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小日子(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茉莉原本以為發匿名短信會非常麻煩,她去淘寶搜了一圈,沒找到合適商家。她又去微信平台上搜索,結果找到一個“悄悄話”平台,掃描二維碼,輸入對方手機號,支付一塊錢,就能發送一條。而且,對方如果回複,消息能直接發送到你手機上,但卻不暴露你的手機號碼。

對,一句話就夠。這種帶點威脅性質的消息,要短,要含蓄,隻要對方能懂就行。

從上班到下班,茉莉一直在琢磨短信內容。作奸犯科的事她顯然經驗不足。

“小心點,我知道你的事。”

不行,指向不明。一頭霧水,看上去隻是惡作劇。

要不也用那種假裝發錯消息的辦法呢。

“你老婆離開家沒有,老地方,不見不散。”

也不對。茉莉的目的是引對方主動來找她。不是純粹惡作劇。

“你的事你老婆知道麽。”

有點接近了。但還是不準確。

“你過去跟男人有染,我會告訴你老婆。”

文縐縐地,也不好。

“你喜歡男的,我會告訴你家人。”

對,不僅限於老婆,還包括家人。家人一加進來,分量就重了。隻要他真的擔憂,就會主動來找她。對,就這麽辦。

內容定好了。還有點小毛病:怎麽讓對方知道發消息的人就是她顧茉莉呢。總不能直接署名。那就不叫暗中威脅了。萬一情況複雜,搞不好還會引火燒身,她連抵賴的機會都沒有。思來想去,茉莉決定在文末加兩個字母:ML。聰明人應該能明白,然後就可以“順藤摸瓜”(請君入甕)了。

主意已定,顧茉莉決定發送。她手指懸停著,第一次做這種事,多少有點負罪感。勁草見茉莉出神,探過來問她幹嗎呢。茉莉嚇了一跳,連忙按居中鍵,收了頁麵。

“沒事。”她作意微笑。

“又有情況?”勁草問。茉莉忙說沒有,又說有點頭疼。勁草要給茉莉按摩太陽穴。茉莉由著他揉了一會兒。等朱勁草睡著了,她才按原計劃,把消息發了過去。

消息發出去三天,一點動靜沒有。

茉莉揣測,有兩種可能:第一,平台不靈,對方根本就沒收到消息;第二,收到了,但對方穩住了。茉莉後悔發送前沒用自己的號碼練練手。她拿著手機,突然想捉弄婆婆一下。她把張善亞的號碼輸入對話框,編輯了幾句話,花一塊錢,發過去了。

隔天善亞要作團圓餅,叫勁草和茉莉過去吃。姥爺去世後,顧茉莉順勢就從娘家搬回自己家了。不是因為原諒勁草,而是她實在是有“案子”要破,隨時得出動,在娘家怕爸媽發現什麽端倪,替她擔憂。

勁草和茉莉進門,善亞的團圓餅已經出爐了。這是老太爺去世後,小家庭的第一次團圓。

真香。茉莉聞到味道了。婆婆的團圓餅用料很足,紅糖、白糖、桂花醬、蜜棗、青梅、瓜條瀝瀝拉拉一大堆,麵用旺火蒸,出屜後晾涼,最後切三角塊,層次分明,甜軟暄騰。

這手藝,佩服!

吃飯的時候,善亞把手機拿過來了。打開屏幕鎖,放在桌麵上,“幫我看看。”勁草拿起來。囡囡也湊過去,要伸手。茉莉嗬斥,讓她坐好。

勁草瞄了一眼,笑出來,“這誰呀?”

善亞說不知道。

茉莉假裝興趣濃厚,“念!”

勁草看看他媽,善亞似有得意之色,點頭。勁草就念開了,“亞:在想你的三百六十五天,聽你我最愛的那首歌,淚總是一個不小心翻湧微笑的臉,突然我感覺,你沒走遠。”

勁草起哄,“媽,有人暗戀你。”

善亞擺手,“都老太婆了,啥暗戀明戀地,”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你媽年輕時候確實是一枝花。”

好了。消息有效。不是平台的問題。

那隻能等。顧茉莉決定如果一個禮拜之後還沒動靜,再二次發送,二度逼宮。不過,茉莉的擔憂基本多餘,因為很快對方就回消息了,簡單明了,約禮拜天下午兩點蘭溪路天匯廣場漫貓咖啡旁邊的小咖啡館見。

這就上戰場了?進度太快,茉莉忽然有點恍惚。她本能地想找人商量,過去都是找榴榴,可眼下,跟榴榴說已然不合適,找老媽玉蘭說呢,她又不想給老媽帶來煩惱。跟勁草、牽牛更不適合透露。說白了,她隻是想對大表哥進行簡單敲打,並不打算趕盡殺絕。都是親戚,將來還要見麵,必須留半步。茉莉還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到時候淩霄跟她玩羅生門呢,時間地點約了,到時候他不去,而讓另一個去,這樣一來,她顧茉莉不就暴露了?她是不是也應該先找個替身趟趟水。茉莉想到了高夏菁。她應該可以幫這個忙。但是她的目的不就是引大表哥現身,她如果自己都不現身,這場會麵還有什麽意義呢。茉莉想好了,如果汪淩霄讓別人來,她繼續發匿名消息,直到他現身為止。

提前五分鍾進場。顧茉莉把自己袒露在咖啡館了。

這間店很小,跟旁邊熱鬧的漫貓一比,顯得快要倒閉似的。透過窗戶能看到樹和小街。店裏隻有三五個顧客。沒有穿魚嘴高跟的女人,也沒有全身鉚釘或者褲腰上掛著鑰匙的男人。不知怎麽的,茉莉竟有點佩服大表哥的品味。熱鬧中的冷寂,那種文藝腔調,是牽牛和勁草不具備的。正是這種腔調,把他和他們區別開來。

時間一到。汪淩霄果然走了進來。

茉莉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地下工作從此刻宣告結束,等大表哥一落座,就要轉入地麵戰場。淩霄打了個響指,服務員上前。他問茉莉要什麽。茉莉緊張,說隨便。於是他要兩杯咖啡,兩份甜點。

“他們家咖啡一般,甜點很正。”大表哥麵帶微笑。好像隻是跟朋友進行一場愉快的下午茶。茉莉在想著如何開頭。汪淩霄倒先開口了。

“怎麽發現的?”他問。

就這承認了?她甚至一個字還沒問。茉莉震驚於他的坦誠。“隻有你有動機。”茉莉用盡全身氣力保持平靜。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福爾摩斯投胎。她迅速打開手機,調出那張照片——從網上扒下來的。汪淩霄和朋友們的合影。他們正在參加同誌驕傲月大遊行。

茉莉盡量措辭溫和,“很顯然,在某些方麵,你是受壓抑的。可是因為某些情況,比如大姨需要被照顧,或者事業需要在國內發展,你又必須回國,年紀一天天大了,你在婚戀上很尷尬,你始終強調有房子才能結婚,其實隻是為你自己不想結婚找借口,勁草結婚,乃至於牽牛結婚都給你很大壓力,你很可能早就知道姥爺的遺囑內容,據我所知,你在參加高考前,有一段時間是金姐帶你的,你們的感情不錯。所以也許是金姐向你透露的別墅分配原則。你跟陳海濤很熟,海濤回上海,你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了解到我要跟他見麵,設了這個局。至於文萱和牽牛,你是臨時得到結婚消息如法炮製,挑撥離間。”說到這兒,茉莉停頓片刻,她拿小勺在咖啡杯裏攪拌幾下,又放下勺子,“說實話,我恨你,又同情你,但我今天來,絕對不是要毀掉你,而是希望你停手,你要記住,這裏是上海,不是沒有你生存的空間,你想怎麽選擇過什麽樣的日子是你的事情,現在姥爺走了,一切塵埃落定,沒有任何人能幹涉你,明白嗎。”

言辭懇切。她覺得自己太偉大了,撥開迷霧見藍天。

汪淩霄很平靜,“如果不照辦呢。”

“那我就要采取措施。”

“能問問是什麽措施麽。”他依舊紳士。口氣沉穩得仿佛坦克車。

“你對不起榴榴。”

“還有麽。”

“也不排除會以某種恰當的方式告訴大姨。”

淩霄笑了。

“害怕了?”

“我媽根本不在乎這些,”汪淩霄說,“跟榴榴我也沒瞞過什麽,我的確猶豫過,但我不是天生就是那種人。”

“榴榴知道你……”茉莉驚詫。榴榴這是幹嗎,獻祭?!大齡單身不是罪,何必這麽折磨自己。或者她真為愛情不顧一切了?值得嗎?!天!

“知道,我的苦惱她都知道。”

“那你現在還有什麽不滿足,”茉莉聲音不知不覺大了,“為什麽還要幹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

“我如果說,給你發消息的人不是我,你信麽。”

“不是你?”

“是劉陽。”

“他怎麽會知道這些。”

“我跟他之間沒有秘密,他跟海濤也是朋友。”

“他為什麽針對我和勁草。”

“他知道我有壓力,想幫我出頭,當然是好心辦壞事,他希望我永遠不要結婚,”汪淩霄凝視著茉莉,眼睛裏仿佛有一片海,他攤攤手,“但這不可能,所以,剛才你說對了一半,我們三個,從小就有競爭,有比較,在婚姻問題上,勁草和牽牛的確給我很大壓力。但我還不至於去搞破壞。直到榴榴收到消息,我才意識到劉陽又出手了。他對我過去的相親對象也這麽幹過。”

“為什麽不報警。”茉莉追問。她覺得大表哥的真真假假。或許隻是甩鍋給劉陽。

“我欠他的。”淩霄低頭。

茉莉說不出話。

“我是逃兵。”

茉莉的心抖了一下。隻為大表哥坦誠熾熱的心。

“不過老三那次是我出手的。”

“為什麽?”

“因為文萱是個好姑娘,老三配不上他。”

“你無權審判別人。”

“這不是審判,是提醒,老三不是什麽好東西,他還嫖……”淩霄激動得很突然,“算了,不談這些。”

“大姨夫知道嗎。”

“我不太清楚。”他很少跟父親溝通。

“這樣對榴榴公平嗎。”

“哪裏不公平。”

“你愛她嗎?你們之間有愛情嗎?”

淩霄默然,滿麵肅穆。

“你隻不過想找個人上岸,結婚生子!”茉莉壓低嗓子,目光從下往上,像高射炮一樣朝他射過去。

“我們有協議。”

“協議?”茉莉覺得這一次會麵吞入的秘密太多,恐怕三個月都消化不了。

“人都在變,對待事情的看法也在變,你們這些為什麽老是喜歡把人釘在一個地方,貼標簽,蓋帽子。”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茉莉不客氣。

朱勁草來電話。茉莉跟淩霄打了個招呼,去旁邊接聽。勁草在電話裏大吼,問茉莉去哪兒了。顧茉莉隻說見個朋友。勁草質問:“又是那個海濤?”茉莉說不是,又說回頭再告訴他。勁草直言:“你在哪兒,我去接你。”茉莉說了句一會給他發定位便掛了。可是等她轉頭回座位,隻有咖啡杯和小甜點留在那兒。汪淩霄走了。服務員告訴她,剛才那位先生已經結了賬。

顧茉莉靜靜坐著,從汪淩霄走到朱勁草來,她整個人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不敢相信,長久以來困惑的事情就這麽結束了。也許,汪淩霄隻是找了個替罪羊,劉陽是不是罪魁禍首,全然不可考。但大表哥能把心中所想袒露開來,赤誠相對,茉莉卻很有些佩服他的勇氣。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茉莉並不打算把這些告訴勁草,有些事,注定隻能是秘密,家庭關係沒必要複雜化,日子還是要往簡單裏過。

但茉莉為榴榴痛心。汪淩霄就是再好再一表人才,她也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幸福搭進去呀!汪口中所謂的協議又是什麽呢……這種思索無異於在腦中跑馬拉鬆,等到朱勁草拍她的肩膀,顧茉莉真是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勁草看著他老婆對麵的咖啡杯問:“人呢。”

茉莉撒小謊,“文萱找我。”

勁草問怎麽回事,又跟老三崩啦。茉莉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怕三姨要來上海——文萱的確跟她提過這事。茉莉移花接木,挪到今天說。

朱勁草道:“老三沒房子,腰杆子挺不直。”

茉莉揶揄,“你的就直了?”

朱勁草笑說:“我也不直,你是一家之主。”

結束了。茉莉沒想到長久以來困擾她的事情,突然就這麽結束了。好像新聞裏播報的那樣,某某組織宣布為某個恐怖事件負責。然後呢,生活開始重建。日子繼續。茉莉隻覺得婚姻生活叫人疲憊不堪。

茉莉問勁草,“如果,我是說如果。”

勁草不耐煩,“沒事別瞎想。”

茉莉突然嚴肅。勁草連忙轉換態度,“你問。”

茉莉繼續,“如果,我們還是夫妻。”

“什麽叫如果還是,本來就是呀。”

茉莉道:“能聽我說完麽。”

勁草做了個請的手勢,讓她說。

“如果我們還是夫妻,但是,你不愛我了,我也不怎麽愛你了,那這個婚姻,還不要繼續下去。”

勁草嘖了一聲。顯然,這是道送命題。

茉莉盯著他。等答案。

“要,”勁草斬釘截鐵。茉莉不言聲,等他詳細解釋。勁草吸一口氣,說:“當時不愛了,不代表永遠不愛,我還可以繼續愛上你,你也會重新愛上我,所以婚姻繼續,是為了減少麻煩,免得再去辦複婚手續。”

勁草的油嘴滑舌讓茉莉笑了。還別說,有時候,她還就喜歡聽丈夫的俏皮話。出了咖啡廳門,茉莉長長歎了口氣,轉頭對勁草提要求,“你背我去車裏。”勁草愣了一下,二話不說,立刻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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