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小日子(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美亞還沒走,善亞就出事了。榴榴要生孩子,真亞從黃山過來。三姊妹竟在上海聚齊了。病房裏,張真亞牽著榴榴的手,一個勁兒說孩子辛苦。

顧茉莉冷眼旁觀,一片歡聲笑語中,她總感覺危機四伏。汪淩霄的情況,張真亞恐怕早就知道了,鬥爭了那多年,她幾近放棄,根本不指望兒子走入婚姻。現在呢,婚姻有了,孩子馬上也有了,甭管車路馬路,反正上路了。那她就不會放手。榴榴和孩子相依為命的理想想要實現,恐怕有難度——真情也好假意也罷,孩子可是實打實的,他身體裏流著汪家的血,那就跟汪家有關係!纏鬥幾乎不可避免。

產科病房陪了一會兒,茉莉又轉到樓上去,她親愛的婆婆,張善亞女士得了胃潰瘍大出血——對善亞是這麽說——勁草和茉莉都知道,善亞是得了胃癌,雖然早期稍微偏後,但也極其危險。美亞陪善亞做完手術,回老家了。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她隻是個妹妹。真亞來看看善亞,又去忙她一攤子去了。榴榴生了個男孩,真亞跟榴榴媽搶著伺候月子。

茉莉又麵臨人生的選擇題。

勁草沒說讓她回去。過去可以說,現在他不能說,說了就好像他逼著老婆回去伺候他媽似的。可勁草的心茉莉又怎會不明白呢。老爸走了,老媽生病,他孤獨,他無助,他現在唯一能商量能依靠的人隻有她顧茉莉。這個時候,她不幫他,還有誰能幫他?顧茉莉不敢確定自己現在對勁草還有沒有愛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還有感情。

茉莉決定回自己家了。

玉蘭道:“你想好,你可以不回去,或者兩邊跑,照顧病人最好還是專業護工。”護工是要請的,但茉莉回去的主要目的,是照顧勁草的情緒。而且,既然沒下定決心離婚,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她也應該上前伸把手。

手術還算順利。胃切掉一小塊。恢複期,善亞隻能吃流食。為了照顧婆婆的心情,整個家,除了囡囡的麵包、餅幹,主食不存在了,大魚大肉不存在了。這是勁草說的。茉莉感覺有點小題大做。吃流食麽自己吃好了。為什麽要其他人陪著。

勁草不耐煩,“你不懂,媽特別敏感。”

術後的張善亞脾氣很暴躁,動不動就罵人,還丟東西。主要針對他兒子朱勁草。有一回一拳上來,直接把勁草脖子搗紅搗腫了。

茉莉一邊給丈夫噴雲南白藥一邊道:“這像個病人麽,力氣比巨靈神都大。”停頓一會兒,“說出去誰信,都奔四的人了,還被你媽打。”

勁草無奈,“她這不是有病麽。”

茉莉指了指自己腦袋,“她是有病,這兒!”

榴榴兒子滿月,茉莉作為二嫂,作為閨蜜,代表全家去探望。牽牛也去了。文萱沒來。茉莉小聲問他跟黨博士和好沒有。牽牛說還那樣。茉莉道:“你姿態低一點。”牽牛不忿,“還要怎麽低,孩子我都保不住。”

茉莉頭皮發麻,“還年輕,以後還有機會。”

牽牛冷笑,“我年輕,她可不年輕了。”

沈榴榴滿麵紅光,真亞親自伺候,盡心盡力,一點也不像長期臥病的人。茉莉卻總覺得大姨真中有假,她是心疼孫子,連帶心疼榴榴。因為榴榴是供應她孫子奶水的人。大表哥汪淩霄站在一旁,麵帶微笑,似乎很享受這世俗的幸福。茉莉跟他並排站著。許久許久,兩個人什麽話都沒說。茉莉快走了,淩霄才送她到門口,禮貌性地問他二姨的病情。茉莉同樣禮貌地答了。

淩霄明白茉莉的心,他笑笑,“那二姨可走不了了。”

茉莉一愣,“沒關係,她兒子準備好了,肯定養老送終。”

不知怎麽地,經過那麽多事,尤其是知道淩霄的“秘密”之後,茉莉覺得他們像朋友了。她又問淩霄他這邊怎麽處理,協議的下一步是什麽。

“本來以為是雙胞胎。”汪淩霄說。

“現在不是,然後呢。”茉莉追問。

“沒有然後,”淩霄聳了聳肩,“生了就養。”

茉莉道:“大姨能放手麽。”

淩霄道:“她隻是奶奶。”

茉莉說:“榴榴付出很多,你不能讓她失望。”

淩霄說他也在變,在改。說得很隱晦。又道:“年紀大了,都能克製。”茉莉詫然,“克製,然後呢,能安安分分跟榴榴過日子麽。”淩霄沉默。茉莉說這裏是上海。淩霄想抽煙,拿出來又放了回去。

是啊,這裏是上海。一座多少人的欲望建造出來的城。像沈榴榴這樣的人,想要在這座城尋找一份安穩,太難了;同理,像汪淩霄這樣男人,想要在這座城“守身如玉”,難度同樣很大。七情六欲。魑魅魍魎。

“能不能問個問題。”茉莉突然抬頭。

這種問法通常不是什麽好問題。淩霄下意識往後挪了一小步。

“也許有點不禮貌。”茉莉打預防針。

“那就別問。”

“但我還是想知道。”

“問吧。”淩霄準備好了。

茉莉深吸一口氣,“你跟榴榴,還在一張床上躺著麽。”又結結巴巴地,“是指那種普通的、正常的睡覺,睡眠。”

“當然,”淩霄不假思索,“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茉莉替榴榴欣慰,一對夫妻,能過成“最好的朋友”,真需要莫大造化。

她跟勁草現在是敵人。

勁草睾丸恢複了,兩個人剛打算重啟夫妻生活,善亞便在房間裏幽幽地叫,“勁草!我澳洲奶粉哪兒去了。”勁草隻好起身,一去就是幾個小時。善亞要跟兒子聊天,說來就來,從幾十年前開始聊,不管白天黑夜。剛開始,茉莉覺得這些都是偶發事件,但次數多了,她就是傻子也覺察出異樣。

婆婆這是“恃病而嬌”。

因為她病了,她就可以為所欲為;因為她病了,她就可以霸占兒子;因為她病了,她就是全家的中心,隻要有人反對,或者哪怕流露出一點點的不支持、不滿意,那就是大逆不道,可惡至極。養兒方知父母恩,她顧茉莉也是當媽的人了,還當著女兒,她明白什麽叫孝順,什麽叫忤逆。但她理解不了的是:為什麽朱勁草永永遠遠覺得自己虧欠著父母,到死也還不完!這種挫敗感,公婆頭一回來上海,茉莉就體會過,隻是現在,陳玄風走了,剩一個梅超風,曆史再度重演,變本加厲。

淩晨四點多,廚房內丁零咣當一陣響動。茉莉睡不著了。她拉被子蒙頭,還是能聽到。她用腳踢了一下酣睡的身邊人。勁草醒了,懶洋洋地。

“你媽又開始了。”她說。

“戴耳塞。”

“戴耳塞也能聽到,”茉莉說,“你摸摸我這一頭汗。”她牽他的手到她額頭上,“天天這樣,哪像個病人。”

“這不是為我們好麽。”

“說了早飯不用她做,我來,時間來得及。”

“你跟病人計較什麽。”

“哪個病人有這種精神頭,天天早晨四點多起來給兒子熬粥。”

勁草木然,“吃現成的不挺好。”

“不需要、沒必要!”

“那你別吃。”勁草背過臉,睡自己的。

洗好弄好。飯端上來,茉莉果然不吃。她吃麵包片抹果醬,囡囡也跟她學。勁草虎著臉坐在餐桌旁,邊翻手機邊喝湯。他不看他老婆。作。眼不見為淨。

善亞道:“茉茉,胃口不好呀?大便正常嗎。”

茉莉犯惡心。她就是存心!提完胃口提大便。

“不餓。”

“那是早飽,找時間看看中醫。”

勁草不耐煩,對善亞,“她不吃你就別讓她吃,餓不死。”

瞧瞧,人家是一頭的。茉莉覺得自己被孤立了,這天下班,顧茉莉早走了一會兒,接了囡囡,直接回娘家。善亞打電話來,問囡囡是不是她接走了。茉莉道:“媽,囡囡在她外婆這上畫畫課,晚上不回去。”過了約莫半小時,勁草的微信裏了,措辭十分嚴厲,“要作自己作,別帶上囡囡。”看這架勢,朱勁草提離婚她都不意外。

茉莉跟老媽玉蘭抱怨一通。玉蘭歎氣,“讓你別急著回,非回,人家母子連心是一定的。”茉莉唾罵,“畸形!變態!有毛病!她怎麽不……”咒罵得太恐怖,話抵到舌頭根,還是被顧茉莉生生咽了下去。她鼻子發酸,但終於沒哭出來。

“要不離掉算了。”她對老媽說。

吳玉蘭沉默。人生大事,她似乎不方便幫女兒做決斷。“反正我和你爸,永遠支持你。”

既然動了念頭,行動就一步一步做起來了。她如果跟勁草離婚,也方便,房子嘛是他的,她顧茉莉不搶,存款麽各自保管著,也不會有什麽糾紛。唯一的爭奪點,恐怕就是女兒囡囡。顧茉莉相信,但凡她提出來,要獨立撫養囡囡,勁草肯定是不同意的。需要談判。需要技巧。吳玉蘭找朋友聯係了律師,專辦離婚案子的。律師認為,或許可以抓著勁草上次和高夏菁的糾紛(雖然以和解告終),來爭奪囡囡的撫養權。隻是,真等律師來了。茉莉又有點猶豫,果然到這一步了嗎。善亞現在病體沉重,或許根本撐不了多久。是不是婆婆走了之後,她和勁草的小日子就能重上正軌?是不是沒有必要用離婚這麽慘烈的辦法解決問題?畢竟,勁草還是囡囡的爸爸。而且他的主要問題在原生家庭那兒,他本人還是很優秀的……茉莉躊躇著。吳玉蘭還沒跟顧得茂說。因為一告訴老顧,他一張揚,基本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斜靠在沙發扶手上,茉莉眼神憂鬱,凝望著老媽。玉蘭看一會兒電視,又轉頭看看女兒。她了解女兒。茉莉心軟。吳玉蘭冷不防道:“舍不得?”

茉莉嘖了一聲。不作答。她想到了離婚,但又覺得還沒到那個點,她真希望有朝一日,一睜眼能什麽也不留戀,直接拉著人去民政局,爽爽快快把婚離了。她總覺得會有那麽一天。但很可惜,不是現在。

吳玉蘭也不勸,她起身倒茶。忽然間鈴聲大作,是茉莉的手機。她原本以為勁草又來叨叨。拿起一看,卻是沈榴榴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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