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冰冷的墓碑
天光已經亮了,太陽在東方噴薄而出,微紅的晨曦映照在楓寧蒼白的臉上,也映在她無力的腳步上。太平間外麵已經空無一人,寂靜的小路隻有楓寧一個人慢慢的踱步,她的身體也是冰冷麻木的,過去四十多個小時,基本不眠不休,也沒有吃什麽東西,她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父親的遺體就留在她身後的太平間裏,她不舍得離去,但是她要盡快趕去墓地和哥哥會合,安排喪葬的事情。
她在心裏默默的說,爸爸,對不起了,我不能陪著您了,我要過兩天再回來接您。
在家裏一位親友的幫助下,墓地順利選好買下了。遺體告別儀式也很快定下了,在三七那天的清晨。她回到家裏打開了父親的手機,以女兒的名義,在父親的朋友圈裏發出了父親已經離世的通告。
而後的兩天,來自全國各地,世界各地的吊唁電話短信和微信雪片一樣紛至遝來。父親幾十年前的老兵,在公共汽車上接到電話,竟老淚縱橫,一路哭著回家。另一位年過七旬的老者,為了趕著見父親最後一麵,竟然淩晨五點鍾坐地鐵,奔波幾個小時來到靈堂。遠在上海蘇州的戰友打電話發微信,遺憾著快到春節買不到火車票,要求楓寧一定要把花圈送上父親的靈堂。他們尊父親是老首長,更是情同手足的兄長,是人生導師,沒有父親當年的無私教誨,就沒有他們現在的生活。父親在美國中國的老同事也個紛紛打來電話,以個人或者校友的名字,送上了花圈。家裏所有的親戚已經遠在國外的外甥外甥女也送了慰問。父親在這一生裏,無私的為身邊的人奉獻,無論是親友還是同事,還是戰友,隻有有人有困難,父親就會堅定站在他的身邊,發動一切可能的力量,盡力的幫助這個人。楓寧聽說的知道的就有很多,還有她不知道的,沒聽說的。
她相信阿彌陀佛真的把父親帶去了西方極樂世界。父親在此生此世,行善積德,不求回報,已經有足夠的福德和造化,讓他能夠脫離轉世之苦,登入佛界,從此過上了沒有痛苦沒有憂愁的極樂的日子。如果父親這樣的人不入極樂世界,那誰還能去呢。
稟著這一信念,楓寧在父親火化的那一天,心情是貌似輕鬆的。在遺體化妝間裏,她請給父親化妝的師傅,把父親鼻子殘留的醫用膠布粘輕輕擦淨,請他把塗在唇上的亮色去掉,換成更自然的唇色。她知道父親是最喜歡把自己收拾的整潔漂亮的,他永遠都是人群裏最亮的焦點,那麽今天,在父親最後的日子,楓寧也一定要讓父親看上去和生時一樣,帥氣。
靈堂上前來出席的表哥表姐們分列一側,神情凝重。父親學校前來的領導和同事,以及老戰友們站在另一側。屏幕上是父親的遺照,遺照下麵立著四個巨大的花籃和無數的花圈。 父親的遺體在現花叢中,看上去平靜祥和如熟睡了一樣。人群裏幾位表姐已經哭成了淚人,其他人也都強忍著悲痛。而楓寧看上去是平靜的,她盡量讓自己把精力轉移到迎來送往的事務中去,不讓自己的悲傷流露出來。母親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見到父親了。那一夜趕到太平間在做助念也沒有看見。今天就是為了再看父親最後一眼,才強忍悲痛一早就和楓寧趕到了靈堂。母親在最後走過父親的遺體前,隻是歎了口氣,說了一聲,老頭子,你一路走好啊!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楓寧知道母親在故作堅強。這麽多年,父親是母親的主心骨。沒有了父親,母親該是多麽的失魂落魄。
父親的遺體被推出了靈堂送去火化了。楓寧和哥哥在向父親深深鞠了一躬,再送父親一程。楓寧知道再見到父親,就隻有一缽骨灰了,而父親的音容笑貌就真的在這世界上消失了,隻能在她的夢裏出現了。父親的紙棺被推走的那一刻,楓寧趕過去把一直放在父親耳邊的小紅盒拿了出來。那是她放在父親耳邊一分鍾不停播放阿彌陀佛佛號的音樂盒。小紅盒已經陪伴了父親幾天了,這是父親最後的遺物,她小心的把它收進自己的口袋裏。
家裏的親戚和父親的戰友,一直在寒風裏等到骨灰出來,一路陪同著到墓地下葬。楓寧那天和哥哥來選墓地的時候,墓碑還是是個無字的石頭。而今天楓寧一眼看見冰冷的墓碑上父親的名字,心裏似乎被重擊了一下,楓寧的慈父之墓。楓寧貌似平靜的心情一下子被擊穿了,濃厚的哀傷從心底再次湧出,她的淚水再一次不受控製的在臉上奔流。侄子小雷注意到姑姑的失態,伸出手把姑姑摟住的懷裏。楓寧終於不用一個人在撐著了,她輕輕的倚靠在侄子的懷裏,任淚水流淌,她不想假裝平靜,不想在掩蓋悲傷,她摯愛的父親就這樣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程。楓寧還是不敢相信,她幾天用手摩挲過的父親的溫熱的麵頰,而現在一縷青煙之後,她手心能夠觸及的卻隻是冰冷的墓碑。
眾人散去之後,楓寧一個人在墓碑前默默的佇立。她終於準備好了和父親告別。
她在心裏默默的對父親說:爸爸,感謝您這麽多年的養育和教誨,我和您一直是最心意相通的。我的身體裏流淌著您的血液,和您一樣熱愛生活,熱愛助人,渴望體驗萬花筒似的斑斕世界。可是就像你在八十大壽的壽宴上說的,人生,真的太不容易。我的眼前,還有太多的困苦,太多的艱難,我不一定會向您一樣做到樂觀豁達,但是我會堅強,會照顧好媽媽,照顧孩子們。爸爸,您在極樂世界好好享受,您值得擁有一個沒有痛苦沒有憂愁沒有病痛的最美好的生活。
楓寧在給父親的網上靈堂,寫下了這樣的悼詞:
父親一生高舉生命之火,熱愛沸騰的生活,燃燒自己溫暖別人。而此刻在這個冰冷徹骨的寒夜,雖然生命之火已經黯然,但靈魂已經擺脫病體的羈絆,自由自在的飛騰,去到了那個沒有痛苦,永遠明亮溫暖的地方。一切發生的在意料之中,卻又猝不及防,雖然痛徹心扉,雖然淚如泉湧,但看到你似熟睡般安詳的麵容,我知道這就是您一直想要的自由......
老爸,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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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下葬的第二天,震動全中國的新冠病毒傳染病席卷中國。武漢封城,湖北封城,北京也幾乎封城了。坐在飛回美國的飛機上,楓寧再一次飛臨大洋中央,同行的小兒已經在她身邊熟睡了。她閉上眼睛,回想著這最近四個月三次返回北京,每一次的心境都不同,牽掛都是一樣的,就是重病的父親。她把自己的生活按下了暫停鍵,停止了所有的工作,一次次長途奔波。而現在,她沒有了這份牽掛了。可是她不忍扔下孤單的八十老母,也沒有辦法陪伴家人度過新年,更是等不到給父親七七四十九天去上香。洶湧的疫情讓她拋下一切,急急忙忙帶了孩子就上了飛機。
回想父親確實走的突然,讓她猝不及防,可卻又是最好的時機。試想如果這件事情過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再發生,那麽醫院的急救中心怎麽去,養老院已經關閉了父親怎麽辦,還有助念是否還會有,遺體告別儀式誰還來。父親似乎預知大難將至,早早的撒手人寰,讓楓寧從容辦妥所有的告別,讓她從容的離開中國。
楓寧真的相信,冥冥中就是有神秘力量,在保佑著父親,保佑著楓寧。
飛機上,楓寧再次打開口袋裏的小紅盒音樂盒,阿彌陀佛的佛號悠揚的在楓寧耳邊回響。她的心再次回歸寧靜,回歸歡喜。
她知道,雖然已經和父親告別,但是父親會一直護佑著她,就像以前一樣。父親的音容笑貌一直會在她心裏。想念他的時候,父親就會在她心裏出現,和她聊聊天,說說話。
就像以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