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原創:告別父親】第十章 助念36小時

第十章 助念三十六小時

 

靈車到達了目的地,助念團隊已經先行到達了,他們在太平間的一角掛起了兩幅佛像,父親的遺體被安置在佛像前,紙棺上覆蓋了明黃的萬錦佛光被。三位助念師傅已經開始齊聲高唱佛號,室內佛音繚繞,佛光普照,冰冷的太平間裏卻似乎有了些溫度。楓寧也很快被請出了太平間,助念負責人告訴楓寧,助念開始以後家人就不能再見父親的遺體了,因為怕父親的魂靈動搖,不能隨佛音指引,不能成功西行。助念的時間至少是二十四小時,可能會多到三十六小時。楓寧還有一絲擔心,本來這兩天就要和母親哥哥說明準備助念的打算,也已經安排小青上門幫助和家裏說明,可一切都來的這麽突然,她完全不了解母親和哥哥的想法,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阻止助念。而這也曾是小青的擔心。因為她做過多場助念,被家人阻止助念不成的情況也是有的。

 

助念團的師傅們陸續到達了,小小的休息室擠滿了十幾位從四野八鄉來的師傅。他們有的是剛剛下了白班,有的從家裏帶了點幹糧,有的連晚飯都沒吃就急匆匆的趕末班公共汽車前來。在冰冷刺骨的寒夜裏,楓寧已經一個人撐了這麽久,看到這滿屋子為父親而來的陌生人,讓她覺得特別溫暖,一點也不孤單。感歎著小青為自己為父親做了多麽好的一件事,真的不知道怎麽感謝她。

 

小青介紹的助念團義工在最近幾個月經常來拜訪父親,父親多多少少也流露出願意接受助念的想法。他在養老院的房間也擺著小青給請來的阿彌陀佛畫像。父親走之前的這個上午,楓寧就是一邊播放著阿彌陀佛的佛號,一邊給昏迷中的父親做按摩的。父親走的時候麵目如此的安詳,也很可能是他聽了幾個小時的佛音,走的時候心裏安然。楓寧開始相信,那個冥冥中一直守護的楓寧和父親的神秘力量,可能就是這位阿彌陀佛。

 

父親的唯一的孫子小雷也到了。小雷已經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了,這些年他們見麵的機會並不多,可是這個冰冷的寒夜裏,她在燈火闌珊處看著他走來的時候,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在黑暗中,她走過去輕輕擁抱著自己最心疼的侄子,她聽到他在壓抑著自己的抽泣,而小雷也感到姑姑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上。之前他們都在各自的空間裏各自哀傷,而這一刻的短暫擁抱,他們終於可以在親人麵前有節製的釋放出一點點哀痛,這就足以給了親人莫大的支持與安慰。

 

母親和哥哥也終於到了。母親看起來沒有流露出特別的哀傷,她還是像平時一樣,微微佝僂著腰,穿著厚厚的羽絨大衣,戴著她的呢子小帽,隻是麵色顯得比平時凝重。見到滿屋子為父親助念的人,母親一一向他們道著謝,也對不能進太平間見父親的遺容表示理解。哥哥也客氣的向所有人致謝, 然後拉著楓寧和小雷一起出門商量下麵幾天的喪事安排。有哥哥在,楓寧的心終於踏實下來。她現在隻要操心助念這一件事,其他的都有哥哥操辦了。

 

哥哥帶了母親和小雷在黑夜裏離開了,楓寧看著他們的汽車在黑暗盡頭消失了,突然覺得渾身上下都冷的打顫。太平間外的休息室隻是一間小小的鐵皮房子,靠一個空調一部電暖氣取暖和屋裏所有人的體溫取暖。楓寧穿的非常單薄,還是從養老院出來去急救中心的那一套,一條單褲,兩層線衣,沒有穿秋褲,也沒有穿毛衣,隻是外麵披了一件長款的羽絨服,腳下一雙長靴。助念的師傅們看她這麽冷,就趕回家拿個毛毯蓋在她腿上,還送給她幾個暖寶寶貼在後背保暖。楓寧的心裏暖暖的,這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在她人生裏最難過的時候,照顧著她的冷暖,照顧著她剛剛離去的父親,這一刻,他們就是她的親人。

 

即使寒冷刺骨,即使饑腸轆轆,楓寧也一分鍾都不願意離開這裏。因為這裏是和父親距離最近的地方。楓寧坐在房間的角落的板凳上,一句話也不想說,深深的哀傷又一次從心底浮出,她開始一遍遍回想著今天這幾個小時裏發生的一切,是不是自己不應該離開父親去吃午飯,這樣父親的呼吸問題可以早一點發現;是不是自己不應該給父親的嘴裏滴那幾滴水,會不會這滴水引起父親的嗆咳;是不是自己不應該送父親去急救中心,這樣不會再最後的時刻又折騰了一次,也許父親會回光返照,睜開眼睛跟自己說句話,讓自己有機會和父親告別。

 

可是一切的一切,無論怎樣都已經過去,無論什麽都不能挽回父親的生命。

 

她閉上眼睛,看見父親微笑著向她走來,一如以前健壯,一如以前慈祥。他拍拍楓寧的肩膀,說,好閨女,別想那麽多,你已經做到最好了,老爸對你特別滿意。爸爸想走了,每天困頓在床上輪椅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這樣的日子,你知道按照老爸的性格,不要也罷!我早就準備好要走了,你不要難過,要照顧好媽媽,照顧好孩子們,讓老爸放心!

 

楓寧一邊拚命的點頭,一邊淚如泉湧。父親笑著轉身離去了,楓寧伸出手想拉住他的衣襟,醒來卻是兩手空空。

 

夜更深了,門外的寒風更加刺骨。她慢慢踱步到太平間的門口,她好想進去再看看父親一眼。門縫裏隱約傳出淼淼的佛音。楓寧就這樣在冷風裏站著,任熱淚流淌,靜靜的佇立了很久很久。夜色裏,她仿佛看見音容慈悲的阿彌陀佛站在父親的麵前,伸出手引領者他,走上連綿的天階,而父親頭也不回的漸漸遠去,消失在天階的盡頭,去了那個沒有病痛,沒有煩惱的極樂世界。

 

連續助念二十四小時之後,助念師傅開始給父親的遺體測溫,然後決定繼續助念到三十六小時。小青一早從家裏出發,開了兩個小時的車也趕到了。她把楓寧拉出了房間,在附近的餐廳吃了一碗熱粥,又給她留下幾瓶果汁和營養液。這情同手足的溫暖讓身心俱疲的楓寧終於可以喘一口氣。楓寧終於可以當麵向小青道謝了,可是小青卻說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果,是父親自己的造化。她隻是特別高興,助念的事情都安排的如此順利。小青親自為父親助念,一早一晚念了兩場才離開。在楓寧剛剛經曆了生離死別的時候,有什麽能比這濃厚的友情更給她溫暖呢。

 

助念在三十六小時以後結束了。助念負責人向楓寧宣告靈魂已經離體,助念成功結束了。

 

淩晨五點鍾,太平間的門終於打開了,楓寧在助念師傅的佛號聲裏,再次看到了父親。他看起來還是那樣安詳,如同熟睡了一樣。楓寧再一次伸出手去撫摸父親的臉頰,可是那裏已經沒有了溫度,寒冷如冰。她還記得幾天前給父親按摩了手指,按摩了肩膀,在他的臉頰上輕輕撫摸,給他塗了護膚霜,那時候父親的臉還是溫熱的,對她的呼喚還是有回應的,還和她說,吃奶酪!可現在,父親的身體已經毫無聲息,冰冷如鐵。

 

這個時刻,她終於接受了父親已死的事實。

 

做過助念的亡人四肢不會在幾個小時內僵硬,而是一直柔軟如生時。幫忙給父親穿壽衣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擦洗父親的遺體了。助念師傅的佛號一直沒有停。看到楓寧還是淚水漣漣的樣子,助念師傅把她拉到一邊,反複叮囑她,千萬不要哭,要是這樣哭,父親的魂靈就到不了該去的地方,這三十六小時就白念了。楓寧一邊點頭,一邊用力掐自己的手上的虎口穴,她知道這個穴位能夠降咯逆,幫助調整呼吸,也許能止住悲聲。

 

楓寧終於勉強收起來眼淚,走過去為父親穿鞋。她輕輕抬起父親已經冰冷的腳,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輕輕把白布襪子套上,再把厚實的黑布鞋穿上。她心裏暗暗祈禱,希望父親能穿著這雙鞋,順利找到西行的路,在那個極樂世界裏,自由自在無憂無慮,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

 

房間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是父親遺體的味道,是淡淡的屍腐的味道,這個味道一直纏繞在楓寧的記憶裏,很久很久都沒有散去。每當楓寧回想起這個味道,就想起了那一幕最後給父親穿衣送行的情景,那個她一生裏最最悲傷的時刻。

 

整理好遺容的父親,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的禮貌,他的臉上有一絲似有似無的微笑,安詳的熟睡著,靜靜的躺在那個紮花的紙棺裏。楓寧把一個紅色的佛號播放器輕輕放在父親的耳邊,讓阿彌陀佛的佛音一刻不停的在父親耳邊回響,提醒他一定要找到極樂世界的路。工作人員把父親的遺體裝進了五號櫃子,當櫃門砰然關閉的那一刹那,楓寧再也忍不住哀慟,身體微微顫抖著,捂住了臉無聲的哭泣。

 

楓寧讓哥哥留在家裏照顧母親,選擇了自己一個人麵對這個最悲痛的環節。她覺得自己能撐得住,但是沒想到,自己已經快撐不住了。

 

這時候,所有的助念師傅都換了深棕色的佛衣,十幾位師傅分列佛堂的兩側,一起為父親做最後的回向。楓寧不太理解這個儀式的意義,就是知道,這是最後為父親念經祝福。她知道這個回向的儀式上,家人也是不能哭的,可是卻怎麽也控製不住,她已經把左手右手的虎口穴按出了一道道指甲的青痕,可淚水還是止不住撲簌簌的滾落。她用意念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她強迫自己用眼睛盯著助念師傅晃動手裏的金屬小棍,數著小棍敲擊磬鈴的節奏,試著強迫自己發出聲音,和師傅們一起高聲吟唱阿彌陀佛。這個辦法非常有效,在悠揚的阿彌陀佛的佛音裏,阿彌陀佛的佛號開始在她身上發揮了法力,她終於可以正常呼吸了,慢慢停止了抽泣,和著悠揚的佛號,她和眾人一起高念著阿彌陀佛,她從來沒有這麽大聲的呼喚著神靈的佛號,過去幾十年沒有過,在美國人的教堂,中國人的廟宇裏都沒有過。可是她清晰的感覺到,心裏的悲哀漸漸的散開了變淡了,寧靜和歡喜慢慢的進駐了她的心房。她似乎看得見父親身著一身白色的佛衣,衣炔飄飄,神采飛揚,發自心底的笑容蕩漾在年輕的臉上。父親的快樂也感染著楓寧,楓寧的心情也隨之飛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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