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樸:大男人的眼淚(連載六)

 

張樸:大男人的眼淚(連載六)

 

(七)

 

      我如約去見導師。像大多數年過半百的英國男人,光亮的禿頂上稀稀拉拉倒伏著幾撮柔軟的金發。在客氣一番之後,他向我宣布:論文被我越改越亂,他越來越看不懂我寫的是什麽意思。他要我另選課題。否則,就得卷鋪蓋走人

 

      我的大腦瞬間好像被挖空了,腳下的地球也離我而去。我的論文因為在國內就已經開始,前後花了我七年心血,要重起爐灶,談何容易!

 

      我垂頭喪氣回家。你在等我吃晚飯。桌上擺著香噴噴的飯菜,沒開燈,點著兩根蠟燭。剛邁進門就聽你問:怎麽樣?我不知你是問論文,還是問屋裏的羅曼蒂克情調。我沒吭聲。你察覺到我神色不對,忙擰亮燈。我把導師的話複述了一遍。我說:別無選擇,隻能重新開始。

 

      你臉色煞白,發了發呆,聲音顫抖地問:那要多長時間?

 

      三年,也許四年。我說。

 

      你的上身搖晃了一下。我連忙上前握住你的手,想拉你到我身邊。你甩開我的手,出門而去。在我最需要安慰時,你給了我一個無言的消失。

 

      此後,在鄰居跟前,你說笑自如,對我卻沉默寡言。深夜下工回來,你早已呼呼大睡。久違的方便麵又像打單身時那樣成了飯桌上的熟客。飯後你隻洗自己的碗筷,而過去你總是說:擱著,讓我來。有一次的菜特別鹹,我剛說了句:這菜怎麽……你撂下碗,扭頭就嚶嚶地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深感壓力,好像對你負債累累。

 

      突然之間,你身邊有了一大堆朋友。你開始精心打扮自己。過去你至多在雙頰上撲點粉,唇上抹些口紅。現在要描眉,畫眼圈,鏡子前後左右地照。一出門就是大半天。我忍著、讓著。有一天,你忽然對我說,你要去倫敦打工,那裏包吃住。我說不必了,我掙的錢雖不多,維持生活還是夠的。你說你想掙些錢,把夢夢接來。你激動地大叫:我不能把女兒像孤兒一樣丟在家裏,你有能力接她來嗎?我無話可說,隻能由你去。

 

      你要走了,我很難過。我上街幫你買了一個輕便型的行李箱,回來時聽見房裏有幾個人在說話,是同一屋簷下的那兩位留學生太太在為你送行。其中一位的丈夫已經接到倫敦國際金屬交易所的聘書,自然說話聲也最宏亮:一去就是五萬鎊年薪,混上個幾年,就能拿十萬,還不算“不拉稀”(BONUS:紅利)。你羨慕地說:還是你那口子有能耐。那宏亮聲音又說:老張也是,讓你去100英裏之外打工,真能忍心!馬上有人接口說:這樣的男人有何用處,辭掉算啦。

 

      一片笑聲。你保持沉默,沒有為我申辯一句。如果這時候來個人把我拉出去斃了,我會說:謝謝。

 

      你說你在倫敦的餐館做樓麵。這份工比在廚房裏洗碗配菜聽起來體麵高尚。開初我還能經常打電話給你,後來你不準我打了,理由是省點錢。你說你有事會給我打。什麽叫有事呢?你沒做解釋,讓我就這麽想著、惦著。

 

      大約半年後的一天,王行忽然來找我。他看上去神色嚴肅,說:你老兄也別光顧了做學問!我驚詫莫名。他說他夜裏在倫敦唐人街看見你和一個洋人親熱地摟著腰走。仿佛一悶棍砸在我頭上,我欲哭無淚。老天憑什麽要這樣懲罰我?我決定立即去倫敦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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