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葵花朵朵》(十,十一)——以一個孩子的視角看七十年代末(作者:Wind Capital)

朵朵葵花

                         作者:Wind Capital

 

 

  我爸媽對我去文化宮學琴並不介意。其實學什麽他都不介意,隻要我按時接弟弟、打開爐門、打啤酒就行。

  毛人兒老師會的歌真多啊,那些外國民歌,我從來都沒聽過。他還會唱英文歌曲,我覺得他唱英文歌曲時特別洋氣,連張老師看他的表情都帶著笑。在他手裏,吉他就是一個伴奏樂隊,沒有歌曲不能用吉他伴奏的。張老師介紹說,毛人兒在北京教英語。他上大學以前沒有長這麽多毛,自從學了英語專業之後,毛變得很多,跟外國人一樣了。

  毛人兒說假期時間短,就學一首歌吧。他把歌詞寫到一張紙上,給我演示了一遍。

  雖說我不敢告訴她,

  告訴她我在想念她,

  隻是我無法表達,

  表達我內心的話。

 

  在這個寂靜的夜裏,

  彈起我的木吉他,

  唱一首無人聽的歌,

  說我喜歡她。 

 

  吉他的鋼弦對我來說太硬了。盡管毛人兒向我展示了怎樣輕巧地按,我的左手練不了一會兒,就會感到非常疼痛。我想我的手可能永遠也達不到毛人兒那種水平,他的左手指尖上都是老繭,拿煙頭燙都不會疼。

  毛人兒拿來了一把壞的吉他,琴枕掉了,讓我拿走粘好,並給了我一套尼龍弦。我拿回家,交給了我爸。任何有關修理的活兒,他都能搞定。雖然尼龍弦的聲音不夠清脆,但是按著比鋼弦容易得多,可以長時間練習了。

  毛人兒不太關心我的練習,隻在我犯了明顯的錯誤時才指點一下。他的大部分時間在抽煙和發呆。他有一個筆記本,隨時會拿出來寫寫畫畫。張老師每次講完課後都會過來,說是看我練得怎麽樣。我知道她也不是來看我練習的,也許她已經看出來我不是彈吉他的料。對於張老師來說,毛人兒就像一個魔術師,每次都能變出一些令人驚喜的東西,比如巧克力、香港電子表、英文畫報。每一個新鮮的東西都會引起張老師和紅英的興趣。從紅英的感覺可以看出,毛人兒的形象在她們心中越來越高大。

  毛人兒變出來的最神的一個東西來自日本,跟一塊磚頭差不多大。毛人兒說這是錄音機,鬆下牌,可以放音樂。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扁平的方形塑料盒,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個更扁的方形塑料盒,說這是磁帶。按了一下那個錄音機上的按鍵,錄音機的殼子彈開了,象張開了嘴。他把磁帶插進了嘴裏,合上。又按了一下,裏麵有音樂出來,就跟麻杆兒家的唱機一樣,但是那個唱機多笨重啊。放的歌曲裏有一首很歡快,是小孩捉泥鰍的,我和紅英都很喜歡,很快就能跟著唱。

  “這首歌就叫捉泥鰍,這是台灣現在最流行的校園歌曲。”他說。“這歌寫出來的時候,歌詞是小毛的哥哥,但是台灣那邊忌諱“毛”這個字,就改成了小牛。”

  “為什麽呢?”張老師問。

  “是不是因為毛主席?”我問道。

  “雅薪,你還不如一個孩子。”毛人兒笑道。張老師沒有生氣,也笑了。

  毛人兒對他的筆記本非常珍惜,走到哪裏都帶著,象電影裏的地下黨員保護密電碼一樣。我曾經偷偷瞄過,他在亂寫亂畫,大概隻有他自己看得懂。有一次他在留下我自己練琴時,居然把密電碼忘在桌上。張老師看見了,她很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就未經允許地翻了翻。但是她顯然沒有地下黨員的機敏反應,毛人兒都進屋了,她還在翻。

  毛人兒的怒火太可怕了,屋子裏突然很熱。他大聲地嗬斥張老師:“你懂不懂尊重人?不能隨便亂翻別人的東西。曉文都知道不亂翻別人東西,你連個孩子都不如。”

  毛人兒這樣的指責讓我手足無措,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張老師的臉通紅,突然扭轉身,跑了出去。紅英也跟著跑了出去。

  毛人兒還在生氣,接著訓我:“你怎麽練這麽久沒進步啊,回家沒練吧?不願意學就算了。”

  我突然覺得很冤,我是在下麵沒練,但是我又沒有看你的筆記本。毛人說休息兩天吧,自己在家練。

  毛人兒說的兩天把我弄懵了,我認為兩天是一個不定的天數。毛人兒和張老師鬧翻了,我是張老師帶來的學生,可能就不教我了。紅英來找我說,那天沒有追上張老師,她是哭著跑走的。她說毛人兒太小氣了,怎麽能那樣對待女人呢?我沒有表態,我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女人。

  第三天,我還是去了文化宮,我覺得應該讓毛人兒知道張老師的反應。張老師雖然翻了他的筆記本,但是他對張老師翻了臉,而且張老師確實是哭著跑了,大家扯平了。

  毛人兒已經在等我了。他對我極其熱情,教起來認真耐心,甚至還給我買了一瓶冰鎮汽水。在我走的時候,他托我給張老師帶一本書。原來他對我的熱情是別有用心的。

  那本書名叫《革命詩抄》,看起來印得很糙,黑白封麵,上麵是一幅照片,都是花圈,花圈中有黑色的條幅,上麵寫著“周總理永遠活在我們心中”。這一定是毛人兒討好張老師的新招兒,但是一本書有什麽意思呢,上回的錄音機最有意思。

  我和紅英把這本書送給了張老師。她第二天就興高采烈地來找毛人兒。這本書顯然討得了張老師的歡心,而且兩人的關係似乎更親密了,還約著一起看了電影。紅英說他們看的電影叫《摩登時代》,是一部很老的美國電影,沒有對話。

  紅英提議我跟她也去看,我沒有興趣,沒有對話的電影有什麽意思。再說,還得我花錢,男女看電影,都是男的花錢。一張電影票三毛錢,可以吃六根奶油冰棍,不劃算。

  紅英堅持要去。我用自己的積蓄,買了人生中第一次陪女性看電影的兩張電影票。我覺得這是我一生中看過的最快樂的一場電影,留小胡子的卓別林太搞笑了,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隻是紅英看電影的時候,胳膊總放不好,老擠過座位椅子扶手,我不得不故意推回去,天太熱了。

  我覺得美國的工人太慘了,擰螺絲都擰成神經病了。還是咱們中國工人舒服,我爸的班上就有乒乓球桌子,上班可以打球。紅英的思想有點淺薄,她沒有看到這點,她很羨慕人家美國三十年代的窮人穿得都比張老師好看。我覺得她的思想很有點洋媚外。孔校長講過周總理機智應答美國人的笑話,我們中國人正在努力,遲早會超過美國。美國人問周總理為什麽中國人走路都是彎著腰,美國人都是直著腰。周總理說中國人正在上坡,美國人正在下坡。

  紅英雖然思想覺悟不高,不過正是由於她的堅持我們才看的電影,我本來想用電影票錢買冰棍呢。六根冰棍帶不來這麽大的快樂,一桶冰棍也帶不來這麽大的快樂!於是看完後我又給她買了根牛奶冰棍,給我自己也來了一根,天太熱了。 這是一次奢侈的社交,花掉了我七毛錢,但是我覺得很值。我和紅英都很高興。

  毛人兒開學要回北京了,他說把我爸幫忙修好的吉他送給我。這讓我爸很不舒服,他不愛貪別人便宜。我爸買了一本漂亮的大相冊,讓我送給毛人兒。紅英建議我給張老師轉交,我覺得還是自己給。我和張老師在車站廣場送毛人兒,我把相冊給了他。張老師讓我在廣場等著,她買了站台票送毛人兒進去。目送他們倆隨著人流進入車站,我想也許該聽紅英的。

 

十一

 

  過幾天要開學了,毛人兒走了,張老師在文化宮的課也停了。紅英也不來找我了,因為沒有地方去。我每天盼著她來找我,又怕她來,因為不知道跟她在一起做什麽。

  紅英還是在開學前來了,我猜她會來的。不過不是來玩兒的,是叫我跟著她去學校收拾西牆牆根兒的荒草。

  “我去,不太合適吧。”我說。我不太想去,大熱天幹體力活兒。“這是三好學生的活動,我又不是三好學生。”

  “你上個學期不是三好學生,稍微表現一下,下個學期肯定是。你學習那麽好。”紅英說。她很了解我,知道我在乎沒有當上三好學生。

  每一個家庭都有一個從不打掃的死角,大概每一個單位也是這樣。學校的西南角,和操場之間隔著公共廁所,沒有任何房屋,地麵也沒有硬化。這裏是野草的天然樂園,大概是靠著公共廁所的緣故,又經過一個雨水充足的夏天,野草格外茂盛。如果裏麵有蛇,我也不會奇怪。

  來了一些老師和學生。拔草,填平,打藥,等這塊平地整理出來的時候,大家在討論平地將來的用途。紅英向我發出了西牆好高的感歎,我告訴她從外麵看更高。我答應等大家走了,帶她去看。我還描述了神秘的防空洞,說可以鑽進去,隻是需要手電筒。

  蔣麗麗也來了,她是跟著她爸來的。當她爸進到教務處辦公室時,她自己站在外麵。我問她來做什麽。

  “我爸要把我轉到其他學校。”她說。“這個學校教學質量不好。”

  我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可能這個學校確實不怎麽樣,要不然,我怎麽能輕易就在班裏拿第一呢。蔣麗麗家來自上海,見多識廣,他們說不好,一定有原因。

  “我也覺得這個學校不好,”我說。我突然想到了這個學校不好的原因,他們不讓我當三好學生。“可是,我不想轉學。我已經轉了一次了,到一個新地方,還要重新開始,多難啊。況且到哪個學校,我也不會說這裏的方言。你也是這樣,是不是?”

  她點了點頭。

  “你能不轉嗎?”說出這句話之後,我突然覺得臉紅。人家一個女生轉不轉學,關我什麽事情。

  “不知道呢。我爸想給我轉。”麗麗說。她爸從辦公室出來衝她招手,她跟了進去。

  當我和紅英趟進那片樹林時,我相信從外麵很快看不到我們了,因為野草已經比我高了。我帶她來到了防空洞的入口,當我推開那扇壞鎖鎖著的門時,她的吃驚跟我第一次看到時一樣。我說咱們回去吧,裏麵什麽也沒有。但是紅英的好奇心遠遠大於她的膽怯,她堅持要下去看一眼,看一眼我說的學校操場下麵。而且她還變魔術似的掏出一隻手電筒,剛從楊老師那裏借的。

  去往那個空曠的大廳的行程很順利,我們進入了寬闊的通道口,上麵寫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站在了沒有回音的大廳裏。紅英拍了拍我,可能是讚許我沒有瞎編。我向她說明我們已經站到了學校操場下麵,這是防空洞旅行的終點。在回去的路上,我們走迷了。往返多次,都在幾個相同的通道裏來回轉悠。手電筒也比以前暗了,我們倆的手因慌張牽到了一起,我的手上都是汗。

  紅英還是比較鎮定,她建議嚐試一條新的路徑。我們走了一條沒有走過的窄道,拐了幾個彎後,發現上方有一條亮光。亮光下麵,是一道長長的樓梯。順著樓梯,我們小心地向亮光靠近。漸漸地,聽見好像有人說話,聲音越來越大。紅英示意我不要說話。

  當我們靠近亮光時,發現那是一個很小的封閉的窗戶,光是從木縫中照進來的,聲音也是從那裏傳進來的。那個聲音不是說話,是人的喘息和呻吟。當我們的眼睛靠近縫隙時,陽光下發生的事情令我感到好奇、困惑,還有說不上來的感受。我不知道紅英的感覺,我還拉著她的手,我能感覺到,她的手也在出汗。

  外麵是一片樹林。樹林裏有兩個男人,象蟲子一樣疊在一起。盡管離得很遠,還是能夠看清。上麵那個高大的身體,是吳叔叔。樹杈上掛著他的手槍。紅英蹲了下去,示意我也蹲下。我鬆開她的手,又仔細看了看下麵的男人,是孔校長。那綹標誌性的頭發,跟華君武漫畫裏一樣。沒錯,是他。

  我蹲下去,握住紅英的手,她已經關了手電筒。我突然感覺很冷。外麵的聲音又持續了幾分鍾,漸漸靜下來了。我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外麵,我在用耳朵觀察外麵正在發生的事情,能聽見他們走了。我和紅英都沒有說話,這個世界徹底安靜了,隻有我和紅英的呼吸。

  過了很久,我站起來,從縫隙裏看外麵,已經沒有人了。我打開手電筒,摸到木窗的插銷,打開窗戶,天已經快黑了。窗戶不大,我先鑽了出去,很容易。紅英鑽得有點費勁,她的塊頭比我大多了,衣服都被刮破了。

  望著周圍比我還高的野草,我猜想這是一個通風口,我們還在學校西邊的樹林裏。我和紅英是手拉手走出樹林的,我心裏很幸福,她的臉龐在夕陽下是那麽柔和。我想將來我會娶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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