以燃放體內積蓄能量的激情。於是我以為我找到了我的解藥。

 

必須說,我這樣的起點是卑俗的。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從那個起點到我與山明重逢,幾千個日日夜夜已經過去。這段不算漫長但因濃縮而極其飽滿的時光終於洗去了過去的曲折經歷帶給我的塵埃,推開了將我蒙蔽的屏障,讓我知道我真正需要和向往的是什麽。

 

換句話說,我以為戶外是逃避和替代,不料其實卻是我的歸宿和前路。

 

 

12 起點

 

第壹次玩戶外時,我還在餐館打工,當收銀員。那時我還沒有離婚,卻孤身壹人生活在這座遙遠的城市裏。和我同來的人,我當時的伴侶,稍作停留就返回了故鄉,我卻不能放棄這遠不如想象中浪漫的遠方。故鄉的日常和遠方的日常固然都同等地瑣碎和辛勞,遠方的日常其實更艱難和寂寞。但我寧願留在遠方。

 

我無法擺脫如果回到故鄉,就永遠再也無法抵達遠方的恐懼。

 

第壹次婚姻中的我幾乎不是真實的我。雖然結婚是我自己下意識的幾近沖動的選擇,但原動力卻不見得是基於共同價值觀和人生觀的愛情。這壹迷失和校正的過程壹波三折,也和故鄉所處的時代遙遙呼應。但我想要先講述那壹次戶外。那是我在這座城市的第壹次戶外,也是我人生的轉折點,是我真正屬於自我的生活的起點。

 

我在餐館打工已經三年。我壹周工作四十到六十個小時。我獨自壹人租住在壹房壹廳的公寓裏。我拚命上班是為了掙錢養活自己,更是為了驅趕寂寞。

 

這座我已經生活了三年多的城市於我依舊如此陌生,如同荒無人煙的沙漠。我慞惶四望,卻找不到打開奇境的任意門。

 

要感謝這時候來我們餐館打工的壹名新同事。他的偶然出現,成為我生命軌跡中的必然。

 

這名同事的名字我現在已經忘記,但他是和我說同壹種語言的人。我們都說普通話。

 

我打工的餐館是壹家規模頗大的中餐館,但是老板是香港人,幾十名同事也幾乎全都是說粵語的。我也學會了說粵語。

 

而這名同事不會粵語。他剛剛從國內移民來不久。他做的工作是沒有技術含量的麵檔,就在我工作的收銀機旁邊。

 

就是這名剛剛開始新生活的同事告訴我,有壹個大陸來的人辦的簡體中文網站。網站上有壹群人經常組織爬山。

 

那晚我回到公寓,打開這個網站,好像掀開簾子,看到大廳內的情景。好像壹陣風吹去迷霧,曠野中原來四下散落著和我壹樣形支影單的身影。

 

他們中有些人已經聚集在壹起。抱團取暖是人的本能。

 

我從來不擅長群體生活,我也不熱衷於加入群體。這也是我幾年來並沒有在這座城市找到同族的原因之壹。同事雖然都是華人,但說廣東話和說普通話的華人,來歷是有大區別的。

 

但是網站上那個爬山的征集卻在瞬間打動了我。

 

緣分就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壹樣,需要天時地利人和。譬如我和山明的重逢,再譬如多年前,我和如今已成陌路的前夫的相識。

 

再譬如,知道這個網站前的壹年,在我生命中驟然出現,如彩虹亙天,如火山噴薄,如煙火綻放,如曇花壹現的,和阿倫的交集和錯失。

 

壹切歸於沈寂,當我再次擡頭,又已如同經世。

 

這次我找到的不是另壹個人,我找到的是山水。

 

 

13 雪山

 

這座城市依山臨海。西麵是太平洋,南麵是延展進入美國的大陸,東麵向內陸逐漸擡升,進入森林,連接中部的草原,北麵是延綿不斷的青山。壹年的大部分時間,這些如同屏障的山峰和山脊上都會覆蓋皚皚白雪。

 

有山,有海,有森林,有湖泊,這是壹座得天獨厚的城市,我並不是不知道這些。恰恰相反,我是會被非現實的不可觸的美瞬間帶走的人,我是會在剎那間不知身在何處的人。這樣的性情與生俱來,並不因為漫長的時間裏我走在過於現實的路上就消失或者湮滅。最終,這種性情還要拯救我。

 

這座城市正北那座壹年四季都不會融化的雪山就是預兆和證明。

 

在我第壹次在這座城市爬山前,在那些孤單的,迷失的,疲憊的,黯淡的日子裏,這座雪山是我的安慰。他離城市這麽近,擡頭就能看見,他又那麽高,那麽遠,要擡頭,要仰望,才能把他收入眼裏和心裏。按說,壹座山就隻是壹座山,隻是水土和地理,他和我的生存狀態無關,和我的物質水平無關,和出現在我生活中糾結纏繞的人和事無關,他隻是壹座山。

 

可是我的感覺不是這樣。我隻覺得這座山就是我的依靠。

 

我壹個人生活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裏,本來最親的要叫做愛人的人不但不願留下來和我壹起在這裏紮根發芽,相反還在萬裏之外成為了別人的愛人,把我思念之地變成了傷心之鄉。我既不能回去,卻又看不到前途。自己內心壹片混沌,沒有人可以請教。要生存,要付房租,要養活自己,要拚命打工,才能應對心中巨大的不安全感。我幾乎變成行走的絕緣體,從這座城市中穿過,卻絲毫感覺不到她的心跳和脈搏,更不知道她的顏色和質感。我是陌生中的陌生,隔離中的隔離。

 

但我仍然想要留在這座城市裏,這種願望和我置身其中如同泥潭的個人生活無關,這種願望和我壹擡頭就能看見的北麵的雪山同本同源,壹脈相承。

 

心懷這壹願望的我才是被現狀裹挾的我之上那個務虛的我,這個我雖然隱忍沈睡,幾乎被日常中的我忘卻,卻最終要破土噴薄,我最終要成為真正的我。

 

這個真正的我是那個把北麵的雪山作為堅持理由的我,這個真正的我是爬上香儂山頂,眺望群山,俯瞰大海的我。

 

 

14 俯瞰

 

香儂山在城市西北壹個小時車程的地方。香儂山不是高山,從山腳的停車場開始進入林中,壹個半小時就可以登上山頂的平臺。

 

那時是十壹月,我穿著毫不專業的牛仔褲和運動鞋,跟在同隊的七八個新朋友後麵手腳並用地攀爬。我身邊是瀑布峽穀。我爬上半山腰的壹塊大巖石時,擡頭正好看到峽穀對麵整齊挺立的林子。空氣中飛舞起雪花。

 

我汗流浹背。每天的打工生活都需要壹直站立,絕非不辛苦,但那種辛苦的感覺和現在身體肌肉酸痛,毛細孔全部張開的感覺不壹樣。那種感覺壓抑而疲憊,現在的累,卻有暢快淋漓的釋放感。

 

我的身體首先到達了高潮,但我不知道,更大的驚喜還在山頂。

 

山頂不是尖峰,山頂是絕不狹窄的平臺。地麵泥石混雜,生長野草。平臺四周,是懸崖峭壁。這座山是海邊和林中峽穀間壹座拔地而起,雖然不高,卻氣度非凡的山。

 

登上山頂,喘口氣,繞山崖踱步壹周,感受到高下和落差,再擡頭四望,這壹時刻,是和十幾年前我有壹次偶然走入山林中時壹樣,將我震撼的時刻。

 

 

15 林中

 

十幾年前我還隻是個初中生,在廠子弟學校念書。我們廠在山區,四周都是大山環抱,我們從小的娛樂活動中很重要的壹項,就是爬山。

 

廠背靠著壹座山,廠區中間還有壹座小山,這兩座山我們每年都爬,並沒有太多不同,直到我十四歲那年那壹次。

 

那壹次老師決定帶我們全班去爬河對麵要走半個小時才能到達山腳的另壹座山。

 

我不記得那座山山上的風光,因為對我來說,嵌入記憶永不遺忘的時刻發生在山腳樹林裏。

 

那片樹林就在河邊。我們沿河邊走了二十分鐘以後,右轉進入了樹林。我們在樹林裏走了十分鐘,才抵達山腳,開始攀升。

 

走進樹林中央時,我突然感覺到無比的靜。

 

不是鴉雀無聲的靜。我的同學和老師都四散在我周圍,他們還在嬉笑打鬧。樹林外鄉級砂石土路上行人聊天的聲音,偶然拖拉機的聲音,仍可耳聞。

 

但這壹切在我耳中都已不存在,我隻聽到壹種聲音,那就是腳踩在樹葉上簌簌的聲音。

 

時值盛夏,將我包圍的南方樹林高大茂盛,遮天蔽日,地麵則鋪了壹層厚厚的幹脆落葉。我的腳踩上去時,落葉坼裂,發出質樸又清脆的聲音。

 

這聲音從我耳中傳入,落在心裏。這聲音擊中我,瞬間其他壹切嘈雜和凡俗的聲音都遠遠退去,消失不在。

 

這聲音振聾發聵,讓十四歲的我第壹次聽到寂靜。

 

 

16 山頂

 

多少年以後我都無法忘記這寂靜帶給我全身的戰栗,我第壹次感覺到靈魂的存在,我第壹次知道,人生中還有這樣將人徹底裹挾卷走,拔離地麵的體驗。

 

這樣的體驗如此巨大,將我籠罩和征服。如同預言和寓言,不管我以後走的路怎樣曲折,這寂靜無聲無形,無所不在,終會將我引領到我註定的路上。

 

就像此刻,在香儂山頂。這樣的體驗再次降臨。這次不是寂靜,是闊大。

 

山的東麵並不是壹望無際的大海,是海峽。海峽那邊是溫哥華島。那座和臺灣島麵積相若的島在不久的將來還要和我結緣,把屬於我的生活方式進壹步展現在我眼裏。而現在,那座南北走向的長條形島嶼伏在海中,孤獨,又不孤獨,有天然的安靜和力。

 

我最先看到的是海峽裏的海水。絕不狹窄,相當寬闊的水麵上有成千上萬點粼粼波光,像撒滿壹地的亮晶晶的銀子,像有無數獨木舟掛著船帆,無聲行進。

 

海水那邊是島嶼修長的墨色剪影。島嶼那邊有我看不見,但可以想象的壹望無際的太平洋。島嶼上方和天空相接。淡藍色的天空剛剛飄落雪花,陽光已經照射下來。

 

照在海麵上,也照在身體燥熱,額頭還有汗珠,臉頰卻能感覺到空氣清涼的我身上。

 

我轉過身,看到連綿不斷的皚皚雪峰。

 

溫哥華以北是延綿不斷的雪山,這樣的景象我在快降落的飛機上震撼過,驚艷過,但現在身在高處,山在腳下,感覺截然不同。

 

俯瞰是全景,是觀察和欣賞的視角,而現在,從我腳下不遠處鋪展開來的連綿群峰近在眼前,雪頂上每壹個鋒刃的反光都歷歷在目,每壹道雪梁的造型都纖毫畢現。

 

香儂山是拔地而起的孤峰,雪山在北麵,隔著峽穀。但我已登上山頂,下山上山,隻需要出發就是。

 

於是,此時此刻就成為我再次出發的起點。

 

 

17 大門

 

我生命中壹定有瘋狂的基因和無法抑製的激情。在我找不到方向的日子裏,我拚命打工,壹周工作六十個小時,以此來消耗自己,把自己的空虛填滿。現在大門開啟,美不勝收的前路驟然呈現在我麵前。我激動得像發現遊樂場的孩子,頓時壹路狂奔而去。

 

當然,不可能從此就壹路順風,再無阻礙。就像中國老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像西方諺語,羅馬不是壹天建成的。頓悟是會發生的,但並不意味著從此所有的問題自動解決,所有的矛盾自行消失。找到解題的思路,解答的過程還是壹樣冗長,沒有壹個步驟可以省略。

 

我的現實生活的局麵並未發生改變。肉體和靈魂的雙重苦悶依然如故。曾經的傷痛和喪失依然尚未愈合。在新世界開啟後,我依然會不時墜入到曾經將我完全困住的泥潭中去,久久不能掙脫。

 

但是沒關係,大門已經開啟,遠方已經出現。我經歷過那樣漫長的沈淪,現在火炬在手,哪裏還怕短暫的昏暗。

 

我依然拚命打工,拚命掙錢。但是接下來的半年,我沒有錯過壹個休息日。我所有的休息日都在城市周圍的山林,峽穀,草甸,湖泊之間徜徉。這座城市是壹座多麽美妙的城市,驅車半個小時到三個小時,遍地都是繁復的,單純的,壯闊的,寧靜的美。

 

我恨不得把這所有令人目不暇接的美全部收納在我眼底心底。

 

最先得到救贖的是我的肉體。

 

 

18 肉體

 

靈和肉並非完全不可分割。人能夠獲得的快感有不同的層麵,靈魂和肉體的滿足就屬於不同的高度,擁有不同的深度,無法相提並論,同日而語。

 

當然,肉體的滿足要通過頭腦和思維來感受,實質的主宰仍是靈魂,靈魂的發掘和探索也離不開肉體的承載,無法在基本肉體需求沒有得到滿足時存在。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靈和肉並非對立和平等的兩極。靈和肉這兩個詞,表達的是精神世界從低到高的發展階段。

 

當我說,最先得到救贖的是我的肉體,我想說的是,迷上戶外,最先給我帶來的福利是我體內的荷爾蒙找到了出口。

 

我幾乎無力承擔無法忍受的孤獨中,相當壹部分是肉體的孤獨。

 

很簡單,不要說陪伴或者廝守這些浪漫的詞,我明白無誤地知道我缺乏什麽。我想要擁抱,親吻,我想要肌膚廝磨的親密和溫暖。我想要另壹個人的撫摸,我想聞到另壹個人的氣味,我想要和另壹個人合為壹體,在宣泄和釋放中變得輕盈,達到平衡。

 

而彼時,我和我生命中那個過客已經遠隔重洋,分居三年。就算尚未分開,我們之間也已經相敬如賓,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他。他對性愛已經沒有興趣,或者說,他對我們之間的性愛已經沒有興趣,又或者說,他對我已經沒有興趣。

 

很長時間裏我無法解決心頭的困擾,身體卻日復壹日,寂寞如故。

 

而此時,將我點燃的阿倫也已經離我遠去,未知蹤跡。我獨自壹人,體內的火種埋在灰燼裏,快要把我燒成內傷。

 

這時候戶外拯救了我。

 

 

19 快感

 

那半年,我沒有錯過任何壹個休息日。工作本來很辛苦,現在更是毫無休息和停頓。但是我並不覺得疲憊,像是憋了太久氣的人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我隻怕不夠,哪裏還在乎勞累。

 

最重要的是,這勞累讓我體會到很久沒有體會過的酣暢淋漓的噴薄快感。徹底的釋放,全麵的抵達,從每個毛細血管裏奔湧出的汗水和熱氣都是快感。

 

是高潮時的快感。是我在婚姻中並未體驗到的強力和磅礴。是阿倫曾經攜帶我到達的雲端的境界,如今我不知道,我獨自壹人,原來也能享有。

 

我在山林中盤旋,我在山頂上仰望,我心裏充滿感激,快樂得流下淚水。

 

 

20 生活方式

 

而戶外能帶來的豈隻是肉體的救贖。如果僅僅如此,我想我也會很快厭倦,疲乏,再次失去動力和方向。

 

現在戶外進入我的生活。它不僅僅是壹種生活方式,而是我的生活方式。它絕不隻是娛樂和替代,它就是我壹直尋找的通往真理的道路。

 

這樣的生活方式裏既有身體的鍛煉和平衡,又有心靈的充實和飽滿。既有不可或缺的肉體帶給靈魂的沖刷和洗禮,更有靈魂提攜肉體,在氣象萬千的山水中獲得的啟發,發現的寓意。

 

峰頂,山穀,森林,河流,草甸,湖泊,冰川,大海。戶外千姿百態,無不壹壹對應人生各種風景和境界。人即如樹木,河水,飛鳥,走獸,本來就是大地之子。人世間的壹切道理都可以在自然中得到印證和反映。

 

 

21 爬山

 

對壹個山區長大的孩子來說,山象征著家園和故土,山是依靠和後盾。山永遠在那裏。山的高度令人敬畏,也勾起人征服的欲望。

 

小時候那壹次爬山,就像現在爬山的小型預演。

 

那次全班同學爬的是就在廠區裏麵的警報山。這座山從住宅區後麵的小徑穿過樹叢就能爬到山頂。山頂的另壹側則有小徑下到車間區。從車間區沿著山腳下的馬路就能走回住宅區的家。

 

壹個小時就能登頂並下山,確切的說,隻是丘陵。但是卻是我記憶中最初和最深刻的登山體驗。

 

山明那時和我是小學同學。雖然是同學,男生和女生之間不會交談,更不可能交朋友。個中原因,既因為我們個位數的青澀年齡,也因為那個男女依然授受不親的封閉年代。但壹個人對另壹個人的好感和欽慕是天然的事,無需學習和教導。

 

所以走在後麵的我看到山明和另壹個男孩離開小徑,消失在右邊的灌木叢中,我的看似好勝心,實則是欲在他麵前表現自己的欲望乍然騰起。我想都沒有多想,就跟在他們後麵走了野路。而這座山,當時隻有八九歲的我們並沒有爬過。

 

最初還能看見兩個男孩的背影,但三下兩下他們就已經消失不見。我突然脫離了隊伍,變成獨自壹人,四麵八方是草叢,灌木,並不稠密的南方的落葉樹木。我不知退路,也不可能走退路。我唯有不斷往上攀爬,才能找回隊伍。

 

那是壹段充滿風險的歷程。我屢次被腳下的鬆土滑倒,還有壹次拽住草根往上拉自己的身體時,野草斷裂,我險些滑下山去。但這些風險,都隻是成年以後的回憶和總結。當其時,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壹心隻想追上山明,讓他看到我也能和他壹樣走野路爬山。壹口心氣,哪管那麽多。

 

凡事也都是需要那壹口心氣在,不然就難以堅持下去。我氣喘籲籲,隻管拚命想向上,滿手黃土也不在乎,褲子掛上刺條也無暇顧及。在壹段或許並不漫長但卻好像永不結束的攀爬後,我終於從小山側麵爬上了山頂。

 

山頂已經空無壹人,不光是山明和另外那個男同學不在那裏,連我們的體育老師和其他所有同學也通通不在那裏。太陽已經西斜。

 

和後來人生中無數次登上山頂的感受壹樣,我的喘息漸漸平復,汗歇了,風吹拂在滾熱的身體上,清涼的感覺從每個毛孔進入身體,壹直浸潤到靈魂。

 

山頂有棵樹,我站在樹下擡頭四望,看到了這座我從小長大的工廠裏我從沒看到過的景色。

 

我看到居民區星羅棋布的平房,高高低低,橫七豎八,不規範,卻安逸。我看到車間區密集的廠房鐵灰色的人字屋頂,隱隱傳來的機器轟隆如同樂音。我看到孫水河從遠處的農田中蜿蜒流過,像亮閃閃的緞帶連接遠方。

 

我看見天空灰藍,壹朵兩朵白雲鍍上了夕陽的金邊。

 

我站了壹會,沿著小路欣欣然下山回家了。來路已忘,無復多言。

 

 

22 山

 

所以我不需要講述我和山之間的情感和淵源。山是我的成長背景和依托。山是我的路徑和方向。不管有多少年我誤入市井,忘記了山的存在,總有壹天我又會回到山的懷抱裏。不管看起來回歸的時間和地點多麽偶然,回歸本身是必然的事。這就像子女和父母之間的血緣關係,撲顛不破,亙古永存。

 

河對我來說也是如此。山如父,河即如母。

 

 

23 河

 

我也要從我的童年說起。壹個在河邊長大的人,和壹個在湖邊,或者海邊長大的人,氣質是不壹樣的。

 

後來我佇立海邊,看到遠處海天相接,無限遼闊和遙遠,我驚嘆和敬畏海洋之大,同時又感到些許孤獨。

 

後來我找到湖泊,在湖邊沈湎,逗留,留連不舍。我找到的大如海子,卻內斂沈靜的湖泊,就像成年後被光陰,境遇,和地理鑄就的自己。在所有地貌中,我感到最貼心,最親近的,就是湖泊。

 

而河卻是童年時必不可少的啟發者和引導者。

 

出現在我童年中的河有開闊的河麵,有深邃的河水。這條河在群山環抱之中,從遠山相交處流出,從我生活的穀地穿過,又向視線盡頭群山相接的山凹處流去。

 

流向遠方。

 

流向遠方。這很重要。這就像仰望群山,總會夢想去山的另壹邊,看那邊的世界是什麽樣,河也有同樣的夢幻般的力量。

 

隻要有河,就有出口,隻要有河,就有方向。但河又從來不會是直線,從來不會是枯燥無聊的從壹個點到另壹個點。河流在大地上蜿蜒,從群山中經過,時而遄急如箭,時而平緩如凝,時而狹窄如隘,時而開闊如原。河就像我們經歷過的人生,妳永遠不會知道接下來會遇見什麽,但是妳知道,隻要奔流,就有希望。

 

 

24 河

 

後來妳曾經沿怒江河岸逆流而上。長途客車開了七個小時,始終在漫長的山穀中間穿行,怒江如帶,始終伴隨身旁。當客車到達怒江大拐彎,妳下車繼續徒步走在砂石和塵土的小路上,發現此時的怒江變成翡翠的顏色,有未經觸摸的天然貴氣。

 

後來妳曾經在無底峽的穀底穿行。這條峽穀正如其名,深不見底。妳和同伴壹路下到如同壹線天的峽穀中央,再幾度來回趟過清冽見底的小河,在狹窄的河岸邊走了壹整天,最後在稍稍開闊處的河灘紮營過夜。河水淙淙,暗藏殺機,但當時妳信賴帶路的那個會唱山歌的向導,毫不為意。

 

第二天妳們攀上如同垂直峭壁的穀頂,在懸崖邊的小徑上前行半日,再度下到穀底河邊。而此時,曾淹沒妳大腿的清涼之水已經不再是河。呈現在妳麵前的是湖。

 

無底峽離妳家鄉不遠。這個乍然顯現如同幻境的湖,和家鄉那條河有同樣的水墨色。

 

家鄉那條河也是我記憶中不可磨滅的部分。

 

河兩岸的人們需要來往,橋又太遠,於是就有擺渡船。我是在擺渡船裏瞥見永恒的。

 

媽媽去河那邊的學生家做家訪,把那時隻有我四五歲的我帶著去坐擺渡船。船是烏篷船。船夫撐著船桿把船送過來又送過去。過渡的人不多,船不大,烏篷外的船頭頂多可容五六人。那日隻有我和媽媽。我獲特許呆在烏篷下的船艙裏。船夫還特意打開船艙裏的床板,從下麵拿了壹個儲藏的桔子給我吃。

 

作為孩子,對壹切非日常的經歷都是求之不得的,何況是平日對我來說神秘的船艙和新鮮誘人的桔子。不過那日對我的意義不在於此。

 

那日永遠留在我腦海中,是因為船艙裏那個小窗,和小窗外近在咫尺的河水。

 

船艙中央是吃水最深處。我趴在窗口,看見河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卻不是我平時見慣的河水。

 

我看到的是遼闊的碎銀,是鋒利的白箭,是搖晃顛簸的珍珠,是和幾十年後我在香儂山頂俯瞰時壹樣直抵心底的光。

 

 

25 流淌

 

這壹條河,後來我還深入過它的核心。

 

那時我已經十七八歲。那時,我們全家已經從這條河邊搬走,去另壹個小城生活。我人生中的第壹階段也剛剛告壹段落。而我和這壹條河的融合,就像是告別禮,也如同預言。

 

河邊長大的孩子不會遊泳是很少見的事。從小到大,我的同學們壹到夏天,就幾乎完全泡在河裏。河上離擺渡船兩裏地的地方有座公路橋。橋下是水壩。水壩上遊河麵形成清淺水灘,水壩下遊有墨色水潭,水在潭裏轉了壹圈,又繼續流淌,流經稻田和田邊的工廠住宅區,流經擺渡船和農舍,流經湘黔線,流經山穀,朝遠處流去。

 

這壩上和壩下,就是家長和孩子們的天堂。壩上戲水,橋上跳水,壩下遊水。救生設備就是工廠裏可以找到的輪胎內膽,後來也有了商店買的五顏六色的救生圈。這麽多年過去了,並沒有聽說出過事故。

 

山明也是這壹批又壹批孩子極其活躍的壹個。

 

那年我們第壹次重逢,就壹起回了廠裏。回到廠裏壹定要去看河。我們到當年跳水的橋頭遊蕩良久,回望是我們小時候爬過的山,前方是河流往異鄉的方向。橋下的河水,又清澈如故。

 

說"又",是因為此時距我們的童年,二十多年已經過去。在我們清貧的童年,河水清澈,如若通透無物。後來改革開放,大幕掀開,整個社會躁動起來,自然我們廠和廠邊的農村也不會例外。十幾年前,每年我遵循多年來如同儀式的習慣回到廠裏,回到河邊橋頭,看到河水渾濁汙穢,浮泛泡沫,橋頭下的水潭裏飄滿塑料袋和泡沫紙盒,河壁的淩亂雜草上也掛滿五顏六色不能降解的垃圾。那樣的景象讓人傷感。

 

到我和山明壹起同去的時候看到的河,卻仍然是我們童年的河,仿佛喧囂和浮躁不曾發生過,仿佛河水從未被汙染過。

 

河水重新澄清,可是生機卻不復盎然。當年河裏大人孩子熱鬧戲水的景象再不復見。我們廠已經破產。我們的同學都已經流散四方,各謀生路,我們廠對他們的孩子來說,自然也隻是陌生的存在。廠裏宿舍樓還在,住著壹些退休後無處可去,或者哪裏也不願去的老人,他們是當年帶孩子下河遊泳的那壹代人。如今,他們除了原地踱步消磨時光,再無隨波逐浪的可能。他們被永久留在了岸上。

 

廠周圍的農村也壹樣。這裏是山溝溝,離最近的四線城市尚有半小時的車程。湘黔線上的小站當年是為選址此地的工廠而設,後來慢車幾乎消失,小站幾乎再無客車停靠。公路倒是修得比當年好了很多,但正方便了年青壹代農民的出逃。

 

連和土地不可分割的農民也不再在本地謀生。改革開放開始那十幾年熱鬧過後,地方和地方之間的差異顯現。社會變成了階梯。既然交通日漸發達,既然沿海城市招工不用本地戶口,和我們同齡和比我們年輕的農民們不再想靠種地生存了。種壹畝地壹年或許能賺兩千塊,到工廠流水線上去打工,壹個月就能賺兩千塊,還包吃包住,為什麽不去?

 

這些當年我們廠的工人們看不起的農民變成了新壹代的工人。他們的父母,那些老壹代的農民,和我們廠那些那些老壹代的工人壹樣,被留在當地,撫養他們在外麵打工的兒女們送回來的孫子孫女。

 

工廠,農村,都變成不再運行的模型。並不停止流逝的孫水河早已把汙穢和異物沖刷幹凈,河水幾經周轉,又成為我們童年的河水。

 

我們同回河邊時,是初秋。山明穿著T恤和短褲。他脫下所有的衣服,赤條條跳進河裏,遊到河對岸,又遊回來。

 

我抱著他的衣服,站在河岸上看著他時隱時現的脊背和黑黝黝的後腦勺,我看著他攪動小小水花,越來越遠,在到達對岸時他車轉身體,仰頭對我壹笑。

 

對岸遙遠,我並不能看清他的表情,我隻能看見他的輪廓,但我知道,我感受得到,他往回遊前,對我露出笑容。

 

就像回到童年。我還是那個不會遊泳,壹心想合群卻不合群的矮小女孩,他還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滿腦子鬼點子的精瘦男孩。我們幾乎沒說過話,可是我們迎麵遇到時,他總是對我壹笑。

 

他的笑容總是讓當年那個女孩心跳加速,此刻往回遊的他還是壹樣。他遊回到我身邊,赤條條從水裏出來。他臉上綻放的,就是和最初壹樣幹凈坦蕩的笑容。

 

 

26 浸沒

 

很多年以後我追問過山明,為什麽小時候他每次見到我都要笑呢?他隻是笑,並未回答我。

 

或許就是無心的笑,或許就是天性裏的凝聚力。而對那時家中管束甚嚴的我來說,爬山時想要追隨,下河也讓我欽羨。

 

爸爸還沒有帶我下河就已經去世,媽媽絕不允許我下河。長大以後我理解媽媽心中的恐懼,但童年時,我的家本來已經和別人的家不壹樣,我又還不能和我的同齡人做同樣的事,孤獨更劇。

 

孤獨逐漸演變成無法彌補的缺憾,所以後來,我的家已經搬離工廠,搬去附近的小城,我也已經去省城念書,後來又回到小城工作,我卻總是對這個我從小長大但並非家鄉的工廠戀戀不舍,我總是坐客運車到廠裏去找還在廠裏的同學們玩。

 

此時山明全家久已離去,我的童年也在父親去世後就驟然逝去,我回到工廠,更像壹次又壹次壹個人的回顧和懷念。

 

有壹年,好像就是我將要畢業回到小城工作的那壹年。夏天壹如既往地熱,我到廠裏去看我的同學們,我的同學們要我和她們壹起去遊泳。

 

我不會遊泳,她們說沒關係,她們都有救生圈。我套著救生圈在河邊上泡著就好。

 

於是我就和她們壹起去了河邊。在水壩下方,離開水潭以後舒緩流淌的河段。她們帶著我踩著河岸上傾斜的階梯下到河邊。她們給我套了兩個救生圈,壹大壹小,然後拉著救生圈把穿著短衣短褲的我壹步步拉到離岸四五米的河水裏。我的身體漸漸浸入河水裏,我的胳膊架在鑲嵌的兩個救生圈上,讓我的頭浮出水麵。

 

她們認為我是安全的,便撲騰遊走了,像生活在水裏的魚。

 

我壹個人在河水裏泡著。下午時分,岸邊傾斜雜木的倒影映在水麵上,我的身體處在斑駁的明暗裏。他們並不遙遠,說話聲和笑聲都清晰可聞,但漸漸卻像隔了空氣的屏障。

 

我突然不願就這樣下去,我突然有壹個強烈願望。還是那樣,熱血沸騰就不考慮後果。我兩隻胳膊壓住正好卡住我身體的小救生圈,從大救生圈中間用力往下墜去。

 

我成功地把自己的整個身體,從頭到腳,都浸沒在了河水裏。我現在被幽暗,清涼,無所不在,隔絕世界的河水包圍了。

 

我在水中的時間應該不長,卡在我腋下的救生圈應該很快又帶我回到了河麵。但彼時彼刻,我隻剩下自我,或者說,我忘記了自我,又或者說,除了我意識中透明或不透明的墨綠,世界不復存在。

 

彼時彼刻漫長無垠,寂靜無邊,成為我的記憶永不磨滅的壹部分。

 

那是濃縮的光陰,那是壹個人自我放逐和自我救贖的預言。

 

 

27 冰川

 

大地風貌千變萬化,千姿百態,如果隻是想獵奇,照著地理課本逐壹去到此壹遊蓋章印證即可。但我其實從壹開始就不是旅行愛好者。我的去路總是來路,我的前路,總是歸途。

 

例如說,我從沒去過沙漠,便是下意識裏對沙漠不親的緣故。我害怕沙漠壹望無際的單調和同壹,我更恐懼沙漠缺乏生機的空虛和幹涸。我要有生命的所在。

 

我也不那麽喜愛冰川。相對沙漠,冰川更具靈性,能勾起人刨根問底的反思。我初涉戶外的壹個朋友就酷愛冰川。他愛冰川銳利的光芒和堅硬的外殼,他也愛冰川毫無雜質的內裏和歷經千年始終如壹的質地。他看到冰川就肅然起敬,激動得要屏息。

 

但於我,冰川卻冷酷了些,遙遠了些。我更願意停留在有溫度的所在,我更願意在景象中觀照到人間煙火。

 

所以我選擇的人生也不可能是壹騎絕塵的孤獨人生。我追問的主題也不可能是擯棄紅塵的終極難題。正如我在剛和山明重逢時曾經說,我壹方麵是個務虛的人,另壹方麵又是個現實的人。

 

山明要在和我壹起生活了很久以後,才真正理解我所說的現實的含義。他才會明白,我的務實,終究不是物質主義和實用主義,不是逐利和勢利。我的現實,在於我無法舍棄自然人生中壹切出於本能的深情。我無法想象獨自度過後半生,我不能停止尋找可以和我相濡以沫肝膽相照的人,哪怕我久已看清楚愛情這種被美化的事物中的夢幻泡影。我也不能沒有孩子。當然,孩子是上天的賜予,許多人沒有孩子是命運的安排。但若能夠有孩子,卻主動選擇不要孩子,於我而言是絕對不能接受。

 

我想要的,不是擁有和回報,我想要的,無非是和世界上每壹個人壹樣,度過正常的,天生的,天經地義的,愛和被愛的壹生。我想要的,無非是安全和溫暖的壹生。

 

也許壹切仍起源於最初的喪失和缺陷。無論如何,我亦仰慕冰川,就像我敬佩為了探索終極意義,為了追求精神自由,自願舍棄世俗生活的人們。隻是我做不到。因為做不到,我便無法抵達極致。

 

但雖然無法與冰川同在,終歸可以仰望和想象遺世獨立的光。

 

 

28 海

 

我也曾經以為我不那麽熱愛海。但是在海邊生活多年以後,這種感覺在不知不覺中改變。

 

還有壹個原因,山明是愛海的。

 

最初和海的隔閡,依舊是因為如魔咒般籠罩著我的對安全感的壓倒壹切的追尋。我經歷過巨大喪失,我如此害怕不確定和不可預料的事物,我想要腳踏實地,有所依靠。而顯然海並不能夠滿足我這些需求。

 

所以在最初的歲月裏我本能地對海沒有向往和好奇。

 

十六七歲時我在長沙念書。那時還沒有網絡和電郵,學生們時興交筆友。河西大學區的街邊有壹群大學生擺了桌子,讓路過的學生們留下地址姓名,我就此和壹個沒見過麵的大學生展開了通信。

 

這樣的通信自然都從自我介紹開始,而這個在附近的冶金學院就讀的學生來自對當時乍離家鄉的我來說極其陌生的汕頭,是海邊長大的孩子。

 

那時我年少,對世界好奇,什麽都想嘗試,哪裏都想去。但至今我心裏清楚記得,我對他描述的海邊玩沙子捉螃蟹的童年生活並無向往。

 

這裏的隔離感是雙重的。第壹重是我對童年生活的無感。我固然有我刻骨銘心的童年,那時的我卻對別的同學,校友,或者別的大學認識的「老鄉」口中津津樂道的童趣橫生的童年毫無興趣。從壹開始,我就不滿足單純的玩樂和遊戲。我對第壹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麻木的。我需要在經歷漫長周折,「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之後,才能恍然回歸,領悟「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真意。

 

當然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些。我隻是本能地覺得,我和那些向我描繪他們田邊捉泥鰍,或者河裏打水仗的美好生活的大學生「哥哥」們不是壹路人。但那時我卻並不會明確表示我心裏的這種感覺。我仍然十分願意和他們交往,聚餐,逛公園,通信,盡管我知道他們並不會在我的人生中留下刻痕。我周末就去其他學校找那些「哥哥」們玩耍,我收到成疊的信,寄出成疊的信,無非都是為了驅趕青春期無邊的寂寞。

 

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和這個海邊長大的大學生壹直通信到畢業才失去聯係。兩個毫無共同經歷的人,維持著壹月至少壹封的通信頻率,而我除了記得他描述的大海,對他信中的其他內容完全忘卻。我想他無非也和我壹樣,就像沙灘上兩顆舉目無親的沙子,陽光暴曬下的焦灼難以忍受,我們的通信是幻想的漲潮,能把我們濡濕,讓我們結成沙堡。

 

我記得他的大海,我記得他壹點也不優美的書法在信紙上用硬幣大的字描寫的壹望無際。當其時,讓我心生畏懼的正是這不可預知又毫無征兆的壹望無際。

 

那時我剛剛離家不久,壹個人在壹百多公裏外的省會城市開始看似熱鬧,實則孤單的集體生活。而我剛離開的家,也因為我父親幾年前的突然離世而變得風雨飄搖寒風刺骨。我的童年已經逝去,我的青春卻還在掙紮著還沒盛開。我小小年紀,就變得無限懷舊。

 

我懷念的,是我父親去世前我在廠裏的無憂無慮的簡單生活。我懷念我家壹間半的筒子間的家,我懷念廠區並不寬廣但當時我卻覺得是通天大道的馬路。我懷念在兩岸農田中間溫柔蜿蜒的孫水河,我懷念我爬過的熟悉的山,我懷念它們歷歷在目的樹林,小路,野花,和山頂上可以倚坐的巨大石頭。

 

我小小年紀,卻有壹顆蒼老的心靈。那時我所不知道的是,當我在歲月中跋涉日久,飽覽世事,年歲已長,我的心靈卻變得單純,好奇,躍躍欲試,充滿童真。時間的魔法並不總是和人們司空見慣的壹樣,對有的人,它使用的是另壹套規則。

 

但那時,我讀著他的信,心裏想象著他所描述的壹個小女孩站在海邊眺望遠方的情景。女孩的眼前是壹覽無餘的,並非立體而是平麵的海水,海水的盡頭是地平線,地平線上方,是空蕩蕩的天空。

 

海水就是海水,也許海麵下有另壹個大千世界,但是我站在海邊看不到,我能看到的隻有海水。我也無法探索和抵達。海在我麵前,我卻無法信步走去,我無法走到海的遠處,看看遠處的遠處有什麽不同。

 

我隻看到沒有邊際的單調和過於遙遠的遠方。我隻看到令人沮喪的空曠和令人猶疑的平坦。那時我還太年輕,我需要實實在在的具體而微的形象和溫度。我需要看得見摸得著的變化和刺激。大海第壹次以如此抽象的形式出現在我人生中,並沒有捕獲我,導致後來很長時間我都心懷根深蒂固的錯覺,以為大海和我氣質不和,以為我不喜歡大海。

 

但我後來才知道,第壹印象從來都是不全麵和準確的,對不斷行進和改變的人來說尤其如此。我後來才知道,我是和大海有緣的,這緣分根植在我的天性裏。

 

後來很長時間,我並沒有接觸到海。後來很長時間,我的生活幾乎陷入壹眼看到盡頭的小城模版。而這對我來說,當然不可持續。於是幾經周折,我和當年我生命中的那個過客壹起去了萬裏之外的海濱城市。那座城市就是我現在認定為家的城市,那時的我卻不是現在的我。

 

那時我不再單身壹人,事事時時皆出雙入對,心裏充盈了懶惰和虛幻的安全感。我凡事都唯命是從,哪怕自己並無興趣,但以愛之名,連自我的丟失都好像變得浪漫。

 

那個過客沒有問過我喜歡什麽,他以為他的計劃和行動我都會照單全收。最開始確實如此。我骨子裏如此害怕獨自壹人,何況這個在當時極具命運感地出現在我人生中的人還充滿無微不至的溫暖。

 

要很久以後我才能體會到,他所有的關心和體貼都隻限於工作生活和身體健康。他對我的情感從未觸及靈魂,又或者說,他恰好屬於那壹群數量龐大的潛意識裏不認為女性擁有靈魂的男性。

 

他就也不可能知道當時我溫順的小鳥依人的外表下潛伏的孜孜不倦和百折不撓。而我自己當時也不知道,天性不可能永久壓抑,壹個人不可能為別人改變和放棄自己。

 

而要明白這個道理,仍然需要穿越漫長的歲月,經歷眾多的挫折。當時的我卻自以為是幸福的。我的世界裏最重要的隻有那壹個人,其他壹切都被阻隔在麵紗之外。

 

他也帶我也看過海。不僅是此地的被海中大島隔出的海,他還帶我去過夏威夷四麵環抱的開放之海。

 

大海不再是想象,而實實在在落在我眼裏。我並沒有長久擡頭眺望不可知的海洋盡頭的地平線。我全身沐浴著金子般的陽光,腳下踩著有溫度的細膩的沙子,身邊有牽著我的手拖我散步,走累了就陪我在沙灘上壹躺就是壹個下午的人。世俗的幸福可觸可感。大海如此壯闊,卻淪為陪襯和背景。我內心的鮮花無暇綻放,我感覺的子彈沒有時機出膛。

 

但壹個人終歸不可能長期背叛自己命定的道路,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

 

此後又經年。那個過客從我的人生中退去。再真正意義上見到海,已經是香儂山頂如夢初醒的萬點波光。

 

壹旦醒來就隻覺夜以繼日,美景撲麵而來。溫哥華在西海岸的太平洋邊,但海邊有大如臺灣島的溫哥華島,從香儂山頂看到的海,從大溫地區的最南端到最北端看到的海,其實都是海峽。極目遠望,視線盡頭不是地平線,而是平臥海中壹抹淡墨的屏障。

 

我心胸已經打開,不再是當年那個怯生生唯恐無法獲得現實幸福的寂寞少女,也不再是婚姻中陶陶然忘記自我存在的依人小鳥。我終於走在我自己的路上,我意氣風發,豪情萬丈。我經歷了痛徹肺腑的沈淪和碾轉反側的追問,已經拋棄了對安全感的空虛執念,沒有什麽疑慮或擔憂還能夠阻止我,大地上的壹切我都想攬入懷中。

 

海峽不能讓我滿足,我需要看到真正壹望無際的大海。於是半年後,我來到溫哥華島的西岸,真正的大海展現在我麵前。

 

這是壹條七天的步道。我和幾個夥伴背著自己七天的食物和裝備,從南向北穿越。步道有時候在海邊的林中,有時候在巨大的巖石陣裏,有時候在陡峭的山崖,有時候在鬆軟的沙灘上。我們白天行走,夜裏就在海灘或者崖邊宿營。

 

大海始終停留在我的眼裏。這是真正遼闊的,壹望無際的大海。這是真正的開闊和浩瀚。蔚藍的海水在地平線上和蔚藍的天空相接,融為壹體,海浪沖刷的聲音濯人心扉,海風吹來海水獨壹無二的的鹹味。

 

海鳥始終在飛翔和盤旋,時而俯沖,時而猛然提升。遙遠的海中有輪船,粗重的汽笛聲傳來,雖然僅僅隱約可聞,但不減豪氣。海中有撐皮劃艇環島的獨行男子,晚上他上岸來宿營,不多說話,笑得靦腆。有壹天,我在海上看到巨大的鯨魚和它頭頂上閃耀的噴泉。

 

大海還是大海,從未改變。但我當年心中因為原生缺陷帶來的畏懼感以及受具象思維束縛帶來的疏遠感已經壹掃而空。大海還是大海,從未改變。但我已經離開家鄉萬裏之遙,見識到世界的豐富多彩,不再把出發時的景象當成天經地義和唯壹。我也追求過世俗的幸福,卻發現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以及相濡以沫的伴侶關係實則充滿變數,本質虛幻。我意識到所謂的安全感原來無法從外界尋找。而所有的傷,就算會留疤,也總有壹天會愈合。

 

壹念即明,我頓時變得豪情萬丈,全身充滿了勇氣。

 

此時的我,終於懂得大海。大海的遼闊無邊,正像跳出了邊界的人生的遼闊無邊,大海的海天相接,正像擺脫了限製的靈魂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涅槃。我在海邊日夜行走,腳下踩著並不踏實的沙灘。這樣的行走堪稱艱苦,可是我隻覺得個體感受如此渺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這種自我消融,成為更大更壯麗更驚心動魄的景象壹部分的體驗如此強烈,象海浪不眠不休沖刷海灘海灘,象低沈排比的海的聲音不絕於耳吟詠。我時時停下腳步,呆望地平線,忘記今夕何夕今年何年,我心中感動,幾乎忘言。

 

這是和山明重逢前我和大海最親密的體驗。而就算當時身處大海環抱的島嶼上沒有人煙的岸邊,我也還是曾經幾度不由自主被過去的心魔糾纏。我置身絕無僅有的天地壹體之中,我心裏卻充斥著往事的啃嗜和折磨。那些無聊無用沒有答案的所謂愛恨情仇的追問看準空隙,又排著隊在我腦海裏壹遍遍閃回。但我早已知道凡事皆有反復。我已離開沼澤,就算幻象仍然企圖侵擾我,我也不以為意。沒有什麽好擔心的,幻象終將散去,而我身臨其境的,卻是我的頭腦和心靈都認可的,我的身體和靈魂都擁抱的,為我所有的最大的真實。

 

其時我覺得有所遺憾,因為我既不會遊泳,也無法承受大海中央看似平靜實則劇烈的顛簸。我曾乘小艇出海,我曾站在小艇v字形的前端,看著小艇劈開波浪壹往直前。海上行舟並非直線,而是隨著波浪起伏壹上壹下的波浪線。因此我體驗到從浪尖到穀底又到浪尖的大起大落的快感。這種把人卷入其中的快感讓人大叫大笑,激動忘形。

 

後來小艇關掉引擎,在大海中央隨波逐浪,自由飄蕩,我又墜入無限發散的清明。但可惜很快我就開始暈海,象壹個被掏空的人,全身漸漸軟弱無力。我想我還是更適合站在海岸邊,腳踏實地地旁觀。

 

這亦成為後來我發現在多個層麵上都最適合我的立場。

 

但雖然我無法深入,卻能夠想象和理解那些選擇在海上漂泊的人們。那時在島上,我第壹次見到那個 隻身劃艇環島的靦腆男子。後來,很多年以後,我讀到壹篇文章。這篇文章是關於壹個劃帆船環遊世界的人。他壹個人在大海中央,他遺世獨立的時光不是整天,不是整月,而是整年。而最後,他死在大海中央,死在徹底的孤獨裏。

 

要心裏感到多麽格格不入,才會背道而馳,去到那麽遙遠那麽單純的大海中央。要有多大的勇氣和多強烈的願望,才能置本應努力合群的人世間於不顧,去到那麽無依無靠無邊無際的世界盡頭。

 

我想我骨子裏和他們是壹樣的人。

 

因此我有所遺憾,以為自己無法和他們壹樣生活得那麽徹底。但這種感覺是重逢山明之前的事。

 

海邊徒步後又已過去多年。我離開這座海邊城市,回到我出生和長大的那片土地,我四處遊蕩,來回尋找,兜兜轉轉,反反復復。我和山明意外重逢,命中註定走到壹起。我們又壹起回到這座讓我流淌淚水和汗水,收藏著我心跳和回憶,對他來說卻壹無所知,完全陌生的城市。

 

來到這裏壹起生活,他亦表現出巨大的勇氣。

 

過程總是壹波三折,三言兩語無法說清楚。不過我現在想說的隻是我帶他去,後來他邀我去的海邊。

 

山明喜歡這座城市的海,他喜歡在海邊長久靜坐和遠望。在海邊休閑是這裏人們生活的常態。帶著毛巾,穿著比基尼,壹曬就是壹個下午,或者和孩子和狗狗在淺水遊泳嬉戲,當然也不乏在海邊吹著海風發呆的人。

 

但我認為山明和那些坐在長椅或者原木上的人不同。除了我,山明在這座城市舉目無親。而他並不願意去參加社團,結交鄉親。他努力工作,他休息時間都在看書。他和我去海邊。我們並不聊天,我們也不玩水。我們隻是麵對大海坐著。

 

我們在壹起,可是我們都是孤獨的。

 

但這孤獨於我,已經不再是迫使我無止無休尋找安全感的孤獨。我眺望海,亦觀望山明。他沈默不語,端坐如山,他似與外界隔絕,卻又將外界包容。他不知道命運會把他帶到萬裏之外的海邊,但是這並不重要,他始終還是他自己。

 

他和我不壹樣,他的孤獨和鎮定是他與生俱來的品質和特性。不管逆境或順境,不管是在家鄉還是在他鄉,他在意和追求的東西都和環境沒有太多關係,而隻和個人內心有關。他生來就不是壹個隨波逐流的人。

 

所以他壹開始就和海有緣。在海邊觀照自己,叩問內心,正相適宜。

 

而我也終於真正認清了自己。缺失不曾彌補,但不再影響我。激情漸漸平復,化成了執著和堅韌。安全感終於從我的字典上淡去,不再成為左右我選擇的問題。不能去到大海中央,我壹樣能夠有我自己的視角和我的投入方式。

 

我沒有山明天然的性情,但是我終於也沒有辜負我的悟性。我成為了海邊真正擁有孤獨的人們中的壹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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