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美國剛剛休息了兩天,時差還沒有倒好,楓寧就開始全天候的陪伴孩子們了。這個時間正是美國感恩節的連續九天的大假。她的心裏總是覺得欠缺著孩子們,就每天換一個地方帶著孩子們出去玩,動物園,植物園,科學館,森林公園,室內蹦床,孩子們開心的要瘋了。每天晚上回家,楓寧還抽空給父親打電話,電話裏父親好像剛剛起床,他說我剛剛醒來,還以為閨女還在我房間沙發上躺著,想看看你睡著了嗎。楓寧聽了滿心酸楚,又是淚眼朦朧。父親思念女兒而女兒卻無能不能夠陪在身邊。楓寧覺得自己的心是撕裂的。
她盤算著怎麽盡快回去陪伴父親。可是孩子的聖誕假期馬上要到了,又是十幾天的長假。家裏老公又要上班,是沒可能一個人獨自帶娃這麽久的。她還是不能決斷什麽時候是歸期。
歸期未定,楓寧又扭傷了腳腕。那天楓寧和老公約好帶孩子們去參加個活動,可是在街頭左等右等也不見人,打了電話也沒有人接。活動馬上要開始了,楓寧終於聯係到了老公,她一邊在電話裏描述著自己的位置,一邊轉身去找他,一腳踏空,人摔倒在地上,本來就心情不好的楓寧,在倒地的一瞬間居然哭出聲來。是的,膝蓋摔得鑽心的疼,是的,腳腕也是一陣陣劇痛。但是一向堅強的楓寧,這一點點痛, 總不至於讓她在街頭委屈的哭了。隻是連續幾個月的壓力讓她不堪重負,終於在這個時候爆發了。空空的美國街道通常是沒有人的,可恰好有路人發現倒在地上的楓寧,叫來了附近的警察,緊接著附近活動的流動醫務隊也來了。
五大三粗的男護士蹲在地上,細心的幫助楓寧褪去了靴子和襪子,輕輕活動了一下腳腕,看看是否紅腫骨折,又輕輕的把鞋襪穿好,建議楓寧盡快去醫院拍X光片確定沒有骨折。四五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和醫療護士,圍成一圈看護著坐在地上的楓寧。楓寧道了謝,在他們的幫助下,勉強站起來,就一瘸一拐的去了停車場,自己開車回家了。好在第二天拍片沒有骨折,可楓寧的歸期就要推遲了。
養老院那邊時不時有父親的照片發來,父親在書法室寫毛筆字,在花園裏和老人們一起曬太陽聊天,試戴楓寧新給買的保暖帽子和墨鏡。一切看起來還不錯。楓寧和哥哥商量了再商量,最後定下來新年的第一周結束,等孩子們開學了再走,而且這次要帶上老大,因為姥爺點名要見他。
回京的機票剛剛定好,第二天晚上養老院護理主任突然打來電話說,爸爸被發現在自己房間摔倒了,已經送到急救中心,頭部縫了四針,盆骨有骨裂。哥哥已經在趕去急救中心的路上,楓寧放下電話,跌坐在床上,人是蒙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重病的老人狀況真是瞬息萬變,前一天還風平浪靜,歲月靜好,誰想到第二天竟出了如此大事。哥哥發了父親的照片,父親頭部有紗布包著,臉頰處一塊塊淤青。楓寧不忍再看,關掉了手機。
下麵的幾天,她一邊密切的和哥哥和養老院保持聯絡,一邊隨時準備著出發回國。父親再次住進中醫院觀察檢查,幾天後,父親的體征慢慢平穩下來,楓寧的心也慢慢放下了。她最終還是決定沒有馬上回國。之後每每回想此事,她都懊悔不已,如果自己沒有離開,如果自己天天在陪伴,父親可能就不會摔倒了嗎,也不會摔得這麽重。
終於熬過了聖誕,熬過了新年,熬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了。楓寧帶著孩子風塵仆仆的趕到養老院,疾步穿過大堂進入餐廳,她一眼看見正在用午餐的父親,趕緊趕過去坐在父親身邊,父親一轉頭正好迎上楓寧笑意盈盈的眼睛,父親真是又驚又喜,太好了!我閨女回來了!他更加清瘦的臉上突然迸發出明亮的光彩,每條皺紋裏都是幸福和滿足。
這個時候乖巧的小兒已經悄悄坐在了姥爺的另一邊,小家夥給姥爺一個美式的超級大熊抱,姥爺向他轉過頭去,看見最為思念的小外孫突然出現在身邊,笑容更加的燦爛了。父親頭部的紗布已經去掉了,臉上的淤青也淡化幾乎不見了,可是楓寧發現他的右眼已經睜不開了。小外孫也發現了,他緊緊站在姥爺身邊,用小手輕輕撥開姥爺的右眼皮,想幫助姥爺睜開眼睛,多看他一下,可卻不能成功。楓寧同時也注意到,父親麵前隻有一碗粥和麵條,他愛吃的那些菜,原來已經不能下咽,吃不下去了。楓寧在回來之前,聽哥哥提起過,但沒有想到會這麽嚴重。她從美國背來了嬰兒用的果泥肉泥菜泥,無論如何也要讓父親盡量多吃一口。可是無論她拿哪種食物來試,爸爸想吃也咽不下去了。
楓寧帶著孩子幾乎住在了養老院裏,晚上在附近親戚家睡一晚,一早六點就趕來看望父親,護理員給父親洗漱完畢,小外孫就給姥爺梳頭發。姥爺是最愛幹淨整潔,當年也是縣城裏最時髦的小白領。小外孫踮起腳尖,用小梳子把姥爺的白發梳理的一絲不苟。可惜父親大部分時間不論坐臥都是睡著,不知道他能不能感覺的到小外孫發自心底對姥爺最純潔的愛護。
第二天父親在楓寧和小外孫的護送下,乘坐120救護車,再次住進了中醫院。楓寧和醫務室再次溝通了父親的飲食狀況,和哥哥商量了決定盡快安排父親住院,如果必要,盡快下胃管開始鼻飼流食,以保證父親的體力。楓寧這才趕到父親幾乎到了油枯燈盡的時候,幾個星期吃不下東西,身體虛弱的連呼吸都困難了。醫生緊急給父親打了營養針,每天掛三大袋子的靜脈點滴。父親的臉色看起來終於紅潤了一點點。
那天上午,陽光灑滿了父親的病床,也灑在楓寧的手上,她默默坐在父親的床前,臉上沒有淚痕,也沒有傷感。她的手輕輕握住父親的手,她發現自己的手指和父親的手指長得一模一樣,都是一樣的纖長。她一直覺得自己長得最美的指甲,原來這也是隨了父親。不同的是,父親的手已經瘦骨嶙峋,手背上一塊塊清淤,那是連續打了吊瓶輸液後的痕跡。她取了一點護手乳液,輕輕給父親按摩著手,按摩著手臂,按摩著肩膀。父親醒過來了,麵容祥和的看見楓寧在床邊,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說“我一睜眼就能看見我閨女,真好!”楓寧也微笑著,和爸爸一句一句聊著家常。可是沒過幾分鍾,父親就又睡著了。楓寧沒有去叫醒他,她知道肝病的最後階段肝昏迷已經開始了。可是沒有人知道,肝昏迷能進展多快,最後的那一天什麽時候到來。所有人能做的隻有靜靜的等待。
楓寧每天絞盡腦汁,想著什麽樣的食物父親能吃下一點點。她每天不停地叫著外賣,有爸爸最愛吃的護國寺小吃店的麵茶,有滿記甜品的黑芝麻紅豆沙,雙皮奶,有文宇奶酪店的紅豆奶酪,有永和豆漿店的清蒸雞蛋羹,還有從美國背來的各種果泥,日本進口的奶油草莓,海南產的紅肉火龍果。爸爸很想吃,也很享受食物的味道,可是嚼到最後卻咽不下去。等到最後幾天,連口清水都不能下咽了。
楓寧就這樣站在父親的麵前,一邊用小勺一點點喂進父親的嘴裏,一邊輕輕叫醒不停睡著了的父親,爸爸,您醒醒,您再吃一口吧,這是您最愛吃的!可是一切幾乎都是徒勞的。楓寧打開了手機上的音樂,給爸爸播放他最愛聽的那首歌,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父親聽到熟悉的音樂,略微清醒了一下,就又進入了昏迷中。楓寧舉著小勺,小勺裏是爸爸最愛吃的,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淚如雨下。
很快楓寧陪著父親回到了養老院,中醫院的條件雖然已經是住院部裏最好的了,可是還是不及養老院裏安靜舒適,護理也比護工更專業細心。父親已經基本上不太清醒了,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中。
從醫院回來的第二天早上,楓寧一早就來了,看著護理員做完鼻飼,就走過來坐在父親身邊,取了一點護手霜,輕輕給爸爸做手部按摩,手臂按摩,肩膀按摩。她用手輕輕摩挲著父親溫熱的臉頰,銀白的胡須有點紮手,她想起小的時候,坐在父親的懷裏,父親用胡須輕輕紮她的蘋果似的小臉蛋,她咯咯笑個不停,直到倒在父親的懷裏。她那時候是父親手裏的小公主,乖寶寶,而父親是無所不能的永遠保護著她的托塔天王。她的手輕揉著父親的胸膛,那裏已經沒有當年的厚實,而是瘦骨嶙峋。
楓寧的淚水一點點滴落,她希望上天的神,四海的神,無論各種種族宗教地球上的神,能保佑她的父親,能夠從昏迷中醒來,能夠拉著她的手,再次走入熱騰騰的人世間,和她一起遊曆五彩斑斕的世界。可她知道,這荒謬的想法都是枉然,父親已經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了。
父親雖然沒有說話,但是昏迷中麵容非常安詳,他輕輕吐了一口氣,似乎睡得更沉了。小外孫走過來給姥爺一個大大的擁抱,又調皮的在姥爺的臉上輕吻了一下。楓寧輕輕掩好父親的被子,拉著小兒去樓下吃午飯,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卻發現父親好像不太對勁。她輕聲問爸爸哪裏不舒服啊,父親卻說不出來,隻是用手指指嘴巴。楓寧以為父親可能口渴,就滴了幾滴清水在父親的嘴角,又叫了護理員把父親扶起來坐在床邊,靠在自己身上。
楓寧這時候發現父親好像呼吸非常的急促,趕緊叫護理員請醫務室拿氧氣瓶來。可是吸氧沒有太大的緩解,父親的喉嚨呼嚕嚕作響,像是有痰。醫務室護士趕到了,用手指測血氧隻有28,而正常值是90。楓寧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護士就慌了手腳,緊急給值班醫生打電話,趕緊叫了120. 急救車十分鍾內就到達了,一下子屋裏占滿七八個人,有上氧氣機的,有用吸痰器給父親吸痰的,護理員和護理主任也忙著給父親換掉髒衣服。楓寧倒是很鎮定,她以為不過是喉嚨痰堵,吸出來痰液吸上氧氣就沒事了。
可是連續三次吸痰不成功之後,急救員說要馬上送急診中心。楓寧這時候慌了神,她知道父親的身體已經虛弱如紙片,經不起一丁點的折騰,而附近急救中心地獄一樣的景象更是讓她心悸不已,知道去了就回不來了。
她趕緊給哥哥打電話,可這個時候哥哥卻沒有接聽。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她又被推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麵,要給父親做個決定,是留在這裏觀察但是生死未測,還是去急救中心基本上是有去無回。她再次問急救員,在急救中心吸痰會比這裏手動吸痰效果好一點嗎。得到的答案是一點點肯定的,楓寧就迅速做了決定,馬上送父親去急救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